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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乃之:牛棚琐忆

钱乃之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牛棚琐忆

© 钱乃之/文


  1968年9月3日,我被大会宣布隔离审查以后,就被关进了“牛棚”,直至1970年8月,才被放出“牛棚”,遂即被“寄放”到嘉定县西北边缘的五七窑厂,拖着“尾巴”劳动。1973年1月召回南翔,在人防指挥部敲石、运输、制砖、烧窑,直至1978年3月才获得彻底平反,回南翔镇文化馆复职。
  在那段阴霾蒙住太阳,恶魔横行,黑白颠倒的日子里,熬过非人的“牛棚”生涯,在今天看来,简直成了“天方夜谭”,令人难以置信。但是饱尝其苦的人,始终难以忘怀,唯求吸取教训,让这种黑暗的岁月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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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牛”,参加革命为人民服务,就该成为“孺子牛”,而进了“牛棚”,却成了“牛鬼”,就得任人鞭挞使唤,思想上就只有受罪的准备。被押进“牛棚”后,一个“看牛郎”(原建筑社的人事干部)就对我说:“你是老公事(指我曾干过审判工作),懂得规矩的,快把钥匙、硬币和裤带交给我保管。”我遵命行事,如数交出。从此门窗紧闭,饮食、用水都由“看牛郎”传送。窗户外还糊着白纸,上面只留着一个小孔,另糊上一张活络的白纸,“看牛朗在窗外掀起白纸,我在室内的一举一动,他就可以一目了然。
  当时还亏得我被诬控为“特务头子”,由于“衔头”大,除了学习班负责人和“看牛郎”外,其他人都不准和我接触,这样倒使我少受干扰。加上我身体羸弱,他们不敢对我动之以刑,怕弄死了我,断了线索,有“杀人灭口”之嫌。唯一的责罚是无休止地向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90度弯腰“请罪”。我想向伟大领袖毛主席鞠躬,甚至下跪致敬,也是心甘情愿,因为是他老人家解放了我,进入了革命队伍。可是无罪可请,又不容置辩,只得忍住腰酸,躬身作90度状,任凭汗水滴满周围,不叫直起身来,就得坚持忍受。心里虔诚地默唱着《东方红》和语录歌《相信群众相信党》,遥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祈求他老人家能早日解救自己,连做梦也多次见到他慈祥的脸庞,可是醒来情况还是毫无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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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牛棚”不到3天,突然换了一个为我送饭送水的“看牛郎”,见了我缄口如瓶,端上饭、送来水,回身就走,只在窗外掀那张纸片窥视我的行动。我猜测着“看牛郎”为什么换人?新换的“看牛郎”为什么这样怕与我接触?后来在审讯我的人口中流露出来,原来那个“看牛郎”也是“特务”,让“特务”看“特务头子”,怎么可靠?于是就换了人。
  由此,也使我猜测到“牛”群在不断扩大,蒙冤的人在日益增加,因为我了解原来的那个“看牛郎”,是土生土长的朴实农民出身共产党员,绝不可能当什么“特务”,肯定和我遭受的是同样的厄运。听说他后来因为冤难辩,刑难受,跳楼企图上访,结果摔断了一条腿,还是被抓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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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牛棚”中闷了几天,首次出现了原人民影剧院负责人来找我谈话。此人绰号“绍兴师爷”,平时工作和被揪“走资派”时,经常请病假住在上海家里,搞“清队”却劲头十足,这时已窜上了镇“革命委员会”(筹)委员的职位,开头假装关切地问我的健康状况,使人倍感亲热,继而要求帮助组织弄清解放初期的政治情况,提供我在解放初期组织的群艺业余剧团、南翔市商业职工联合会筹委会和参与组织的民办救火会、工商联、医师联谊会等团体和吸收我参加工作的人员名单。因我在解放初任南翔市人民政府文教股长,兼管民政工作,一些社会团体成立时,我都应邀到会,并和它们保持联系,对其成员都能记得起来,于是答应愿意尽快地写出来。他便留下纸张,嘱咐“看牛郎”免去我弯腰“请罪”,让我坐着静心地写。我便尽我所知,一气呵成,列出了名单。第二天他来取名单,临时走露出了狡诈的微笑。
