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口述个人史②留洋记
┃Personal History
吴冠中口述个人史②
留洋记
© 吴冠中/口述
© 燕子/执笔
黑色的巴黎
梦幻变成了现实,我在上海办理去巴黎的手续。正值七月天,骄阳似火,要到汇丰银行兑换美元,一推门进去,清凉爽肤,一阵冷气袭来,好像从火山来到了冰川,身心非常舒畅,这是我第一次尝到空调的味道。进门前,我留神看到银行门口的一对铜狮子,是我们艺专的英籍教授魏达的作品,手抚这对铜狮,就像触摸到母校,触摸到林风眠老师,满腔思念。后来、这对铜狮搬到了香港汇丰银行,我每到香港要看这对饱经风霜的铜狮子,如见母校。
1947年7月25日,我们53名留学生搭乘美国海眼号邮轮从上海黄浦江启程,海眼号经意大利拿波里去美国,美国留学生可以直达,留欧学生要在意大利拿波里下船,倒火车去欧洲各国。船不大,只一万多吨,船上主要运送二战停战后流落在上海的犹太人回国。我们赴欧美留学生都买的最便宜的四等舱,铁链子吊着四层帆布床,最上面的一层快要到船顶了,一个浪打来,轮船剧烈摇晃,拴床的铁链子碰撞得叮当作响,四等舱在船头,颠得最凶,同学们呕吐得最厉害。整天闷在里面,实在受不了,因此,除了晚上睡觉,我们白天都到船顶的甲板上,在那里租一个躺椅,租一个月,白天都在躺椅上看四面没有边际的大海,呼吸新鮮空气。进入大西洋的风浪区,风高浪大,半个海浪席卷而来,轮船似乎要倾翻,在甲板上喜欢看风浪的学生们,浑身都是海水,耳朵里马上结出了盐巴,赶紧躲回舱里,站都站不稳,走路摇摇晃晃的,必须扶着栏杄、船板或是椅子什么的。很多人都晕船了,甚至有些水手都在呕吐,开饭时,饭厅里只有三五人,大都吐得吃不了东西,而我照样可以吃饭,晕船不严重。在甲板上,我写了一首诗,描写四等舱的生活和贵族生活的对照,题目就叫《四等舱》,我现在只能记下来前后几句了:“四等舱,肮脏,设在船头尖顶,风浪来时,这里颠得最疯狂……衣裳,都在头等舱,游泳池里学鸳鸯。”船上的医生和服务人员都是看人的衣裳行事,对头等舱的人点头哈腰,看不起我们四等舱的客人。我们四等舱人喝水,不给送到房间,甲板上有一个喷水的龙头,管口朝上,一按开关,水就向上冲出来了,把嘴张开就可以喝到,嘴碰不到龙头,很卫生。舱顶上有游泳池,洗澡都是淋浴,有淡水,每到一个码头都要上水。
在一望无际的海上漂泊一个月,每隔三四天到达一个码头,经过菲律宾、新加坡、越南,每到一个地方上下货物停留两三天,旅客可以登岸游玩,一路观光风景,晚上回船过夜。船在海上行,每天看海上生明月,日出日落,海水变化多端,湛蓝时清透,碧蓝时深邃,灰蓝时浑浊,忽而又变得灰白,有时,我们扶栏可以看到海里的鲨鱼,像水牛一样大的鲨鱼时而在水中畅游,时而跃出海面,有的鱼有飞翔的翅膀,我看到鱼飞,非常惊异和兴奋。
每天行进在辽阔的大海,我的心中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海上的所见所闻也都是新奇的,不仅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更使我感到这是一次美丽的旅行,虽然条件艰苦,以后恐怕没有这样的机遇了。
