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丰收:厄运少年

丰收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厄运少年

© 丰收/文

本文作者


  人生难免遭逢厄运,谁敢保证自己永在坦途呢?不过,有些厄运程度浅缓,转变也快。然而,有些厄运却来势凶猛,影响长远(甚至祸及隔代),在人的心里留下烙印。

  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个中农家庭,从有车马牲畜、粮棉菜地、丰衣足食的小康之家,一夜间跌入忍饥挨饿、家有饿殍的深渊——这就是我家!我家遭遇的这场厄运,其中所受的饥饿、贫穷与苦难,比起许多乡邻,实在来得早了一些。
  来得早,不是因为我父母不会过日子,而是从一九五三年开始,我家的车马牲畜土地水车等,一切生产资料,全部无偿入社、归公;在接踵而至的统购统销运动中,我家又成了重点目标户。在村委会、贫协会几天几夜的车轮战逼迫下,我父亲顶不住了——他大哭一场后,同意了強行给他下达的、不切实际的卖余粮、卖余油数量。
  于是,父亲成了统购统销祭坛上的牺牲品——我家的全部存粮,连同当年口粮;全部存油,连同灶台上油壶里的油(最终也未湊够“余油”数量)都以最低的象征性价格,“卖”给了国家。这虽然使父亲成了全县的“卖余粮模范”,但我们全家,从此过上了食不裹腹的饥贫生活。
  卖了“余粮余油”之后,再想到巿场上自由买粮买油,万万不行了。我的文盲傻父亲,他没有料到,几乎在农民卖“余粮余油”的同时,全国各地原本开放的粮油巿场,“咔嚓”一声,关门!刚开始,父亲还能花高价,从黑市上买些玉茭、豆子等粗粮,从屠宰场买些牛油;随着市场大门越关越紧,我家的吃粮吃油,彻底陷入困境。
  就全国来看,比较而言,城市尚好,市民的粮油,靠国家每月定量供应(虽少却有);农民就糟糕了,全靠运气——收获庄稼后,按国家规定上交公粮,再根据剩余多少,按每户人口分配口粮(没有数量保证)。如果剩余太少甚或无剩余,国家会发放一些“返还救济粮”;几乎全是粗粮,也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至于吃油,全看各村生产队油料作物的种植面积。而那些年代,国家不断加码督促的,是种粮面积和上交公粮。所以,农民的粮油供应,常常难以接续,景况凄惨。
  缺粮少油,对于卖光口粮和食油的我家,无异于釜底抽薪——过日子的基础、底摊没有了,好比狗撵兔子,一步落下了,步步跟不上。从此,比起众多乡邻,我家的生活更是一落千丈。
  大概从小学二年级(一九五四年)开始,我就吃不饱了。我常常羡慕同学手中的麦面馍,看见邻居伙伴吃着炸油饼时,忍不住喉咙里咽涎水。
  不过,虽然吃不饱、吃不好,我在学校里的功课却还不错;尤其作文,从三年级开始,几乎每篇都被老师当堂朗读,或作为范文张贴。
  因为作文冒尖,不知啥时候起,我有了爱表现的欲望。在课堂上抢答老师提问,在课下唱歌、赛跑、扭秧歌;以及男孩子们的顶拐拐、拍猴子、翻筋斗、跌八叉等体育游戏,我总是争强好胜。
  于是,我获得了老师的赞赏和重用。每逢学校对外宣传党的政策路钱时、区乡政府召开群众大会喊口号时,我必是带头的小骨干;每次到附近集市上演节目、作演讲时,我总是打头阵。
  我的表现,赢得了母亲和一位远亲老奶奶的赞扬。母亲说,我是村里男娃中最好看的,就像王秀兰(蒲剧名旦);老奶奶则说,我父亲一辈子不识字,笨嘴笨舌,就会下死苦、受人欺;看这娃,现在就伶牙利齿,将来一准改变家门。
  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唯一的老师李子俊家中有事,请了假;替他代课的是乡区中心小学校长郑俊芳。两个月后,李子俊老师回校,带着学生欢送郑校长;走过校操场,来到大路口,两位老师握手告别。这时,郑校长忽然停好自行车,拉着我与另一同学的手,走近李子俊老师说:这两个学生,一个是凤,一个是凰。
  郑老师的评价,在校内外不胫而走,一时间,我好像成了童星。但也有几个同学不服气,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烧包。

