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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刘:大难不死 尚待后福

公刘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大难不死 尚待后福

© 公刘/文

公刘


  有生必有死。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生一次,也只能死一次,传播媒体经常告诉你这样那样的趣闻逸事,先教你汗毛凛凛,随后又教你喜笑颜开。这类故事,照例是有鼻子有眼的报道,某国某地某男某女,怎么怎么“死”了过去,又如何如何“活”了过来。我很不知趣,每读到这种花边新闻,总不禁兀自断言:分明是假死嘛,倘若真死了,肯定就还不了阳了。
  然而,死亡的阴影,却可以霹雳闪电般,在艳阳高照的日子,倏然猛拍你的头顶。当然,一旦乌云移位,你便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了——这个过程,有时简直像一场恶作剧,不,一场闹剧,虽然它确也无伤大雅。
  我把这种样式的死亡,即濒临死亡甚至接触死亡而终于不曾死亡,通统名之曰:打死亡擦边球。
  粗略计算下来,仅在劳动改造期间,这种擦边球,我本人就先后打过若干次,其中最悬的有两次。
  容我慢慢道来。
  看官须知。从这些个有惊无险、有险无惊、有惊有险的不同遭遇中,似乎不仅仅能看出我这个人活得“皮实”,命大,可恶得连阎王爷都不愿收留,抑且多多少少还折射出几十年来中国风云变幻的大气候,倒也可资谈助。
  在正式进入本文之前,得先来一段引子,一阕有关劫难的前奏曲,仿佛服中药的人,在喝下医生下的猛药之前,必须先灌一碗略带土腥味儿的芦根汁一般。
  死亡也有引子。
  我们在被总参、总政、总后、海政、空政五大单位遣送山西“劳动锻炼”(据说,这是复杂得近乎烦琐的右派分子劳改政策中的第二等待遇。第一等待遇是,交由原单位群众监督,个别人可以照旧从事本职工作,不降级减薪,但提升无望,也有一些人降级减薪的。毎日早岀晩归,抹桌椅、倒痰盂,扫厕所,乃是天经地义,赶上植树节什么的义务劳动,人家挖五个坑,你就得挖十个。否则,无从证明你对自己的身份有起码的“认识”)。前夕,一般都降了级,根据各人“问题”的严重程度,幅度大小不一,有的降一级,有的降两级,我降了四级,再降就是战士了。“罪行”更严重的,则受到“劳动教养”的惩处,只发生活费了。部队中凡受到这等处置的,一般都被发配到北大荒,关于这一点,我在前面提到过,至于不幸被划入“不可救药”一类的,就干脆判刑若干年,由劳改营(即所谓特种农场、特种矿山)管教去了。上述四类,共同之处有下列三点:一、都经由军法审判,都发给一纸正式的判决书塞入档案;二、都被开除军籍;三、都被剥夺公民权。其实,劳改犯还有一个服刑期,也就是说,还有明确的指望,而前面三种人,似乎受到了“优待”,却完全没有底——几年?天知道!因此,1979年全面“改正”时,才发现有右派帽子一直戴了二十几年而始终摘不下来的。再说,劳动就是劳动,除了第一类,可以勉强算得上实行了所谓的革命人道主义外,其余的,谁又不是被强制劳动呢?反正,据我所知,所谓劳动“好”,绝对是“表现好”的重要内容之一;而劳动“不好”,自然证明你抗拒改造,轻则被斥为资产阶级好逸恶劳思想劣根未除,频频进行“帮助”,重则罚你去从事更脏更苦更危险也更无休止的劳役。总之,在这种情况下,劳动不过是“赎罪”和争取摘帽子的手段,实在是丝毫沾不上主人翁态度、自豪、积极等等的边儿的。
  言归正传,前面说过,我们这几百名“钦犯”,是1958年的五一劳动节在山西省太谷县郭堡水库工地正式上工的。这个日子,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大讽刺。上边不知是怎么搞的,竟仿效起“修正主义分子”铁托实行的“工人自治”来,表面上是“右派自治”,实则严格控制,仅举组织方式一例,就非常能说明问题。我们完全是军队编制,大队相当于营,以下则分别称作连、排、班了。起初,设正、副大队长各一名,任命原总政保卫部的校级军官充当,正的叫陈挺,副的叫周宏达,陈是山东人,周是河北人。他们的主要罪名与“恶毒攻击”肃反运动有关——因为他们了解内情,而偏偏又“知无不言”。
  不到半个月,水库的坝址清基工程(先搬石头后钻探)便结束了,为了赶在汛期山洪暴发之前,教大坝达到七十米高程,真个是“每日挖山不止”。人们心急如焚,县上的水库工程指挥部到处栽上电线杆,安上高音喇叭,一个妇女,用本地土话整日价不断高喊:“大干快干拼命干!”取土场挪了又挪,愈挪愈高,土方量愈来愈大,因而取土点也一会儿一个样。
  这种时候,十分突出的问题自然是安全施工问题,大队长们都愁得瘦了一圈。不穿囚衣的大伙儿,(因为还有真正的劳改队,身着一半儿蓝一半儿白的号衣,头戴同样的用蓝布白布小三角块拼起来的“西瓜皮”帽子。据说,这都是象征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没有一个不瘦得像皮猴儿似的。这一天,我们排被分配到一处陡崖之下干活,有的挖土,有的装筐,有的推小车,也就是四川人管它叫作鸡公车的独轮车。我恰好被分在推车组。
  山西地属黄土高原,土质一般很好,黄澄澄的,当中往往还夹着许多寸把长的白丝丝,连当地人都叫不上名字。说它是小虫子吧,它又不会动,说它是植物吧,又从不出芽,我猜,大概是真菌之类的玩意儿吧。这样的白丝丝,愈多愈好,老乡管这种土叫立土。打胡基(砌墙用的土坯)、打煤羔,都离不了它。它还有一宗特殊的优点,即凡是这种土层厚实的地方,砌窑洞、掏深井,般都比较保险。等到又过了十年,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再次受到惩罚,去忻州北部地面务农,对立土性质的了解就更深一层了。这是后话。且说这一天,我们的取土场情况不大对劲,并没有白丝丝,反倒有大量的砬礓石。粗心的人会把砬礓石错认作中药里常见的龙骨,也有点像日常吃的生姜,只是非常硬,一颗一颗的,忒闹独立性,破坏性也忒大。