特别有兴趣的是到了苏伊士运河,这是印度洋通往地中海的通道,有很多船通过,海港拥挤,很长时间靠不了岸,这时,沿着轮船的边沿围满许多小木船,和大船相比,小船很矮,干瘪、赤膊、乌黑的埃及人爬在高高的木船桅杆上,在摇摇欲坠的险情中用土制工艺品与船上的旅客做买卖,他们只手拿着皮口袋、帽子,用另一只手交易,悬在半空中,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大海,真是惊心动魄。还有更为惊险的表演,只有六七岁的埃及男孩赤条条地在海水里来回游动,个个水性特别好,像青蛙一样身手不凡,还不停地向大船上的人招手,上面的人不断往水里投下一个硬币,男孩立即扎进海水中捞起钱币,高高地举起来,纷纷抛钱,纷纷入海,不停地把人们扔下的钱捞出来,可怜的孩子从小学会了以这样的方式生存。有人丢下半支点燃着的香烟,在燃烧的烟头即将落λ海水前的一刹那,男孩用嘴接住了,含在嘴里,随即钻人海水,瞬间又钻出水面,吐出来的烟却没有熄灭,高高举过头顶,红红的烟头引来一阵惊叹,小小年纪,被生活逼出这样的绝技,游人也感心酸。小船上做生意的埃及人大都衣不遮体,干瘦的体型,晒得黑黑的肤色,贫穷可怜的面貌,以及他们的年龄,很像我的父亲,不忍目睹。
船抵达意大利拿波里港,我们留法学生已到了终点站,下一步搭乘从拿波里开往巴黎的火车。这个美丽的滨海城市到处都是马盖的画面,很美。到了拿波里,没有人不看庞贝,到了庞贝,等于到了两千年前的古罗马。从拿波里到庞贝遗址可以坐马车去,比较便宜,坐汽车很贵。我和王熙民等几个同学坐一辆马车去的,来到罗马时代等于到了我国的汉朝,房子倒掉了,大柱子还残留着,厨房、灶台犹存,作集体洗澡用的大浴池袒露无遗,妓院的墙上有很多春宫壁画,暴露贵族生活的骄奢淫逸。废墟中看得出奴隶和贵族的生活差异非常大,奴隶的化石,脚上留有草鞋的痕迹。庞贝古城很大,雇解说员花费太大,我们自己摸索着看,意大利文和法文相近,对照着文字参观,能弄懂一半以上。此时的维苏威火山还在冒烟,说不定哪一天又要爆发。
我们留法同学在拿波里逗留了两三天,乘火车北上巴黎,中途经过欧洲最大站米兰,停车半个多小时,达·芬奇《最后的晚餐》就在米兰圣玛丽教堂里,我和另一同学着急一睹名画风采,决定坐出租车赶个来回。疾驰到教堂,大门紧闭,正赶上礼拜天,教堂不开门,我们用力拍门,里面没有点动静。这时外面走来一个神父,我们用法文告诉他,我们是从遥远的中国来的,想进去看一看《最后的晚餐》,神父听懂了,很感动,为我们打开了教堂的大门,他就是这个教堂的掌门人,他在前指着耶穌身上的污渍,告诉我们那是马粪的遗迹,拿破仑的马兵愤怒地用马粪掷击叛徒犹大时留下的。我面对已残破不堪的世界名作,感到有些失望和悲凉,远不及我国唐墓壁画清晰,出租车司机提醒我们赶紧回车站,否则误点了,赶回车站,火车正将启动,出租车司机索要高价,他把在教堂外等我们、车轱辘没转的时间也计时收费了,我们是第一次坐出租车,感到很上当。
历经一个月,终于抵达目的地巴黎,走出里昂站,第一眼看到的巴黎出乎意外,是黑色的,并非花里胡哨、繁华浪漫。满目都是古老的石头墙,厚实而发黑,所有建筑物都像是黑色大理石浮雕,墙壁都是黑色的,没有高楼林立,五六层低矮建筑宛若结实的城堡。黑色背景下面,挂着各种缤纷艳丽的店铺招牌,堆满了咖啡店的红椅子,来来往往的人群五彩缤纷,彩色橱窗里灯火辉。
到20世纪80年代,我又见巴黎,黑色的巴黎被刷成了米白色的巴黎,我感到米白的巴黎轻飘了,失去了黑色巴黎的沧桑感和深沉的气质。也许是恋旧的情感作用,我更喜欢黑色的巴黎。
巴黎美术学院
