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掬芬:下放
┃Personal History
下放
© 方掬芬/文
“下放”一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天才创造,我不知道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来是否能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当代千千万万知识分子和干部都曾亲身尝过“下放”的滋味,只有我们这些人最能懂得这两个字里包含着多少家庭命运的变化,亲人的离散,生活的波折,包含着多少令人揪心的情感的激荡啊!
我的家庭是社会的一个小小的细胞。在动乱的社会里,我们的遭遇同大多数家庭相近似,谁也不比谁好多少,谁也不比谁差多少。我本不想赘述,但俗话说:“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列夫·托尔斯泰也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他所指的大概是家庭内部关系的破裂,我觉得就字面上更广泛的含义看,这句话也是很确切的。总之,在那场动乱中,各家都有自己的特点,我就简略地写下这段文字吧。
1970年5月,中央直属各文艺团体(除“样板团”外)都奉命下放到各野战军部队去劳动锻炼。我们听到传达,这是周恩来同志的意见。因为当时各文艺团体都面临被“砸烂”、肢解、遣散的绝境。“工、军宣队”的人曾不止一次地在会上宣布,我们这些人都将下放到干校去。他们还曾动员,大家可以自己联系去处,反正是到农村,到外省小城镇,“投亲靠友”,“自谋生路”。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周恩来同志提出这些团体的编制、人员、器材都冻结,按单位下放到各部队,一年至一年半以后回来工作。这是一项保护文艺团体和文艺工作者的措施。没有想到××之流竟百般压制我们,使我们在下面一呆就是三四年,后来也是由于周总理作了批示,我们才得以回来的。
下放以前,只有两个星期的准备时间。因为是到部队,不能带家属。我去的地方是宝坻县的大中庄,王正则去保定地区的高碑店。一岁零四个月的小女儿可以寄养在刘桢林师傅家,可是13岁的大女儿怎么办呢?霍玉英很诚恳地对我说:“小方,小女儿搁在我家,我只要不让她冻着,饿着,碰着,有个病痛赶紧跑医院,就行了。可大的就不一样,她要活动,不可能一天到晚在家,现在外面又乱,万一出点什么差错,这个责任我可担当不起啊!”这是真心话。我们家的亲戚虽多,但家家都有困难。考虑再三,只有通过长途电话求助于我的二妹。他们一家当时已由旅顺迁居海南岛榆林港,因为是海军高级军官的家庭,孩子们生活和学习的条件都比较好,也安全一些。当时正好那边有人在北京开会,大约是5月16日,这些开完会的同志就把我的大女儿带走了。孩子的路费以及此后的全部生活费都由二妹负担,他们一家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送大女儿去火车站的情景,她哭得很厉害,大家好言相劝,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真好像生离死别。5月18日,轮到我上路了,走前我和王正尽可能地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家具靠墙堆在一起,室内空空,窗户都钉上了木条。小女儿也提前让她每晚睡在刘家,几天以后也就习惯了。我们那个院子有三排平房,刘家住后排,我们住前排,小女儿白天总是很习惯地从后排跑回自己的家。她看见屋子变样了,姐姐也找不到了,似乎懂得点什么,一进屋就叫:“坐,坐!”有时她抱住王正的腿不放,有时她伸开胳膊要我把她抱在怀里。我走的那一天,她的刘妈妈抱着她送我到院子的门口,有些邻居也出来相送。大伙骗我小女儿说:“妈妈上班去了,说再见。”她就挥起小手跟我再见。刘妈妈和同院的阿姨们都流泪了,我将泪强忍住,直到转身以后才让它流出来。5月20日,王正最后一个离家。据他说,那两天,小女儿简直和他形影不离。她每次进屋,总是摊开两手说:“没,没!”是指屋里东西没了?还是指人没了?恐怕两层意思都有吧!他动身时,背着包,抱着孩子,刘妈妈跟在后面,出了院门,他把孩子交到刘妈妈怀里,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在心里流,他就这样孤单地、默默地一个人走了……