  挖土的人只图省事,刨下多大块,就往筐里装多大块,殊不料,镐头咚咚地震动了崖头,也闹不清谁的一记猛砍,使劲太大,大概正好落在了要害部位上,只听得轰隆一声,天塌地陷一般,一丈多高的崖头迎面栽了下来,一时黄尘滚滚,眼都睁不开——我可不是睁眼的问题!此刻,不迟不早,我正在崖下等着装筐。一般情况是,小车两边一边一人,同时挥舞大锹,节奏整齐,待觉得差不离了,不偏沉,推车人就抓牢两只车把,先退几步,抖抖,再折转身,直奔大坝而去。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我被劈头盖脸地打得天旋地转,车子倒向了右侧,把一条右腿别成了直棍。我右首的填筐难友,已经被埋在了无数块斗大的土坷垃中,出气不得。左首那位却弹地一跳,逃脱了灾难。
  不幸被埋在土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段炼,事后,众人跟他开玩笑:“都怨你名字取得不吉利,命中注定要锻炼锻炼!”还有一位难友,我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姓名了。而我呢,只能算作入了四分之一股。同在一个班,又头挨头睡觉的好友刘玉璋,慌忙将手中的小车掀翻,转身跑回来招呼一时吓蒙了的同志们(也许应该说是右派们),先把堆在浮头上的碎土扒拉开,然后使劲儿用手挪开那压在我右膝盖关节上的大土块,一面还给我鼓劲:“别紧张!别紧张!咬咬牙!”不大工夫,那土块便滚到一边去了,因为太大,没滚多远就停住不动了。后来,刘玉璋估摸,起码有三百斤。我一瘸一拐地踅往一边就地坐下,察看伤势。这时间,大队长陈挺、副大队长周宏达闻讯赶来,两人都脸色煞白,呼吸迫促,汗水淋漓,神情十分紧张。正副班长陈振华、吴占一忙着向上级汇报。许多人用锹和镐一点儿一点儿刨土,不敢大铲大抡,唯恐伤着闷在土里的自家人。我不用说,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屡次三番试着站起来而终于失败了。这会儿,麻木感消失了,渐渐疼痛起来,出现了肿块,肿块的周围火烫火烫。
  人多心齐,不一会儿,段炼同另一位先后获救,见了这活脱脱一对泥菩萨,大家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的眼睫毛都是黄的。人们一面慰问压惊,一面忘不了开玩笑:“感觉如何?但无论你扯多大嗓子,他们一概听不见。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免悲从中来;忽而又寻思,咱们有句成语:“充耳不闻”,这回倒真的应验了。试想,耳朵眼里塞满了土,哪能放声音进去?
  这就是我喝的头一碗芦根汁。
  很快就轮到我喝第二碗了。想来这人世间,还真有命运这东西,因为这第二碗,又是命运按住头捏住鼻子硬灌下去的,并且剂量远比第一碗大。事情的经过大致如下:在“大跃进”的滚滚热浪中,各地都闹开了“滚珠轴承化”,水库指挥部当然不甘落后,便把小小的手推车一律改作小平车,平车可拉土六百斤至八百斤,最高纪录曾达到过一千斤,拍得实实的,垛得尖尖的,远远望去,一座山似的。人人都得掌握这门本领,至于拉多少,根据主观条件而定,可是怎么也不能少于六百斤。一时间,工效提高了三倍!然而,高音喇叭还在一个劲儿地号叫:“大干快干拼命干!
  人们真是豁出小命了。
  一天绝早,我们刚刚结束挑灯夜战才不过四个钟头,又赶到工地,各班急匆匆领回自己的车子和工具。每挂平车,一律配备有用荆条编成的前后挡板、箍挡板用的粗麻绳,还有一柄圆头锹,它是供架车人装土拍土用的。待到车已装妥,这锹就插在“山尖”上,像一根旗杆,就差一面令旗了,颇逞威风的。
  这天,该着我拉车,别人装车。
  由于连续作战,我的手腕“努”着了,又青又红地肿了起来,还呈现斑斑点点的瘀血紫癜,按理说是完全不应承担这项活计的。可是,我能向谁诉说呢?谁又会听我诉说呢?大家都彼此彼此,还有绑着绷带上阵的,真跟他妈的打仗一样。
  我一连跑了七八趟,单程距离一千五百米,最高处的坡度为仰角三十度,而且由于车多,运输量大,取土场愈来愈远,全程愈来愈长。临近傍午时分腹中擂起了小鼓,是饿了,有点虚脱,热汗开始变冷汗,眼镜片上水雾蒙蒙,还不时得腾出手来扶正眼镜架。沿路都是撒下的土,大坝上的秩序出现了零乱无章的状态,人们争着抄近路,以致险象环生。当我正架着一挂压得死沉的重车顺坡往下溜时,不好!只见迎面一辆空车猛奔而来,想必对方也是乱了方寸,刹不住车,显然,是他违反了轻车让重车的规矩,可事到临头,谁也躲闪不及了,眼看就要相撞,我担心我这连人带车上千斤碾过去,肯定要伤着对方,我自己也好不了,与其伤两个,哪如伤一个!心一横,便立即使出吃奶的力气,扭转车辕,直朝大坝边上栽着的一根电线杆子冲去。我当然也心存侥幸,指望沾电线杆的光,能把车子和车上的土保住。然而,岂料……一霎时天旋地转,平车根本不听指挥,在电线杆上猛弹了一下,车子一颠,轮子一滑,至今我也不曾闹明白,怎么会角度那么大,竟然掉过头来,不是人拉车,而是车拉人,一家伙栽到大坝半腰间了,当时我神志还算清醒,心上闪过一个数字:一半就是三十米。
  六百斤的黄土,一百五十斤的平车,拖上我不足百斤的身子骨,不知受了什么阻碍不再移动了,反正等我睁开眼,已是抬头望见蓝天白云,低头望见大坝底座了——原来是一堆洋灰包救了我一命。
  我却结记平车。车子摔坏了没有?要是摔坏了,那就意味着又一场斗争会啊!如今,我可以坦然承认,哪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什么首先想到的是国家财产,不是的,我首先想到的是千万别上斗争会。
  上帝保佑!平车基本完好,这主要靠了前后左右里里外外全是土的缘故。
  事后,班务会上免不了主动检讨、接受批评。会下刘玉璋笑嘻嘻对我耳语:“到底是书生一个!是他坏了规矩,换上我,准朝那小子撞过去,大不了拼他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我明白,他这是在指拨我,往后再遇上这类事,可千万别犯傻!想想也对,像我这样不明不白地一头栽到坝下,让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奚落一通,再想老婆也犯不上啃电线杆子呀!简直出洋相!