我到巴黎美术学院报到,巴黎美术学院驰名世界,历史悠久,恰逢学院成立300周年纪念庆典,没有多余的仪式和活动安排,只印发了一些纪念邮票,完全不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学生照常在教室上课。中法交换留学生,政府并不指定或负责安排在哪一所大学学习,而是要靠留学生自己择校并参加该校的考核。巴黎美术学院主要是教授决定接收与否,教授不签名,学院不给学生注册。学生选教授,教授也选学生,是双向选择。油画专业有几个教授,教学方法、内容及个人风格都不同,如果第一次选择没有被教授录取,还有选择另外一个教授的机会,几个教授都不录取,就迈不进学校的大门了。
有人劝我不要进学校,落个学生名分,不如在巴黎做个自由职业画家,利于成名成家。我觉得要弄懂吃透西方艺术精髓,我唯一的途径就是接受正规的高层次的艺术教育。
我选择苏弗尔皮作我的老师,他不仅是名教授,还是巴黎最重要的画家之一。他一周来上三次课,周六上午的构图课是最重要的,课堂上老师出题目,一周后学生交作业,题目的内容包括现实生活、希腊神话及圣经故事。后来发展成用绘画形式来表现音乐主题,题材包括古典音乐、浪漫音乐、中世纪音乐和现代音乐。班上的三十来名同学悉数到场,三十来幅作业在教室内摆开,老师根据毎个人的画面,逐一讲解批评,总结得失,眼睛教眼睛,学生们从实践中直接获益很大。
平时作业是每天画人体,每周一幅作品,有时候画双人体要时间长一些。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尽量夸张立体效果,苏弗尔皮教授说渲染是无用的,不必作刻意的渲染,结构的整体基础是画面最主要的,他要我放下来,到卢浮宫去看波提切利,波提切利的人体是扁平的,但结构非常严谨。苏弗尔皮教授注重大块面分割与构成,他教人体课时,画一个机器,一层层构造,点线面纵横交错,穿插得非常稳固结实,推不倒,拆不开,他说,这就是你们在人体上需要追求的。
学生每天上午在教室画人体,教授一周来三次,讲讲新模特的特点,给学生一些启发,激发学生的想象力,画出对模特的感受。他不要求画得非常细致地写实,而是强调结构色彩的完整,构图的新意。
老师之间也有门户之见,关起门来传道授业,下课以后各个教室的大门都紧锁了,不准其他教授的学生进来看,学生之间互相排斥。
赵无极很崇拜苏弗尔皮教授,一直想请教授给指点一下,赵无极找我帮忙,在课间休息时,我把赵无极带进教室,苏弗尔皮看了画没有讲什么,赵无极的画没有引起苏弗尔皮的兴趣,不是教授眼里的路子。
我们班同学中,一半是法国学生,外国留学生占一半,来自世界五大洲,但没有二战轴心国德国、意大利、日本的留学生。其中,美国留学生最神气,每天背着大照相机来上课,像个阔少爷。同学们都很友好和善,我这个中国留学生虽然在社会上受到歧视,进了校门老师和同学对我都很热情,艺术是我们共同的象牙塔,也是我的保护伞。
巴黎美术学院保留的老房子相当多,教室也是老房子,木头地板已经磨得没有棱角,走起路来嘎嘎作响,这个世界闻名的古老美术学校,像一个年久失修破落的大庙,里面布满临摹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壁画和雕塑。这么大的校园,却没有几个行政管理人员,我们连校长的面都没见过。
学校的自然环境非常好,一出门就是塞纳河,河沿岸是一个挨一个的旧书摊,摆开着各式图书的乌龙阵,在书店里难以发现的善本、古书在这里能碰上,晚上把书锁在铁箱子里,就放在河边台阶上。这里是我和同学们最爱逛的地方。学校门口有一个石桥跨过塞纳河,过桥直通卢浮宫,卢浮宫是我们的第二课堂。在巴黎我们跑遍了大小博物馆、画廊,最便宜快捷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铁,我们一天都离不开,每次买一张够一周用的票,坐一次打一个洞,巴黎的地铁四通八达,每隔300米必有站口,出了地铁就到了目的地,有些偏远的画廊坐地铁都能到。学校下午基本没课,偶尔会有透视、色彩等理论课,听的人很少。下午的时间都用来自由参观、活动。
