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负面人生○过热堂
┃Personal History
负面人生
过热堂
© 林希/文
“正确对待群众”,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视为是一个最重要的态度问题,而且惟有正确对待群众的人,才有可能在运动中受到应有的教育,从而也才能经受运动的考验,在继续革命的道路上奋勇向前;再至于牛鬼蛇神,那就更要正确对待群众了,不能正确对待群众,牛鬼蛇神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还被告知,群众是通情达理的,而且群众一定能够自己教育自己,任何人都不要说三道四,对于群众运动中出现的任何问题,首先必须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不能挫伤群众的革命热情,文化大革命能不能取得胜利,关键在于群众是否发动了起来,因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非常幼稚可笑的。
果然,通情达理的群众就在运动中发明了许多革命创举,最先是喷气式,在批斗牛鬼蛇神时,由四个壮汉从背后扭住牛鬼蛇神的胳膊,再把牛鬼蛇神狠狠地往下压,看着就和喷气式飞机一样,惟有如此才能表现出群众誓死保卫的决心,也才能表现出群众对于牛鬼蛇神的仇恨。
坐喷气式的滋味是可想而知的,在工厂里看到过群众给机械局的一位老干部坐喷气式,四个壮汉揪着他从工厂大院走过,还没有走进会场,这位老干部就几乎失去知觉了。当然斗争大会还要召开,就看着四个壮汉似拉一只麻袋一样把这位老干部拉进了会场,然后就是震天动地的口号声:“打倒走资派。”
社会上斗走资派,再毒恶也还是没有打死过人,喷气式之外,还要挂牌子,是一块大木牌,用绳子吊在脖子上,更野蛮的作法,在大木牌下面坠上一块砖头,我看见过有坠三块砖头的,以作为群众对他们不走革命路线的惩罚,但到底走资派是内部矛盾,对于敌我矛盾的牛鬼蛇神,就更不客气了。
在工厂里,革命群众把批斗我,叫做是过热堂。封建社会,对于公堂上动用刑具拷打罪犯,叫做是过热堂,此中还不包括打板子,打板子是必须的审案程序,不打板子,岂不就“请客吃饭”了吗?更何况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革命的行动,如今对牛鬼蛇神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更不能“温良恭俭让”了。
在工厂里,我可能是第一个过热堂的阶级敌人,因为在揪牛鬼蛇神的第一天,我和革命群众对抗,最后是车间老工人把我救了出来,我才没有被愤怒的革命群众活活打死。在小黑房里关了好几天,除了白天在大院里扫地之外,革命群众也没有对我采取行动,但我知道革命群众是不会轻放过我的,在这期间,将我救出来的那位老工人还以车间领导的身份和我谈过话,那位老工人说,我们把你救出来,只是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一点也不是我们对你的同情。你的反革命罪行,你自己应该负责,只有老老实实向人民低头认罪,你才能得到革命群众的宽大处理,否则一切后果只能由你自己负责了。
老工人的谈话,我自然能够理解,他暗示我再也不能和革命群众对立了。我当然也知道此时此刻的形势,拿鸡蛋往石头上撞,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别人可以忍受的一切我也可以忍受,不就是“低头认罪”吗?别人怎么低头认罪,我就如何低头认罪好了,以我的反革命“罪行”,总不至于判处死刑吧。
就在这时,传来消息说,革命群众开始要给阶级敌人过热堂了。我当然预料到这一场劫难,我是逃不脱的了,再不想和什么人对抗,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只等着给我过热堂了。也就在这时候,以老工人为首的车间领导也被革命群众打倒了,因为他们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压制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造反派起来夺得了革命的领导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朝着更革命的方向发展了。