  得亏不曾大伤着,将撞上电线杆时,我闪开了头脸,教左胳膊遭了罪,大面积瘀血;至于内里有没有暗伤,就只有天晓得了。这下场,似乎也可以暗自庆幸了吧。
  以上两次,还只能算作小小不言的事故,大戏开台之前的一个序幕。较我抢先出场的是一位名叫秋静鹏的难友,他来自空政。他显然是按刘玉璋提示的方式行事,架着重车和别人的轻车迎头相撞,虽不曾滚下坝去,却比我更惨,对面的车辕不偏不斜地捅进了嘴巴,毁了满口的牙,险些送命。真悬!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一日无事故,大小不同而已。
  小平车运土,固然胜似独轮车,但土方量还是供不应求,怎么办?右派们开动脑筋,献计献策,提出了铺设轻型钢轨,利用废弃的煤矿斗车,再在高处山上新辟取土场,借自然坡度,重车滑行向下,空车则由人力往上推的合理化建议,并很快被采纳了。于是,先忙了一气拉钢轨、抬钢轨、铺铁路、修挂钩之类的准备工作,四个斗一组,试运行的结果,居然比小平车翻了四番。
  我被编在推车组。大组下面设小组,我所在的小组,成员有副班长吴占一,还有战友段星灿,一共三人。吴占一本是老熟人,他当过文化部陈沂部长的秘书,后调创作室,还是担任秘书,不久便调走了。反右开始,算他倒霉,碰上了“好领导”,硬是将他从别的单位揪回来“批斗”。据说,由于军队内部的派系斗争,某大将和陈沂部长有矛盾。某大将趁机坚决要拉陈沂下马,硬把陈划作右派。创作室主任虞棘原本是陈的左右膀,可到了这会儿,“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是“飞”也不容易,首先必须反戈一击。于是,虞棘一方面声嘶力竭,大揭大批;一方面就在吴占一身上做文章,一心想打开突破口,整出什么致命的“材料”来充当“炮弹”,拿去轰炸昨天的顶头上司。就这样,吴占一在劫难逃。批斗会上,虞棘给了吴占一一个封号:陈氏家丁。另一位积极分子干脆接着喊“家奴”。我在批斗会上敬陪末座,听着,想着如果吴占一是家丁、家奴,你岂不是同一类货色么?要说有区别,也不过是你正得意,你可以笑,可以污辱人,有恃无恐而已!其实,吴是个正派人,我是同情他的,但也仅止于同情罢了。我已铁定是右派,哪有勇气“仗义”?又哪有资格“执言”?这一场所谓的大是大非的政治斗争,有如地震海啸,一阵紧似一阵,诚如党报每日严厉警告的:谁想“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自己无辜被杀死就算了,何苦再惹人鞭尸!
  回头再说推车。这天天气不好,下开了牛毛细雨,光景有点像江南黄梅季节,雨似油,黏黏糊糊的,不声不响湿衣衫。我们三条汉子,却热气腾腾,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儿。我们实在太忙太累太乏了,一趟接一趟,总也捞不着喘口气的机会。远远望见取土场上的伙计们,也同样几乎是赤裸裸的,平日间晒得漆黑的身体,这会儿更涂了一层黑釉,闪闪发光。我们推车组是固定组合,空车推上去后,必须立即从另一头跑步下来,等实车下来了,一辆一辆倒空斗子,并且敲打干净,又用扫帚胡撸一遍,务必不让把剩土带了回去这叫充分利用。当然,这一系列动作,都得争分夺秒,干净利索,一环扣一环,容不得思想开小差。在这种场合,人就是机器。无奈钢轨不够,没法铺复线,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使唤我们。有人私下嘀咕。但一想到不久山洪可能下来,万一前功尽弃,非但大坝不能完工,肯定大家都得吃家伙,这又是正面的经得起显微镜观察的活思想了。说到底,还只有靠不断提高劳动强度来弥补。跑!跑!跑!一直跑到将四挂空空的斗车推上斜坡,进了取土场,赶紧往最后面的两个轱辘下边,楔入“眼石”,这当中,倒能找到稍事休整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反正斗车再不饶人,也是死家伙,它得一圈一圈靠人推着往上爬。
  我们的“眼石”是完全不合规格的。平日间,看见村里的车把式们赶大车,一般都挑质地很硬、有棱有角的石头,我们却用的是随手捡来的几截树蔸瞎凑合。最理想的眼石,一只角必须近似直角(但只能小于九十度,不能大于九十度),底子要平,才能放得稳当,不致轻易翻转。我也搬过那树蔸,我根本没在意它早已把树皮磨烂了,光溜溜的了。平素裹上去的一层干土,现在让雨水一泡,简直变成了润滑剂,把根本不产生多少阻力的它变成了又一只小轮子!这就埋下了祸殃……
  据事后听说,凡是四节一溜的斗车,一旦被装得结结实实,照例有人七手八脚要用大锹使劲拍打一阵,然后才会由值日者吹响哨子,示意下边的人们注意:发车了!