  我十一岁时,考入离家不远的赵村高小。此前,我们这一带的农家子弟,小学毕业后,就去运城县城考高小,然后,初中是运城中学,高中是康杰中学。
  运、康二校及运城完小,在一九四九年之前,都是河东大地的老牌名校。但从我这茬小学毕业生开始,却要按规定,到附近刚成立的赵村高小去考试、入学。新学校只有两个班。我虽然心有不乐,但看到赵村高小的新任校长,正是教过我的郑俊芳老师时,心中也感欣然。
  上高小的喜悦,很快就被家庭的饥贫冲淡了。因为是住宿生,每周日下午,要从家里背够下一周吃的馍和菜。学校灶房里,只有一位大师傅,给老师做饭。大师傅只给学生们的干粮溜热,不管菜。我看到,大多数同学,从家里拿的都是麦面馍,而我妈给我拿的,几乎总是玉茭面窝头,间或好点,是玉茭面加少许麦面的二面馍;至于菜,就是腌菜缸里的咸萝卜,再带些红辣椒面和盐;有时,能带一小瓯韭花酱或黑面酱。菜和干粮,常常几天后就变味了,也只能那样地吃了。在我家,干重活的父亲和年迈的爷爷都吃不饱、吃不好;妈再疼我又能怎样呢。
  有天早上,我发现窝头只剩核桃大一小块了。我想坚持到下午,再请假回家去拿。谁知一过中午,肚子便咕咕直响;忽然想起,与我最好的同学杜光明,他爸爸昨天刚送来吃的,向他借个馍吧!
  未找见杜光明,却看见他挂在课桌上鼓囊囊的馍口袋。我解开口袋,映入眼帘的,是好几个又圆又大的麦面馍。我饥肠大响。我不顾一切。我抓起一个馍就吃。周围几个同学瞪大眼睛,看着我。我边吃边说:谁见了杜光明,就说我吃了他一个馍,改天还他。
  我狼吞虎咽,吃了杜光明一个馍;接着,想赶快找见杜光明。不料,直到下午两三点钟,也未找见杜光明(听说,有几个同学给他出主意别见我);我却被班主任耿尚儒找见了。
  耿老师问:你偷吃了杜光明一个馍?
  我:不是偷,是借,我让同学告诉他了。
  耿老师:杜光明说,你吃馍有同学看见了。
  我:耿老师,光明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怎能这样说话;有当着同学面偷同学馍吃吗?耿老师不说话,板着脸,让我出去,找杜光明认错。
  黄昏时分,不知谁去了我村,把我父亲叫来了。父亲给我带来了干粮,并带我进了耿老师办公室。父亲向耿老师赔不是,自我检讨,恳请耿老师对我严加管教;並说,过两天归还杜光明的麦面馍。
  耿老师把父亲送出房门。我把父亲送出校门,又送他走出赵村村囗,上了公路。父亲一路上未骂我,也未打我,未说一句话;直到要拐入小路时,才嘱咐我回校。父亲的双腿因过度劳累而变形,走路发瘸;月光下,我望着他一瘸一瘸的身影,心中既难过,又沮丧。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很像杜光明圆圆的脸。我想问杜光明,为啥躲着我呢?这还是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吗?这还算最好的朋友吗?
  那个周末,我回家后,母亲告诉我,我爸不顾后半年的饥荒,把一些绿豆和小麦,分别磨成“一风吹”(豆皮与麦皮全入面)。星期天下午,妈用五分之四的绿豆面加五分之一的麦面,烙了发面饼子;除给爷爷留几张外,一下子为我带了十八张!妈说,这是六天的干粮,很“楼伟”(富足)了。
  万万没有想到,周一早上,我走进教室,一眼发现,放在窗台上的干粮口袋,瘪了!天哪,我的十八张烙饼,一张也没有了!我满教室寻找。这个由高大寺庙改建的教室,除了班主任耿老师的卧室兼办公室外,十分宽敞。我找遍了犄角旮旯,连个饼渣也没有。我哭了,对耿老师说,昨睌刚从家里带的烙饼,十八张烙饼,全不见了!耿老师走到我昨晚放饼的窗台前,看了看,把我叫到他房间,安慰说:“别哭了,也许村里的狗偷吃了。你回家再拿吧。”我哭得很伤心,真希望耿老师突然出现,提着我的十八张烙饼,笑着对我说:“找见了!”

