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大踏:客入黑山扈,常携新醉离

大踏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客入黑山扈,常携新醉离

© 大踏/文

黑山扈主人陈嘉映


  黑山扈主人陈嘉映颇好诗酒,为人不吝。他以译著换钱买酒,邀新友老客,酒质不算上好,以量来补,加之他谈吐灵光,小助酒香,让人能把一两块的酒喝出五粮液的价来。来人有酒的带酒,有人的带人,实在不行,有思想的带思想也将就。渐渐地这里就成了朋友们谈哲论艺讽时议政的场所,盖因为主人的魅力。后来人马越来越多,被外人称为黑山扈帮(但绝不能简称为“黑帮”)。
  喝酒自然是来黑山扈的题中应有之意。一进家门,就能看见墙上一幅字:客入黑山扈,常携新醉离。聊的话题都是海德格尔、马尔库塞、维特根斯坦啥的,那酒喝得就有些抽象:喝了不少了,还正襟危坐,只是满口思辨醉成几个教条或零星的词了,杠抬来抬去,话就少了,比咽酒的声还少。
  我不懂哲学,只是给他们添菜上酒,劝他们歇会儿,这种哲学酒,喝得多累呀。于是下了一层台阶,但离真正酒后话题还很远,不过是聊聊白鹿洞、稷下学宫、雅典学院啥的。时有刚才喝多又辩输者出门一会儿,脸色苍白地回来,嘴角还没擦净呢。
  在黑山扈也不是总喝劣酒。偶尔也有人带黑方,威士忌装在方瓶里,黑色的商标,样子就不像花花绿绿的俗货。酒色杏黄透明,有点像特晴朗的那种黄昏色,酒液较一般酒黏度高,在杯里晃不出响来。那种酒是限量的,每人能分到大约一两。黑山扈主人会讲外语的朋友最推崇此酒,仿佛这酒跟英国乃至欧洲的文明都有关系似的。像我这种惯喝二锅头的便肃然起敬了,虽没喝出太好,但努力往好了体味,又怕盛惯破酒的胃糟践了这洋酒,便倒给别人一些,单去喝点白酒。也许这酒真好,反正他们小口细咽,半天咽下去的表情跟刚给谁接了一个香吻似的。关键是,那口酒准能顶出一句妙语,连挺浪的意思都能说得滴色不漏、高雅如月。我喝的是下等酒,话也就偏糙些,但经他们一接,就把意思给包圆了——就跟给一个下流胚穿上西装似的。
  西山是太行余脉,黑山扈算西山支脉,稍晴,站在黑山扈的望儿山顶,南面一片镜子似的是昆明湖,西望,群山逶迤不尽,那处树木最葱茏的就是香山了。一次,我跟两个姑娘说,沿着这山脊可以走到香山,一路没有人迹,没准还有原始森林呢。她俩嚷嚷着要去。我说,那可跟探险似的,你们必须带够酒肉。三天后在黑山扈集合时,她俩除带了一网兜罐头罐啤之外,还带了一男的,跟保镖似的。先翻山到了一个山谷,有座残断的拱桥,桥边有古柏。当时是深秋,阳光不冷不热,天蓝如梦,一坐下特想多待会儿。我提议吃午饭。她俩说刚十点多。我说,野餐嘛,无所谓时间。我打开一啤酒和罐头,劝她们,喝完酒爬山轻省儿。我喝了两罐,罐啤就是比瓶啤好。身下的草很软,又有残石挡风,阳光使酒后的脸想闭上眼睛,她俩非催我赶路。沿山林走,小路上全是陈年落叶,一踩一弹,时有野鸽惊起。面前出现铁网,我说钻过去。十几分钟后就有端枪大兵喊站住。我过去解释:是为讲地理课备课特来走访。磨了半天,当兵的急了,说要再不原路返回,就把你们带走。我带着沮丧的她们返回树林,说:这林子就挺好玩,咱们喝酒吧,省得背回去怪沉的。她俩问:你成心骗我们的酒?我悄悄告她俩:要是我一人带你们俩姑娘准能过去,那当兵的看有两个男的当然不放心。她们说:不带他我俩还不放心呢。
  有一次来的姑娘多,正是夏日。屋里喝了一通啤酒,还是热,心里也热,姑娘们的身体在薄装里特健康、特满,电扇把那些身材吹得像涂了层彩色的皮肤似的。我提议去门口运河游泳,她们说没带游泳衣呀。我说:大晚上的没人看,看也看不清啥;要不我们把游泳裤借你们穿,还有背心。到了水边,她们迟迟不下,我们几个就把水花弄出特凉爽的响声。她们下来了,只留一个在岸上抱着衣服随我们走。月色如银,水里一片玉臂。男的在四周保护,顺水而下。听见她们小声说老往下滑,我们笑着插说:游慢些,让水阻力小些就不会滑了;要不就任它滑下,用手攥着,上岸前再套上嘛。她们在水里的笑声都很清灵。游到青龙桥,专寻了暗处上岸,月光虽不及日光,但照清她们贴紧肌肤的小衣小裤还将够。换下湿的,她们只好空心儿套上裙子往回走。一阵大风吹来,掀起她们的裙子,我们听见美丽的尖叫。
