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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齐:我的串联生活.下篇

刘齐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我的串联生活
下篇

© 刘齐/文


  第二天,人们早早起床,不料得到新的通知,上级临时决定,我们这一片的串联学生,今天不参加接见。什么时候接见,另行通知,大家自行安排活动,但是不要去长安街和天安门,那边有重要安排。
  什么意思啊这是?小将滚热的心忽悠一下,转为冰冷。说得好好的今天接见,突然改了不说,还不让往长安街那边去,那边有啥安排?来外宾了?现在这个时候,来啥外宾?啥外宾能有接见重要?坏了坏了,一定是主席又上天安门了。红卫兵太多,顾不过来,把我们这边刷掉了。当初就不该来这个破学校,多偏僻啊,那天明明有车去东城区,偏不让我们上,我们也听话,不让上就不上,想想肠子都悔出花了。
  越议论人们越沮丧,还没地方提意见。阳光斜射进来,我们那面西墙,被安徽人擦得深一块,浅一块,越发让人不爽。王延安虎着脸,不理我们,我们也不理他,在分校吃过早饭,去本校找刘宁和刘维莎打探消息。
  一见面,刘宁就告诉我们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中央可能有决定,今后不搞大串联了。
  她跟李排长处得挺好,但也搞不清楚,为啥我们这么背运。
  为了防止血缘关系外露,四人小组没在本校久留,出了校门,溜达到大野地里交换情况。小雪节气已过,天没下雪,却降了温,冷风嗖嗖,吹得枯叶和尘土在垄沟里乱飞,身上感觉特别冷。
  说起昨晚的寝室大战,哥俩暖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补充细节,评价战果。
  刘宁说,打得好,这种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人,就得对他狠点,但以后别再打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刘宁当姐姐,责任重,考虑多,我妈嘴边那句话,此时也从她嘴里冒出来:千万别再出事,千万千万。
  见我哥手背粗糙,几乎生皴,我姐掏出蛤蜊油,打开盖,剜了一点,要给我哥抹。我哥拒绝,说女的才抹。我姐抓住他的手,边抹边说,蛤蜊油不是雪花膏,没有香味。
  抹完了,她也讲了一件事,好事:刘维莎得了一条蓝布新棉裤,是国库拨给串联学生的,分文不取,也不用交布票棉花票。
  分校住的是男生,没份儿。本校住的女生,指标也不多。我姐她们住的那个教室,二十几个人才摊上一条。李排长让大家发言,谁的理由充分棉裤给谁。多数人都带足了衣服,发扬风格,表态不要,只有我姐和一个湖北女生争。我姐有私心,但她不是给自己,是给妹妹争。维莎进京,是临时获准,走得急,只穿了一条毛裤一条外裤,风一打就透。
  那个竞争的湖北女生,据我姐形容,个子矮矮的,小鼻子小脸,我姐和维莎管她叫小武汉。小武汉抢先发言说:你们东北冰天雪地,冻惯了,不怕冷,用不着棉裤。
  我姐的发言有高度: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事不能一概而论,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东北比武汉高出十几个纬度,属于高寒地区,国家因此提供暖气设备。与此相反,南方冬季不用安暖气,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反倒经冻,锻炼出来了。说得满屋子人都笑。
  李排长说:这样吧,谁年龄小就把棉裤发给谁,大家说好不好啊?大家都说好,李排长就把棉裤给了维莎。棉裤刚巧是大号的,维莎穿了正合适。小武汉不乐意了,人们劝导她,幸亏你没要这个大棉裤,不然套在身上,没了腰,没了胸脯,都快没到脖子了,知道的说你是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朝鲜老大爷。
  分得棉裤,刘维莎一高兴,又将约定忘到脑后,张口就管我姐叫姐,而不是叫刘宁。没等我姐反应,马上意识到了,随即跟众人说,感谢大家,你们全是我姐。
  李排长很满意,赞扬道:这个小同学讲得好,我们大家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
  当天过得很慢,天黑得很早,小将们心里没着没落,有点儿近乎绝望,难道我们就这样空手而归?回去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就说我们看到毛主席的相片了?
  说着说着,房门开了,李排长和小勇又来通知新消息:明天主席接见,对,就是明天。小勇,即是领导老三的那个小学生领袖。
  鉴于第一天的大起大落,众小将担心耳朵听走了音,不敢振奋人心。这是真的吗?可别再来一次变动,让我们猫咬猪尿泡——空欢喜。
  小勇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歇后语,扑哧笑出声。
  这话是哪个同学说的?李排长不笑也不恼,这么比喻,可不恰当。
  这话是我说的。我就是嘴欠,好汉做事不敢当,只好躲在暗处不吭声。
  王延安瞧出苗头:这话是……
  我哥立刻阻击:是啥是,别打岔。
  王延安翻了一下白眼。
  李排长无意深究:都早点儿休息,睡前烫烫脚,明天要走很远的路。
  临出门,跟小勇说:那什么,还等什么?都发给大家呀。
  小勇就冲门外喊:老三,完了没有?