  谁知第三天来了凶神恶煞般的镇武装部长,训斥我说:“你已被揭发是特务头子,不容抵赖,你提供的名单只是你同党的一部分,必须彻底交代,还应交代具体活动。”这才使我醒悟竟然中了他们的圈套,更害怕的是牵连了那么多人,后果不堪设想。

4

  跌入陷阱以后,圈套越收越紧,从此又恢复了90度弯腰,一次次申辩,换来一阵阵威邏,卧不成眠,食不知味,苦难受,冤难伸,生难过,死不得,蹲的又不是国民党的牢狱,前途茫茫,不明不白。心想与其这样活受罪,不如干脆顺着他们的诱供,看他们把这场闹剧怎么收场,或许从中还能弄清冤案的来头。在这个一念之差误导下,违心地综合5个在大会上“揭发”我的“同案犯”交代,作了“坦白”,并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为了便于日后申诉,在“坦白”的开头都说明:“经过某某同志的启发、帮助,在‘铁证如山’面前,作坦白交代。”(后来他们感到留下自己的姓名不好,定要我删去“某某同志”)这样他们认为我被制服了,就把我迁移到人民影剧院演员单人宿舍的“牛棚”里关押,“看牛郎”是影剧院的一个老年职工和书场的一个老年职工,待我比较和善。
  不到两天,突然传来一片慌乱声,从此,在门上用白纸遮掩的小孔中窥视我的频率也突然增加了。一位“看牛郎”偷偷地告诉我,在大会上“坦白、揭发”我的那个被折磨得脱了原形的影剧院职工用触电的方法自杀身死了。我不仅惋惜他的枉死,更可惜失去了一名可以辩清事实与之对质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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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演员宿舍关了些日子,又迁至人民影剧院北邻,将原来的佛学会念佛堂分隔成的“牛棚”里,这里曾作为“上海民兵打流指挥部”关押、刑讯流氓阿飞的场所。我被关进靠街的西厢房里,西边和南边的玻璃窗不但用白纸糊住,外面还用草包封住,外面的情况虽然看不到,但可听得见。光线阴暗,白天、黑夜都亮着电灯,天气闷热,蚊虫飞舞,不准挂蚊帐,以便“看牛郎”监视。即使加大了支光,耀得两眼昏花,在我心头还是一团漆黑。幸亏还是原来在影剧院里的两位“看牛郎”,暗地给予照顾,在没有人来检查的时候,就不让我弯腰,我就象困兽似地在室内来回走动,活络手脚,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唱着京剧《四郎探母•坐宫》以缓解心里的烦躁。
  一天半夜,又被一片慌乱声闹醒,还是那位“看牛郎”告诉我,在大会上“坦白、揭发”我的那个留用人员割断了左臂的静脉自杀,送进了医院,我祈盼着他别死,免得又多了个枉死鬼,少了个可以对质的对象。后来得知他被抢救过来了。
  又有一天,听到西侧南翔中学锣鼓喧天,从口号声中听得是欢送学生插队落户,我盘算着5个子女中有2个可能也要下去插队,想到父亲在缝纫社工作,工资被打了折扣,积蓄都被查抄去了,妻子在居委工场,工资低微,肯定难以负担他们的行装,于是托“看牛郎”把我的手表送回家去,变卖后聊补急用。结果又退了回来,说是家里可以开支,不必担心。可是表壳上留有被拧开的痕迹,据说是那个“绍兴师爷”的手迹,可见对我的监督之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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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牛棚”里熬过了1969年元旦,一天下午,只听得人民影剧院里又响起锣鼓声、口号声,欢迎市“革委会”派来的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南翔,听说他们是“毛主席派来的亲人”,这下该是申冤有望了!立即写了申诉,说明被逼的情况及与“坦白、揭发”人的关系,详细作了辩白。不料,反应极快,仅隔一天,就来了几个“亲人”,原来也是带着红袖章的“造反队”,二话不说,把床铺兜底翻了一遍,还抄了身,拿走了笔记本,只留下《毛泽东选集》和《语录本》,最后警告我说:“翻案决没有好下场!”指定我认真学习《敦促杜聿明投降书》,而且规定限制吸烟、削减伙食,处境更加痛苦。这时我铁了心,横竖总不得好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辩个明白,管它有没有用,至多一死,还是继续写我的申诉。
