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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庭钧:四死一生

许庭钧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四死一生

© 许庭钧/文


  我们干校在官厅水库时,我有一次事故叫“自掘坟基”。刚下去林彪“一号命令”说备战备荒,军宣队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就让我们挖防空洞。那里的土是修水库时挖起来堆成的,土质较为疏松,有一种“宣土”似的感觉。我虽没学过地质学,但我童年生活在农村,多少知道一点土层情况。我说这里挖防空洞不行,别到头来“自掘坟墓”。这是我在下面发的议论。军宣队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反正每天还让继续挖。我们连队挖的这个防空洞,从洞口进去,里面大约能蹲三四个人那么大。连里的几个青壮劳力轮流下洞,然后用柳条篮子把土一筐一筐运上来,上面有人接应。一天,我拿着铲子正埋头苦干,忽然感觉不对,我听见四处有一种土层松动的声音。一刹那间的反应,就是赶快跑!说时迟那时快,我从那个掩体刚刚探出头来,上面的土层就全塌了!我的下半身已经被埋在土里。真玄啊!如果我跑得慢一点,人就全被埋在里面了。丢在下面的小筐和铲子,几个人足足挖了一小时才挖出来。要是人被埋,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就窒息而亡了!这个“血的教训”证明在挖水库堆土的地带挖防空洞是不应该的。所以后来就不挖了。也没有批我。但是,我在下面说的话,军队一定有耳闻。军队里有一个刚参军两三个月的小战士,年纪很轻。但是,有些“五七战士”会上会下开口闭口就说:“请小×做指示”、“小×指示很好”、“对我们很有教育”之类的话。我认为这种说法和做法很肉麻可笑。一个刚从农村参军的小战士,你就给他戴高帽子,这对他本身的成长也不利嘛。因此我曾说:“知识分子怎么就那么发贱?怎么那么摇头摆尾的!”我说的这些话,当时没把我怎么样。那时我们有些六、七十岁的同志,都跟老乡同吃同住,也给老乡挑水,那么军宣队也该这样做。可他们是管制我们的,当官做老子。所以我有意见,有一种反感情绪。这些,后来都成了“反军乱军”的言论。
  不是有句话叫“九死一生”吗?从那个“自掘坟墓”,我想我自己在“五七干校”大概是“四死一生”。
  第二死是“过电”。在团泊洼盖房子,大约是1970年秋收后。从打地基,到泥瓦工,什么都干。一次打地基的时候,有一种机器是人扶着夯地的,我们叫“蛤蟆夯”,电力的。那天我扶着“蛤蟆夯”的把手,高压电线由一位民间文艺出版社的同志举着,可他扭头跟别人讲话,一不小心,电线就绞进机器里,漏电了。这个通身是铁的机器导电了。我正扶着把手,只觉得全身一麻,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我倒在地上,当时不知是什么样子。出版社这位同志急了,他想拉我,被人劝住了。我在地上躺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地伸展开腿脚。奇怪的是,被这种高压电打倒,居然也没死。
  第三死是“惊车”。在干校我当过车把式,赶马车。马是农场从法国引进的大洋马,枣红色,很漂亮,非常高大,我这个子只能摸着它的背。有一次拉秫秸,装了满满一车。车一走林秸杆发出响声。枣红马可能不习惯这种声音,它就惊了。枣红马撒开蹄子猛跑,大有横冲直撞不顾一切的劲头。它越发疯跑,秫秸杆越响得厉害。我正牵着枣红马,一看大事不好,先跟它跑了一段,同时死死拽住马缰绳。这马根本拽不住,它发急了劲很大,完全是拖着我腾空跑。我当时死不撒手,只想人在车在马在。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儿,虽然双脚离地,还是死死拖住它。拖了10多米,才把马拽住。那一片地,沟沟坎坎的,只要一翻车,人车马全完。
  第四死是“挨踢”。那年夏天,我已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头头”,被看管起来了。一匹马病了,赶着马去兽医站看病。看管我的人牵着马走在前面。路两旁是一片高粱地,高粱已长了一人多高。这病马不愿走,我就拿着一个小树枝,在后面赶。它有病,也许是肠痉挛,它不肯走,我就拿小树枝抽打赶它。可能被我赶急了,走着走着,它站住了,突然猛地一下蹶起后蹄,踢在我当胸处的心窝。这一踢,我足足躺了半个小时才缓过气,因为当时没治疗,至今胸还凹进一个坑。
