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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革命时代的爱情

九歌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革命时代的爱情

© 九歌/文


  青春有悔

  老来回首爱的历程,觉得挺有意思。那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正在大学里读书。
  那时候,学校里有一条明文规定:学生不许谈恋爱!
  我是学生干部,又是共产党员,当然带头执行不误。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便免不了偶有爱的冲动,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悄悄的爱的幻想,有时甚至潜入梦境,令你温馨不已。不过这只是一股被压得很深的暗流,而且一当理智清醒,即刻坚决堵塞,绝不放行。如此久而久之,尽管底层暗流不息,理智之门却已卡得死死。整个学习期间,心不旁鹜,目不斜视,一本正经,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工作,连节假日都不例外。四年下来,有幸荣获“三好学生”的美称,却连恋爱是什么滋味都不曾尝过。后来才知道,有些喜欢我的女同学,由于我的“正经”而只好敬而远之,留下诸多遗憾。这些都只关乎个人,悔也罢,不悔也罢,都已成为过去。真正令我“悔”的,有两件事。
  其一,我自己不谈恋爱也便罢了,却视校规如至高无上的命令,又使劲地去要求别人,尤其是班级干部,要他们一定以身作则,保证学习期间不谈恋爱。现在看来这已属“侵犯人权”了,但在当时,我却有恃无恐,义正词严。岂料事实令我难堪:尽管我全力“护法”,情况并不乐观。一个最突出的事例,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竟然控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给一位女生送情书,人家表示拒绝,还死乞白赖,纠缠不休。此人工作后因奸杀女学生而堕落为罪犯,看来原本根性不好,另当别论。即使一些表现很好的干部,在这方面也有点“不老实”——跟我耍“两面派”。表面上一切正常,没有过分的接触,没有群众的反映,暗里却早已“海誓山盟”,“私定终身后花园”。不然,怎么刚刚毕业就双双对对的结婚了呢?看来,爱,的确是人的天性,健康正常的爱情,有如春天的花朵,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的萌生和开放。而我却在傻乎乎认真地干着一件违背人性的错事。好在这些同学比我聪明,既维持了干部的“声誉”,又维护了自己的爱情,也减少了我的一份内疚之情。要不然,如果因了我的错误,破坏了一对本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恩爱夫妻,我将会负疚终生的。
  其二,则有点像公开“斗争”了。有些被认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比较严重的同学不仅“明目张胆”地谈恋爱,而且公然散布舆论,振振有辞地宣扬什么“大学期间是谈恋爱的黄金时代”!出乎意料的是,这种理论竟有不少人接受。他们觉得,这个年龄都是情窦初开,自然真诚,又能共同相处四年,可以了解得比较深入。思想的口子一开,感情的洪水冲决理智的堤坝,奔涌而出,于是纷纷“下水”。岂知谈恋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双方有意,两心相吸才成。结果,成功者寡,失意者众:有的一厢情愿,苦追不成,要死要活;有的迫不及待,四处寻找,八方碰壁,伤痕累累;有的虽有目标,但缺少勇气,只好闷闷地单相思。一时间恋爱成为热门话题,正当的学习受到冷落。以今天的观念来看,这些本是正常之事,无需大惊小怪,对于那些处理失当者,可以作为朋友,给予劝告和帮助,也可以不予理睬,听其自然,让别人自己在实践中慢慢总结经验教训。那时的我,却觉得事实给了把柄,便抓住机会发起“反击”,在团里团外大批“大学期间是谈恋爱的黄金时代”的论调,大批所谓“资产阶级恋爱观”。当然这不是我的发明,而是那个时代的统治观念,我个人只不过充当了一个忠实的传声筒而已。咋呼一阵之后,大家稍微冷静了一点,我也觉得自己尽到了学生干部的一份责任。正是这份“责任”感,使我伤害了某些同学的正当恋情,至今想来还觉得心中有愧;同时,也不得不把自己爱的大门锁得更紧——要求别人不能做的事情,当然自己得首先不去做!
  好容易到了大学毕业,思想稍稍放松了一些,不料接踵而来的是一场更为剧烈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在橫扫“四旧”的铺天风暴中,许多人过去婚恋中的风波与变故,甚至谈及对爱情看法的一些私人日记,都被翻出来,做为“生活作风”问题、思想意识问题,放到大字报上进行批判,有的女性还被剃成阴阳头,登台示众。记得有一位女性,就因为在日记里写了一句“哪一个男人夜里不想女人”,就批得不亦乐乎。这种情势对于我来说,恰如初春遇上暴风雪,紧闭的爱的门扉刚刚开启,便又连忙关上。
  这一“关”,又是几年……