一天下午,我被几个小青年从车间叫出去,他们通知我说,过一会儿要对我进行批判斗争。远远地站在我被看管的地方,就看见车间里已经挤满了人,还拉上了大标语,远远看过去,气氛非常紧张,看得出来,今天是要给我过热堂了。
在车间外面等了一会儿,显然里面在向人们做什么布置。没有过多少时间,突然从车间里传出一声大喊:“把狗林希押上来!”声音未落,冷不防有人从背后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毫无准备,一下子我就被踢倒了。没容我站起来,背后的四个壮汉两个人扭着我的胳膊,两个人揪着我的头发他们大步地向前跑,我弓着身子跑不动,活像是拉一只死猪,身子倒在地上,四个人就把我拽到车间里来了。
“打倒狗林希!”一片口号声中,我被扔在地上,没容我从地上爬起来,就觉得黑压压地一群人扑了过来,不知道多少只脚,就从四面八方向我踢了过来,更有人狠狠地用脚踩着我的头,踩得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知道被踢、被打了多长时间,似是终于人们散开了,这时又上来几个人把我拉起来,向下按着我的脑袋,又有人扭着我的胳膊,喷气式,革命群众开始对我进行揭发批判。
我根本就听不见人们向我喊了些什么,也不外就是辱骂呗,有人问我是不是反革命?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混蛋?我只有点头,还有人要我重复革命群众骂我的话,我就只能自己骂自己说:“我是混蛋。我是反革命。”
也还是我太善良了,我原以为众人把我毒打一通之后,下面就是揭发批判了。我们自己往往真是幼稚可笑的,就在几个人揭发批判之后,又走上来几个人,领头的一个向我问了一句:“狗林希,革命群众对你的揭发批判你听见了没有?”当然,我只能回答说“听见了。”但是,我的话音未落,这几个壮汉就向我喊叫着说:“你听见个屁!”忽一下,几个人同时举起了拳头,狠狠地向我打了过来,我来不及躲闪,也没有地方躲闪,几拳落下来,我就流出了鼻血,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过“热堂”的记忆,我终生不会忘记。今天许多人早已经忘记了那一场“革命”,更有一些年青人对于那一场革命毫无兴趣,我也常常听到有的年青人说:“总提那档子事儿干什么呀?”是的,对于中华民族来说,那一场革命并不可悲,而忘掉那一场革命才真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打过我的那些人,我永远不会忘掉。你会忘记打过你一记耳光的人吗?而且,他打你耳光,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过错,他打你耳光,就是因为他有打你的权力,打得好玩,打得解气。打过你之后,他们凑到一起还在论说谁打得狠,更会有人炫耀自己那一脚踢得多么重,又踢得多么是地方,然后他们再一起策划,下一次踢什么地方,下一次把他打到何等的程度,善良的人们,你会忘记这一切吗?如果你忘记了这一切,那就是你已经不再善良了。
过热堂,我不是最厉害的一个。
牛鬼蛇神白天劳动,晚上接受革命群众的揭发批判,揭发批判之后,再回到牛棚来睡觉。有的牛鬼蛇神被拉出去之后,整夜不放回来,夜静之后,就听见远远传来群众喊口号的声音,也能听到牛鬼蛇神过“热堂”的惨叫声。
我虽然罪大恶极,但在工厂里我没有“民愤”,我是胡风分子,还是右派,我反对这个反对那个,关老百姓的什么事?打我的人,有两层原因,一种原因是打人好玩,天津人说的那种打便宜人,的确机会不会总有,第二种原因,就是可怕的嫉妒心理,他们出身贫穷,没有上过学,平时看着我斯斯文文,成了反面教员还一副学生模样,读过好多书,还会外语,他们心理上承受不了,今天我终于落到革命群众手里,他们怎么会轻放过我呢?但这些人打我,总还不敢下狠手,打我不得民心,给我过热堂的时候,我注意看到,许多善良的工人,更有许多女工,都远远地躲开,没有人上来帮着打,打过我之后,他们虽然很得意,但回到家里,他们的妻子会骂他们臭王八蛋,下次他们也就不敢下手了。
牛鬼蛇神之中,确实有些人民愤大。什么人有民愤?技术强,得领导赏识,手中还有一点小小的权力,譬如给人们长工资呀,调动工作呀,他都说了算。偏偏他还有点什么问题,譬如参加过反动组织呀,开过小工厂呀,都是革命对象,如今落到革命群众手里。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真有过热堂时被打得遍体鳞伤的。