我们下放的部队农场,是一片盐碱洼地。土质黏,天旱时板结。可是一下雨,却泥泞溜滑,非常难走;更伤脑筋的是潮湿,往往掘地三尺就成了个小土井。我怕下雨,尤其是滂沱大雨气势凶猛,旷野的炸雷更是吓人。由于地势低,含水多,雨天很冷,往往夏天也穿毛背心。可是大雨一过,烈日当头,满地的水就蒸发为水蒸气,人在太阳的照射下犹如置身于笼屉里被蒸着,那滋味真不好受。赶上连降大雨,地就涝了,遍地汪洋,街里可以撑船,所以当地老乡家都有小木舟,以备涝时使用。在下放期间,我曾有机会接触一些从天津去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他们当中有高中毕业生,也有初中毕业生,当初去时都是满怀豪情和壮志,响应号召,并深信能干出一番事业的。我记得有一个调皮、可爱的小伙子,操着地道的天津话,对我说:“学校老师动员我们来的时候,说这儿是花果山,鱼米乡,我们可高兴啦!谁知一到县里,说淹了,好哇。我们一个个都坐着小船划进庄来。有的小孩当时就哭了,有的高兴地唱着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花果山鱼米乡在哪儿?那不过是咱们将来伟大的远景,眼下啥也没有,咱还得继续把天下的苦吃尽’。”我通过自己在那里的劳动深深感到“日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那些从小生长在大城市的孩子们,长期待在这里扎根,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洒下的汗水,做出的贡献,是不应该被遗忘的。
三年半的时间,春夏秋冬,播种、插秧、锄草、除稗、挠秧、拔麦、割稻、种菜、喂猪、起猪圈、踩泥、脱坯,数不清的晨昏寒暑,我都和其他同志一样自觉劳动。干活的时候我最怕“比赛”,因为我的手脚慢,总是落在后面。我愿意自己一点一点地干,哪怕时间长一点都行。每当田间休息,坐在田埂上,望着天边的云彩,这时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离散四处的亲人。我们是连队编制,每天早晨在公路上跑步,男女老少全都要参加。直到有一次一位年岁较大、患有高血压病的女同志摔倒在公路上,这才引起连队领导的注意,此后凡老弱病残可以不跑步了。不过跑步、操练对我倒有好处,这样至少可以保持一定的形体灵活。业务是一点都不能沾了,文艺书也不能看了,只有在每天小组读报的时候,尽量争取给大伙念报上的消息和文章,这样可以练练“台词”,也可以从报上发表的文章中接触到一点文艺性的东西。记得我下放时随身带去了一本线装本的《唐诗三百首》,想偶尔抽空看看。这也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工作之余,就寝之前,总想听点什么,看点什么。以往好的小说、散文、童话、戏剧理论和作品等都不能读了,读点唐诗总可以吧!谁知后来被人发现,“帮助”了我半天,说我重业务、轻政治、忽视世界观的改造,而我这人本应加倍锻炼、脱胎换骨才行,如此这般,不一而足。书被拿走了,再也没有下落,也许被扔进茅坑里了吧?!当然这也不能怪某一个人,当时就是这么对待事物的。村里有个小学,我想接近学校的孩子,自然是不可能的。至于想给孩子们演点什么节目,讲个什么故事之类,那更是异想天开了。可我当时真的非常想这么去做。后来连队为了活跃生活,需要人写一些宣传好人好事的快板、田头诗,我愿意干这些,哪怕累一点也行。我总是一边干活一边想,抽空时就记下来,需要时就给大伙念。无论是日落收工的归途中,还是在劳动间隙坐在树荫下休息时,或者是黎明或月夜,看见了什么人或什么场景,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戏剧的意境,想到舞台和表演。有一次让我们几个女同志到河里洗盖庄稼的塑料布,我们都把裤腿挽起来,站在河水里,让长长的塑料布借着流水之力平平地躺在河面上,我们好在上面刷洗。这时,我身上的艺术细胞又活跃了,脑海里展开了戏剧的想像,我想到了云南民间传说“长发妹”的故事,想到我们是一群传说中的洗衣女,这样,干得既愉快又来劲。然后,我们把塑料布铺在河滩草地上晒干。我们一直工作到傍晚收工。事后解放军表扬我们能吃苦、整天泡在水里干活。可是他们难以理解我们干活时的心情。我们在劳动中注入艺术想像,从而忘了疲劳,感受到轻松和美的喜悦。这一切,大概都是顽固的“职业病”在作怪吧!