  谁能料到,这一回完全乱了套。我们三个正埋头推车,离取土场大约只剩三百米,没听见那尖锐的长长的哨音,重车却“自动化”了。到处是一片惊呼声。当然,对于我们三个,再大的吼叫也绝对不存在,这些都是事后听别人描述的;在我们的耳朵里,灌满了空车艰难上行、金属摩擦复撞击的噪音,以及斗车与斗车衔接处钢缆被扭曲时的痛苦呻吟。这类声音,无疑是有害于人的生理机能的,如今习惯了,也就麻木了,感受不到刺激了,不在乎了。
  那上面的重车以惊人的加速度冲下斜坡,一米、两米、五米、十米……死神来也!
  段星灿在我右手边,吴占一在我左手边,我夹在当中,即便抬头,也给车挡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
  纯属偶然,我们三个得救了。由于钢轨必须经过一段硬从高粱地里填筑起来的路基,整个路线是弧形的,就在这个拐弯处,段星灿大概是意外地和死神打了个照面,吓得土遁而去,车子突然间少了三分之一的推动力,不得不偏向一边,几乎停了下来,我还晕头转向,莫名其妙,不知道段星灿哪儿去了。幸亏吴占一眼尖,只听他大喊一声:“不好!公刘快跳!”立刻,吴占一也不见了,我跟着也纵身一跃,尾随他之后,掉进了十几米深的高粱地,简直像“飞”一般,这当然并非绝技,仅止本能罢了。
  这当口,但听得咣当咣当轰隆轰隆咔嚓咔嚓一连串骇人巨响,空车重车都倾覆了。它们一共八节,全扣倒在路的另一侧,反而距最早弃车而去的段星灿不远。
  我该怎样描绘我的这个“着陆点”呢?
  大片高粱地,差不多要成为我的葬身之所……
  山西人爱种茭子,也就是红高粱,未成熟时,青纱帐起,绿茵茵一片,海水一般,一旦成熟,看吧,红旺旺的,如同同时举起了万千亮火把,十分壮观。然而,要说红面比白面好吃,那是哄鬼。山西老乡再待见红面,也不会嫌白面多的。那年月以红面为主食,是没有办法。因为比较下来,高粱较之麦子、谷子、糜子等,产量高出许多。后来,我到农村长期劳动,又常听干部们大会小会上念叨,“要过江,种高粱”(当时的《农业发展纲要》,规定长江以南亩产八百斤),仿佛歌谣,朗朗上口。由于红面性涩,捏不成团,人们变着花样吃它,什么搓鱼鱼、剔尖尖、格坨儿、拨鱼儿、撅猫耳朵,然而不管你怎么吃,首先都离不了摻榆皮面。可榆皮面实在难吃又难看还难消化,即使是选的上等榆树皮,晾干了,碾成面,兑上水,调出来还是青灰寡白,黏黏糊糊,跟鼻涕一样。但又全靠了这“鼻涕”,众多的农家妇女,方能将自己的创造才能和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因此,“鼻涕”是有功的,得感谢“鼻涕”,尽管难以吸收,无法给我们带来多少营养。
  说到底,高粱面即便一无可取。高粱这种作物却浑身是宝,香醇甘美的高粱饴,是利用高粱熬的糖分做的。固然,高粱酒是人所共知的传统名产,而髙粱醋却未必为外省人普遍了解。走进山西农家,每每一眼就能看见当院或者正窑里,摆着一溜数个八石(读作担)瓮,这种瓮深得能容下一个半大小孩儿。凡是有八石瓮的人家,空气中往往泛着一股酸味,那就是盛了自制的高粱醋了。山西人嗜酸,除了据说水里碱大,需要中和外,盛产高粱,不能不说是老天帮忙。还不能忽略了高粱秆,它的靠近根部的一截,最受乡村娃娃们的欢迎,尤其那不秀穗儿的棵棵,干脆被叫作土甘蔗,鲜甜沁凉,且多汁。整根的高粱秆,本地人唤作秫秸,含有丰富的纤维素,是造纸的上等原料。深秋季节翻地时,田头地角,处处活跃着妇女小孩,紧跟在犁耙的后面拾髙粱茬,土话叫茭茬,是最理想的烧炕燃料。而高粱秆的尖端,群众称之为“箭秆”,是大有用途的编织材料,男女老幼,人见人爱,可以经过麻线的穿扎,编成各色各样的器皿:缸盖、锅盖、托盘、笼屉隔层、针线簸箕、碗柜、筷子筒,手巧的甚至能编出鸟笼来。大概正是出于这种需要,当然更是为了抢收粮食,这片接纳了我和吴占一的高粱地,一律被扦去了梢头和有七八成熟的穗子,那颗粒至少可以做饲料吧。不过,这么一来,我的受苦兄弟于无意中却坑苦了我和吴占一了,就像越南游击队为了对付美国空降兵,遍地插满削得溜尖的竹签,高粱秆刺得我们遍体鳞伤,鲜血淋漓,特别是我,近视眼,眼镜也不知道摔到哪儿去了,只得边爬边摸,好不容易才从烂泥浆里摸到了它,马上便发现裤衩也被撕破,几乎无法遮羞。此情此景,真是狼狈至极。
  吴占一和我隔得不远,二人相视苦笑,此时,我虽然浑身到处火辣辣地疼痛,但毕竟意识到自己有幸生还的事实,不免咧嘴大笑(也许实质上是哭吧?),模样肯定又傻又丑;可惜那时没有照相机,否则,将这个镜头保存下来,倒真值得纪念。停了一会儿,缓过气来了,我俩才都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相互搀扶着,绕了小半里路,才寻见一处可以攀登的缓坡,忍痛攀缘而上。当我们出现在奔来救援的人们视线之内时,欢声雷动,大伙儿都替我们庆幸,狗日的!我们还准备开追悼会呢!可你们又不愿带这个头!
  开追悼会?怎么开?悼词就没法写!同志?先生?反革命?该犯?或者模仿判决书上的那个不明不白的“该”?玩笑而已!那年头,人命本来就不值钱,何况还是右派呢!又何须追悼!谁敢追悼?
