我无家可归,我没有故乡和国家,没有世界,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少年独自一人,只有手里的照片,我在照片上写道“友谊地久天长”
中学的时候,我在公园捡了一只蜥蜴,把它养在可乐瓶里
它越长越大,大得出不来了,可乐瓶里的蜥蜴!可乐瓶里的蜥蜴!
你无力逃离这个可乐瓶!是吧?日本!
永恒的耻辱从从朝鲜海峡冒出!为这样的国家死去值得吗?
——寺山修司,电影《抛开书本上街去》(1971)
詹姆斯·C.斯科特在谈论自发性的时候就已向我们提到了一种暧昧,而他毫不掩饰这一暧昧:自发性和小资产者,或者哈耶克所说的自然生发的市场经济最为相像。他甚至将小资产者和小商店店主构成的社会视为人类有史以来最接近平等和理想的共同体【1】。小资产者通常是马克思主义者最看不上的,只有纯粹的无产阶级才是革命的希望所在。然而,事实上,正是小资产者成为了街道的器官,他们总能建立起一张“底层”的互助关系网络,你可以在里面搞出最好玩最奇怪的东西(包括能从社区的大妈大爷手里租到超级便宜的房子,没有中间商赚差价)【2】。而亚当·斯密却想占有这一力量,使其成为市场经济的无形的手所操纵的木偶。
上海广场里的徐震®作品:《永生(希腊柱,高跟鞋)》
如今的街道上上演的正是赤裸裸的野蛮和暴力,城市不再具有自己的器官,而是资本在创造它的器官(只需对比一下十年前的苏州观前街和如今经受了各种城市规划和整治之后的观前街就可以了!):原先的小商店、混杂的居住生态、无人使用的空地(无人使用?这实在是对流浪汉、无所事事者、小贩、在那里锻炼身体的老年歌舞团最大的侮辱)以卫生、环境、商业升级、资源利用率等理由被驱赶、被规划、被整治,大片的土地因而以极低的成本被强制收回,然后又高价卖给各种专营豆腐渣工程的开发商(号称苏南第X高楼的东方之门实际上就是一个从地下车库到住宅一切皆漏水的巨大的豆腐渣工程),以“中国速度”成批成片地吐出来。于是,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全国统一的亿象城、印象城、万达广场、奥特莱斯......我们的城市和商业,我们的日常生活就这样万达化了。这些商业广场将铺位以极高的、年年提升的租金租给各种连锁品牌。通过这样一轮又一轮的“旺铺转让”,商品的价格已经翻倍,购买的选择也被集中化和垄断。如今,在大部分城市里,我们还可能在商业综合体以外找到什么商店吗?人们别无选择,走投无路,王思聪他爹们的手不是慢慢伸入我们的口袋的,而是总已经插在了我们的口袋里。这是有毒的手,是万达强迫我们用以自慰,同时也让我们患上梅毒淋病的手。
因此,新一代的无政府主义者一直试图提醒我们,当前政治最糟糕的地方不在于压制自由、剥夺人权,而在于通过代理我们的想象力来毁掉我们的想象力,它让我们认为自己不再有可能作出另一种选择,不再有能力作出另一种选择,甚至不再有勇气去拒绝塞进你嘴里的二中择一:要么商业综合体,要么农家乐!一座资本的城市,并不是熊彼特所希望的那种不断创新以维持自身存在的资本的城市,而是反创新的,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垄断的资本主义:它不仅垄断资本,还垄断想象。这里到处都是被毁灭后重建的景象,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极度的自恋,商业综合体像镜子一样反映了你的全部需求,而马云们不过是完成这一伟大规划的最后一步。在这之后,城市就万劫不复,在万达化和盒马生鲜化之后失去了自己最后的诱惑。城市对年轻人的吸引,就像吸尘器对家庭主妇的吸引:我们不是被波德莱尔所说的永恒的现代性,被消失在大街上那截神秘的大理石般的女性小腿所诱惑,而是被对危险的有效逃避所诱惑,被效率、安逸、无需操劳所诱惑。我们正像通过驯化关系而被人暗渡陈仓地奴役的野生动物一样,被大城市所捕获。然而,驯化本身不意味着奴役【3】,一如商业本身不意味着万达广场和淘宝。一切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但也都是靠你我创造的!万达广场是我们的镜子,但只有我们自己也成为镜子,才能映出无限的镜像。这就是我们相互成为斯芬克斯的意义:互相成为镜子,成为无法终结的谜。资本要说的是:就是这里了,这里有你的一切生活。我们要说的是:还不是这里,还不够,再来一次!
