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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丰津:告别大陆

郎丰津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告别大陆

© 郎丰津/文

  在重庆的学业还没结束,抗日战争就胜利了,我和太太约在西安碰头,大家结伴返乡。
  西安是铁路枢纽,人群熙攘攘,车票很难买,为了等票,我们只好先安顿下来。我虽然去过川北看她,但大多时候我们是书信往来,并无太多见面机会,这一段逗留让我们有了较多的了解。古城里人群嘈杂,行人脚步匆匆,人人脸上洋溢着明媚,整个城市从战时的紧张和惶恐里刚刚苏醒过来。三三五五的退伍士兵在街头晃荡(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为了减轻军队负担,开始大批裁军),衣衫褴褛。他们看上去没有多少军人的严谨,也没有令人起敬的仪容。市民们不喜欢这些老兵,说他们退伍金花光后,就像地痞一样,在街头滋事生非。
  在钟鼓楼西大街的天下第一大碗,我请太太吃羊肉泡馍。这一吃,不仅尝到了西安名小吃,还让我吃了一惊——我们各自吃完一大碗后,太太又要了两碗。她那么瘦的身体是怎么装得下三大碗羊肉泡馍的?!后来我常常就此事打趣她,她总是不开心,说:“六十年前吃了你的泡馍,一直记到现在。”但食量依然不减。
  足足等了三五日后,我们才买到票,挤入了被罐装在铁皮盒里的人群。火车严重超载,过道里、厕所间,就连车顶上都站着人。列车以蠕动的速度向前缓缓而行,想上厕所的时候,人们就从车窗里爬出去,方便好后,再不紧不慢地爬上火车。当时在西安,我手中的旅费已经所剩无几。幸赖同乡王姓挚友等两人的资助才能成行。这份情义我总念念不忘。四十年后,回大陆时我专程去了趟西安,可是一切都变了,路名变了,当年的友人亦不知下落。这是后话。
  几经辗转,终于到了青岛。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我和太太去沈阳继续读书。本以为终于和平,再没有战火了,但没多久内战就开始了。物价继续飞涨,零用钱不够花,无奈之下我和太太商量后,把结婚戒指当掉,换些钱过活。那戒指是母亲用一两黄金为我们两个打制的,上面刻了我们的名字。尽管非常不舍,但彼时彼刻我们别无他法。
  内战越来越激烈,东北一片混乱,学校也无法正常上课。沈阳已经被包围,列车也被封锁,不允许开出城外。民间流行的一句俗话这么描述当时的情况:“陈诚(时任东北剿匪总司令)真能干,火车南站跑北站”。一片混乱中,我和太太决定离开东北。
  我们先去潍县看望了外婆,她从小疼我。见着我们,她一边流泪,一边紧紧握着我和太太的手说:“我拿着你们的照片,每天看,每天看,就想你们快回来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你们。”我安慰外婆说,等我们在青岛安顿好了,一定会常来看望她。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面竟是我们的永别。如果能够预知到未来外婆的不幸(死于三年大饥荒中),我说什么都要在撤退时带着外婆一起走,可惜……

  到了青岛后,我进入了青岛绥靖区司令部任职,太太则在青岛的一所名为“大庙”的临时中学义务教书。当时薪水很少,每个月发的饷正好是一瓶威士忌的价钱,于是每次发饷我就直接拎一瓶威士忌回家。时间一长,太太只要见我拎着威士忌回家,就知道我又发饷了。日子就这样简单地过着,我以为,我们可以打败日本人,这一仗也会在不久的将来结束,之后,世界重归于平静。谁想,国民党节节败退,1949年春天,时任绥靖区司令官刘安祺向大家宣布了上级的指示,命令大家撤退到台湾。消息来得很突然,我连夜赶回潍县与父母商议,想带他们一同走。等到了家却发现,所谓“家”已不复存在:父亲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让不识字的母亲在离婚协议书上按了手印!父亲放不下新爱拒绝离开,母亲则安土重迁也不愿随我同去台湾。临走时,母亲塞给我一百美元。
  回到青岛,司令部里一派忙碌景象,打包东西,收拾行李,忙得团团转。有的军官太太打包了棉被,大家都嘲笑她说:“过不了三个月咱们又打回来了,拿什么棉被啊!”那时是五月初,大家都以为不用等到秋天,一定可以班师回朝,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然四十多年。
  码头上泊着四十多艘船,一车车的物资和人被一批批塞进去。我扛着一箱青岛啤酒上了船,这件事后来被报纸报道,有的说我是个很“干净”的人,“不带走祖国的一草一木”;也有的说我是个酒鬼,如此云云,我也懒得解释什么。挤挤攘攘的人塞满了船,全无立脚的地方。空气里汗味、胭脂味、食物腐败的臭味等等混杂在一起,让人难以呼吸。太太有孕在身,吐得厉害。三天过去了,她问我船开到哪里了,我告诉她还在码头——三天了,还没轮到我们的船出港!为了确保太太的安全,我花了八十美元租了一个水手的床位。交钱的时候,心里默默祈祷:没人出更高的价,没人出更高的价。好在一路真的没有人出价要那个床位,十一天后终于到了台湾。