  吃不饱、饥饿,虽然不好受,但每当我的作文被老师称赞,或范文贴墙时,我就暂时忘记饥饿,喜上心头。有次,语文老师耿尚儒还让我走上讲台,给同学们介绍作文心得。于是,我每天盼望星期五——每逢这天,要连上两堂作文课;我的心中比过大年还高兴。
  此外,我还迷上了历史课。有一次,老师让我回答关于岳飞的一个提问。我在回答中使用了两个词组:“可歌可泣”和“光辉的一页”。对于今天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个用词也许平常;但当时年轻的历史老师曲自忍,有些激动,他当堂表扬说,“可歌可泣”与“光辉的一页”,两个词组用得好。他号召同学们:在语文中学到的词汇,要大胆使用。
  在对于老师在课堂的提问,我或许能圆满回答;但对于社会在人心的提问,许多我却懵懂无知。当一九五八年来到人间之际,人们看到的,是许多新奇而怪诞的变脸。一九五八年,呼啸而来!——中条山下,广袤的晋南平原,各种政治的经济的运动,如暴风骤雨,铺天盖地。
  我已经十三岁了。这年三月,运城县召开共青团和少先队员会议;新建的赵村高小,有一个少先队员代表名额。郑俊芳校长与其他老师商议后,让我参加会议。
  我生平第一次去县上开会。会上吃得好,每顿饭都有雪白蒸馍,每顿饭都有炒菜肉菜,每顿饭都有鸡蛋汤、醪糟汤。我在十三岁之前,从未吃过这样好、这样饱。
  这次会议的主题,就是吹响大跃进号角,贯彻毛主席倡议的口号:全民大练钢铁,十五年超英赶美;全民除四害(老鼠、苍蝇、麻雀、蟑螂),讲卫生等等。然而,这次会议秩序不好,开大会时,下面的说话声,有时几乎盖过台上的报告声。那位主持会议者,气得几次走到台前,大声制止。
  讨论会议报告时,可能只顾了共青团,对于参会的十几个少先队员,一时顾不上管理。我觉得,吃得这样好,难道玩耍来了?便主动召集大家,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围坐一圈;就少先队员当前的责任和义务,展开讨论发言。不久,一位漂亮的女同志来了,据说是运城县的副县长。她看到我们秩序井然地讨论发言,十分惊喜。当她得知是我主动组织大家讨论时,亲切地问我,哪个学校的,哪个村的;表扬我有责任心。临走时,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
  这次大会成立了少先队运城县大队委员会,大队长是县团委干事向淑珍(?),我被选为联络员。第三天下午,大会闭幕。我和另几位少先队员代表,与向淑珍见了面,她简单谈话后,我们各自回校。
  回校后,第二天下午,郑俊芳校长组织全校四个班的同学集会,让我报告在县上的开会内容。我站在一块石头上,挥舞手臂,一气讲了近一个小时。一位外村的小学老师偶然遇见,竟也站着听完。会后,郑校长当着其他老师的面,夸奖我:“讲得有声有色!”
  校长与老师们对我的夸奖,却挡不住一些同学的利嘴。他们背地里又叫我“烧包”,最肯叫的,是杜家坡的七八个同学。他们中有个娃娃头,名叫杜起来,年龄大,块头大。他有一绝技,能紧抿嘴巴,“呲”地一声,从挺宽的门牙缝中,射出一缕又细又长的唾沫;像个水枪。
  大师傅就是杜家坡人,与杜起来是亲戚。杜起来联系了五六个本村同学,每周自带油和菜,每顿饭时,大师傅给他们炒一大瓢时令蔬菜。常炒的是茄子配辣椒,南瓜脍豆腐等,香味四溢,比我的咸菜辣椒面好多了。他们围圈吃饭时,我有时忍不住,站在旁边眼馋。此时,那个大师傅常会露出鄙夷的神色。有次,杜起来吃完饭,从三四步远地方,“泚”地一声,把唾沬射到我的脚边;他身边的同学哈哈大笑。
  有些同学背地里叫我“烧包”,我并不在乎。因为,我从县城开完会,不几天,运城团县委便给学校寄来文件,文件内还夹着几张运城县报。这张报纸的第三版上,刊登了八个模范少先队员的套红头像。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头像赫然在列;像下标注:红孩子冯勤学。
  在红孩子的赞誉声中,我按照学区分配,考上了离家十公里、新建不久的龙居中学。尚未进校,农村公共食堂化就开始了。我家的饥贫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我村的公共食堂,开始还好,但很快就捉襟见肘了。几乎每顿饭都是玉茭面窝头,有时中午虽是麦面馍,却少得可怜,爷爷、父亲、母亲,每人半个馍(一个三两),我与妹妹每人是半个的半个;菜是大锅水煮白菜或红白萝卜,加一把咸盐。我的饭量大,每顿吃不饱;妈总是将她的半个馍,再掰下一半,让我吃。有时见我还不饱,妈把她碗里的稀菜汤,也倒给我半碗;妈总是教导我:“吃馍前,多喝水,水养人。”
  最受罪的,是我的爷爷了。他牙掉光了,粗粮咬不动,麦面馍太少;菜里不见油花,他撒些红辣椒面,刺激食欲。
  不知怎的,爷爷的火气越来越大,成天骂人。这期间,村里发生一件怪事:公共食堂的事务长(起义旧军队文书,退役后安排在我村落户),悄悄钻进库房,对着油瓶,大口地喝生油!被人发现后,消息传遍全村,社员们怀疑他决非第一次喝油;但村里人大多不识字,大家无可奈何。可是,我的爷爷却不饶他,每天见他就骂,说他不让人吃饱饭,坏了良心,是乌龟王八蛋,不如畜性!那人做了亏心事,每天躲着我爷爷走路。
  爷爷的脾气不见好转,公共食堂的饭菜更加少得可怜。家家户户遍野寻觅,开始以灰条条、人旱苗,马齿苋等野菜野草充饥了。
  长期的饥饿与愤怒,可能把我爷爷气昏了头。他把詈骂的矛头,对准了家里人。他似乎认定:是我妈,把家里好吃的,让我吃了。于是,他骂我妈:“儿孙自有儿孙福。把你那小爹伺候那么好,长大要坐‘喀嚓陷’(对县官的诅咒语)呀!”
  他骂我:“甘罗十二岁当宰相,你上那烂学顶毬用!”
  他骂我爸:“一辈子疵怂,把我的血汗光景,日塌光了!”
  有一次,他骂着骂着,突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辛苦跌打一辈子,老了老了,要当饿死鬼呀!”

  一九五八年九月初,我带着爷爷的骂声、哭声,带着父母的愁容;歩行十公里,去龙居中学报到。
  进入龙居中学,我的第一次作文,得到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常泽民的赞扬。他当堂朗读了我的自拟题目作文《跃进新跑道》,並选为范文,贴进教室墙报。
  碰巧的是,紧跟着作文获赞,县团委和少先大队委,又给龙居中学团总支发来公文,布置课外劳动任务;并附带那张有我头像的运城县报。常老师让全班同学传阅报纸,显得很高兴;让我担任了中四班“米丘林小组”组长。
  我的入学亮相不俗。不久,又有同学叫我“烧包”了。我的“烧包”气之一,是对老师妄加评骘。
  龙居中学建校才两年,虽然距离公社机关较近;但地处村际郊野,师资队伍薄弱。教初一的代数老师姓张,晋东南人,讲课乡音浓重,总把“数”,发音“丝”:正丝、负丝、纪年丝……每次上代数课时,尽管地讲得非常用力,脖子上青筋暴起,像条大蚯蚓,脸涨得通红,嗓子都哑了;可是,大多数同学仍然无法进入抽象思维,听不懂。我对代数提不起兴趣,在同学中抱怨:“这个丝儿、丝儿,真是个头疼事儿!”
  我们的班主任常泽民老师,刚从师范毕业,细高个头,白净面皮,板书漂亮;但他眼睛有点斜,讲课微带结巴,几乎每句话的开头结尾,都要加个“是吗”。有次,我正向同学们学他讲话:……是吗……是吗……;可巧他从旁边走过,大概没听见,径直朝前走了。吓得我们慌忙散开。
  说实话,刚进龙居中学,我仍然想念赵村高小的郑俊芳校长,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想念语文老师耿尚儒,他从志愿军战地文工团转业,走路、说话很有气派。我觉得,龙居中学的老师比不上他们。然而,一个喜欢作文的学生,不论到哪里,对自己的语文老师,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对于常泽民老师,我很想走近他,和他说话。
  就在这时,从高年级传来一个信息:在龙居中学,最好的语文老师是尚千钧!
  高年级同学说,尚千钧老师还在“后师”上学期间,就在省地县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进龙居中学第一年,就在省级报刊发表了短篇小说和诗歌;这在全运城县也不多见。尚老师是语文老师,又是班主任,口才好,咬字清,声音亮。他只要往讲台一站,那傢伙,同学们全神贯注,听了还想听。
  可是,由于尚老师同宿舍那个老师很政治,一九五七年向校党委告密,说他对党不满。于是,在龙居中学,尚老师成了唯一的右派分子。他不能教语文了,也不能当班主任了,在校打杂。
  听了有关尚老师的信息,我立即产生了同情之心,为他抱不平。我在同学中积极活动,讲述尚老师的水平和遭遇。我还联络其他班级同学,准备上书教导处,要求批准尚老师给我们教授语文课。教导主任王芳得知此事后,找到我,严厉训斥:“狂妄!”我垂头丧气,知难而退。