一位姓陈的车间主任,平时对工人要求得十分苛刻,长工资、定工级、评模范都有名额限制,不可能皆大欢喜,自然就得罪了许多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有人揭发他原来在东北的时候参加过什么组织,立即,他被打成特务,也被哄进了牛棚。
革命群众给这位陈主任过热堂,可真是下了毒手了,每次陈主任过热堂回来,都似死了一般,倒在地上好长时间苏醒不过来。牛鬼蛇神自然不敢过去询问,因为牛棚都开着观察洞,有人在外面随时观察里面的动静。过好长时间陈主任醒过来,头一件事,就是找人给他点上一支烟,他连划火柴的力量都没有了。
据说,给陈主任过热堂,工人们还不敢亲自下手,因为人们还顾虑万一日后陈主任官复原职,他们就更休想长工资了。给陈主任过热堂,工人们只揭发陈主任的罪行,而动手打人的,却是从附近学校请来的革命小将,小将们打人打痒了手,还有种种足以制服敌人的手段,他们更要在陈主任的身上试验种种酷刑,如此,没过几次热堂,陈主任就支持不住了。有一次他请我代他写交代材料,交代材料中他承认自己是国民党特务,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蒋介石找他谈话,布置他潜伏下来,找机会把天安门炸掉,还要他刺杀人民领袖。他要求革命群众对他严惩,请求公安局给他定罪,他自己认为,他的罪行应该枪毙。
陈主任过热堂时所受的磨难,是令人发指的,学生们用橡皮鞭子蘸了水打他,让他长时间地跪在地上,用上千瓦的灯泡烤他,一切一切都是学生们从革命小说里学来的手段。学生们打过陈主任之后,工人们请他们去食堂吃一餐夜班饭,两只馒头,一碗夜班的营养菜,不收钱,只收4两粮票。
过热堂是中国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野蛮手段,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机关使用这种手段折磨过共产党人,解放之后,废除肉刑,就是对待刑事犯罪,也不许动用刑具,再也没有过热堂的一说了。许多青年教育读物,在写共产党党员英勇不屈的时候,描写了国民党特务机关动用私刑的细节,青年学生于接受正面教育的同时,也接受了负面教育,如今要他们制服阶级敌人,顺理成章,他们也动用刑具,给阶级敌人过热堂了。
过热堂的背后,是咬牙切齿的仇恨,进入1966年,新中国建立已经超过25年,旧的仇恨应该说已经消除了,而新的仇恨又是自何而来的呢?就说给我过热堂的那些人,他们对我的仇恨是煽动起来的,这许多年的教育一直在告诉人们有一些人对于亡国共产极不甘心,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要出来兴风作浪,而他们兴风作流的目的,就是恢复他们已经失去的天堂,想重新骑在劳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到了文化大革命前夕,又有了千百万人头落地的恐怖神话,于是种要严惩敌人的欲望就萌生在许多人的心间,如今革命把惩罚敌人的权力交给了革命的基本群众,动用私刑,给敌人过热堂就成了一种享乐。这就和猫儿捉到老鼠一样,先要尽享胜利者的欢乐,最后再把它吃掉。
惩罚阶级敌人使许多人血液沸腾,给阶级敌人过热堂,更使许多平日萎靡不振的人精神焕发,许多人在贫穷的日子里终于看到了希望,他们幻想革命胜利之后,他们就要过上幸福生活了。只要在运动中有好表现,他们就可以升任科长,就可以长一级工资,尽管一级工资的级差是8元钱,但就是这8元钱,也要等好几年的时间。如今总算有了希望,只要你对阶级敌人有仇恨,在批斗阶级敌人时有好表现,说不定,你就可以得到那盼望多年、而又一直没有得到手的8元钱。革命就在长一级工资,批准入党的诱惑下,把群众“动员”起来了。
也许过热堂的记忆过于残酷,但,善良的人留下历史的创伤,为了告诫后人不要重演历史的悲剧:历史不会留下空白,更不会留下无法解读的谜团,也许历史缺少光明,但越过历史的黑暗,便有永远的光明。
本文选自《中国作家人生档案》,金蔷薇/编,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4年4月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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