  迟到的爱情

  在爱的大门紧紧关闭的日子里,我开始细读自己。
  每当夜阑人静,我便收视反听,潜入内心仔细观察,反复思量。这时,我才清晰地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一个“两面派”:表面上一直是反对大学生谈恋爱的坚定分子,批判“资产阶级爱情观”的先锋,也确实做到了自己不谈,而内心深处却始终涌动着爱的潜流,萌生着爱的渴望,有时甚至想入非非……
  我曾经试图批判自己,但终于举不起批判的“刀枪”,因为我确信自己是个好人。不仅如此,我又进一步推论:既然好人也有这样的情感与需求,那么问题本身就值得重新考虑。实际情况是,爱的发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事情,强求既不可得,硬行阻止也不现实。所以在高压政策下,才有了干部的“两面派”行为,一般人的公然“对抗”。这种认识,在当时是无法公开表达的,但它使我慢慢对他人有了理解,对自已也渐渐有了宽松。
  “宽松”的结果,向来处于“潜伏”状态的爱的欲求,获得了相对自由的空间,一如钻出五台山的孙悟空,很快地伸展起拳脚来。爱欲的解放,改变了人的观察方式和感受方式。在一个偶然的机遇里,我突然从一位过去已经很熟悉而并没有激起爱的情感的女孩身上,触电般地发现了美的奇迹。那时的她,虽然只是穿一身今日看来土得不能再土的旧军装,在我眼中,却浑身笼罩着一种动人的辉环,流光溢彩,真如天仙下凡。刹那之间,我感到了爱的降临,整个身心沉浸在巨大的激动、幸福之中,热呼呼暖融融,宛如太阳就在心中。我已经不能自控,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身后,一颗心好像已经吸附在她的身上,怎么也脱不下来。这是发生在六十年代末的事,那时我已经接近三十岁。
  常言云:蓄之既久,其发必速。也许是压抑的太久了吧,一旦爱情发生,积蓄多年的所有情感,便全力向她集中,凝聚,迅速形成一股强烈的爱的湍流,急切地要求宣泄,渴望¨“对象化”。我恨不得马上向她倾诉,并期望着获得她的呼应。然而,我知道,此时的她,还木木然一无所知——我还只是在“单相思”!
  我非常珍惜这份迟到的爱的冲动,我必须尽快地让她知道我的爱。然而我也知道爱是不能强求的,更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找到一种恰当的表达方式。正当我为此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在饭桌上听到一位老同学讲述他的恋爱故事。他也是一位学生党员干部,为人忠厚老实,也由于“以身作则”而爱情滞后。不过,他比我觉悟的早,而且暗中使劲,主动出击。他相中的是自己中学的一位女同学,还不知人家是否已有对象,便将一封情真意切的求爱信,径直传递到她的手中。结果,一鼓作气,获得成功。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于是归而效仿。