  我的“烧包”气之二,是政治课开讲第一堂,第一次与王建业老师见面,竟使他当堂变脸,勃然大怒。
  王建业老师,中等身材,脸白,牙齿也白。(由于水质问题,运城县大多数人是氟斑牙,黄黑色。)王建业与尚千钧,都是在龙居中学建校之初,最早进校的老师。王建业政治先进,是学校的共青团总支书记、党支部委员;平素不苟言笑,以对学生严肃著称。
  龙居中学有个规定,每天晚上就寝前,全校师生列队集合,由教导主任王芳出面,讲评近日的教与学。王芳,原是解虞县秦腔剧团团长,剧团解散后,调入新建的龙居中学任教导主任。他口才超群,每对全校师生讲话时,那种运城话的磁性男中音,如江河流水,一泻千里。
  王芳讲话时,最爱引用孔子两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几乎每晚如此。同学们有时不耐烦,特别是后排的学生,队形松散,交头接耳。这时,只要政治课老师王建业一出现,轻步绕队巡视,嘴里低沉地哼两声,队伍立即整齐、安静。我多次目睹此情此景,对这位政治课老师,产生了钦佩和敬畏。
  对王老师的钦佩和敬畏,使我第一次上他的政治课时,莫明其妙地兴奋起来。我的课桌紧挨教室门口,王老师一进教室,第二步便从我面前走过。此时,我的表现欲、逞能心,“噌”地窜起——我对邻座同学小声说:“这个老师厉害”;他正向讲台走去,听见我的话后,猛一转身,盯我片刻;然后快步走向讲台,把手中讲义往讲桌上一拍,朝着我眼瞪手指,厉声责问:“我咋的厉害啦?!你什么意思?!”他让我站起来,唾星四溅,劈头盖脸,猛剋了一顿。
  很长时间,我都想不明白,说王老师“厉害”,本心是赞扬他啊,赞扬他为师严格,严师出高徒嘛!不知王建业老师,对“厉害”二字,是如何理解的;为什么如此过敏、如此反感?难道他认为我是讽刺他、挖苦他吗?
  我暗暗地自责: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全班第一次上政治课,我便挨了剋,丢了人,情绪低沉了好几天。
  好在同学们相聚不久,並无人对我公开嘲笑;加之新课程多,乱花吸眼;尤其语文、历史等文科,更让我手不释卷,甘之如饴。学习的乐趣,使我渐忘不快。
  龙居中学虽然地处公社农村,却是正式的县办初中。师生的粮油供应,基本上享受市民待遇。记得,老师每月供粮30斤,学生26斤,食油不分师生,每月三两。大部分学生,每周都要从家里背些干粮或红薯,补贴晚饭。晚饭前,灶房把学生自带的红著或干粮,蒸熟溜热。
  对于我来说,学校的饭菜,比家里好多了。每周,能吃一个雪白的麦面馒头,真白,真香;只是太小了,二两,我张开大嘴,两口就下肚了。我却舍不得,故意用小口,慢吃。虽然吃菜总是水煮萝卜片,但比起老吃腌咸菜,好多了。
  一九五九年一月底,我村的公共食堂揭不开锅了,只好解散。除少数特殊人家外,在各地农村,大多数人家的吃食,已经离不开野菜、薯蔓、榆钱、槐花、树叶,甚至草根、树皮等等。
  有次周末,学校午饭吃白面馍。我看着那个白馒头,舍不得吃。我决定把那个白馍拿回家,给可怜的爷爷吃。
  母亲看到我拿回的二两重小白馍时,满脸惊喜;当天晩饭,便把溜热的那个小白馍,端到爷爷的饭桌上,並大声告诉他,这是小玉舍不得吃,从学校拿回来的。爷爷一言不发。他只吃了半块。妈说,明天你伢(爷)还能吃一顿。(书写至此,禁不住落泪抽泣。)
  我在学校里,一想起爷爷瘦骨鳞峋、颤颤巍巍的样子,顿时万箭穿心。我常常暗自发问:党和国家,为什么不照顾一下农村老人呢?
  我每次从学校回家,常听妈说:每顿饭都发愁——树叶草渣做的菜团子,你伢(爷)咬不动;给他的饭桌上(多年习惯,爷爷单独吃饭),不知该端啥。
  父亲不说话,愁眉紧锁。我心里十分难过。
  在从学校和家的往返路上,好几次,我停下脚步,看着田野里黄润的土块,呆想:土,既然能生长庄稼,那么,人能不能吃土呢?我还特意求教于老师:书上说,有一种观音土能吃,运城县哪里有这种土呢?老师说,运城县无有,即便有;吃了那土,会把人涨死的!