  4月间一个晚上,突然被催促赶紧起身,弯腰向毛主席像“请罪”,等候聆听中共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公报,从高音喇叭中听到“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被“永远开除出党”。这一夜无法入眠,看来我也“有幸”成为国家主席刘少奇的殉葬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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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人”们指定我学习《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无非是要我感受政策,弃暗投明,改恶从善。可是说实话,以前我不止一次通读过《毛选》,唯有这篇文章我并不在意,只当史料看待,谁知而今却成了劝我“投降”的檄文,尽管与我牛头不对马嘴,但是既然奉命学习,又可堂而皇之代替弯腰之苦,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念了不知多少遍,反反复复。但从另一侧面使我领悟到:我竟被与战犯相提并论,可见在他们心目中,我的反动地位何等之高,罪行何等严重!转而思忖,既然被当成了“牛”,别无指望,就静候他们宰割吧!
  一天下午,“牛棚”里又响起了高音喇叭,直播人民影剧院里举行的体现政策“宽严大会”。又听到有一批“特务”在会上“坦白、立功”,看来冤案还在扩大。我想:他们利用逼供、诱供、大会串供的办法,牵连了越来越多的人,怎么能把所有口供的细节对起头来,必然矛盾百出,最后难以定案,因此反而无所畏惧。会后,那个武装部长自以为得已,骄矜地问我“现在你还吃得下饭吗?”我随口回答:“现在只觉得饭不够吃。”他冷笑了一声,说了句“你的案是翻不成了。”退出了“牛棚”。
  过了几天,我被押到“镇革会”礼堂,被指定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参加“宽严大会”,会上有两个据说都是我“部下”的特务“坦白”,一个是咸肉庄学徒出身的原镇团委书记,他未受到冲击就主动“坦白”,并有“立功”表现;一个是解放前曾兼镇兵役协会主任的原工商业者,在隔离审查后能“坦白交代,检举揭发”,有“立功”表现,都获得宽大回家。后者在会上感激涕零地表示感谢,并说:“共产党实事求是,不象国民党那样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走一个。”这句话分明在咒骂他们那些披着共产党外衣的家伙,而他们却认为在赞美自己,可见他们自欺欺人,无知到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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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牛”群扩大,“牛棚”容纳不下,我被迁至新建而尚未启用的铁路职工家属宿舍,为了便于监督,有两个“看牛郎”和我同住一室,一个是“看牛”的负责人,山东籍共产党员,轧花厂工人;一个是无锡人,酱酒商店职工,相处一段时间后混熟了,山东人私下对我说:“我了解你不是坏人,并不是监督你,只是为了防止你一时想不开而自杀。”当然他并不是对所有的“牛”都一样和气的,一天他送早饭给东隔房关着的一位南翔中学英语女教师,只听得他一声怒吼,接着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山东人回房时还怒气不息:“妈的,送给她吃早饭,还放洋屁!”原来就因为她用英语说了句:“早安,谢谢您!”那个无锡人受山东人的影响,待我也不错,他去无锡探亲,带回“无锡肉骨头”,还请我一起品尝。
  一个偶然的机会,关在西后房的一个原来在影剧院卖五香豆的小贩发现了我,从房门上的玻璃翻窗中发现他在向我打躬作揖。第二天清晨,他乘拎便桶出房的机会,从房门翻窗中丢进来一个香烟壳捏成的纸团,上面写着“救救我,请承认是你命我一夜之间杀了9个人。”我想南翔从未有过一夜被杀9条人命的案件,为了免生枝节,烧去了纸团,不予理睬。