  这一回,轮到大队部出面做检讨了——检讨急于追求进度,关心安全不够。“关心”又能怎么样?大队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急于追求进度?大家心中有数,不过是敷衍坐镇水库的县委组织部部长的“面子”,人家做“关心”状嘛。
  这才脱险不多久,竟再次遇险。我不敢学阿Q吹牛,说这是“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有千磨百难。这一次,虽然吴占一不在场,但我要说,仍然是他救了我。
  按常理,水库正在紧张施工,雨季愈来愈逼近,工程必须与洪水赛跑,将大坝抢修到七十米的计划高程,并且砌上护面石坡,还得同时修好溢洪闸;作为水库建设的主力军,我们六百名右派,玩命都怕完不成任务,可就在这紧要三关,忽而上级又下达紧急动员令,宣布“全党全民,大炼钢铁”,并且斩钉截铁地说:“炼钢是政治中的政治,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因此,除了少数必不可缺的技术人员外,通统上阵。队伍从水库上撤下来。我望着大坝,心中不禁捏把冷汗。其实,人人何尝不心同此情,心同此理?真是疯狂的年代啊!不可理喻!从这时开始,我们整天忙于探矿、采矿、担矿、运砖、建土高炉、磨缸瓦面、配坩子土、拉电线、装鼓风机、砍树、备料等等名目繁多、不胜枚举的严肃而又荒诞的游戏。令人难以忘怀的是,这种游戏,居然包裹着“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美丽装潢,从此,四十八小时、七十二小时地连轴转,不合眼,就只当家常便饭了。
  右派的命不值钱;平心而论,全国老百姓的命就值钱了么?
  下面,为了叙述第二次遇险的经历,我不得不展示若干可怕的场面、凄凉的场面、悲慘的场面、欲哭无泪的场面。
  我和吴占一,仿佛注定了是老搭档,这回又一齐被分配到了采矿小分队分工专管探矿,然而是单兵作战,每人名下配属两位青年民工。我手下的两个,一个叫王招财,另一个的名字我已经毫无印象了。他们都是太谷本地人,哪个公社的,也记不清楚了。水库建设初期,征集民工还讲个原则:凡灌溉受益单位出人,自带口粮、工具、被褥之类,但不久便被破坏了,不管你是哪个村的,只要是太谷人,一旦得到通知,立马出发,限时报到,限时上工,无轮换期,也无报酬。日后批判的所谓“共产风”、“平调风”,这大概也算是典型。跟随我的这两个后生,都不过二十出头,虎背熊腰,一表人才。这时倒不曾听过他们有什么怨言,因为他们饭量大,既然管吃饱,活又不重,也就乐得三饱一倒了。
  我们三个结伴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整整一个白天,走的尽是盘山路,都靠近榆社县地界了。天愈来愈黑,山愈来愈大,当晚赶到了一个名叫古香林的小村子,这名字很美,我一听就觉得肯定会产生诗,不久,我果然哼出来一首。野地里月亮特别大,从破墙烂屋顶朝上望去,非常晃眼,一宿无眠;自然,失眠非关月色,端的是一半由于兴奋,一半由于惶恐。
  下面,先来上一段抒情的,再说那不怎么有情可抒的骇人故事。这所谓抒情的东西,就是诗,一首八行体的小诗:

  多谢啦,夜的古香林,
  乍相识,就赠我半床明月,满枕涛声,
  三五青山,好似一群淘气的邻家少年,
  倚着窗儿,对我直挤眼睛……

  仿佛说:“打一个哑谜,你可要猜准,
  铁,究竟藏在哪一只手心?”
  青山呀,休怪我所答非所问,
  告诉你们,祖国,需要一张坚固的盾。

  这首小诗的题目是《夜宿古香林》,还安了一个副标题:探矿日记之一,它从一个侧面记录了我的思想状况,既天真,又痴呆,依然在具体地爱那个抽象的“国”!我完全没有份的“国”!
  我只带了一条线毯、几件换洗衣服、一只军用挎包,里面塞了洗漱用具以及纸和笔,还有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手电。实际上比当年行军都要简单,省了背米袋、搪瓷碗,当然,更主要的是省了背枪。吃的是派饭,但并非像下乡干部那样,一家一户轮着供应,如今情况大变了,男女分灶,所以只能扎在男人堆里好赖每日三餐,有啥吃啥,这种形式的集体生活,新鲜得古怪。留到下面再详细讲。
  头一夜对付过去,发觉自己到底还是犯了一个错误,山里夜寒,一条线毯招架不住,没带棉被是大失策。第二天只好钻王招财的被窝筒。招财说:“不怕有虱子?”我说:“怕甚哩!又不是没生过!”但有一样倒教人作难,山西农民习惯于光着身子睡,我不行,只好调过头,仍旧穿着裤衩儿,心想,大不了带上一群小动物出工,当个不下班的动物园主任,也挺风光。
  古香林没有古香林人,全被拉到别的地方去了,如今住在本村的,竟都是外村人。男的归一堆,女的另归一堆,各立各的灶,各开各的伙。要说女人当中有男的,那也尽是些吃奶娃娃和离不了娘的小小子。这无疑是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未闻的奇事。这些人中间,大多数是彼此不相识的。那阵子作兴搞“大兵团作战”,往往一个公社组织一个“兵团”,便于统一号令,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其之所以移民迁居,男女隔离,据说正是出于这种战略需要。我想打听古香林的受苦人都去了哪里,答案是,男人们下落不明,女人们不明下落。像这样,男的和女的“各住各的营房”(也用军事术语了),岂不把家都拆了?还怎么过日子呢?问起这一点,看来普遍有情绪,说话都没好气:“骗了去球!”“男人不是男人,婆姨不是婆姨的,就是叫咱们回去也没半颗粮食,锅也砸了烂铁,献给国家了,吃甚呢!”我听了,虽然十分地同情他们,却不敢吱声。
  住进古香林的外村人,都干些什么营生呢?男的担矿,女的砸矿,无一例外。最可怜的要数拉扯着孩子的妇女了,她们整日盘腿坐在野外,风吹日晒,必须完成上峰规定的方数,将乱七八糟、来路不一、品位极低的所谓铁矿,由大块改小,小到同拌洋灰铺路用的石子儿一般规格。她们的衣衫全磨破了膝盖、胳膊肘乃至臂部都露着肉,没有一个人的虎口不是在敲打中被震裂口子,血里糊拉的。
  据我的观察,人们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时刻,就是开饭那大半个钟头。如今不像居家过日子,好赖可以歇晌,来当“兵团”战士,抹抹嘴就又该进入“阵地”了。饭食的确是“敞开肚皮吃”,大海碗的高粱面条,半截砖似的玉米面窝窝,还有菜汤,几片白菜加几片土豆,偶尔漂三两点油花花。一般说来,大伙儿是相当满足的。妇女们叨叨说比家里吃得舒坦,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只有上了年岁的人才会悄悄摇头叹息:这哪像过日子?诚心败家呢!长不了,保险长不了……这种“落后”话,是决不可让干部们听见的,干部们听见了,倘对方是贫下中农,就会×一通你祖宗,遇上成分高的,那活该批判为“反动思想”。要知道,党报上正在讨论“粮食多得吃不了该怎么办?”,这样唱反调,不是对着干,搞破坏,又是什么?