  完了完了,老三应声道,跨进门,一手拿一只剪子,一手攥一大把细麻绳。
  小勇接过麻绳,走吧,没你什么事了。
  老三低着头,退出门。
  等等,李排长板起脸,回家别乱说,明天早点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老三低声答,灰旧的背影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小勇将麻绳发给众人,每一根麻绳都有一尺多长,每人两根,多要不给,不要不行。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路灯还没灭,我们到本校集合,列队出发。
  上了大街,往东,朝着昨天禁行的长安街方向行走。太阳露出头,迎面照来,刘卫东的嘴唇上说不准是胡子还是绒毛,细细的,金黄金黄的。
  队伍由军人带领,走着走着,不往东了,左拐,往北走。
  怎么,不上天安门了?我小声嘀咕。
  管他上哪儿,跟上,别掉队。刘卫东心中也没谱。
  我们这一队,横排五六个人,竖排看不见头尾,一个跟一个,嘁嚓咵嚓地走。越走人越多,从各个街道汇入同一条路,一队跟一队,轰隆轰隆地走。
  不知那时是硬件不足,还是不放心飞行员,哪一次接见好像都没有航拍。这种时候,如果派一架直升机,从空中往下看,场面一定恢宏得不得了。条条大路通罗马,说的是路,但罗马那个路不会动,北京的路会动,北京现在的这些路,满满当当,可沟可沿,都是“革命洪流”,洪流滚滚,路也跟着滚动起来。
  长这么大,我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走了两三个小时,还没走到,有点儿吃不消,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脚上起了泡。想想刘维莎,估计也够呛,她跟着刘宁,走在女生队伍里。
  坚持,刘卫东给我打气,坚持就是胜利。实在累,你就数数,从一数到七,再从一数到七,一直数。
  他把我的书包摘下,背在自己肩上,另一个肩背他的,两个书包带在胸前交叉,显得挺有军人“范儿”。可惜了我哥,这辈子怕是没资格参军了,不然肯定是个好兵,行军打仗,抢着帮战友背枪,看他胳膊粗,可能让他背炊事班的大锅。
  为啥从一数到七?我问。
  你傻呀刘齐,咱家几口人?
  七口。
  那不得了,我练哑铃,练够数了,还想多练几个,就这么数,一个七,再来一个七,咱家人,落下哪个都不行。
  怕我还不明白,压低声又说,有时你数到六,没劲了,你就想,还剩一个是谁,好比是我爸,正遭罪呢,你救不救?这么一想就有劲儿了。
  我们这一队,有人把昨晚发的细麻绳缠到鞋上,一脚缠一个,从鞋底横上来,紧紧捆住。这是一种预防措施,避免发生拥挤,把鞋挤掉。更多的人没捆,说是到地方再捆不迟,说学校想得周到,上几次接见,每次完事都要收走一车一车的鞋。某人同学的衣服挤丢了,别人告诉他,去中山公园找找。去了一看,好家伙,遗失的杂物堆成一座小山,鞋袜、衣帽、钢笔、钱包、手表,应有尽有,杂七杂八混在一起,哪儿还翻得出自己的东西,只好在管理人员指点下,胡乱拿一件走人。那小子也规矩,丢一件衣服拿一件衣服,你拿两件又能怎样?你拿走点儿别的,又能怎样?
  我和我哥那天穿的衣服,应该跟天安门留影时一样,两个粗粗拉拉的半大小子,能穿出什么花样。我姐我妹什么装束,没印象了。我在海南岛写这篇稿,为了尽可能多地还原当年情境,特意微信她俩。刘宁退休多年,在加拿大照顾第三代,隔着太平洋说,那天她穿的是一件“深粉色带绒毛的外套,藏蓝色的裤子。没戴校徽,团徽也没戴”。
  刘维莎在老家沈阳微信:“那天我穿的棉袄,袄罩是一件灯芯绒娃娃服,红黑格相间的花色,很漂亮。头上戴的红绒方头巾,下身是国库发的蓝棉裤,脚穿黑胶鞋。”
  姐妹俩对服饰的回忆,让我惊叹不已,50年了,还记得这么清楚!