  谁知,提起笔来却久久无法落下——多年的思想禁锢,使我头脑的语言仓库里很难找到情书的词汇,说坦率一点,就是连情书该如何写也闹不清楚。思之良久,觉得爱之所以动人,关键在于一个“诚”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遂决意不拘套式,照实写来。说也奇怪,观念一变,笔也轻松起来,竟然下笔千言,一发而不可收。不知不觉,密密麻麻一气写了五页信纸。这在我的通信史上是一个破天荒的纪录。
  时过三十多年,别的都已记忆模糊,但有两点还十分清晰。一是告诉对方:写的全是真心话,无论同意与否,都“恳请”给个回音;二是叮嘱对方:说出心里话是基于对她人格的信任,如果不同意,也请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千万千万”。还觉得不太放心,又在“千万千万”后面连打上两个“!”。对了,还有一个重要细节:最后我在折好的信纸上郑重地写上一个“密”字,然后划上一个圆圈,圈下再加上三个长长的惊叹号。那时的心情,一面是欣喜、激动,充满着期待与渴望;一面又惊惧,焦灼,充满着矛盾与惶恐,实在复杂得难以言表。
  信寄出之后,在人生中一向充满自信的我,突然变得如同做了什么丑事,时刻面临别人的揭露一样,整日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失魂落魄,不知如何是好,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次“度日如年”!好在上苍有眼,保佑了我这个“好人”——不到一个礼拜,回信来了。然而即将面临的究竟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呢?……在莫测的期待与惶恐中,我迟迟拿不出勇气拆阅,直到夜阑人静时,方在一个惟一属于自己的空间,悄悄将它打开。
  没有想到,她的回信要高我一筹。先是描绘一番接信时的感受;本以为是一封平常的信,便很自然地当众展阅。不料突入眼帘的是一个“密”字,顿时觉得像捧着一团火,心里热辣辣的,又赶忙封好,放入贴身衣袋,直到深夜确信同伴们都已睡着后,才放心地仔细阅读。这个开头令我兴奋万分,迫不及待地往下看。
  真佩服她的冷静,以下的内容只是对往事的回忆和对友情的期待。既没有欣然接受,也没有断然拒绝,留下的是片“神秘”的空白。
  说心里话,正是这片“神秘”的空白,鼓舞了我的勇气。从此,鸿雁为媒,开始了人生迟到的“爱情”。