  可吃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在龙居中学,最害怕的,是上午最后那堂课。这时饥饿最难熬——胃里发烧,像火燎,像手抠,像许多手进来,又抓又挠又挖!
  那是个周五的中午,终于,下课铃响了,午饭吃白馍!同学们潮水般地向食堂涌去。我落后了,却在教室通道上,捡到一张饭票!一看,正是当日午饭。我一阵惊喜,立即把饭票握在手心,先去打来自己那份饭,三下五除二吃光了;然后,居然並未多想,用捡来的饭票,又去打了一份饭。我打算,把水煮萝卜片吃了,把白馍拿回家,让爷爷吃。正要动筷子,事务长虎娃,板着脸,走到我面前:“大师傅说,你打了两份饭?”“是,我检了一张饭票”;——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检的也不能吃”!——虎娃一边说,一边端起那份饭,快步离去。
  原来,我捡到的那张午饭票,是同学扆宝珠的。我想向他道歉,但一中午不见他的踪影。——他很晚才回来。他到处散布,说我偷了他的饭票。
  当天晚饭前,班主任常老师通知,晚饭前的自习课时,初一年级三个班,到中五班教室开会。那时节,太阳落山早,中五班教室后排几个课桌上,点亮了七八个煤油灯。(农村学校无电,一个课桌配一个破璃罩子煤油灯。)
  这次班级联会,由我们班的班主任常泽民主持。他站在教室后排的煤油灯下,几句开场白后,忽然话锋一转:“在座的,有一个同学是贼!”——常老师说此话时,一反常态,不结巴了,也不带“是吗”了。他点了我的名,说我偷了扆宝珠的饭票,喝令我:“站起来!先自我检查!”
  突如其来的打击,迎面袭来。我向常老师辨白:“我是捡的!”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流满面。我抽噎着,泣不成声;一再坚持说,“不是偷的,是捡的!”
  但是,常老师不理我的茬。他让同学们发言,批判我的行为。昏暗的煤油灯下,几位男女同学盯着我看,并不发言;只有扆宝珠站起来,一口咬定,我偷了他的饭票。接着,事务长虎娃也站起来,噼里啪啦批判了一番。
  为了节药煤油,大半个教室未点灯。黯淡的光线中,我看见学校团总支书记、政治课王建业老师也在座。我心想,他也会剋我一顿的。然而,那晚,他並未发言。
  可能因晚饭时间已到,批判会很快结束。晚饭是同学们从家里自带的红薯或窝头。当中四班的笼屜抬到教室旁边时,同学们一涌而上。我的最后一个大红薯(次日周六),身上的标签在眼前一闪;等我挤到跟前时,红薯不见了!直到最后,同学们快走光了,笼屜里只剩下一个小红薯了;但不是我的,我不敢拿。就在我苦恼之际,暗影中,最后那块小红薯,也被人拿走了。有人告诉了常老师,但他没来;事务长虎娃来了,他看了看笼屜,没说话,也走了。
  这天晚饭,我只喝了一碗白开水。面对饥饿难忍与遭受批判,我咬住牙,不哭!但是,这个双重倒霉的日子,我却记忆深刻,终生难忘。
  饥饿的滋味,到一九五九年的下半年,在全社会更加变本加厉。最先被击倒的,是老弱病残。饿死人现象,已经普遍存在。写作此文时,一位寿阳县朋友告诉我,当年,他们那里方圆村落里,几乎天天要埋死人。许多老年人吃草根和树皮后,拉不下,被憋死。
  在我家,粗粮早已告罄,细粮更无影踪。这年冬天,能吃的草和草根都难以找见了。爷爷因长期饥饿,已经皮包骨头。母亲找遍亲戚,湊了二斤高粱面,给爷爷蒸成窝头。爷爷吃了高梁窝头拉不下,痛苦万分。那天,当母亲又端来高梁窝头时,已卧床不起的爷爷,一把将窝头扔到地上,说:“这是闹人(毒人)呀!”下午,他双眼流泪,望着我的父母和妹妹,连哭两声:“丢不下冤家!”“丢不下冤家!”,气绝而亡。

  爷爷去世前夕,我刚从初一升到初二。我们班的语文老师换了,是全校资历最深的胡文章老师;我们的班主任兼政治课老师也换了,是刚从县上调来的介恒让老师。
  想不到的是,因生物老师调回县上,所谓的“右派分子”尚千钧老师,成为我们的生物老师。
  尚千钧老师的长处,是语文与写作。可是,学校却让他讲生物课。即便如此,他也能开动脑筯,融合语文的魅力,把个生物课讲得别出机杼,独具特色。
  尚老师讲课的声音不仅洪亮,而且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语音平缓时,他和颜悦色,如平沙细浪;语音激昂时,他双目炯炯,声震屋瓦!尤其吸引人的是,他把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与生物课的内容巧妙结合,寓教于乐,听得全班同学鸦雀无声。如,他在讲人的大脑思维功能时,引用了《红楼梦》中“龄官画蔷”的情节——他说,贾宝玉隔着花丛,窥见花下蹲着个女孩儿,用簪子在地上不断地划写,细看全是一个“蔷”字;他说,虽然风雨渐大,那女孩儿却丝毫未觉,贾宝玉禁不住喊道,不用写了,下大雨了!——这时,只见尚老师突然双目圆睁,声高八度,激情四射地抒发感慨:“此刻,因对蔷官姑娘的疑问、担心,贾宝玉全神贯注;而对自己正在着风淋雨、衣服全湿的境况,竟也全无察觉!”
  听尚老师讲课,确是一种文化享受。可是,我却也常常闷闷不乐。自从爷爷饿死,我爸更加少言寡语,(在家人和村里人的记忆中,父亲从此至69岁去世,他的脸上从未出现过笑容。)父亲的面部和小腿早已浮肿,仍然一声不吭,坚持上地干活。我妈骨瘦如柴,有气无力;镇上医生怀疑她患了肝炎,要她多吃糖。那年月,我家买盐打醋都手头拮据,何谈买糖?在此情形下,妹妹小学五年级便辍学了。我的邻居、发小许平海,她妈因饥饿而全身浮肿,每日臥床不动,不久便也告别人世。
  我暗暗担心:爸和妈,妹妹,会不会哪天也要饿死?
  有一天,我听见爸和妈商量:开春后,到屋后的苜蓿地,悄悄捋些嫩苜蓿,和王茭面混起来度饥荒——其实,那块苜蓿地,原本就是我家买的,五亩大,离我家屋后一里多路。我家种上苜蓿,是做牲畜饲料的,才收获两年(苜蓿是常年生长草本植物,寿命在十五年左右),便无偿交公了。那里每一株苜蓿的根上,都浸透了我大爷、二爷和父母亲的心血与汗水。但是,既然无偿交公了,你就不能明着去捋,明着当饭吃了。