  这就是我的“四死一生”。我被审查“看”起来时,想没想到死?自杀没想到,但想过要跟看管我的人同归于尽。看我的是戏研院的一个工人,40来岁,一天到晚他都跟我唠叨。唠叨的话如果有水平,我也许还能听一听。他那个话呀,反来复去就是那几句,粗俗得很,让我觉得是被一个非人的声音不停地轰炸。轰炸我的大脑,我的神经,甚至我的身体都本能地有反感。当时我真有这种想法:我他妈的受这种窝囊气!干脆想法子跟你同归于尽,都别活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强烈,因为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侮辱和骚扰。其实我从没蹲监狱,也没坐大牢,就是被看起来隔离审查。但是心里比坐监狱还难受!这种境遇,倒使我开始明白生活中什么事情都会碰到。很多是意外,很多是故意伤害。这种东西可能本身就是一个磨炼。经过这些事,人的性格才会更成熟起来,以后的生活才会清醒,意志才会更坚强。
  所谓“反革命小集团头头”是诬陷揭发的。揭发者是我大学时的校友G。在大学时,我是学校广播站负责人,他是广播员。后来毕业分配,又都在文联工作。他自己有一些事要交待,而最方便的,就是扯上我。他揭发的根据是什么呢?那是1970年末,我们到了团泊洼,靠着独流减河。干校设在劳改农场内,劳改农场划给我们一些庄稼地和园地。于是做了一些规划,哪里种水稻高粱,哪里搞葡萄园。不久,让我们去天津一个葡萄园挖葡萄秧。干校派了一个卡车,十多个人,由我带队。在那里干了一个礼拜。一块去的有丁聪、G,可能还有华君武,还有一些同志。我们挖了几千棵葡萄秧,先保根存在那里,到第六天基本上完成任务,第二天该装车回农场了。我说回去前大家稍稍放松一下,去天津洗个操什么的。于是在回干校的头天下午5点多钟,我们坐车到了天津,车就停在劝业场旁边。大家有的要洗澡,有的要吃“狗不理”包子,有的想逛商场。那是冬天,六点钟天已经黑了。我说8点钟集合。丁聪说,天津的街道不像北京的,东西南北分不清,歪歪斜斜的,不好找。他问:“万一8点钟赶不回来怎么办?”我说:“那咱俩一块儿,你就跟着我走吧!”丁聪很幽默,他说:“那好,今天我跟你许廷钧就跟定了。”我记得,有几个都一块吃了“狗不理”包子。八点集合。当晚一夜无话。次日就一起乘车回了干校。
  过了一两个月,是冬闲的时候,开始搞“5·16”了。搞“5·16”是搞不到我的,从文革起,我一直是偏“右”的。由于家庭出身是地主,文革开始我不可能当“造反派”。“5·16”搞不到我,就把我打成“反革命小集团头头”,说“四十年代的‘二流堂’跟定了许廷钧‘反革命小集团’”。还由于G自己承认他是“反革命小集团”成员,并说我给过他15元“反革命活动经费”。15元是怎么回事呢?事情是这样的:G跟我说他老婆孩子生病了,没有路费去看望他们。我问他需要多少钱?他说,10多元就够了。我身上正好有15元。当时就掏出15元给他了。他回外地之后,写信给干校说,他的孩子死了,老婆情绪不好,不能马上回来。他约一两个月没回来。于是,军宣队派人去他家。只见他膝头一边坐一个孩子。因为他是有一对双胞胎。这一看,一个孩子也没死,漏馅了。他只好回来,又只有将功赎罪,揭发别人的问题。就揭发我。他在一连,我在三连。两个连的住地相挨着。他们住的那个后墙,靠我们宿舍的前门,每天都能见面。到干校后,他写过一个材料寄给国务院,说跟劳改农场的犯人住一块,不利于劳动。并反映干校生活苦。军宣队管制严。总之是一些意见。他给我看,要我签名,我没签名。因为我这人比较严谨,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我拿不准。我给这封信改了错别字和个别语句。后来,他通过剧协一个司机外出时,把信发出去了。但上面三转两转,信转回到军宣队手里了。军宣队拿到信,在大会上说,你告来告去不是还被捏在我们手里吗?当然就揪他。他马上抛出一个人,说是我幕后策划的。他干这种制造混乱的事很有一套。文革初期就有一个“大字报打叉”的事件。这是群众揭发“牛鬼蛇神”、“黑帮”的大字报。刚贴出来第二天,却发现群众的所有签名全被划了×,而“黑帮”的名字端端正正的原封未动。查来查去,是他搞的。他还搞过一些让人“自投罗网”的事。比如剪下报纸上的铅字,拼成一封几日几点在哪里接头的信寄给人家。那人拿信去报告军宣队。可是他早已跟军队说过此人有特务嫌疑。马上那人就受审查,被搞了好长时间。
  我的这个“反革命小集团”的事件,在干校召开全校大会批过三次,小会不计其数。我是静海干校第一号隔离审查对象。那时干校已有一批共十多人被隔离审查的。也有的被拉到晋县办学习班隔离审查。这些办学习班的去了好几个月才回来。