  姐俩的说法,为四人小组的谨慎提供了新材料。刘维莎戴的是红头巾,没戴红领巾,怕的是暴露小学生身份。再说那一时期,红领巾在人们心中,已经不是“红旗的一角”,更不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烈士”也要重新审查,保不齐里边藏着叛徒。
  刘宁没戴校徽,四人小组已归属23中,她的20中学名头再亮,也不便授人以柄。还有团徽,昔日戴在胸前,众人高看一眼,拿你当好青年。现在不行了,党内坏人层出不穷,团内又能好到哪里?谁说团是党的助手,什么助手,干坏事的助手?现在最光彩的是红卫兵袖章,你不戴袖章戴团徽,说明你不够格。非常时期,旧的东西不好使了,新的东西创造出来,统治人们的观念和行为。
  队伍走了很久,走到一个地方,命令就地坐下,通通坐下,吃自带的干粮。
  前几次接见,听说伙食都不错,有发面包的,有发鸡蛋的,还有发香肠的。我们没这个福气,我们带的干粮和往日早餐一样,两个馒头外加水疙瘩。
  可能前几次用力过猛,把国库里的好东西吃光了?一个人的嘴是一个小窟窿,几百万、几千万张嘴连在一起,那得多大一个窟窿?十个昆明湖怕也圈不住。整个地球都算上,哪个国家架得住这一通猛吃?当时人人吃得意气风发,没过多久,苦日子,更苦的日子,一个接一个找上门。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是现在的说法。当时不说“混”,说“革命”,是革命就要付出代价,交“学费”。
  为了方便携带,水疙瘩没切丝,每人一小块,齁咸齁咸。多年后一想起这一天,嘴里就泛出一股水疙瘩味。
  吃完干粮,没有进一步的指示,我们仍然坐着不动。
  早晨天还挺晴,这会儿是下午,云彩多起来,有点阴。
  此地极为宽阔,来的人无边无沿,坐满地面,只留出长长一条空地。远远望去,无数个脑袋密匝匝的,毛茸茸的,像庄稼地,又像芦苇荡,那一条空地就在其间拐来拐去,神龙不见首尾。
  过了一会儿,得到新的指示,我们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等待接见。
  原来这个长条空地,是临时性的车道。
  原来此次接见不用游行,我们不动,主席动,主席坐在车上,顺着临时车道,准确说是飞机跑道,检阅各路人马。
  我们等待的地方,是西郊机场,1938年由日本人兴建。1949年共产党进北京,在这里,由毛泽东检阅刚进城的大部队。毛泽东穿着厚厚的带毛领子的军大衣,站在吉普车上,注视受阅部队,敬礼的那只手有点儿弯,没太伸直。这是当时照片上的样子。多年后把这一段拍成电影,请一个叫唐国强的演员演毛泽东,检阅到半道,突然钻出一个战士,站在跑道上,拦住吉普车,慷慨激昂说了一大段台词。演这个战士的演员叫刘烨,演完战士,又去演国民党军官。
  为了言之有据,我用手机上的导航软件测量,该机场离什坊院地区有十多公里。到底十几公里,测不准,当年的路和现在的不一样,什坊院那个小学,在电子地图上也无从寻觅。
  西郊机场是内部机场,专供军队和大领导使用。从我们接受检阅的那天算起,5年以后,到了1971年,跟林彪同归于尽的那架256号三叉戟专机,最先是从这里起飞,然后飞到山海关,然后一去不复返的。又过了5年,到了1976年,扣押“四人帮”那天,叶剑英元帅从玉泉山去中南海,途中,让他的警卫员特意关注,看看有什么异常现象的地方,也是西郊机场。
  这些内部事尽管只是一些细枝末节,仍然要过很久,要到我们逐渐变老的时候,才能一点一滴地得知。当时我们一门心思,只盼着毛主席早点到来。除此之外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概不关心。我们不知道世界其他地方,人民的真实生活,他们吃的是什么,住的是什么,想的又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未来,还要经历哪些动荡,品尝哪些辛酸,体味哪些甘甜。
  我们比较渴,太渴了,学校没给带水,甚至早饭也没提供菜汤和稀粥,不是有关方面抠门,是为大家的膀胱着想,担心上厕所不方便。
  虽是机场,印象中没看到一架飞机,看到的全是人。
  红旗也不多,没法多,无数红卫兵长途跋涉,不可能人人都扛一面旗,累不说,关键是没那么多旗。因此到了地方,“红旗像大海洋”的场面就难以形成,形成了也不合适,挡眼睛,看不着主席。
