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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儒林新史

邵洵美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儒林新史
选摘

© 邵洵美/文


邵洵美,徐悲鸿画


  一.徐志摩是黑龙江人

  剑桥是不用我再来描写的了,每走几步路便会有一座学院,每一座学院在若干年前都有着悲欢离合的故事的府邸。随处是大石块平铺的街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上面隐约有马蹄的应声。
  市中心有一片广场,上面是各种的摊子。老大卫是这广场上的一个不朽的人物,他搭着个旧书摊子,三十年来不论寒暑,他总是笑嘻嘻地坐在那里。他看着年青的学子个个变成著名的文人,他知道每一个剑桥出身的诗人及小说家的身世。他会对你说霍思曼怎样皱着眉去应拉丁文考试;他会对你说吉脱士顿当时是怎样一个瘦得像枯木般的长子。可是他见到我总问我是姓许,或是徐,或是苏?他说在三年前有一个和我同样面貌的中国人曾经怀着要翻译拜伦全集的欲望回到他老家黑龙江去。
  一个十八岁单身出洋预备读政治学的青年,对于中外文坛上的名字是一般地陌生。姓许的,姓徐的,姓苏的,要译什么人的全集,对于我绝对没有诱惑。
  可是世界上竟会有和我同样面貌的人,怕也有一只长得像马的脸袋?
  离开了老大卫,我便四处去打听。一个人也不能给我丝毫满意的答复。
  隔了几天,有一件事情逼我上伦敦去,在古奇街的互助工团里遇见了陈宝锷。他回说:“做诗的有徐志摩,可是他的老家不在黑龙江。”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重要,我也不便追问下去。
  又隔了几天,又有一件事情逼我上巴黎去,在巴黎早有人介绍我认识了徐悲鸿,他是预备将来回到中国做中国第一名画家的。我们会见好像是在一个姓许的家里。我们各自报了姓名便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他一个人在指手画脚地批评古今中外的艺术,并没有和我谈一句话。当晚有人请我们在万花楼吃中国饭,我不怕醉和他干了五六杯白酒,他忽然提高了嗓子,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朋友,你酒喝得英雄,我们一致欢迎你做狗!”他停了停又说:“不错,我还有一句话忘掉对你说,我明天要为你画张素描;碧微,老谢,我们全以为你最像我们的兄弟。他姓徐,名志摩,一品诗人,江南才子。”


  二.我们全是狗

  悲鸿的普通话里面显然地杂着武进相近的口音,他原来是宜兴人。他的皮色比一般的男人要白,可是白得并没有病弱的现象。一个男人的皮色过于白了,自然难能威武;可是他喜欢装着梁山好汉的神气,会给你一种冒牌宋江的印象。他说的话我不能完全明白。碧微是他的夫人,那称做老谢的是一个皮色和他相映起来特别见得黝黑的矮胖子。他们为什么一致欢迎我做狗?“狗”为他们一定有什么特别的解释吧?可是当他提到徐志摩这三个字,又说我最像他的时候,我已忘却和他们还是第一次会面,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急急地问:“徐志摩在哪里?他是不是黑龙江人?”
  他对于我的问句也不十分感到兴趣,老谢代替他回答说:“在此地吧?”碧微也接上来说:“他哪里是黑龙江人。”
  悲鸿仍旧不肯放弃他自己的题目,而当他继续下去说话的时候,我已被称做“老邵”了。“老邵,我们全是狗;你从今天起也加入了。我们这会叫做天狗会,它的宗旨你将来自会明白。天狗会和一切的会不同的地方,是它的会员并不是由会员自愿加入,而是由我们派定的。我们要认他做狗时,他便非做狗不可。天狗会也有会长,这会长的头衔是由我们暗送的,本人到死也不会知道,这也是我们的特点。现任的会长是个姓韩的,今天也许会到此地来的。他生得奇丑无比,前年巴黎有家公司拍中国生活的电影,他在银幕上扮一个鸦片鬼。他满脸是胡须根,可是粉擦得和领子的颜色一样;他袖口里总塞着一块粉红手帕,在圣米西街上很有名,生意比最漂亮的鸡要好得多。他懂得英法德日各种文字,又讲得一口好安南话。去年他还得到一个学位,可是是什么学位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打听明白。看罢,这便是我们的会长。”