  这里因为与“看牛郎”同住,南面又是农田旷野,窗户只用白纸糊住一半,晒得到太阳,比以前改善了不少,可是夜间异常恐怖,不时听到凄惨的嚎叫和痛苦的呻吟,那是残酷用刑的效果,白天才得平静,他们也不来提审我,人闲着,思想闲不住,只期盼伟大领袖毛主席能明察秋毫,体察民情,早日发出“最高指示”,采取措施,解放倒悬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蒙冤人,一心忠于毛主席,心向北京城,于是积聚了一些烟壳,折成细条,编织成“忠”字和天安门图案,以寄托希望,消磨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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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春节过后,“牛”群缩小了,我被第四次迁移至原少年之家。靠天井的一排3间平房,自东至西分别关着我和原建筑社技术负责人及那个卖五香豆的小贩,“看牛郎”还是原来在影剧院的那几个,“棚规”比以前放宽了一些,清晨有段时间可以到天井里“放风”,3头“牛”可以见面。听建筑社的那人说,实在受不了他们的刑罚,皮鞭抽打是家常便饭,另加寒冬黑夜剥去外衣拖到阳台上淋水吹风,名谓‘清醒头脑’;用筷子插肛门,名谓‘量热度’;跪三角砖头;弯腰挂铁块……。”卖五香豆的小贩说,那些刑罚他也尝过了,臀部还被打得发紫,晚上睡觉只能合扑困,白天不能坐也站不稳。我想:这些刑罚决不是共产党使用的,既然号召“怀疑一切”,为什么使用这些刑罚的人却不被怀疑呢?
  我虽然侥幸没有受过这类刑罚,可是离家已近两年,音讯隔绝,不知年老体弱的父母、不经世面的妻子、5个年幼的子女是否经得住这场凭空的打击?这种担忧一直挂在心头,精神折磨并不比肉体的刑罚好受。
  在放宽“棚规”的情况下,开始实行由家属送饭,但还是不准会见。我按捺不住对亲人的思念,乘坐在窗外“放风”的机会,在玻璃窗户的白纸上镂了个小孔,每当送饭时间,我就守候在窗内,偷觑亲人的到来。看到孩子们虽然长高了,但是哭丧着脸,只觉得又喜又悲。家里怕我吃不饱,饭盒里装得满满的,我总是不顾腹胀,吃个精光,用我的饭量来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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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8月,经过多次书面申诉,“镇革会”的负责人,原镇委副书记和“绍兴师爷来到“牛棚”,要我去伪存真,实事求是地重新交代,我说:“以前的交代中,凡是开头没有‘经过教育之后,铁证如山面前’字样的,都是真的。”他们又要我重新再写一份。于是我抓紧在一天一夜之间,写成了交代,对被诬控为“特务头子”的各节列举了反证。上交以后,祸福难测,只盼着早日定案。
  农历七月初七下午,通知我收拾起全部行李,晚上又被押到南翔中学大礼堂,看到会场里贴的大幅标语上,我的姓名还是被倒写着,还打上了红叉叉,估计情况不妙。但却令我低头站在台上,并没有搞“喷气式”,结果宣布我的“特务案件”“事出有因,査无实据”,决定撤销隔离,回家听候处理,“帽子”拎在群众手里,以观后效。还特别交代,不准串连,不准泄漏“学习班”的情况。
  会后,由一个“看牛郎”帮我一起拿了行李回家,走到香花桥附近,两个儿子已经伫候在桥头喊着:“爸爸!”立即奔过来接了行李,我激动得几乎站不住脚,扶着孩子的肩膀,勉力加快脚步。跨进家门,只见全家人和邻居们都等候在天井里,父亲坐在藤椅上,消瘦的脸上老泪纵横,激动得一时站不起身来,邻居们在一旁关切地问长问短,我因为还留着“尾巴”,头上还套着“紧箍咒”,当着众人不便多说,除了流泪,一切情感尽在不言之中,向邻居们点头致谢,扑倒在父亲膝下,他让我抚摸锁骨下结成的硬块,显然这是长期担忧所致。不管怎样,我们终于能在七夕之夜家人团聚了。

  本文选自《嘉定文史》第1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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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稿:chings@aliyu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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