  我对这一群外村人介绍的情况,总有点将信将疑,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就可村儿跑了一圈,果不其然,没有一户烟囱是在冒烟的,除去“兵团”占着的房子。所有的门窗几乎都没有上锁,有的用绳子拴住,有的别了根葵花秆,最细心的人家,也不过码了一摞胡基。锁呢?哦,我差一点忘了,锁也是铁呀!怕是动员捐献了。从破烂不堪的窗棂格子朝里看,真可谓十室九空。偶尔发现所谓的殷实人家,居然还保存了一半个躺柜,但也是撬了锁的,我知道,这种躺柜上的锁,连同金属护心镶板都是黄铜的。铜也是好东西,也在捐献之列。我暗自寻思,真是罗掘俱穷,搜刮一空啊!
  还是在第二天,睡觉的时候拉呱,几位老贫农误会了,以为我是“公家人”,下乡干部,同时又判定我这人“当官没官气”,根据是:不嫌弃庄户人,居然和招财挤着睡。我本来想交代自己的“身份”,却忍住了,怕给日后带来不便,唔唔了两声,含糊过去。其中一个挑头问我:“一路上可留神看庄稼了!”我说:“咋不看!这么喜人的年景!”“年景是好年景,可收不回来,这可咋呀!”另外有人插了嘴:“五谷丰登,登不上场,齐登到地里了!”此言一出,炕上就热闹了。七嘴八舌的,有人便念起顺口溜来,什么“茭子丢了红帽帽,谷子断了黄腰腰,豆荚儿放了炮,玉茭子上了吊,棉花戴了孝”。回顾昨天亲眼所见,高粱颗颗教鸟儿糟践得差不多了,谷子倒在地上快要生芽了,豆子也炸飞一多半了,玉米棒棒脑袋全耷拉着了,棉桃吐絮也快挂不住了。创造这段顺口溜的农民绝对是天才!太形象了!如今不兴采风,这才是杰出的讽刺文学呢。
  联系到后来的“七千人大会”,什么究竟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还是三分人祸七分天灾?群众心里都有一本账,难道谁还不明白!
  古香林坐落在深山腹地,野兽出没,是意料中事。村里村外所有的土墙上,甚至大门上,都用石灰画满了老大老大的白圈,旧的剥落褪色了,再描上新的,很是醒目。换了对中国北方农民一无所知的外国人来看,或许会把这误解成当地的图腾、禁忌,以及某种东方式的神秘符号。不过,我不是外国人,我懂得,这说明附近有狼,狼多疑,望见白圈,它就不敢随便进家伤人了。这当然是人凭经验分析出来的结论,狼不会说话,不能够告诉我们它的思维活动,一个大白圈,对它意味着什么。但,狼疑心忒重,我少年时代的一段亲身经历,倒能提供一个旁证。
  记得那还是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江西吉安青原山国立第十三中学念初中二年级。有一次,我因事进城,耽误了一些时间,天擦黑了才返校,寒冬腊月,还下着毛毛细雨,浑身凉飕飕的。这背景本身,就颇为肃杀。我的胆子本不算大,此刻自然越发心急,脚步匆匆地往前赶路。待我走近离大礼堂不到一里路处,公路小桥上,赫然蹲着一头狼!我凭什么断定那是一头狼而不是一条狗呢?凭它的眼睛!惨绿的在暗夜中闪闪发光的眼睛!糟糕的是,我孤身一人,没有可商量的同伴,我只好停住,可又不敢掉头逃跑,唯恐它扑过来,此时此地,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汗都急出来了。猛然间,我记起了不知听谁讲过,狼怕伞,怕一张一合的伞。于是,多半是年幼无知,愣头愣脑,同时也是走投无路,便冒险一试,以图一逞,不承想,奇迹发生了,伴随着我的一声断喝,说来不可思议,那狼竟然掉头跑了。我长大以后,还不免老是回忆当年那些细节,着实奇怪,那头原本轻而易举就可以大嚼一通的狼,究竟被什么吓住了呢?我的结论是,除了我的不断舞动、忽张忽合的伞之外,估计还有我那正值发育时期,变音且又颤抖的嗓子,我想,这狼大概还从来不曾见识过如此怪异的号叫吧!
  暮色苍茫中,只见那狼跑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看,我不敢大意,便坚持着将伞撑开、收拢、再撑开、再收拢,侧着身子横着走,直到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才终于盼到了一耸一颠的影子和那阴森森的两点绿光最后消失。只是到了这会儿,我才决定撒腿狂奔,一口气跑进已然灯火阑珊的山前小街,栽进街口上的一家小饭铺,连话都不会说了。店老板也吃了一惊,盯住这个从头到脚淋得精湿,却又分明拿着一把伞的学生。他大概以为我是一个小疯子吧?等他回过神来,我也回过神来了,我将大致经过告诉了他,他马上给我提了个火笼来,边说我福大命大,日后一定当大官,边忙着给我下汤年糕,加了许多许多胡椒,并且宣布:不要钱,专门为你压惊的。我,一个穷学生,没被狼咬死,还白吃一碗年糕,真算交了鸿运!当然,这位老板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听说这段独家新闻的人。由于他的热心转播,我成了山前小街尽人皆知的明星。
  我万万没有料到,事隔十八载,那狼竟会追到山西来,旧戏重演!