  三.张道藩解释天狗会

  悲鸿的话越说我越不明白了。道藩是我来巴黎第一个由纪文介绍认识的朋友,他当然早就是狗了,他怕悲鸿的一番解释反而会使我发生某种怀疑,于是连忙插了进来,作着详细的说明:“悲鸿,你这样对老邵解释,我们这般天狗全变成兔子了。”听到这里,大家笑了。他于是像主席般地拿手边的汤匙在盆子上打了三下,又站了起来将两只手臂向左右张开,做着乐队指挥击拍的手势,这样一来,果然把大家的笑声全给压了下去。他便接下去说:“老邵,你听,这事情很简单。一切的会,大家都要抢做会长;每每为了会长问题,你运动,我破坏,你暗算,我中伤,结果总是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我们天狗会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去打倒这个会长问题。可是一个会没有了会长,又好像为人情法律所不许,我们于是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就是说,我们要弄得这个会长叫谁都不肯做,谁都怕做,请他做也不做,求他做也不做。不过一个平常人也还是不配做我们的会长,我们的会长始终得要是个文武全才。我们于是先物色这个会长的人材,再定会长的资格。这姓韩的,还是由常玉发现的。常玉又跟老谢吵架了,所以今天没有他的份,他是资格最老的狗了。”
  “天狗会究竟是个什么会呢?”我实在忍不住,不能不问了。
  碧微要抢着解释,结果还是由大家推定了道藩。他于是又说:
  “其实这天狗会的名称根本和我们的会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也是为了一个会非有个名称不可,所以就随便给了个名称,后来想想,这名称和我们的会恰好适宜,真像是天造地设的。做狗第一个条件当然要会咬人。不过虽然逢人便咬,可是从不把人咬死,所以做狗的又得会虚张声势。同时,你千万要记得,我们这般狗全是天狗,随时要能腾云驾雾;不要做了狗真有了狗脾气,因为走狗是我们到死也不肯做的。”


  四.第一句切口

  道藩有政治家的天禀,说到最后一句,真是所谓声色俱厉,听者莫不动容。大家于是都喊着Bravo,又公敬了我一杯酒。
  我不懂那个外国字的解释,道藩于是对我说,是法文,是勇敢的意思。天狗称赞人时常喊着“英雄”,便是这个字的译文。
  他又说,天狗会还有许多切口,门外人是完全不懂的。譬如指憎厌的人都称做“舅子”,可爱的女人都称做“表妹”。“坐海船”便是吃醋,因为吃起醋来,昏昏颠颠,头里胀,心里闷,坐不稳,睡不着,正像是在浪涛中过生活。天狗做人做得痛快,逢到男女的事情,有吃醋的机会一定要尽量地吃醋;但是事实上不过是虚张声势,所以绝对不争风。天狗对于这种态度,叫做“以示简单”。天狗里面多的是情感丰富的,吃醋而不争风,于是时常当局者痛哭,旁观者流涕,这叫做“当场出彩”。而所谓痛哭,所谓流涕,不过是借了机会发泄郁积,所以“其实也是假的”便也是天狗的口头禅了。
  天狗会的切口,后来因了我也创造了几个。有一次好像是悲鸿回国,碧微留在巴黎。大家喝足了酒,送他上了车,回到寓次便各自找方法去发泄。碧微会唱京戏,还有一个忘掉了是什么人会拉胡琴,于是洪羊洞,三娘教子,叫到天亮。当时在中国,武家坡是最流行的曲调,他们离开中国最少的有五六年,只有我是才去的,于是叫他们拉着西皮,逼尖了喉咙,唱青衣花旦。唱到摇板,“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老谢发现我完全是在那里欺外行,于是笑得前仰后合。从此以后凡是欺外行的举动,便都叫做“王宝钏”了。


  五.罗家伦的贡献

  坐在道藩右边的是一位相貌奇突的绍兴人,他说着最典型的绍兴官话。白日里早有许多人和他开过玩笑,他自己直认说:“不错,傅孟真曾经题过我的像赞,说我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他又说,他曾经在这两句后面添上两句,凑成过一首四言诗:辞句我已记不清楚,意思好像是说他的声音像狮子,相貌也像狮子。道藩却接下去说:“你不也是我们的会员吗?那么,你至多只能算条狮子狗。”
  “是的,是的,不过,我想,我还是更像狮子。”这自命为狮子的说这句话时,浑身装着忸怩的样子,给我的印象,还是更像狮子狗。人家都唤他志希,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便是五四运动的热烈份子罗家伦。这时他已经不在伦敦大学听讲了,每天挟了只公文皮包上巴黎国家图书馆去抄录义和团时代中法的外交文件。据他说,他曾发现一宗极重要的文件,那是联军打中国时,中法军事负责人来往的公函;里面有一封是法国司令给中国当局的,原文是一封道歉信,但是中国的通事却把它译成满纸侮辱,回信当然也是满纸侮辱,于是双方开起火来。我当时听了,一方面羡慕他这宝贵的发现,一方面懊恼中国当时的官吏的荒唐:大家便也一致称赞他这次的工作对于历史上贡献的伟大。
  大家对于他究竟是狮子还是狮子狗的问题,并不讨论下去。他于是像一位学者似的向大家发言:“我想我们的天狗会也可以有历史的根据的。在希腊时代有一群哲学家,他们也自称为狗,我们叫他们做犬儒派。他们对于人生取一种怀疑和讽刺的态度,和我们的态度也差不多。”
  老谢却辩道:“这的确是一种巧合,不过我们虽然也讽刺,但是绝对不怀疑。我们相信世界上的确有绝对的真,绝对的善和绝对的美。我们更以为每个人都应当有一种绝对的成就,便是说,我们做无论什么事情,都得一百二十分地彻底:研究一项学问,学习一种文字,恋爱一个女人;哪怕是犯一个罪,闯一个祸。”