  一九六〇年四月间,一天早饭后,全校集合,所有六个班级的师生,到附近公社的露天剧场,参加公社社员大会。三百名师生,列队就地而坐。各村来的社员代表,也黑压压坐满会场。县上来了一位农业部长。公社书记首先讲话。他说,当前,农村偷盗庄稼之风盛行。今天,要对各村抓来的反面典型,进行批斗、判刑!
  批斗对象出场了——二十几位,都是四五十岁的农民;一字横排,站在台下的条凳上。天啊,父亲,我的父亲!他站在条凳上!他那因劳累而变形的双腿,似乎难以支撑佝偻的身躯;他神色木然,卑屈;他更加瘦弱、矮小。
  (我坐在会场,一幕幕父亲的画面,在眼前快闪——农业合作化后,父亲带头加入互助组、初级社,带头将车马牲畜土地水机等生产资料,无偿地全部交公、入社;他当过互助组副组长;初级合作社副社长;当过全县“卖余粮模范”;如今我爷爷饿死,全家人在饥饿的死亡线上挣扎,无人营救;父亲却成了罪人!)
  父亲的罪状是,今年春初,捋了生产队的苜蓿,拿回自家吃了;去年秋天,掰了生产队的玉菱,拿回自家吃了。
  对我父亲罗织罪名,无限上纲的批判者,是生产大队的一位贫协代表。他从外村搬入我村时间不长,人都没认全;却成为批斗我父亲的骨干分子。(他儿子也在赵村高小上过学。不知何故,两年后,他跳入村北水井自杀。)这次大会,父亲被判刑:入狱六十天!
  我在会场,无地从容,如坐针毡,心跳加快。我的身旁,一边坐着党员班长张四有,一边坐着团员副班长梁甲娃;他俩神情紧张地盯着我,直到散会。
  同学们肯定都知道了。许多人不和我说话了,或者躲着我走路。有时,我还在教室坐着,张四有却假装没看见,重复地向其他同学说:“那天,他脸色煞白呢!他紧握拳头呢!他屁股不停地动弹呢!想要站起来呢!”——他故意放大声音,让我听见。以后,凡课余时间,只要张四有在哪里,我便不去哪里。
  张四有的搭挡梁甲娃,和我本是赵村高小的同学,以前关系不错;但那次公社大会后,他疏远我了。这也罢了——他爸自从调入龙居公社供销社后,经常来学校,给他送各种好吃的。甲娃常常拿出大铁盒饼干,漂亮的巧克力,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维他命”;在我面前显摆。每当此时,我立即走开。我快十五岁了,决不眼馋!
  公社大会之后,我颜面扫地,十分苦闷。除了上课,我总想避开同学们。课余时,我常常找个僻静处,背靠着墙或树,站着,半天不动,发呆。我开始失眠,头晕,头痛。
  这天中午,阳光灿烂。我心情沉闷,独自走出校门。此时,小麦已经泛黄,绵亘百里的中条山下,一片金色的海洋。微风吹过,金浪起伏,麦子的馨香扑鼻而来。运城县,素有山西小麦粮仓之称。我一时呆想:地里这么多小麦,怎么分到我家里时,即使加上秋粮,也几乎年年口粮差半年;这么多小麦,哪儿去了呢?……
  在一片麦海近处,有一棵大树。我沿着田埂,走近大树。树旁有一眼大井,大井因拆走了水车,张着黑洞洞大嘴。
  四野寂静。我靠树坐下,望着起伏的麦浪,发呆。忽然,心中涌起一阵悲哀,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以至哭出声来,竟至嚎淘大哭!我产生了幻想:幻想天上会降下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走来与我说话,送我一个宝葫芦;让我的父母和妹妹吃饱饭;幻想出现一位老奶奶,坐下与我说话,给我带来两个麦面大白馍,还有两个熟鸡蛋。……
  我哭了许久。四野寂然,不见一人。在麦海包围之中,我的哭声渐若蚊蝇。我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回校。
  我从麦田返回,走进校门时,恰巧相遇尙千钧老师。我身上徒地涌起热流,一一我朝他鞠了个躬;本想和他说话,但还是匆匆离去。