公立美术学校除巴黎美术学院之外,还有一个工艺美术学院,其他都是私人工作室,有教室和模特,请两三位教授挂名,每周上一两次课。我去私人工作室听过课,为期很短,上一月课交一月费用。大茅屋是最有名的私人工作室。晚上,我除了去补习法文,就去大茅屋画速写。大茅屋的裸体模特经验丰富而老练,无需教授指点,她们自己摆姿势,一刻钟换一个姿势,画速写是在一个大阶梯教室,椅子一层比一层高上去,速写室的人最多,大多是画家。也有观光客,教室外面就有卖速写夹子的,人手一个速写夹进来,其实是专为看裸体来的。
学校旁边有一个小饭馆,中午下了课就在这里就餐,一人一个大餐盘,点几个菜,有米饭,我们叫盖浇饭,还有啤酒和红酒,非常便宜,学生凭学生证买餐票,外面的人进不来。早饭是牛奶、面包、巧克力,在大学城匆匆吃完就赶往学院上课。我们留学生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晚饭一般都回大学城吃,餐厅不给准备汤,有红酒、啤酒,以酒当茶,我一顿饭可以喝一瓶,大概有两杯,不喝酒就像没吃饭一样,有时不吃饭也要喝杯红酒,很少有人喝醉。有时回去晚了,过了饭点,餐厅关门了,自己买个面包,一块牛排,拿回大学城在厨房煸一下,翻两个身,外焦里嫩,牛肉里还带着血,口感很好,再吃点葡萄苹果等水果,巴黎的蔬菜很贵,我们以水果当蔬菜。有一次,我在宿舍炖鸡翅,宿舍里有煤气炉,炖了一夜,第二天一吃味道很好,有人如法炮制却出事了,煤气公司停气几分钟,又恢复供气,结果煤气中毒身亡。
大学城接近郊区了,在巴黎很出名,大家都知道。学生宿舍一人一间,房间内有盥洗、卫生设备,每层都有公共浴池和公共厨房,卫生由专人打扫。每天早晨一位巴黎中年妇女为我们打扫室內卫生,她爬到床下面擦地板,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做完工,她把自己也收拾得漂漂亮亮,擦口红,穿大衣,光鲜得似贵太太。周一至周六我们都上课,周日休息。每周六晚上大学城都有舞会,虽然就在自己宿舍楼里,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不会跳,也没有时间去跳,加之我对此也不爱好。倒是学过游泳,因为差点溺死塞纳河,就决心学会游泳,大学城有游泳池,学了几次还是不会,结果半途而废了。
到巴黎留学的画家遍布全世界,我到印度及非洲国家,那里的较高层画家都曾在巴黎留学,他们的工作室非常现代化,作品面貌也属西方现代化,在他们住家的客厅里却摆放着格调高超、一流水准、民族风格的木雕作品,我问他们如何解决民族和世界、传统和现代的矛盾冲突问题,他们摇着头说,这个很难。
熊秉眀在巴黎美术学院雕塑系纪蒙工作室上课,到纪蒙的家里参观时,发现供奉着中国佛头雕刻,熊秉明拜倒在祖先创造的艺术前,更佩服纪蒙的好眼力。老鹰的后代不会变成麻雀吧!学习了西方艺术精华,会更加认识祖国的瑰宝,辨析传统家底中良莠之别。
卢浮宫及其他