  又是一个“严冬”

  在我的期望中,迟到的爱情应该更甜美更圆满。
  没想到甜美的滋味刚刚尝到个开头,便“风云突变”,整个中华大地又掀起新的一轮狂烈的政治风暴——“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
  我的恋人文革初期还在大学里读书。一九六七年初春她所在的红卫兵组织曾经发起震动全国的“炮打张春桥”事件,当时她是这个组织驻北京的重要情报人员。这一事件,迅即被包括张春桥在内的“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定为“反革命逆流”,予以“迎头痛击”。从此,她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审查、批斗和关禁。到六十年代后期,好像已经太平,她也和别人一样,参加农场锻炼,正常分配工作。我们的恋情就发生在这个看似解冻的季节。
  中国的政治本来就是一个难解的谜,文革期间更是翻云覆雨,瞬息万变,令人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当我们在相对轻松的感觉中,开始步入热恋的时候,他妈的该死的政治风暴又吼叫着刮来了!
  对于我们的爱情来说,这是一次直逼生死的试炼。
  运动刚一开始,她即受到牵连。她本来是分配在解放军某总部机关里工作,突然被莫名其妙地“下放”到一个工厂去当工人,实际是劳动改造。不多久,即被押解回上海母校“隔离审查”。后来知道她和几个相关人的案子,是由当时在中央的王洪文、张春桥直接批示,上海市“革委会”马天水、徐景贤等人具体执行的。张春桥做贼心虚,将“炮打”他的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要不然,就天天如坐针毡,神魂不宁。这次借着新的运动,他又一次向有关人员举起了屠刀
  我和我的恋人是同一所大学的,那时我已是有几年教龄的青年教师。我记得很清楚,在她被押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学校里到处是醒目的大标语:“把×××押上历史的审判台”,“×××必须老实交代”,“×××不投降就叫她灭亡”,等等。一片腾腾杀气。
  我意识到,又一个“严冬”已经降临。我必须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最使我放心不下的是她。她纯洁、善良、正直,又有着一种无所畏惧的英气。正因为无私无畏,她才在发现身为“中央文革”副组长的张春桥有问题时,敢于不避风险积极参与“炮打”。但哪里知道正好撞到人家的枪口上。她年轻气盛,绝不肯“委曲求全”。我实在耽心她受不了再一次的折磨,心里腾起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见她!
  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刚刚被押回学校的她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见我。
  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当时的领导——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提出见面的“请求”。
  于是,在工宣队一位连长的主持下,我们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见面了。那位连长首先郑重地宣布党的政策,然后是我们俩人互相交谈。
  本来我想好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可是当面对这种被监视的现实时,顿时一种人格受到伤害的屈辱感涌满心头,喉头像有什么东西塞住一样,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思想准备似乎比我更充分一些,短暂的沉默之后,首先开口。好像说了不少。三十年过去,记忆早已模糊,惟有一句话至今还常在耳边萦绕,在心头重温: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我正在受审查,你是共产党员,应该去走自己的路,今天跟你说清楚,我也就可以安心了。
  她的话音很轻,但很有分量,有如重锤敲击着我的心。从这些话语里,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诚挚善良的心,她的高尚美好的人格,她的真诚无私的爱。我的心不仅没有离开她,反而贴得更紧。如果说真正的爱,在不同的情境中会有不同的表现的话,那么这就是在特境中的一种特殊形态。当时它给予我心灵的震撼很难用语言来表达。我只觉得,刹那间那间昏暗的小屋里,充满了明媚的阳光,连心头都洋溢着温馨。
  我暗暗对自己说:这是一颗多么美好的灵魂啊!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却是别人,为了我有光明的未来,情愿独自去承受黑暗的煎熬。而其实,此刻她身陷囹圄,孤立无援,内心所渴望的正是亲人无悔的安慰与支持——她是忍受着感情的剧痛说出那番肺腑之言的。这样的人不值得爱,还去爱谁?如果真的弃爱而去,不就是对自已良心的背叛、人格的自毁吗?这样想着,便记起原来准备好的一句话:你现在接受“审查”,一定要“实事求是”,好好保重身体,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等着你。
  说完就再也想不出什么,真是“千言万语并作一句话”了。