  一次大家带酒登房后的望儿山,由于有几位姑娘,男人们就争先左拉右搀,每个女孩儿的手都有人携着,女手少,男手多,弄得空手上山的比搀人上山的还步履沉重。山顶有废墟、光石,正好摆酒。为了不让佳人浪费,特意让她们岔开了坐,隔两男坐一女。传说望儿山是佘太君在此俯望七郎而得名的。在山顶,西望北望皆群山,东南望见一群雾气蒙蒙的楼就是京城了。酒后该弄些节目了,谁也不好意思单独叫上个姑娘去钻树林,便集体活动。一大堆热闹中,最臭的一个是某君临风背了一段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吟得最好的一首诗是另一君站在墟顶,面冲东南方京城,满脸无限做作状,诵道:站在望儿山顶,啊,我们望着北京。有人笑说:这不等于说北京是我们的儿子吗?
  黑山扈北面的林子出苹果,那儿的苹果特甜,不知为什么,反正那果林边上就是回民公墓。
  一次在黑山扈喝了通宵酒,满屋烟云,连酒精带尼古丁弄得人又困又睡不着,一个脸被熏黄的姑娘想等第一班汽车,怎么说殷勤话她也没劲儿感动。我说:跟我出去透透气。她一出门,吸了几口气说:那屋子里简直没有空气。我说我带你去一个空气更新鲜的地方。
  沿着山麓小道,我要搀她她还不让。夏末的清晨,山野很静,空气是淡蓝色的,东方正是霞前的灰白。她指着前面问:那一块块发白光的是什么?我一看,晨曦中的墓碑惨白惨白的,在林中一闪一闪,我说:到了就知道了。渐渐那每个白碑后面的坟丘显眼了,她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喊:这是坟地。我说:别嚷嚷,别惊动了他们;告你吧,这儿的空气最新鲜了,特养人;我带了罐酒,咱们坐这儿喝吧。她偎着我使劲摇头。我说:坟地是最干净的地方,西方的坟地都在教堂边上。这时东方红了,霞光映在墓碑上,红润润的,我也觉出她半边臂膀挺软。我问:将来你死了想有块碑吗?她茫然地微笑看我。我把那罐啤酒打开,喝一口给她喝一口。我说真的,你在有生之年,要尽量多请我喝酒。她说行。我问后天晚上行吗?她问:来黑山扈吗?我说:不,去我那儿吧。走出坟地,我说:你变得更漂亮了。她说骗人。我说:你不懂,因为坟地里的空气和环境最洗礼人了。
  黑山扈主人插队时练过拳击,来的客人中也有正学拳击的,若干回合酒后,都各自比画两下,但没拳套,便有狂者说:别对练了,万一把你打坏了怎么办。更狂者说:没事,你就出拳朝我脑门打吧,看看我的脑门和你的手哪个硬。练过的人都知道,拳击手套的一半作用在于保护自己的手骨。终有一日,有朋友左手拎酒、右手拎拳套来了。本想酒前练,又怕彼此太熟下不去手,等喝得瞳孔比刚来时大了一圈,就有人给他们系上手套了。那拳出得比云飘确实快一点,一出了空拳身体就收不住倒在对方身上,看得出双方都想把松散的目光收得凶狠些,结果眉是皱出狠劲了,但眼光还是跟老绵羊似的,每人脸上都挨了几下,那被击中的白脸很快又被酒红铺满了。一个姑娘看不下去了:你们俩打太极拳带着拳套干啥呀?
  在80年左右,黑山扈渐渐小有名气了,有些外地学子专门拎着论文和土特产来拜会黑山扈这帮高人,给黑山扈主人累得够呛,因为他得费时间看那些文章,而大部分又不忍卒读。他跟我抱怨过,有人先天不适合搞哲学却一入好多年,可我怎么给人家泼冷水呢;又说有人狂妄自大以井口之天度天下,几乎变态,这种“伟大”的人我只好怠慢了。
  隔三岔五地就有姑娘要来见见它的主人和那帮“门客”。造访的女大学生多是才大于貌,可架不住黑山扈的老客、时在北大外哲所读黑格尔的朱正琳偏不怕姑娘有才。按说他的长相不算上乘,姑娘们却都爱围着他,他常常一讲就一夜。
  当然姑娘更爱单独请教他一些问题。我们常酒后不怀好意也不无美意地在后半夜看看西窗的屋内:屋里烟蒙,朱君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几个空酒瓶,姑娘仰头端坐着,像聆听教主在布道。隔窗我们听不见啥,只见朱君那张嘴开合纵横,姿态万变,如一个精缩的舞台——全是大戏。第二天一早,我问朱君谈到天亮?又浪费了人家一夜青春吧?朱君道:你不是就想在人家那儿浪费一下青春吧?
  常泡黑山扈的除了我这不学无术的酒赖子,还有谦谦尔尔的学子。有号称“最后的名士”的赵越胜,眼镜片上好几个圈,全是叫古希腊罗马什么的书给闹的。我若讲了段酒后男女胡闹的故事,他准得跟一个狄俄尼索斯的洋事来雅正一下,仿佛有高贵精神笼罩的俗事才值钱。在座的姑娘也往往褒他贬我,有一次酒后,我对赵君说:你讲的,她们爱听;我讲的,姑娘们爱做。他问:你是不是又想叫上个去河边“散步”?我说:哪能那么快就从“酒神精神”落到“酒神行动”呢?不着急!他说:你小子就钻我们的空子吧!我说:分工不同嘛,我照顾的都是你们照顾不到的地方。的确,赵君酒后谈吐更潇洒,兴头上还唱一曲意大利的咏叹调,总是在散席时把姑娘们的情致逗得高高的,告别后,她或她若有所失,于是就不会拒绝次一点的人送她走,至于怎么送、送什么,就看你会不会借着她兴致的惯性了。所以赵君总在我要送的姑娘耳旁小声说,“要当心”。