  好在人们早有准备,手臂一挥,造出另一种“海洋”,通红通红,也是红海洋。
  该“海洋”的色彩构成,来源于一种60开本的小册子。
  这种小册子当时中国印了十几亿本,没有一本不是红色封面,封底和书脊也是红色,拿在手中,左摇右摇,上摆下摆,都是红红一片。外国人称其为“小红书”,中性说法。我们尊重有加,称其为“红宝书”,全国人手一册,至少一册,出门都带着。只有一个人不用带,别人一见他,都向他摇“红宝书”。
  这人叫毛主席,小红书叫《毛主席语录》。
  当天,西郊机场来了不少军人,扎着皮带,背着水壶,肩并肩,腿盘腿,双手扶膝,端坐在第一排。大家为之一振,心里明白,这是来维持秩序的,威风凛凛、最高级别的维持。
  被部队挡在身后的,不但有青少年,还有中年人。不但有教师和学生模样的,还有干部和工人模样的,乃至看不出职业模样的。如果仍管这些人叫小将,就属于脑子缺氧,看不出大串联的诱惑性、传染性、广泛性,以及各行各业的热情。说起来,没有哪个领域愿意小将一枝独秀,小将一动,百动千动,方方面面都动起来了。近年有一天,我在一家瓷器摊上,见过一个大瓷盘子,上面印着毛泽东和林彪某次接见的彩色画像,其说明文字很讲究,瓷器厂编不出来,一定抄的当时报道。该报道没像前几次那样,只说接见红卫兵小将,而是说接见“文化革命大军”。
  这个大军中,有多少人属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好的和比较好的?又混杂了多少不到百分之五的其他人?说不好。但我敢说,这个文革大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日后会加入中国的旅游大军、流动大军,他们凭借大串联的老底子,大声大嚷,大模大样,细声细气,轻手轻脚,走到天边都不怵。走完了中国,再走世界,也看红场,也看人妖,还看自由女神和柏林墙,看打工地点和投资项目,花的是自己的钱,赚了也归自己,公款行事的除外。
  大军中的人,此时都在集体发声,背语录,唱歌,唱各种颂歌。多年后,这些歌被一些人称为“红歌”,还要时常唱起,一直唱到今天的歌厅、饭馆和大妈舞广场,唱得垂垂老矣的当年小将泪水涟涟、舞步缓缓。
  李排长站在队伍前面,用男低音起歌,然后打着拍子,指挥什坊院这一拨人齐唱。文革前,我们班一个男生打拍子,两手白嫩,软了吧唧。李排长则是攥起两只拳头,在胸前交叉分合,挥来舞去,动作坚硬,怪怪的。大家轰的笑出声,李排长不笑,看不出表情,继续挥舞拳头。每曲终了,便用河南口音拉歌,本校同学来一个,大家呱唧呱唧,分校同学来一个,分校同学唱得好不好?再来一个要不要?
  那天,我们等待的时间极其漫长,颂歌唱了一曲又一曲,嗓子都唱哑了,主席还没到。有一次,远远见到两个车,有人高叫:来了来了!大家呼啦啦站起来,马上又噼里啪啦坐下。这一片刚坐下,那一片又站起来,人山人海起伏波动,连绵不已。今天的球迷,动不动就在看台上折腾,说是效仿1986年世界杯的“墨西哥人浪”。有什么呀?我们这个“西郊机场人浪”,比老墨的早了20年!
  来的不是主席,是巡查或联络的工作车辆。
  再唱歌,再等待。
  现在有一种说法,认为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气场”。有人不同意此说,认为是一种迷信。我不怕迷信,我早都迷信过了。我觉得“气场”这个说法不错,挺能描述当天情形。当天,西郊机场大约聚集了上百万人,上百万个“气场”汇在一起,应是一个巨无霸形的超级大“气场”,众人齐心咳嗽一声,都会有山呼海啸的动静。
  可是人再多,“气场”再大,也没有毛泽东一个人的“气场”大。别说一百万人的“气场”,全国几亿人的“气场”大不大?那也大不过主席一个人的。主席来到哪里,他的“气场”就罩到哪里。现在,就要罩到西郊机场了,人还未到,“气场”已经弥漫过来。
  这真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奇观,西方国家能造飞船和智能机器人,却无法造出这个气势。
  人们翘首以待,焦急,激昂。突然又起了骚动,许多人站起来,这次不是张望领袖,而是往四周挤,有人还捂住鼻子,好像在躲避什么。四周全是人,怎么躲得开?