  窗里窗外两熬煎

  那次见面之后,我们被彻底“隔离”了。
  她被关进一个单独的房间,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看守,除了洗漱和大小便,禁止离屋,连出门“放风”都不允许,真比国民党的监狱还要严酷。每天不是审讯、“交代”,就是批斗。“批斗”是文革中的一大发明,美其名曰“群众专政”,实则是操纵者假群众之手,无法无天地去实现在法律范围内所不能实现的整人目的。可怕的是,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周,两周;也不是一月,两月,三月半年;而是一年,甚至更长!
  一个对毛主席、共产党充满敬仰和忠诚的青年,却遭受着毛主席共产党发动的政治风暴的无情摧残,而且只准“认罪”,不许申辩,否则便罪加一等,那种心灵打击之深,非身临其境是很难完全想象得到的。尤其艰难的是,这一切她必须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去承受,身边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律师。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和牵挂着她,一颗悬置的心怎么也无法安放平静。为了稍稍获得一丝安慰,每天至少三次在她的隔离房周围悄悄观望。白天,人多眼杂,不敢细看,只好装做路过,偷偷朝她的窗口望上几眼。心里的期望是,只要窗子开着就说明她生活正常。晚上,夜阑人静,加上幽暗的天幕做掩护,胆子大了许多,竟敢隐身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定心地仔细探视一阵。有时看到她坐在灯光下伏案书写,那一定是被逼着没完没了地“交代”;有时看到她站在灯下愣愣地出神,肯定又受到什么新的心灵创伤;有时看到她手持面盆拖着疲惫的身躯出门去,知道那是要洗漱歇息了。观望的结果不仅没有增加安慰,反而心里益加牵挂不已。那滋味,是窗里受难窗外忧,左也愁,右也愁,不知何年是尽头!
  一组画面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际: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一叶扁舟,孤立无援,不明所往,不知何期……这正是她当时的危难处境。
  我深知,置身这种境遇之下的她是多么不容易,多么需要来自亲人的温暖和力量。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沉默、不能“袖手旁观”了。必须想办法让她知道,我的心是如何日夜地陪伴着她,在“铁窗”之外还有一颗大脑和她一起思考,共同接受恶魔的试炼。
  时值盛夏,当看到她经常费力地驱赶蚊虫的时候,我的心头忽然一动,想出一个主意。立即跑到商店买来一瓶碘酒、一盒清凉油,径直送到看管人员手里,请求转交给她,以为消毒止痒之用。我相信,只要拿到我的东西,爱的阳光就定会普照她的屋子,爱的温暖就一定会涌满她的心田。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隆冬。有一天,我突然在关她的那幢楼外的空地上看到了她。一时喜出望外,满以为她已获得自由,便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想好好握一握她的手,仔细看一看她的面容,跟她说上几句贴心的话。谁知刚刚跨出两步,发现不远处两个看管她的专案人员正蹲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监视着,不由心头一紧,只好放慢脚步,忍痛绕道而行。
  待找到一个隐蔽之处,我又反转身来,想看个究竟。只见她穿着一身旧棉衣,正艰难地挪动着脚步,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就像战场上下来的伤兵。然而面对这样的情景,那些“看管者”却视同不见,无动于衷,谁也不肯伸手去帮她一把。她们大概是要表明自已站稳了“阶级立场”吧。
  那个时候,“阶级立场”高于一切,是一个被“神化”了的观念。这个观念有如宗教咒语一般,具有无比的魔力。无论何人,只要一旦被划定在敌对阶级一边,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划清界限”,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之,像诅咒恶魔一样诅咒之。“宁左勿右”成为人们的护身符,谁也不愿冒犯“立场”的错误。从这个角度想想,那些看管者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由此我更加忧心如焚:她到底遭受到什么样的折磨?她的双腿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将面对什么样的不幸?一大串问号在我的脑海里日夜翻腾,连睡梦中都在苦苦求索。一番左思右想之后,我推测,一定是她的关节炎恶性发作了。我知道,腿上的关节炎是她的老毛病,平时一直用心保护着。现在,长期不下楼,不活动,不见太阳,再加上冬天的寒气,不发作才怪呢。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是亲人的周到护理和爱抚:搀扶着慢慢走动走动,用大盆的热水泡泡脚,轻轻地按摩按摩……可我此刻却不能守在她的身边。我的爱,只能用偷偷地观察、默默地祈祷来寄托。那种焦急、痛苦、悲哀,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无情的折磨,像黑色的幽灵时刻纠缠着我。
  我的心在流血,身在苍老,头发在大把大把地脱落。