  黑山扈聚会时,只要有徐友渔在场,不管酒喝到什么程度,他准得把话题引到严肃的方面去。他是纯学问人,除了罗素和维特根斯坦哲学般的语言,他描述日常的能力是“我儿子的小脸像苹果一样红润”的水平,弄得我们一辩输了就问:你儿子小脸像什么了?
  那次喝酒,老资格的朱君问徐君:之所以还有英雄是因为统治者的刑讯还不够科学,这话是不是罗素说的。徐君点头,说:人的意志当然抵不住刑讯科学。我问那怎么办?他也半天没答,小喝一口酒,才说:只要尽量坚持,要坚持到坚持不住。我问:那结果不是一样的吗?他说:这就该体现出对精神的追求了,坚持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精神的胜利。朱君接道:信念和精神是虚的,但没有它,人,不知其可;如果该坚持的没尽量坚持,造成伤害结果有一半是对自己的,你就永远“残”了。一席话说得大家酒都醒了。我赶紧说:美人计也让人受不了。朱君说:别做梦了,美人计都是在大刑之后才使的,像你这样的,能坚持到美人计阶段吗?我说:那得看那人儿有多美了。若是绝美的话,一定会增加我忍受大刑的能力,我一定会像徐君说的尽量坚持。徐君笑了道:这倒是合你的生活逻辑。
  黑山扈也就一间半平房,好酒赖酒都明摆着,好酒往往是空瓶,万一二锅头也喝光了又没钱,就叫上收酒瓶的,立马能进手好几块。主人好客是次要的,关键是男男女女都“好”他,不嫌倒车之烦,赶一二十公里来。来的人总是拎酒来的,一般女客拎来的酒,都比男人拎来的贵,比如干白葡萄酒就是裙钗的惠赠,才使黑山扈男客们学会赏爱。“干白”是比“白干”要儒雅些。
  黑山扈主人每周去一两次北大,剩下就在家了,说是著译,每次我去时,多半见他在和来客喝酒或下围棋,也不知那本三十多万字的《存在与时间》是怎么译出来的。当时存在主义时兴,总有可爱的大学生来请教,他就直瞟我。我若看她带来的酒一般或她长得一般,就胡乱解围说:存在嘛就是活着,时间嘛就是过着,存在与时间嘛,就是在活着和过着之间寻找诗意,比如你我之间的这种酒——来了,干的时候就是“存在与时间”。
  最后一次黑山扈聚会是在一个秋天。山上的枫叶都红了,那山腰山头合起来,眯眼一看,跟匹红马似的。不一会儿,我们就都在那山腰上了,这儿的枫林没有游人,拣一处林中坦地,摆上酒。不用铺塑料布,用力摇几棵树,落下的枫叶自然就铺成红毯。头顶也是红蒙蒙的,露出的零星蓝天,跟紫色的星星似的。不管脸色多不好的人,一进这枫林中都气色绝佳,酒还没喝多,就全是红晕晕的脸了。
  黑山扈的主人陈嘉映马上就要出国了,大家不断跟他干杯。姑娘干着干着,话就少了,若不是林中红色的空气,她们的红眼圈就显了,还是眼尖的人看出一点湿润。男人们故意说着轻佻的话以减减沉重的别意。上次背诵黑格尔那人,忽拿出一手绢,打开,是土,对黑山扈的主人说:带上祖国的泥土吧。所有人先一愣,就转伤感为笑了。当他欲接不接时,有人解围道:你们看,他土得直掉渣,本身就是一块土,就不必再带土了吧?有人又插话道:这几个好姑娘你也带不走了,干脆你把她们的感情都带走吧,剩下的就留给我们了。

  本文选自《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大踏/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9月。



大踏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3.9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王小波:我的大学

〇 李翊:王小波的大学与留学生活

〇 史岚:我和哥哥史铁生

〇 贾植芳:做知识分子的老婆

〇 陈向阳:幸运的七〇届

〇 杜丽:谁比谁活得更长

〇 秦晖:坐飞机去考研

〇 黄河:异类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