  坐下!坐下!解放军大声喊,不管用,人们不肯坐,还挤。
  原来,有个红卫兵憋不住尿,此时上厕所已被禁止,任何人不准离开现场,那红卫兵实在忍不住,只好原地解决。浊水一滋,人们乱了套,谁也不愿坐在那里。毛主席随时都会到来,情况万分紧急,这时只见李彦喜排长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尿泡里,一动不动,腰板拔得溜直。
  众人肃然了,榜样就在这儿摆着,裤子都湿了,咱还有啥可嫌乎的,互相跟着,大家纷纷坐下。
  下午4点多钟,远处闷雷般传来呼喊声,几辆摩托车开道,突突突进入视野,主席来了,这回真的来了。
  摩托之后,是由北京212小吉普组成的车队,一律敞篷,一律放倒挡风玻璃。前些年,中国路面常见的,不是美国的威利斯吉普,就是苏联的嘎斯69吉普。威利斯是缴获的,嘎斯69是进口的,而这个黄褐色的北京212,却是自产的,首先为毛泽东检阅所用,检阅前不久,刚刚通过质量鉴定。
  可能是逆光,可能是距离太远,人缝中影影绰绰,我只看到一个主席模样的轮廓,站在第一辆车上,未及细看,前几排的人呼啦一下全站起来,挡住了视线。等我挣扎着站起身,脚往前探头,第一辆车已经不见了,后面的吉普从眼前掠过,车速很快,人们都来不及喊毛主席万岁。
  有一辆吉普,上面站着一个人,倒是让我看得真真楚楚,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威望和地位日益下降的刘少奇主席。
  纷乱中瞥见王延安,他也刚从人堆儿里站起身,涨红了脸,懊恼地大叫:这扯不扯,毛主席没看到,看到了刘少奇!
  人如洪水决堤,把我挤到他身边,王延安一愣:你看到主席了?
  被我哥揍了以后,他这是第一次跟我说话,又是这么个场合。
  我说:主席没看清,看清的也是刘少奇,以前就看过。
  以前?以前怎么看?王延安纳闷。
  我说有一次,缅甸将军奈温访问沈阳,刘少奇陪着,我们夹道欢迎。咳!已经见过一次,现在又见一次。
  我和王延安一口一个刘少奇,言语间透着不敬,与其说我们对国家主席变脸太快,年纪轻轻就成了势利眼,不如说我们有觉悟,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刘主席在中央,过去排名第二,现在排名第八,种种迹象表明,他还得往后排。
  那时,大人小孩都知道,刘少奇快不行了,只是料不到,他会不行到何等地步。
  那一天,是1966年11月26日,加上前一天11月25日,毛泽东连续两天接见文革大军,两天并为一次,史称“第八次接见”,也是毛泽东最后一次接见。
  此次接见,毛刘二人所乘车辆隔得很远,车又开得飞快,估计彼此一句话都没说。
  史料记载,此次接见不久的一天深夜,毛主席召刘主席去人民大会堂,两人见了最后一面。刘提出辞职,国家主席不当了,中央常委不当了,还有一个毛著编辑委员会主任,也不当了,一家老小去延安或者湖南种地。延安是刘全力推崇毛,并获毛提拔的地方,湖南是二人共同的家乡,不知他选这两个地方种地,是出于何种考虑。
  毛不动声色,只是劝刘读书,并给出书名,是几本不太出名的外国书。刘回到住所,跟家人宽慰地说,主席的态度很好。谁知没过几天,他即失去自由,被人斗来斗去,最终瘐死囚地。那一段,街上有许多大字块,故意把刘少奇的“奇”字写歪写乱,看上去就是一个“狗”字。请刘主席的亲友原谅我,重提这段不堪往事。我无一丝恶意,只是想说,“刘少狗”这种反人类、反文明的侮辱性叫法一经传开,全国的“狗崽子”不但在逻辑上、从属关系上,就是在字面上,也跟刘主席联到了一起。
  在西郊机场,我想看毛主席,却没看清,不想看刘主席,却看得一清二楚,当时觉得泄气,现在想来,这大概是上天对我的一种暗示,一种安排,是我的宿命之所在。
  此是后话不提。当时我在现场,全副精力归于一处,通通放在保持身体平衡方面,防止跌倒,被人踩踏。近读一个警卫人员的回忆文章,说那日散场,机场附近有一座罗锅桥,轰然挤塌,当场踩死了几个人,还有十几人被踩伤。人们“还未等主席换车,就撤了,把机场大门堵得水泄不通,主席的车无法回中南海,只好返回走人行道,从机场东北侧的一个小门改去玉泉山”。从前老人家总抱怨不让他接近群众,这以后,“毛主席再也不提不让他见群众的事了”。