刚抵巴黎大学城,行装甫卸,一大早,我直奔心驰神往的卢浮宫,卢浮宫的大门向我敞开着,一进门看到两个巨大的雕刻,骄傲的希腊胜利女神迎向进来的每一个观众,她身上有两个很大的翅膀,振翅欲飞,但是胜利女神的头部已经没有了,无头女神的旁边是亚述古国的两个巨型浮雕牛,守卫皇宫稳重如山的大牛,侧看四条腿,正面看两条腿,实际五条腿,给人以非常稳健的感觉。女神和牛,一动一静,对比鲜明,摆在一起,震撼人心。我正看得兴趣盎然,忽然感到时间不允许我停下来,卢浮宫一共有三层,名作目不暇接,要全部看完,必须马不停蹄。有些名作在画册上见过,这次看原作也只能匆匆一瞥,在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前仅停留片刻,后面还有安格尔、大卫、德拉柯罗瓦、米勒的作品排着队在等待,要一个不落下,几乎不可能,只能把特别钟爱的先看,以后再来仔细研读,一整天的时间,我走马见花浏览了一遍,记下了一些作品的位置。
卢浮宫和我们美术学院仅隔一条河,凭学生证免费参观,初到巴黎,我天天去,每次选择看几幅画,或专门看一幅画,有时是带着问题去琢磨。
一看就是一天,中午可以在里面吃饭喝茶,特别方便。画家还可以对照原作临摹,有的观众一看和原作一模一样,就要买下来。临摹一幅古画要一两个月,在卢浮宫,每一层都有几个给画家放画的小屋,可以把画具、未画完的画存在小屋。后来发现有人把瓦多的一幅画偷梁换柱,真画丢了,于是,对临摹作品的尺寸作了规定,不能和原作等同,要比原作小。当时,临摹《蒙娜丽莎》比较容易,原画赤蜾在眼前,伸手可触,那时的卢浮宫还没有金字塔门厅,参观的人也不像现在这么多,这么拥挤。现在的《蒙娜丽莎》被大玻璃罩罩住,保护在一个玻璃框里,不让人靠近,画被包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法自由自在地临摹艺术大师的技法了。
在卢浮宫,从文艺复兴之前到十八世纪欧洲绘画,每个时代都有代表作,同一作者的代表作也很多,艺术风格演变尽收眼底。画作轮流悬挂,经常会发现有新作出现。但一般观众都愿意看最有名的那几幅,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米勒的《拾穗者》,永远不能换。有人说,看这些名画的时间越长,发现的秘密越多,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受,相反,看的次数越多,魅力却减少了。而从印象派开始的欧洲现代艺术越来越吸引我,古典与现代,我感到是艺与技的分野。
我真正爱好的,是出了卢浮宫以后,印象派及其之后的艺术。尤其塞尚、梵高及高更,有人称他们是后期印象派,其实他们的观点、风格完全是反印象派的,形与色的刺激性很强,突出个性。印象派代表人物莫奈,野兽派的马蒂斯、莫迪里阿尼、尤脱利罗,立体派的毕加索,这些杰出艺术家充满激情的作品都陈列在网球场博物馆,他们醉人的画面真正令我神往,攫取了我的心灵。
与网球场博物馆相对,是橘子博物馆,在橘子博物馆的底层,整个大厅的四面墙上陈列着莫奈的巨幅睡莲,使观众感觉置身池塘中,莫奈将此鸿篇巨制送给国家时,提出此条件,国家完全照办。
20世纪80年代我重返巴黎,再看这几位大师的真迹,要到奧塞博物馆,奧塞博物馆位于塞纳河左岸,这座利用废旧火车站改造的白色宫殿,集中地展示印象派及其后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这引人入胜之处,参观人数仅次于卢浮宫。
古典、经典、典,当代艺术中有没有已经流传成典的,杜尚的小便池是否经典!蓬皮杜博物馆汇聚各类荒诞和疯狂的探索,惊世骇俗,褒之贬之,红极一时。我每隔一段时间去蓬皮杜博物馆,展品后浪推前浪,改换门庭之快,迅雷不及掩耳,这个擂台的座位难稳。