  六.国际装饰美展

  这时候巴黎正举行着国际装饰美术展览会。这在法国是每二十五年一次的盛典,政府特别在交通便利的区域划出一块空地,世界各国都租赁若干公尺的地基,聘请著名的建筑师在上面盖造起房屋来,所以你去参观这个展览会,正像看见了一个全世界精华的缩影。
  万花楼离开展览会没有多少路,大家决定不雇街车。我们共有八九个人,走了不上几步路,已经两个一起三个一起地分开了。好像是法国有种常谈,说:“一个人走路是寂寞,两个人走路是伴侣,三个人走路是团体,四个人走路便是麻烦了。”
  老谢和我两个人走得最慢,我们于是有了谈话的机会,他说他到了欧洲十五年了,他说他是研究文学的,他说他已经用法文写好了一部剧本,现在正和一家戏院在接洽公演。他又对我说法国女子和德国女子各有各的好处。他又对我说莫泊桑是从福娄拜那里学习写短篇小说的技巧的。他说有一次福娄拜要莫泊桑用三千字去描写一棵树,等他写好了,又要他把那三千字缩成三十个字:莫泊桑从此便训练得一手提精汲粹的本领。我自小有喜欢发议论的脾气,又不肯对于文学表示完全外行,竟然把我当时在私塾里先生教我怎样对对子,怎样做论说文章的情形,润饰了以后讲了一遍。也许是白酒红酒的助兴,我们觉得各人的话都好像是第一次听得的启示;越讲越起劲,越讲声音越高,走路的人都站定了对我们笑,我们有时也站定了对他们回笑,嘴里又赞叹着巴黎人性格的亲膩,空气的甜蜜。
  不知经过了哪一条有名的桥的时候,远远地已能望见各种颜色的电灯,我们的谈话也已经从文学转到中国古时候一个有名的厨子叫做易牙的身上了。


  七.谢寿康做厨子

  原来老谢会烧小菜,他在欧洲这许多年,几乎天天自己做饭吃。他的拿手戏是醋溜黄鱼,非特皮脆肉嫩,颜色还好看。他这副本领,在巴黎留学生中间,没有一个不知道;所以逢到有什么相熟的朋友请客,都特地请他去做厨子,一个人来不及,太太小姐们便来帮着他炒一盆肉丝或是燉一碗嫩蛋。我的职使惯常是洗碗筷,盛饭。有一次有一位姓夏的,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盒鱼翅,便大张筵席;客人多,于是多加了些汤,烧熟这锅鱼翅汤的责任轮到了我。客人都是吃鱼翅的,每个人都跑来警告我几句,要是烧得不好准会引起公怒。我当然兴奋得如临大敌;谁知经过了相当的时间去开盖一看,鱼翅已完全不见,原来烧得太烂变成汤了。责问夹着讥笑像乱箭般射来,我竟然也会脸红。寻鱼翅于是又成为大家比赛眼力的游戏,偶然像大海里捞针般捞到了一两条,喝彩的声音便响得像欢迎大人物登岸。
  在没有到展览会大门以前,老谢和我谈完了文学便谈烧菜的方法和吃菜的经验。法国人也是最讲究吃的,巴黎的蒙马脱区里便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馆子,上小馆子的风味,中国人只有住在北平的会了解;品格和鉴赏兰花一般地高尚,不求多只求精。巴黎有一家专卖鱼的馆子,去的人只叫一盆鱼。这鱼的味道有些像我们的醋溜鱼,可是加的作料更多,里面也杂着些辣椒丝。和巴黎人说到这样菜,他们便会两眼朝天做出怪声来感谢上帝。我曾经由老谢带领了去吃过一次,吃过以后再看到他们感谢上帝时,心里只觉得法国的上帝比中国的菩萨还要忙碌。
  老谢把巴黎这种小馆子和他们的名菜一样样地讲给我听。竟讲得我对于参观展览会的热诚完全消灭了,我们便约定了明天到意大利街去吃一只叫做“国家碟”的意大利菜。据说这只菜是用三十几样东西合在一起烧成的,侍候起来要用一只六尺长的银盘,由两个人抬到你面前,让你自己尽你的食量到里面去选择。老谢对于吃的经验的确使人佩服,尤其是他谈吃的本领,他可以讲到你舌头上好像尝到味道,鼻子里好像嗅到香味。
  讲着,我们已走到了展览会门口,红白蓝三种颜色的电灯在牌楼上镶出了各种的图案;悲鸿和道藩正在赞美这些图案画着有东方的情调:碧微还说这图案可以织成花边滚在袖口上。走在最前面的几位已经买好了门票招着手催我们进去。

  本文选自邵洵美作品系列·回忆录《儒林新史》,邵洵美/著,邵绡红/选编,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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