  晩饭后,我听到一个消息,学校给尚千钧老师加了任务:除讲授生物课外,还要他负责养猪。尚老师身体单薄,每天又要上课,又要割猪草喂猪,他受得了吗?我找到尚老师,表示想和他一起养猪。尚老师请示学校领导,同意了。同时批准的,还有一个矮个子男生,名叫王兆家(?),大我一届,快毕业了。每天中午或下午课余时间,我俩每人割一大筐猪草,尚老师用灶房的泔水,加上野草,制作猪词科。
  王兆家对我很热情。我俩找来几根粗木椽,一块破门板,在猪圈上方搭起个棚户;下面是猪的“卧室”,上面是我与王兆家的“床铺”。可是,王兆家躺了一次便不躺了,嫌臭;猪虽不大,但痾屎不少。王兆家每天送来猪草就走。我却喜欢这个小天地,虽然猪屎臭气时有飘入,但心里安然。我喜欢钻进这个“小阁楼”,仰面枕肘,伴着碧绿的野草,背诵古代诗词:“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风向东流。”“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我最喜欢的,一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是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我哼着蒲剧腔,反复背唱这两首词。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可怜——“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正飞马扬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我还把语文、历史、生物等课本,以及借来的课外书籍,带进猪棚。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我都在此度过。一天中午,我突然发现,尚老师不知何时,正在猪棚外,探着头,悄悄看我呢!四目相对,他笑问:“你不嫌臭?”我也笑了。
  这天晚饭前,尚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兼杂务室,拿出一大本剪报,让我看。他剪贴的各种报章杂志,纸已发黄,有他撰写的短篇小说、诗歌及各类文章。记得其中有一张篇幅挺大,是当时的《山西青年报》。登载一篇他撰写的短篇小说,内容是抗洪抢险救灾的;还有插图。插图的作者署名“凤仙”。(谁能想到,十几年后,我调入山西日报编辑部后,竟与凤仙老大姐成为同事!)奇怪的是,尚老师当时静静地坐着,並不多说话。此后,我暗下决心:将来,我的文章,也要见诸报端!
  我爱上了体力劳动。它在我的内心,给了我慰藉。新建的龙居中学,经常平整场地。每次用铁鍬铲草时,我总是低头弯腰,飞速挥臂——欻!欻!——每秒钟铲两至三锹,五六秒才喘口气,任凭汗流满面而不顾;这时,许多同学总是惊㤉地看着我。还有一次,全校同学上中条山背铜矿石(国家在此初建铜矿)。大多数同学爬上山就精疲力尽了,一人一趟只能背二十斤左右;许多同学半路上都累哭了。我能背四五十斤,虽然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但没有哭。
  还有一次暑假,学校又让尚千钧老师出马——挑选十名男生,去几百里外的霍县煤矿拉煤,给学校赚点钱。尚老师选的多是初三学生。我虽初二,刚十五岁,但身高已经一米七五了;只要能吃饱,身上有些蛮力。我抢着报名。尚老师选上了我。在霍县矿务局,我们的伙食与矿工一样,吃得较饱。在那里的山间柏油公路上,我一人拉起满载煤炭的小平车,跋涉十五里路程,每次都能顺利到达目的地(上坡地段安排有同学推车)。尚老师对着同学夸我:“这傢伙,瘦,却有劲。

十一

  我即将升入初三时,有一次,尚千钧老师以《我爱上了养猪》为题,让我和王兆家各写一篇心得体会。交卷后,我觉得王兆家比我写得内容充实。可是,尚老师认为“可以”,把我俩的文章,并头贴到了校办大墙报。一时间,我和王兆家,成为全校注目的小猪倌。
  大概,我的猪倌名声,以及体力劳动不惜力,引起了班主任介恒让老师的好感。也许,还有一点——自从介老师当班主任后,中四班每学期的班务总结、勤工俭学总结、模范同学先个进事迹总结,等等有关文字,总是由我执笔撰写(直到毕业);我似乎成了介老师的“小秘书”。于是,经介老师提名,我被选为班干部成员。分工时,介老师让我担任学习委员。
  对于学习委员,我有些怯场——从初二开始,我的数理化明显退坡。我找到介老师,直言心中的不安。介老师却不以为然,他说,相信我会迎头赶上。
  我不仅没有迎头赶上,还捅了个漏子。那天,化学老师王殿臣走上讲台,对上周的化学考试公布成绩,进行讲评。他一开口,就点了我的名,要我站起来。然后,他开始朗读我试卷中的文字部分——那些充斥着“之乎者也、矣哉夫且”的文言句式。他的脸色由黄变黒,训斥:“你是考化学吗?!狗屁不通!”他宣布:“冯勤学,本次化学考试,零分!”
  王殿臣老师身材瘦小,面皮发黄,眉宇间有些书卷气;因患小儿麻后遗症,走路腿跛。他平时课余很少露面,即便露面也寡言少语。据说,他和校团总支书记、政治课老师王建业是亲戚。同学们私下里认为:“二王”的脾气,有时很像,如出一辙。
  我再次找到介老师,恳切要求辞去学习委员。可是,介老师不同意,让我“努力追!”。我暗下决心:不吃馒头争口气,拿下数理化!
  然而,能拿下吗?到初三的第二学期,我发现代数课几乎听不懂了!我想“吃回锅饭”:从头补学,可惜,没时间了。
  一九六一年六月,毕业考试结束,毕业证也已发放。我作出一个痛苦的决定:高中,不考了。因为,一旦名落孙山,如何面对“学习委员”四字;如何面对尚千钧老师;如何面对班主任介恒让老师;如何面对——在饥饿的死亡线上,一直挣扎活命的父母双亲!