蓬皮杜的建筑设计语言,与现代艺术趣味异曲同工,管道构造中的筋骨脉络统统外露,像剥了皮的人体,其大胆与刺激,亦饱受非议。
1989年,我在展品中看到有三块空空的白板,虽用玻璃罩罩着,仍是空空的白板。博物馆已演变成文化中心,包括图书馆、剧场、书店……绘画作品陈列在最高层,不再是最重要的,参观的人不多,气氛较前落寞多了。
由此想到,我1994年借出访之便,参观了比利时艺术博物馆,现代艺术手法及方式非常雷同,堆了一堆炭、一堆煤,有人问:“这表现什么?”讲解员答:“不表现什么,欧洲现代艺术全不表现什么。”略加思索又补充一句:“这是一首诗。”诗也可以骗人,也可用做现代艺术的幌子。
1989年,我寻找40年前的学生时代的巴黎,当时一个非常入画的大菜市场很吸引我,整只血淋淋的全牛高高挂在空中,下面是彩色的商品和人头攒动,在老巴黎地图上有记载、新图上没有了,到处打听,行内人告诉我那个菜场就埋在蓬皮杜的身下了。
当年的现代艺术馆在东京宫,我基本上每周都去看好几次,现在改称巴黎市立美术馆。经常去的还有罗丹博物馆和很多其他博物馆,还要到各式画廊参观,注意艺坛新动向。画廊里的布置很讲究,但基本没有观众,门可罗雀,我推门进去,服务员很客气,是想要我买画,多两个同学一起去还好,我单独进去感到有些尷尬,我们都只是看看而已,买不起画。有一次,我看到一幅苏弗尔皮老师的画,画价不算太高,如果我有钱的话,一定会买下来。
蒙马特高地完整地保留了巴黎艺术区的氛围,很像是尤脱利罗的画面,中间一个广场,世界各地的艺人麇集于此摆摊鬻画,只要几个法郎就给人画张像,看他们交出那样蹩脚的画,伸手要法郎,我感到十分难过,喟叹生涯之悲。时隔几十年,蒙马特依旧!此地并未换了人间。
教授与教授
古典的、学院的、传统的,往往受人推崇,其中不乏盲目性。我万里迢迢到巴黎学习,也想学习西方的学院派传统。第一年,进了丢巴教授的油画工作室,巴黎美术学院仅有其一人讲学院派艺术,他的上衣口袋上总别着一个红点,这是法兰西学院院士及获奖的荣誉标志,他是教授里面年龄最大的,雪白的头发,讲话声音不大,语调平静,慢条斯理,他要求学生把模特画得立体,在平面上表现出三维空间的高、宽、厚,他用一张白纸衬托在模特的手臂后面,讲解人体不存在线的观点,转折永远是圆的。等于追求安格尔画面浑圆的效果,造型中用晕染的手法增强立体感。他从不给模特摆姿势,无须姿势,也不设计背景,模特随便站在那里,叫学生画,要求把人体表现得准确无误,并不探讨美与不美的问题,把一个没兴趣的人画下来,纯粹是训练学生的功力。一味摹写客观,他几乎不谈创作感情问题,不谈个性问题,一年下来,我觉得一无所获,完全失望了。他以长者的口吻称呼我“小家伙,小家伙”,对我很亲和,但我觉得学不到东西,只能选择离开了他。
第二年,我进入苏弗尔皮教授的油画工作室,艺术思想完全改变了苏弗尔皮强调情感作用,认为艺术是投入疯狂感情的事业,追求造型中的黄钟大吕和气势磅礴,他主要讲构成,强调对比、夸张、变形等现代表现手法,他以女模特比作巴黎圣母院,启发学生对美的理解和想象,重视错觉。他当时是巴黎最炙手可热的画家,曾得过罗马大奖,在意大利留学,属最高资历。他的创作灵感来自希腊神话,塑造的人物却是朴素生活化的。他偏爱母性题材,表现母与子,昼与夜,母性与昼夜亘古不变。他追求永恒,用色厚重,以黑白灰为主,也有深蓝,深绿,很少漂亮的花色,基本没有红颜色。画中的女人具有神性色彩,圣女或女娲,大块面的平面分割,夸张的立体效果,表达伟大的母性哺育整个地球人类博大的情怀。同学都爱听苏弗尔皮教授讲构图课,他有层出不穷的形象和富于强烈感情的语言,启发学生进行艺术思维。