  想想那一年,毛泽东73岁,刘少奇68岁,两位老人顶着暑热或寒风,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眼里所见,黑压压一片又一片,都是不认识的人,一次两次新鲜,咣咣咣一连八次,真是相当不容易。毛主席还好些,毕竟人们想见的是他,认识不认识,欢呼的都是“时代最强音”,众爱所归,就算再累,内心总会生出力量。刘主席就不然,大家越是欢呼毛,响应毛的号召,他就离危险越近。以他的经验和洞察力,应能感到,有一支锋利无比的革命矛头,正在紧逼过来。
  我们被接见的人也不容易,遥远的路途,漫长的等待,费了八九个小时,毛的身影从出现到消失,不过几秒十几秒,无数人挤倒在地,一秒都没看着。
  那又怎样?你无法让吉普车慢点儿再慢点儿,无法让别人坐着不动,就你一人站起来,使劲看,看个够。谁也不怨,只能怨自己运气不佳,再不佳你也是在现场,你就说你看到了,别人还会考你:主席长得啥样?他的照片随处可见,面部细节尽人皆知。当然,看照片和看真人终究不是一回事,大家费尽周折汇到一起,就是想看真人。前几次,有人跟主席握了手,完事就不洗手,逮谁跟谁握。我们这次握不着手,有人把手洗了,脸却不洗,说是脸被主席看到了,要原样带回家,让亲友摸一摸。
  几十年后得知,当天,西郊机场有个长春女孩,跟我一样,也只看了个模糊影子。来京后,她感冒发烧,被送进北京医院。头天晚上,热心肠同学特意把她接回和平里小学住地,次日随着大队人马,强挺着去的西郊机场。她没看清真人,留在医院,认为医疗更要紧的其他病号,反倒看清了。这些病号享受了特殊待遇,被专车拉到天安门,上了观礼台,望眼无碍,目睹毛泽东乘车通过。车队经过长安街,走了很远,才来到西郊机场。正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这个不走运的长春女孩,后来成了我媳妇。结婚多年,我压根儿不知,我们夫妻二人,曾经共处过同一个奇异时空。若不是见我写这个稿,不知还要等多久,她才会提及此事。都说无巧不成书,我这是写书才成巧。
  那日散场,刘宁、刘卫东和刘维莎被挤得东一个西一个,无法跟我会合。倒是王延安鬼使神差,跟我挨得很近。挤得最凶的时候,我险些跌倒,慌乱中,逮着一个胳膊就拉,那胳膊也拉住我,双方勉强挺起身,一见着脸,两人的手同时松开。大冬天的,王延安满头是汗,红袖章脱落到手腕上,手窝在里边,一抖,袖章掉了,另一只手去接,没接住,眼瞅着掉进腿脚的丛林,踩踏无形。他想笑一下,没等笑完整,整个身子都被人潮淹没了。
  回程的十几公里,黑灯瞎火,两腿都不知怎么挪的步,挪到什坊院,一头扎到铺位上,衣服都懒得脱,呼呼大睡。
  第二天,李排长召集开会,宣布中央决定,从现在起,到明年春暖季节,一律暂停来北京和到各地进行串联。见大家交头接耳,李排长特意强调,中央的意思,不是“停止”,是“暂停”,休整一段,天暖和了,串联还会进行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填写表格,办理车船票手续,陆续返回各自家乡,什坊院小学渐渐清闲起来。
  我们是最后一拨离开,我们一走,临时住处的地铺全部腾空,不再有人住宿。
  离京跟进京一样,也是晚上。
  我和我哥在分校等车,王延安他们四个安徽人也在分校等车,他们站在校门口,我们待在屋里。我哥给我爸买了两盒带锡纸的香烟,钱是管我姐要的,临来北京,我妈给了一些钱,由我姐掌控。我姐给我妈买了一盒果脯,那时我妈还没得糖尿病。
  炉子已经熄火,屋里有点儿凉。那个“问题不大”的中年人老三,不声不响进了教室,把各色被褥叠好,整整齐齐,摞成几摞,每一摞都用绳子扎紧,没像部队捆背包那样,捆成三横两竖,被摞太大,捆的是十字花。
  兄弟二人坐在草垫子上,看老三干活。草垫子散发着干草、灰尘和六六粉的混合气味。
  捆好被褥,老三又去清理炉子,把炉膛里残存的炉灰掏光,搂到撮箕里。
  我哥站起来,想帮他一把,归拢散在地上的蜂窝煤。
  老三小声说:我来,别占手了。
  老三穿一件灰淘淘的旧棉袄,低着头,眼睛不和我们对光。头发像我爸一样,有些花白,却比我爸的规整。我爸见报之后,被小将剃了阴阳头,又叫“牛鬼蛇神头”,一推子下去,中间就出了一道沟,左一推子,右一推子,头型就没了型。给我爸剃头的小将属于不爱动脑,随大流的那种,但凡有点儿创意,两边给我爸剃光,中间留一道棱,中国就能提前好多年,出现悲壮的莫西干发型。我爸剃了阴阳头回家,样子骇怪,简直变了一个人,我妈和我姐呜呜哭起来。我爸笑着转过头,让家人看看这一侧,再转过去,展示另一侧,安慰说,这样挺好,凉快!