上海广场和斯科特的无政府主义一样保持了某种暧昧性,它不是要彻底否定当前的资本主义和商业模式,它不是要我们像浪漫主义者一样寻觅那个源初的自然,不是要我们再次在万达广场和中老年男女热爱的农家乐之间作选择,它要说的是:现在的这种资本主义已经不够了,我们不满足于此!这就是洛尔东试图通过不满者的政治所说的东西:当我们的欲望和激情不再满足于当前的经济模式时,瓦解的时刻就到了【4】。激情的商业:升级商业和资本主义,但不是马云式的升级,不是让外卖网络和云计算来架空我们,当然更不能是像市场恐惧症一样回到彻底赤贫的状态。巴塔耶反复谈论拉斯科的岩洞、印度的伽梨女神、阿兹特克人的活人献祭、北美印第安人的夸富宴,只是想告诉我们无人喜欢赤贫,人性生就欲求奢侈的游戏。激情的商业,也就是将商业导向另一个方向,导向第三条道路:耗费的经济。然而我们总是遗忘,耗费的经济对于巴塔耶来说,也是交流的经济,是颠覆统治与奴役的经济——至尊的经济。如果说,人类自诞生起就身处太阳光能不断耗费和馈赠的爆炸之中的话,那么人类本身也必须以这样一种姿态耗费掉自己所积累的能量。然而,只有我们的文化才如此变态,以至于可以将积累导致的不平等视作统治他人的基础,而非耗费、挥霍、馈赠的前提。与之相反,在另一种可能性中,经济最大的作用不是满足私利,而是走向神圣的共通【5】。这一伟大的经济在尼采那里就已经得到预示了:我们不是抛弃价值和那套经济学的术语,而是要重估价值,因为人本身就是一种衡量一切的动物【6】。可是,哪种动物不进行衡量呢?宇宙何处不是普遍经济学的呢?生命本身就是一种面对熵增时采取的经济策略【7】。但是,只要陷在如今的经济逻辑中,我们就无法设想一种非功利的前景。这一境况迫使我们面对自己把自己拎起来的荒谬努力,它让至尊的经济显得莫名其妙,好让人们置之一笑。当前经济逻辑下礼物的不可能被等同于另一种经济的不可能,这才是最大的错乱,它忽视的是经济的礼物并不是礼物的经济,因为礼物经济是经济的他者的他者。
上海广场想要做到的正是把我们的商业导向另一种方向,它试图公开挽救那种错乱。我们知道,商业综合体都是三心二意的,就像婚内出轨的男女一样。但也许,婚内出轨地搞资本主义才是一泡亏。也许,人们这样挂羊头卖狗肉地搞资本主义比光明正大地搞它伤害更大?上海广场的内在逻辑:要搞资本主义,就要搞它个底朝天,把它闹翻,用它的肚子怀我们自己的种。这种“扭曲”和“变形”才是教育和文化传承的真理:没有偶然、突变、事件,换言之,没有差异的世界就是无法接收信息的世界,也就是没有增长和生成,没有教育和代际传承的世界,一个保守的、趋于死亡的世界【8】。把资本主义搞个底朝天,要求我们“将青春做成作品,将艺术展入城市”,要求我们“把激情的商业做大”。把资本主义搞个底朝天,这实际上也是马克思的思路:人民群众接管资本主义的先进生产力。而列宁却想让无产阶级先锋队在里面插一脚,阿尔都塞则想让掌握症候阅读和看穿意识形态的再生产结构的知识分子(他说的就是他自己)在里面捣糨糊【9】。
接管商业,如同哲学重新接管神学一样【10】,我们不再像苦行禁欲的无神论者害怕上帝及其衍生话语那样害怕谈论商业和市场。实际上,市场从来都是不古典经济学所设想的那种抽象交换的地方,而是充斥各种稀奇古怪之物,充斥狡诈、阴谋、竞赛、欢愉、奢侈的地盘。布罗代尔的公式:市场≠资本主义【11】。我们甚至可以说,市场乃是游戏的地盘,它产生一切好玩到让人驻足,并让人像火把一样点燃自己,使自己投身于其中的东西。巴塔耶:纪念碑、金字塔作为统治者权力的象征,巩固了他对人民的奴役。但是,表面上抵抗时间、塑造权威的建筑本身是空的,它把人们的劳动导向了另一个令统治者不安的方向:劳动转变成了耗费,理性变成了激情【12】。这是一座献祭的城市,它始于建筑被焚毁的那一刻,也就是建筑被视为孩童手里的玩具,被视为可以被拆卸和组装的乐高积木的那一刻。这一游戏是神圣的,因为它通往耗费。它也是残酷的,因为它欲求拆解和毁灭。这就像古希腊的爱欲竞技,充满着竞赛、冲突、转化、狂欢,并随时可能升级为一场无法预料的暴力【13】,古希腊竞技场就是瓦格纳的总体艺术;巴塔耶和海明威的斗牛场里,年轻的斗牛士被公牛顶死,眼珠被牛角戳爆,观众陷入集体的沸腾,这是西班牙不同于法国南部的直面死亡的人和动物挤眉弄眼式的恋爱,西班牙斗牛场就是瓦格纳的总体艺术。一座献祭的城市,不是一座英雄的城市,而是一座人民大众的城市,一座有待书写的城市,一座有待被我们夺回的城市。“城市是一本打开的书,写在它无垠的边界上!”如何书写?“真正的草场上人们应该踢骷髅头!”【14】所以我们还不满足:上海广场还不够,有朝一日里面不是待开业的潮牌,而是下一位街头的马拉多纳,和他的上帝之手【15】。
寺山修司《抛开书本上街去》电影截图之二
1、詹姆斯·C.斯科特,《六论自发性》
2、松本哉,《世界大笨蛋反叛手册》
3、Stépanoff & Vigne, Hybrid Communities : Biosocial Approaches to Domestication and Other Trans-species Relationships
4、Lordon, Capitalisme, désir et servitude
5、Georges Bataille, Oeuvres complètes
6、Peter Sedgwick, Nietzsche’s economy
7、成家桢,《生命的未来:从形而上学到生物学哲学》
8、贝特森,《心灵与自然》
9、Jacques Rancière, La leçon d'Althusser
10、Watkin, Difficult Atheism11、布罗代尔,《 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12、Georges Bataille, Oeuvres complètes15、阵地,《Ciao,马拉多纳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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