有一次,他留了一个构图作业,题目是:教授、学生、模特。学们对这个题目都非常感兴趣,很有意思,脑子里开始构思怎么画,无非是一个老头,一个年轻学生,一个裸体模特,三个人物的交错变化,却可以画出各式各样的图画。看画那天,教室里摆满了学生作业,苏弗尔皮一进来就笑了,“哈,全教室都是我的肖像了”,同学们也笑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都把教授画成了他的形象——大胡子、大块头、大眼睛、大黑边眼镜,一看就是老学者风度,同学们自然都画他。苏弗尔皮教授的一幅大壁画在夏伊奧宫,我赶去看,老师的大壁画以现代化的造型艺术,与夏伊奥宫现代化的建筑语言异曲同工。作品取材于希腊古典音乐与舞蹈题材,底层人物是倾斜着身体弹奏乐器的男人,上面是几个裸体女人优雅的舞姿,颇具波提切利《春》的韵味,最上面是希腊诗人荷马的巨像,长着大胡子的荷马手抚五弦,目送飞鸿,荷马的后面有一大块留白,好像打开天空的窗子,作者着眼于整体结构意境的需要,无须将此具象化,而采用意象的手法。人物比例有对比与反差,造型有背影,有侧面,有正面,人的每一个方面都表现出力与美。
苏弗尔皮教授讲课声情并茂,既感情又理性,充满思想和智慧,他是我最敬佩的老师,影响我终身的艺术创作和人生道路。
同一个学院,学院派和现代派的两个教授相比较,拘谨和奔放之间,差异很大。
洛特教授是巴黎有名的色彩画家,他在私人画廊有一个油画工作室,我自费跟他学了两个月,他的授课内容完全是色彩,授课方法非常独特。他每次上课都夹着一个大皮包进来,包里装着各种颜色齐全的纸片和布片,他看画首先看色彩关系,哪里冷了,哪里暖了,不用动笔,从包里取出一块适合的色彩贴在画面上,同学们一目了然,眼前豁然开朗。洛特就像一个色彩魔法师,几块色彩贴上去,画面效果完全改变了,他用色彩的节奏改变画面的意境和品位,有时,他用一块看起来很脏很邋遢的纸片,盖在画面鲜艳的色彩上,加深学生对色彩的理解,他巧妙地结合画面指导学生,我从中受益匪浅。
名师出高徒,选择什么样的老师,举足轻重。这使我联想到国内留法的老一辈艺术家徐悲鸿、林风眠等人,在眼花缭乱的巴黎艺术世界,他们依据各自的兴趣爱好各取所需,有的人摸索到西方很庸俗的一面,以为就是大象了,结果深入宝山空手回,有人抓住现代艺术的高曲调,孙悟空取到了经卷。人与人,艺与艺,结果大相径庭。
杭州艺专的老师大都是留法回来的,教学上各有特色和主张,李超十教素描,他改学生的人体素描时拘泥于细部,忽视全貌。有一次改画改出六个脚趾头,传为笑柄。切中颜恺之的名言“谨毛而失貌”。中国另有一句箴言“尽精微而后致广大”,在我看来,绘画与之背道而驰,恰恰是“致广大而后尽精微”。西方浪漫派画家特拉克洛亚早已得出这样的结论:作画先用扫帚开始,后用绣花针结束。教授与教授千差万别,艺专时期,学生遇到不满意的老师就罢他的课,闹学潮,思想迟钝保守的教授无法满足青年学生求知的欲望,保守不得不退让给创新。
通过巴黎的求学经历,我深感走正道的幸运和走错门的贻误,仙人指路,是决定艺术方向的关键问题,不啻于生死抉择。
本文选自《吴冠中百日谈》,吴冠中 口述,燕子 执笔,东方出版社,2009年11月。
吴冠中百日谈 吴冠中 口述 燕子 执笔 东方出版社 2009.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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