十二

  谁知,平地一声响雷,解放军要来我校征兵!当时的社会环境,大多数农民子弟已经不想上或上不起学了,都想早就业早吃皇粮;却苦于没门子、没路子而无可奈何。比较而言,当兵前途广且难度小。
  我和许多同学都认为:当兵虽然不挣钱,但有饭吃;至于打仗会牺牲,总比在家饿死强。何况,本次征兵,是一九四九年以来,第一次将最低年令降至十六周岁;并公开宣传:优先征招初、高中毕业生,为培养新一代军官队伍打基础。
  我刚过十六岁生日。——嗟夫,此乃天遂人愿者也!
  我未和父母商量,立即报名应征。征兵的负责人,从三个毕业班的报名者中,挑选了十名男生,逐一谈话,逐一家访;经体检、政审后,淘汰两名;最终批准了八名同学光荣参军。我在其中。
  与此同时,龙居中学已定好日子,召开应届毕业生典礼大会,会后举行告别会餐。介老师通知我,让我作为中四班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大会上发言。
  毕业典礼发言时,我第一个上阵。我以尚千钧老师的演讲气魄,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声震全场;以教导主任王芳的演讲风格,不磕不碰,行云流水,一泻千里。
  我明确表示,自己的人生目标是:“做一名优秀的文字工作者!”最后,我用两句话铿锵作结:“临别立下弒指誓,不捣‘黄龙’誓不还!”
  会餐开始了。在灶房后的空地上,六人一摊。尚千钧老师笑吟吟地来了。他径直走到我们的餐摊,坐到我身边;笑得灿烂、亲切、慈祥。他告诉我:“今天吃的肉,就是咱们养的猪。”他还告诉我:“你今天发言中,最后用的那个‘弑’字,《左传》里有,是‘崔杼弒其君’的典故用字。这个字,现代汉语很少用了。”同学们都不会喝酒,他却举着一杯酒,非要和我碰杯,要求我“一饮而尽”。(至今历历在目。)
  (行文至此,眼含热泪,情难自禁!——敬爱的尚千钧老师,自那天碰杯以后,至今没有见过你。后来,依稀听说,你去了一个村办小学。(该村幸运!)我曾想找你看你,却因浪迹天涯,终末遂愿。
  敬爱的尚千钧老师,你能看见这篇迟写的文章吗?我想念您!)
  毕业典礼刚结束,学校共青团总支部就迅速工作,要将所有光荣参军的同学,批准入团。我也递交了入团申请书。可是,眼看六名同学都拿上了入团证明书、介绍信(中五班班长张玉锁已是团员),我却迟迟不见批准。又过了两天,公社武装部马部长通知我:征兵领导组和学校最后研究,你这次参军未批准;考高中还来得及,抓紧复习功课吧。
  大部分同学都离校了,少数要参加中考的同学,在校复习。我心有憋屈,口中难言,收拾东西,告别母校;回家。
  我的参军梦破裂,父母倒也平静。但是,听说我放弃升学考试,两位老人忧心仲仲,轮番劝我。父亲两次坐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说:“还是考吧,不考,咋办呢?”我告诉爸妈:“我的代数不沾弦,考不上”;“我想当个有文化的农民”。(这是当年党和国家提出的就业口号。)
  我搬进爷爷住过的南房,把爷爷生前吃饭用的大方桌,布置成我的书桌。我还在紧挨书桌的东墙上,贴了两条红纸,用毛笔写了两句口号:“到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至今记忆犹新)
  简陋的书房布置好了。我走出院子,站在我家哨门外的台阶上,对面是个空旷的打麦场。此时,凉风骤起,鸡犬奔走;远处,三十里外的中条山脉,像一条淡蓝色巨蟒,横亘天际;山的顶端,灰白色的云雾,弥漫缭绕。
  家乡素有民谚:“南山戴帽,长工睡觉。”——要下雨了!
  村巷空寂。忽然,我的心中冷热交集,望着逐渐模糊了的中条山影,发呆。

写于2018年9月23日

  作者后记
  1.谨以此文,向我的苦命的大爷大祖母,二爷二祖母,父亲母亲,外祖父外祖母,舅舅(家贫未娶)等所有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作出血汗付出和贡献的老一辈亲人,表示无限感恩!为人子孙者,未能报答父母、祖父母等亲人的生养抚育之恩,在此特表无限的愧疚!
  2.谨以此文,向伟大的时代与历史表示敬意!
  向杜甫村小学及其以来的所有母校表示敬意!
  向龙居中学当时所有的老师们——无论表扬过我的、批评过我的、甚至训斥、批判过我的老师们,表示敬意!
  向老师们深深的鞠躬!
  3,我到山西日报工作后,有一年去运城采访。听说我当年的班主任常泽民老师,已从龙居中学调到杨村高小任教;我正好路过该村,便去看望。相别二十多年的学生前来看望老师,并拿出自已的一些新闻作品和文学评论送给老师;常老师满脸笑容。但是,当我提到当年的饭票风波,并用逻辑论证的方法,指出扆宝珠丢失饭票的原因:有被偷的可能;也有不小心丢失的可能;而常老师当年只认定“被偷”,不考虑“丢失”;这在因果关系上是论证不全面。此时,常老师顿时收敛笑容,稍作沉吟后说:“你,你那时,爱,出风头。”——所答非所问。不过,我很快转移了话题。临别时,我仍向常老师执弟子礼,弯腰九十度大鞠躬。常老师把我送到校外路口。路上,我忽然想,当年常老师,仅是一个班的班主任,他有权调动三个班同学,开我的批判会吗?我的“爱出风头”,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呢?

  本文由丰收(冯勤学)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近期推文 点击打开

〇 李忠公:天路迷茫

〇 张瑛:另眼再看什刹海

〇 胡作群:似此星辰非昨夜

〇 尤泽勇:林老师的两本书

〇 韦平:梦断工农兵学员

〇 我的串联生活.下篇

〇 我的串联生活.中篇

〇 我的串联生活.上篇

〇 蔡铮:我的高中

〇 晓华:下放干部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或微信
SRHistory

识码关注本号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最新阅读排行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