  记得第一次全校大会,是冬天,我穿了一件棉大衣,跟大家一道排队进入会场。大家又唱歌又念语录。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会跟我有关系,以为是一般的会。开始有几个发言的。后来,G就从会场外进来了。军宣队把他做为“重磅炮弹”,在下面布置好了。他从济南回来后,一直躲着大家。我也没跟他见过面。他上台就开始批判自己,说给国务院周总理写信,是反军队的,现在要低头认罪。说着说着,他提高了声音:“现在,我要揭发!大右派丁聪和反革命小集团头头许廷钧。丁聪说,他跟许廷钧跟定了!他这一提,军宣队就嚷嚷:“把反革命小集团头子许廷钩揪上来!”我倒是问心无愧,潇潇洒洒走上台去。一上去,就是一个“喷气式”,双手架在背后,头低着。那一次,丁聪站着陪斗。我心里挺荣幸:三四十年代的画坛神童为一个无名小辈陪斗,岂不是荣幸!直到大会开完,我心里还挺乐的,没有什么害怕。当时,就宣布我隔离审查。把我弄到一个单独的房子,两个人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成天让写材料。后来的两次批判会,我基本会上呈休息状态。当然,后来也有人跟我说,他们的发言是违心的,不是真心要整你的,有的是指派发言,写了发言稿,还要让军宣队审查通过。不过,当时都一个个声嘶力竭,挺会演戏。
  丁聪很豁达。我们在干校,成了患难之交。1983年全国政协会议,我搞接待。在接待大厅,那天他正好来大会报到。一见我,他就笑着说:“啊!我这个‘反革命小集团’成员丁聪来向你报到了!”他还把这事讲给政协美术组的人听。华君武是干校的,当然知道。连刘海粟老也知道了这件事,海老第二天就赠给我他的墨宝一幅:“精神千载,气节万古,廷钧世兄存念,海粟年方八十八。”上盖人名章,又另加了“沧海人生”、“清白传家”等三枚闲章。那一次会上,我在丁聪房里聊天,他一边跟我聊一边画了我一副肖像速写,题写了“1983年,许廷钧难弟。小丁。”
  1971年“9.13”以后,1972年给我平反甄别,三连连长晏雨、郭汉城找到我,递给我15元钱,说G不敢跟我当面道歉,这事就算没有。当时我就火了,我说:“这事没有!?这15元我也不要了。我买一根鞭子,抽他三鞭子,把事了了。”
  文化部湖北咸宁干校撤消后,郭小川从咸宁转到文化部团泊洼干校。当时,军宣队曾宣布,不准跟他打招呼,不准跟他说话,要孤立他。他来的第二天,就上小卖部去买烟和一些生活用品。小卖部是砖木结构的平房,两间大房,有柜台货架,还有一间库房。烟酒糖茶、小百货。不外乎那年月最普通的东西。卖货的是摄影家协会的一位同志。郭小川一进门,就认出我了。他很热情,伸出手来跟我握手,打招呼。他的坦率使我无法拒绝,手也伸出去了,我那时还在想军宣队说的不许打招呼的话。这时,他又递给我一支烟,我也接了。我们聊了几句。他说他住一间空着的房子。后来,尽管有人看管他,但也比较松了。他平时只有“三点一线”:宿舍-厕所-下地干活。再后来,军宣队也不提孤立郭小川的事了。我就去他的房间找他聊天,有时他也来我的宿舍聊天。还有就是约几个人打桥牌。翻译家郑雪莱,画家钟灵,是桥牌对家,他们赢的时候多。我跟郭小川输的时候多。我们四人经常通宵达旦地打牌、聊天。天南海北地乱聊,也喝酒。当时我平反以后做三连食堂的管理员兼采购。打完牌,就叫司机开车去天津买菜。那时年青,一夜不休息也没事儿。买菜时,顺便捎点猪耳朵、猪肚做下酒菜。
  郭小川对文艺、对自己的创作,都有过自己的思考。他对文革江青、于会泳那一套极为不满。他认为当时的戏剧电影都没有什么真正的艺术价值。郭小川感情丰富、炽热,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他容易激动,失眠也很厉害,经常一把一把地吃安眠药。抽烟一支接一支,一天三盒烟。他穿着随便,对人很直率很坦诚。他的眼里不揉沙子。当时他曾跟我说过,王震叫他做准备接文化部的工作。可惜,“四人帮”被粉碎时小川却离开了我们。
  干校后期已经很松了。后期基本上是吃光散伙的状态。我一般也不回北京。一个单身汉,呆在干校也可以看点书。民研会王一琦的几卷本《李自成》,大家互相传阅,几乎看烂了。还有一本不知从哪里流到我手上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看到希特勒的某些做法,嗨!没法说了。
  我从1966年,到1977年,整整荒废了11年。荒废的这段时间真是不堪回首。对文化大革命,我始终想,这段历史肯定要过去。我内心总有朦胧的感觉,认为让知识分子一辈子下干校,不是正常的。同样,我对所谓监改对象抱有友好的态度,也是基于这种认识。我总想,不会有这么多坏人,而且他们也不是坏人。
  过去看《好兵帅克》,对于那些不善言词,注重行动的人,印象很深。通过这一段荒废,我更崇尚做实事了。

  本文选自《无罪流放》,贺黎,杨健采写,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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