  守住这份爱

  一般人的恋爱,大都是浪漫的,甜蜜的,幸福的,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热恋”。
  我的恋爱,是现实的,冷静的,痛苦的,始终伴随着艰难与不幸。我必须时刻面对现实,冷静地思考、对付已经出现和可能出现的各种麻烦的问题,经受痛苦的磨难,实在是种“苦恋”。
  “苦恋”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然而正是这一过程,使人性得到“修炼”,精神赖以升华,爱情终成“正果”。它给予我的,是长久的快乐和温馨。这是后话。
  当时这份“苦”,开始主要是对于恋人危难处境的忧心和焦虑,相对还比较单纯,后来随着对她的“揭批”日益公开和升级,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严峻。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我开始成为人们关注和议论的对象。
  记得有一张揭发她的大字报,说她有一张反革命的联络网,还画了一张“联络图”:她在中间,四周有许多线,每条线的终端都注明一个具体的对象,惟独一根线不点名具体人物,却写了一句极具暗示性的“提示”——“某系青年教师”,旁边又打上一个醒目的“?”。于是人们议论纷纷,不仅到处打听那个“青年教师”是谁,还要想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有一次,一个全校性的大会结束之后,在走出会场时,我就听到背后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这人就是某某某。当时我的感觉,就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剥光衣服示众一样,无地自容,难堪得真想钻地洞。
  更有恶作剧者,故意跑到我的面前说:“我们今天开会批判某某某,请你一定参加哟。”那表情,似笑非笑,不阴不阳,令人恶心,愤怒,却又无法反抗,难受至极。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生活,在阴冷和孤独中守护着自己的心灵,自己的爱,每时每刻都在期盼着乌云早日散去。
  就在感情最艰难的时候,“领导阶级”又出场了。
  工宣队、军宣队的领导找我谈话。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要我与她断绝关系。他们对我说:“老T呀,我劝你还是跟她断了吧,你是一个大学教师,又是共产党员,人也长得不错,凭你的条件还怕找不着对象吗?”
  这是一种劝说,也是一种警告。我明白,他们并没有恶意。但我心里想,你们对她又揭又批,揭来批去,一点也找不着她本质和品性上的错误;“炮打张春桥”如果真的错了,她也只是政治上的失误,不仅不损害人品,相反更显出她的无私无畏,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抛弃呢,而且是在人家正遭受厄运的时候?更重要的是,我坚信,她的境界和人格要远比某些审查她批判她的人高尚的多。于是,对于领导的“劝告”,左耳朵进,右耳朵冒,不理会,不回答。我把这种战术叫做“无言的对抗”。这一点令我至今回想起来还隐隐有一种自豪和欣慰。
  不过也有“失足”的时候。
  就在稍后一个时期,一些十分要好的朋友,出于至诚之心,推心置腹,反复地对我开导和劝说:阿T,我们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同学,但在中国,政治是无情的,而且政治运动隔几年就要搞一次。一个人如果一次被戴上政治帽子,他(她)就会成为一个“老运动员”,以后每次运动,都要重新被整治一番。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这顶帽子是戴定的了,你们现在又没有结婚。而且她已经主动向你表示了态度,你为什么一定还要给自己套上这个永远也解不脱的枷锁呢……
  朋友的劝说,发自肺腑,条条在理,的确令人无法反驳。可我总又觉得感情难通,因为我爱她爱得太深太诚了,甚至包括她的缺点也都通通喜欢。情与理的冲突,使我原本坚定平静的心开始有了矛盾和波动。朋友们认为有了转机,便趁热打铁,进一步给我介绍新朋友。他们热情地拿来照片,约期相见,不许说不,硬是赶鸭子上架。还悄悄对我说“忍痛割爱”要有一个过程,早日有了新的意中人,这个过程就会快一些。这些好意无可挑剔,不应该的是我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如期赴会了。
  那是一位船长的女儿,大学生,身材、相貌,都还不错。说真的,要是第一个就和她谈,说不定也会发生爱情,可现在却无论如何来不了“电”——我的心不仅整个儿地被铁窗中的“她”所占据着,而且又因此次相见,隐约产生了一种“负罪感”,这种感觉迅速扩张,化作一个巨大的声音在我的心头,耳边鸣响:“你自己选中的心上人正在受难,渴望援助,这个时候你却要抛弃她,那是不仁不义,如果真的去做,你的良心将终生不得安宁!”我知道,这是我的良知在对我说话。
  良知的呼唤,使我“迷途”猛醒,从此坚决了断“邪念”,全身心地守住这份难得的真爱情。

  本文选自《六十年代记忆》,祝勇/主编,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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