  这一天,因为盘算到路比较难走,也比较远,我和王招财他们三个,约好起了个绝早,草草扒了小半碗干焖小米饭,又灌了一海碗玉茭子面糊糊,很饱了,可还得等他们吃好,他们比我能吃,餐餐都要多一倍。撂下碗,二话没说爬起就上路。
  一连好几天,我们尽钻了深山凹谷,半天不见一个人影,真是“大跃进”,连赶山打猎的猎户,也全都“跃进”去了。偶尔天上飞过一只老鹰,一直望着它落下,钻进筑在悬崖峭壁上的鸟巢里了,心上也觉着温暖起来。它有自己的家,有家就有着落。有时,草棵里嗖地蹿过去三两只蛇母舅(即蜥蜴),虽然也会吓人一跳,但总比什么都碰不上强。人,终归是群体动物,怕寂寞,何况是如此异样的寂寞。恰好这天我们踏勘的又是一条从未走过的生路,大山沟,南北走向,倘若一直走下去,能走进榆社县城。这一带山里树木稀少,半人高的芭茅倒是成片成片的。奇怪的是,有一条山涧老是曲曲折折在前面等着我们。那时候,我正当盛年,想不到七老八十的事儿,贪凉快,每蹬一次,总喜欢把水撩到大腿上,还总巴不得多浸一会儿,压根儿就没考虑会种下关节炎、静脉曲张以及寒腿病等等祸害。如今上了年纪了,懂了也迟了。
  我们来到一处硕大无朋的山崖跟前,岩石完全裸露,像一堵长长的城墙,铁灰色的岩体当中,夹着黑红黑红的断层,厚度十二至十八厘米不等,普遍显示锈斑,我使锤子敲下一小块来,内部呈砂状结构,且有闪光物质,掂一掂,挺沉,哈!是铁!应该说,这是此番深山探宝之行的重大收获。
  我从未正经八百地学过地质采矿,仅仅在中学读过为时一年的矿物课,临进山之前,借了一本有关铁矿普查的宣传小册子,匆匆溜了一遍,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现买现卖,这也算得上是“急学先用”、“立竿见影”吧,虽然那时候还不曾听林彪鼓吹这两个词儿。所幸领导吩咐过,不管品位高低,只要含铁就要,而眼前这一条露头的矿脉,应该说是“优质”的了。本着不添斤也添两的精神,我认定了这可以上报。
  我的兴奋情绪,感染了两位民工。他们对此当然更是一窍不通,不过,为了分享我的喜悦,憨厚的王招财居然捏上一小颗抛进嘴咀嚼起来,也不怕崩了大牙。抓住时机,我想扩大战果,决定分层深入寻找,招财居中,另一个去崖头上。他们很快就各自爬到了指定的水平位置,底下光留我一个人了。也许是激动所致,我身上淌汗淌得更厉害了,我见过民工们动不动脱了个一丝不挂,本来嘛,天高皇帝远,怕什么呀!我于是也想彻底重返自然,索性连裤衩儿也扒掉,但到底不好意思这样放肆。我戴着眼镜子,鼻梁两边屯了汗,颇为瘙痒,得经常摘下它来挠呀擦呀的,因此走走停停,民工们已经和我不在一条垂直线上了。
  我哪能料到,过不了五分钟,我全身散发的汗臭,竟会变成引诱吃人野兽的扑鼻异香!
  突然间,空空的山谷里,爆炸似的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喧哗,打哪儿来的如此嘈杂而又如此整齐的人声?抬眼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高山上,有四五个农民模样的人,正赶着三匹毛驴,驴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白色的口袋,不待问,是送公粮的。可他们为啥这么高声喊叫?是和我打招呼么?似乎又犯不着如此大声武气,虽说在山里一点响动都回音十几倍大,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我有点茫然,便也朝他们回应了一声。然而,他们仍旧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并且带有焦急的味道(当时我只是模模糊糊有一点不解和纳闷儿),我又傻乎乎地再回应了一次。我甚至还暗自嗔怪,有什么稀罕事,值得这样欢实?我完全闹误会了,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不知死到临头呢。
  我收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山道上的那几个汉子,想瞧出个究竟来。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身后草棵里一阵窸窣乱响,还没等我做出有野物跟踪的判断,已经有什么东西拍我的肩膀了,啊,不对不是一只“手”拍,是两只“手”同时搭上来了。哎呀糟了!狼!狼搭我的肩了!怎么办?我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站得牢牢的,不曾趴下,只是感到后脖子窝被一个冰凉冰凉的什么家伙顶住了,开始闻到了一股恶臭,怎么办?一眨眼工夫,数不清的念头闪过脑际,也有骇怖和绝望之感袭来,但求生的愿望又非常非常之强烈。这时,我想起了民间流传的种种关于人和狼斗的故事,其中十分激动人心的一个,便是当狼搭了肩时,那被搭肩者既机智又勇敢,飞快地抓住了两只狼前爪,将狼一直背进村,终于把狼打死。
  多亏自己还比较冷静,没有逞强,也仿效那位大力士,我很快就会筋疲力尽的,到时候还要负责供应它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下意识地斜着眼睛瞟了一下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是多么的不争气!可是,且慢!我不是握着探矿锤么?难道它是吃素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我是左撇子,左手力气比右手大,我抡起左手,一个倒挂金钩,狠狠给了它一锤子,只听得嗷的一声哀号,顶着我后脖子窝的那个冰凉冰凉的臭家伙蹭了我一下,便连同两只爪子脱离了我的肩背,沉重地落到地上了。但它似乎并未死心,还从我的左侧方往前蹿了一蹿,该死的畜生!你还打算干什么?我又挥舞起探矿锤,准备迎击,然而它却无心恋战,掉转头跑了。我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目送它一颠一颠地逃去。为什么它要取那样一种古怪的步态?我这才仔细检查起铁锤来,原来是不偏不斜地正好砸着了它的左眼!探矿锤的尖端,粘着狼的血、带有眵目糊的睫毛,以及一些好像是胶状物质的东西——破碎了的眼珠子!哈哈!我,一个名叫公刘的昨天的作家,今日的右派,竟然教它变成独眼龙了!我还思忖,这个坏蛋,它肯定想报仇,要不,为什么临走前还要专门瞅我一眼?我又是个什么德行呢?晒得黑黝黝的身子,剃得发青的大光脑袋,架着一副太阳地里闪闪反光的黑框近视眼镜,大概还龇牙咧嘴的……这在狼看来,也许是够丑陋可怕的形象了吧?!