  船停靠在基隆码头,一船船的人被倾倒出来。我们被安排住进旅馆,等待下一步命令。没几天,刘安祺司令就接到命令去广州成立指挥所,组织留在广州的部队继续作战(当时南方部分地区还没被国民党军队控制)。我把太太安顿好后,跟随司令一起去了广州,在黄埔军校附近设立了临时指挥所。
  虽然大家积极地组织、动员,但(国民党)大势已去,炼石补天亦难挽狂澜。共产党已经占领了大半领土,只剩东南一些沿海地区和西南一些省份还在国统区。面对不断传来的失守消息,寒从心起,却又必须迎头而上,做最后之战。正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卫兵报告说,有个女人找我。我心想,我从未来过广州,在此地不识半人,怎会有人找我?而且还是女人?出门一看,竟是太太。她挺着个大肚子满面风尘地站在我的眼前,让我既温暖又感动。问她怎么过来的,她说,搭乘军舰来的,舰长正好是她一个同学的先生,她就一路乘风破浪颠簸来了。
  兵败如山倒!太太来的第三天,我们就接到撤退的命令。小儿子常常调侃说:“老妈,你好痴情啊!当年你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就敢一个人跑去广州找老爸。你要是晚到个三五天,老爸撤退了,你不就一个人留在大陆了吗?你不怕吗?”“我没管那么多。”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我们撤退的时候,在兵荒马乱之中,我找了辆出租车,要司机送我们去湛江码头,不料被拒绝说不载客了。但看看大着肚子的太太,别无他法只能强取了。我问司机,你的车是好的吗?司机说当然是。我一把把他从驾驶位拉下来,塞给他两块银元,说:“对不起,明天你到码头拿车。”然后载着太太去了码头。

  我们没有直接撤到台湾,而是先到了海南三亚,希望找准时机再攻回去。三亚现在是风景优美的旅游胜地,当时可是一片荒凉,也没被文明开化。穿着裙子的五指山女人经常走着走着就蹲下去,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继续走了,后来才明白她们是蹲下来小便,但却没有任何解衣服的动作——她们竟然不穿内裤!岛上没有什么商业设施,一间路边的小馆都算是非常难见的了。看着高大的椰树林,蔚蓝浩瀚的大海,生活好像回到了洪荒时代。
  没有像样的房屋,我和太太就住在两层的茅棚里:上层住人,下层养猪,中间隔着薄薄的木板。之后,来了新撤退来的人,猪就被宰了,下层腾出来给新来的人住。本想,这下不用再闻猪的臭味了,不料新的问题出来了。新来的人喜欢在屋子里烧饭,烟气径直冲了上来,呛得人直咳嗽。我请他到外面烧饭,那人却爱答不理,还说:“烟要往上走,我有什么办法?”我咽下怒气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洗地板,脏水从缝隙里滴滴答答掉下去。这招果然灵,中午他就去外面做饭了。
  在茅棚里住了几个月,没有寻得机会反攻,最终大家撤回台湾。这一次离开,再回大陆就是四十多年以后的事了。

  本文选自《八十年风雨人生:国民党空军少将郎丰津回忆录》,郎丰津/著,东方出版社,2013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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