  昏黄的灯光下,老三坚持着,不让我哥动手,独自把蜂窝煤摆好,把残渣拣净。又拿笤帚扫地,扫得很慢,但是用力,笤帚头斜抹着地面,不让灰尘乱飞。
  我哥杵在一旁,盯着老三,突然叫了声:老师!
  老三有些意外,停下笤帚。
  我哥憨声说,歇一会吧。
  老三低声说,不累。
  麻烦你了,这些天。
  应该的,应该的。
  这时我也站起来,跟老三说:老师,谢谢你。
  按道理,我应该称老三为您,但当年的我,和许多沈阳人一样,不习惯说您。我哥更是如此,他认为这么说,有点“装”。
  谢谢你,谢谢两位同学,老三抬起头,两只小眼睛闪着光,你俩仔细看看,别落下什么。
  送站的汽车从本校开来,是专为串联学生调用的外地大巴,车身印着芜湖公交字样。刘宁和刘维莎坐在第一排,李排长和一个战士坐在第二排。他俩负责送我们上站。每走一拨学生,他们都负责送到车站。
  我和我哥上了车,不跟刘宁、刘维莎打招呼,径直往车尾走。我哥扛着旅行袋,说这个车,咋这么矮?王延安跟在后面,搭话说,这是他们安徽的车,可以了,某某省的车还不如这个。
  车子启动时,我往外看,我们住过的那一趟平房,所有的房间漆黑一片,都被老三关了灯,门窗紧闭,一排排玻璃反射着车影,歪歪斜斜,支离破碎。
  院子里,只有电杆上点着一盏灯,照着空荡荡的地面。
  没看到老三,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可能认为,自己不太适合站在亮处,给革命小将送行。
  车开到公主坟,拐上我们走过多次、已经有些熟识的大街。黑夜中,大巴驶过地铁工地的长沟,驶过军博和“木须肉”、西单和电报大楼、中南海和中山公园,又来到天安门广场。车中人平静如常,已经没有当初的冲动。灯杆上的音箱悄无声息,没有播放音乐。
  车到东单时,王延安在后座捅了我一下:哎我说,沈阳小伙儿,你和刘卫东,你们不是同学,是哥俩,对吧?
  我不吭声,假装没听见。
  王延安又说:前边,本校那两个女生,也不是同学,是姐俩,对吧?
  我继续沉默。
  王延安并不需要我的认证,接着说:你们四个人,本是亲兄妹,别人不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行啊,合肥小伙儿,我哥回过头,不置可否地说,你这么喜欢收集情报,不干特工白瞎了。
  啥特工?王延安说,侦察兵。
  汽车拐弯,夜雾中出现一座双塔楼宇,亮得晃眼,楼宇正中有三个毛体大字“北京站”。
  李排长带着我们东北学生,去一个检票口,那个战士带着南方学生,去另一个检票口。
  要分手了,王延安看看我们,我们也看看他。
  王延安穿的还是那件民用布做的绿上衣,袖管上失去了红卫兵标志,反倒显得清爽、家常。这可能是他最好的衣服,如同我和我哥的球鞋,备受主人珍爱。
  他的鞋不行,已经开胶了。
  王延安笑一下,说:欢迎你们哥俩,明年来合肥串联。
  刘卫东说:也欢迎你们哥四个,到沈阳串联,知道你去过沈阳,你没去对地方,再来带你去东陵。
  返程比来时好多了,返程发了票,对号入座。但小将们挤惯了,落下病根了,一见火车就往上冲,都想先上,不信任车票,担心座位被人占住不还。
  我哥和我先上的车。我姐和维莎挤不上,李排长蹲下身,让她俩骑着自己的脖子,从车窗送上来。
  四人小组的脑袋并在一起,不断跟窗下说:回去吧,李排长。
  李排长仰着脸,露出白牙,笑呵呵的,站着不动。
  我生出几分愧意,觉得对不起这位河南口音的军人,心想如果他知道了底细,还会对我们这么好吗?会不会像训老三那样,横眉冷对?