  真有意思!
  这时,远山道上的好人们又大喊大叫起来了:
  啊——啊——喔啊——
  啊——啊——喔啊——
  揍狗日的啊——好啊——
  揍得好啊——好啊——
  狗日的——揍得好啊——
  这一回的呐喊,显然同上一回不是一回事,这回是助威,嘲笑狼,撵狼了,只是我没闹明白,到底我是“狗日的”,还是狼是“狗日的”?实在有趣得很!在北方农民的口语中,“狗日的”这个词儿,和鲁迅先生论述过的那个“他妈的”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一个在各种不同情况下,表达各种不同情感的万能词儿。我想,只要保住了小命,当一回“狗日的”也无可无不可吧。
  山上的几条汉子,还在一个劲地跺脚,表示他们由衷高兴。这完全是一种胜利的喜悦。多么可爱多么善良的人们啊!太感谢你们啦!
  洪亮的回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旋……
  两位青年民工相继出现在我的身旁。招财摸了摸我的肩膀,嘻嘻一笑:“吓杀我了,我都扳下好几疙瘩石头,真想砸那狗日的,可又怕砸着了你,我就怕你回头,一回头教那狗日的咬住喉咙就没救咧。哎呀真个吓杀我了!”
  为了安定“军心”,我强作镇静,跟他开了个玩笑:“好我的招财哩,都怨你的名字赖,你看,你招财(豺),我就只好招狼了。”他们两个听了都乐得哈哈大笑。
  但到底伤了元气,我们三个怀里全揣着个小兔儿。这地方不能久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过,打这以后,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从来也不敢忘了那几位救命恩人。(尽管由于我的麻痹与缺乏经验,这一恩典未曾化为实效。)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不知道他们都是哪个村儿的人,甚至于没能看清楚他们的长相身材,我该上哪儿去找他们哪?我只有一个虔诚的心愿:人人都活得硬朗,活得幸福,不愁吃穿,不愁钱花,有儿有孙,无病无灾!
  当然,要是有朝一日,我竟能专程去山西太谷寻见你们,我会向你们挨个儿行大礼的!就怕我这是在说梦话了吧!
  我必须承认,这一回趁地狱之门尚未严丝合缝地关上以前,死里逃生,的确一是为了找到铁矿,比较理想地完成任务;二是想立上哪怕一小功,也会有助于早一点“摘帽子”,而说穿了,一而二,二而一,归根到底是“帽子”问题。这是无须掩饰的。
  写到这里,应该回过头去,交代一下遇狼脱险之事与副班长吴占一的重大干系了。前边我已经说过,吴和我各自负责一片幅员辽阔的地区,各探各的矿,彼此不通消息,但在分手之际,承他的好意,替我也打了一柄探矿锤,送铁锤时,附带还给了我一本四号字排印,错误百出的小册子:《怎样寻找铁矿?》,不满五百字。这就是我们的速成必读课本。探矿锤是请王公村的铁匠师傅打的,也不清楚吴占一从哪儿弄来了“样板”,尽管做工很粗糙,而且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杂木把,便凑合着安了一段柳木的。不过,柳木也有柳木的长处,那就是轻,并有一定的弹性,不容易折。这种探矿专用锤造型特异,把长得吓人且不论,铁锤本身也蛮古怪,上端尖,像一枚敲秃了的大号钉子,也不妨拿如今新潮女郎穿的高跟鞋来打比方。大头倒和普通家用榔头差不多一寸见方。吴占一说:“这是连夜锻造的,将就使唤吧。”什么将就使唤?我正求之不得!古话说,虽不中,亦不远矣,这总比随便一把什么榔头要强十倍!我非常感激这位好心的老战友。只是那一刻绝不会想到它除了探矿之外,居然还会变作我的自卫武器,并且致狼以重创!
  这把探矿锤,对我个人而言,诚然是一件万分珍贵的纪念品。无限遗憾的是,在后来回到劳动锻炼的郭堡水库,参加“炼铁又炼人”大会战时(据大队长传达,县上有关方面专门就此做过指示,对右派来说,炼铁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炼人”,云云),每出一炉铁,都要搞一次所谓的报喜,这种时候,分量够不够,至关重要,我就是在一次希望创纪录的本位主义高潮中,冲动之下,将铁锤献出去的。等它化为红红的铁水之后,已是悔之晚矣。剩下那个柳木把,早由白里发青变为黑里带红了,用熟了,但光秃秃一截木头,留下它又有什么意思呢?也索性“轻装”了吧。
  最近,我给已经从司法部离休的老吴写信,还郑重地再一次旧事重提,再次向他鞠躬致敬。我以为,人,就应该这样,自己给了人家好处,不要记住,人家给自己的好处,可千万不能忘了。否则,岂不也成了狼了!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将三十多年来的桩桩往事,包括劳动改造的往事,整个儿捋了一遍,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这句多少代人的人生智慧总结和经验之谈,对我完全不适用。就说重操旧业,煮字为生的这十来年吧,先是胃大出血,血压降到临界点;后是突发脑血栓,亮红牌二十天:1984年,右眼又基本失明。难道这再三再四,没完没了的劫磨就是我的齐天洪福?!显然,所谓的后福,至少目前于我纯属画饼,那么,寄希望于未来的岁月吧,等吧,等吧,“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因此,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精神,我把这句俗话改作:大难不死,尚待后福。

  本文选自《公刘文存·杂文随笔卷》第2册,公刘/著,刘粹/编,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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