  李排长,你就待在北京,哪儿也别去,刘维莎说,明年串联,我们还让你管。
  好啊好啊,李排长说,把胳臂拿进去,都给我拿进去,注意安全。
  铃响了,火车咣当一声,动了,李排长跟着车跑,边跑边挥手,我姐和维莎就流下眼泪。我姐的眼镜湿了,找不着眼镜布,用衣襟擦拭镜片上的泪水,两只眼睛露出来,有些发红。
  我哥靠在椅背上,伸直大长腿,两眼紧闭,吹口哨,吹的是文革前的老电影《草原晨曲》:再见吧绿色的草原,再见吧美丽的家乡,啊哈呵嘿,为了远大的理想,我们像燕子似的飞向远方。那一段,他总爱吹这个曲儿,吹得不怎么好,嘶嘶的,像什坊院里的白铁壶,水开了。
  回到沈阳,我妈长出一日气,挨个端详我们。
  我爸偶尔也能回家,革命同志斗他斗得发腻,让他每天扫厕所、跟锅炉班运煤,运的是煤块,沈阳没有北京那种蜂窝煤。剃完阴阳头,我爸不敢去理发馆修整,人家也不接这种活,我妈就用剪子给他弄弄。现在头发长出新茬,不那么难看了。
  我爸没怎么打听串联的事,只是淡淡地说,北京的驴打滚好吃,好像我们去北京的目的,是去吃这种地方小点心。事实上,我们不但没吃过驴打滚,见都没见过,见过的是人打滚,在地铁工地旁边。
  另外,我爸还说了一点,主要是针对我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该造假。
  从前,我爸说的,我哥都信。现在不同了,中国变化多大呀,许多事都反过来了。昨天对的,今天不一定对,昨天错的,今天没准是正确的。
  我爸哪里掌握这些情况,他天天就知道抡铁锹,抬头纹里,脖领子里,都是煤灰。
  我哥可怜我爸,不忍心跟他争论,便说,知道了,以后注意。
  日子接着过下去,外面纷扰,家里灰暗。
  但我们有盼头,从踏进家门那一刻,就开始期盼“明年春暖季节”的早日到来。“春暖季节”是文件用语,民间不这么说,民间的说法是“春暖花开”。
  刘卫东不声不响,全力筹备新的串联活动。
  此前那张23中的介绍信,边角有些磨损,信上加盖了两个长方形红印,一个印里标注“4人乘车证已领”,另一个印里标注“4人返程火车票已领”。介绍信有效期一栏的空白处,更被老谋深算的接待方填上“至1966年11月30日”字样,等于将其作废。但我哥仍存在手边,视同一个老友。
  下次串联的备品中,有一张纸,是一本书的扉页,全页空白,仅右下角盖着昆明一个学校图书馆的圆戳,从中可见我哥的雄心和愚蠢,他大概认为,这种东西也可成为一份证明。这张纸不知从何而来,被他板板正正夹入一本早年间的地图册,其中,每一省的重要城市和风景名胜,都被画圈标记,云南那两页标得最多。
  翌年三月,沈阳的草还没绿,桃花还没打骨朵,中央就来了文件。
  跟我们盼望的恰恰相反,来的文件是:《关于停止全国大串联的通知》。
  半个世纪过去,我哥的串联备品早已不知去向,留下来的,是他那册60开本的小红书。前头有一页,为半透明薄纸,宛如一层纱幔,揭开来,是棕色的毛泽东相片,下面用圆珠笔一笔一画,不连笔,写着几行小字:

  1966年11月26日,
  我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这是我的最大幸福。
      刘卫东

  我哥16岁写的这些字,带着这个“最大幸福”,他在人世间还能活5年零6天。他的结局是另一个故事,本文不说,只说他的这本小红书,在他过世后,一直由我爸保存。我爸晚年最思念的,就是他的大儿子刘阿音,看一遍本子上的字迹,掉一遍眼泪。怕他太过伤感,我将语录本藏了起来。阿音哥使用的圆珠笔,就是当初填写空白介绍信的那一支,油墨品质不高,字迹洇得模模糊糊,有些辨认不清了。

2016年4月26日 一稿
2017年3月23日 二稿

  本文选自《我的串联生活》,刘齐/著绘,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7年7月。感谢刘齐先生提供部分照片并授权推送。
  更正:《我的串联生活.中篇》中的“茶汉子”乃“苶汉子”之误。特此更正,并向作者和读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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