一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天黑得像锅底,忽然一个炸雷把村里的粮仓打着了。雨停了,火势越烧越旺。连部一声令下,我们这些“五七文艺战士”一个个拿着水桶或面盆,摸着黑,踩着泥泞溜滑的小路,拼命地往出事地点跑去。我也拿着一个脸盆往外跑,途中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绊了一跤,吓了我一跳:“谁呀?”“我。凉鞋丢了一只,不知陷在哪块泥里了。”原来是覃琨,蹲在地上找鞋。于是我们俩趴在地上找鞋,手在泥水里摸了半天,终于找着了。她穿上鞋我们继续往前跑。在失火的现场,我们的同志有的打水,有的传水,而有的男同志则爬到屋顶上冲着火往下泼水,或者手里拿个什么东西直接扑火,着实勇敢。每个人都在忙碌,在坚持,在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奋战了一夜,好不容易把火救灭了。黎明时,我们回到连队,互相一看,都成了泥人。连长说:从这次救火的情况来看,你们这支队伍是有希望的。”他是想表扬我们,但这话却像是在我们心上泼了一盆凉水。他们原来都把我们看成是不可救药的“黑线队伍”,这次救火的行动感动了他们,才使他们看到一点“希望”。这当然不怪他们,当时已判定我们是该“砸烂”的文艺单位,似乎我们都不是好人了。连长在说这话时,我心里就在想:我们本来就是很有希望的!我们为儿童演出过许多好戏,我们是孩子们的老师和朋友,你知道吗?是谁把我们弄得没有希望,前途渺茫的啊?……
连队要求我们学唱“样板戏”,每人必须会唱五段以上。我们那时没完没了地看“样板戏”电影,买“样板戏”的剧本、图片和“经验”介绍,还要我们每个人都会唱。我说:“我从来不会唱京剧,我可学不会。”这可不行啊!这是对“样板戏”的态度问题,也就是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路线”的态度问题,连工农兵群众都要“大唱样板戏”,何况我们这些搞文艺的人呢?我这人生性调皮,心里有什么不得劲的地方,用开玩笑的方式也得表现出来。我说:“好吧,我学唱《红灯记》里磨刀人的唱段。”说着,我就直着嗓子唱了起来:“磨剪子嘞——戗菜刀!”幸好周围都是和我相知的老同志,班长罗英更是知我很深的老朋友,她语气很重地悄悄提醒我:“都啥时候了,你还乱开玩笑!整到你头上你就高兴了,是不是?”唉,其实我哪有心思开玩笑啊!只不过是借此发泄一点心中的不快罢了。后来我就选了《红灯记》里李奶奶的唱段:“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当时批判“封、资、修文艺黑线”,就是批文革之前的“十七年”。我演唱这一段时的内心独白,就是倾诉我对“十七年”的复杂深情。有一次剧院的一位老导演听我唱了这段戏,感叹地说:“真不愧是老演员,唱得还挺有感情的。”可不是有感情吗?我唱得心里只想哭。
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头顶烈日在水田里干活,满脸泥浆,满身汗,忽然一位解放军战士叫我和另外几位同志到连部去。我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心中忐忑不安,在那种时候最好领导不要找我。到了连部,才知道是有一个小县剧团在宝坻县城演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领导上出于对我们的信任,让我们几个人去看戏,好好学习。于是我们赶紧换上干净衣服上路。要知道从大中庄到县城有60里,又没有车,我们必须在戏开演前赶到剧场,真要命了!走呀,走呀,越走越累,两腿越来越沉,速度越来越慢,内心越来越急,加上我穿的塑料凉鞋在脚上磨起了大泡,当时我真想坐在路边,哪儿也不去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还真有这样巧的事,嘟嘟嘟……一辆拖拉机由远而近。一打听,是进城的。我们上前一通说明眼前的困境,拖拉机手同意捎脚。我们坐上了拖拉机,嘿,那种自我感觉,简直比坐小卧车还舒服。
这是县城里一个极普通的小剧场,坐满了观众。锣鼓喧天,乐声震耳,舞台上彩色的灯光辉映,天幕上出现了蓝天白云。说实话,这一切都很简陋,可这整个剧场和舞台的气氛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也不知什么原因,我置身在这种场合一直止不住地流泪。至于戏本身,因为以前看过“样板团”的演出,还看过几次电影,倒没有使我得到更多的新感受。相反我有一点意见,根据以往我学到的戏剧知识和我自己的演剧经验,一个角色由不同的演员来创造,总应该显示出不同的特色。尽管舞台调度、形体动作、唱腔、造型等等也许都一样,但演员的创造个性、气质特点、以及演员对角色的独到理解,也应该充分显示出来。因为只有这样,舞台形象才会有生命,有光彩,有魅力。而演“样板戏”只能照抄、照搬,照葫芦画瓢,好像都是照一个模子压出来的复制品,这有什么创造呢?当然,心中有疑问和看法,但不敢说出来。看完演出以后,当晚我们睡在化肥厂一间屋子的地板上。屋外周围有水沟,野草丛生,蚊子成群,一个晚上嗡嗡飞鸣的蚊子简直要把我们抬起来了,我们身上给咬的包不可计数,这就甭提了。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就上路返回连队。这可说是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次艰难的看戏经历。
记得还有一次,是看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我们走了好几里地,带着小马扎儿,来到一个叫“二米”的村子,坐在广场上看着。一会儿停电,一会儿又来电了,如此三番五次,看看停停,直到深夜两点多钟才把这个电影看完了。我们看后非常兴奋,一点也不觉得困。因为在那个时候实在是没有东西可看,偶尔看个电影,不是“样板戏”就是《地道战》、《地雷战》,真让人看得受不了啦!能看上《摘苹果的时候》,简直新鲜极了,真是莫大的精神享受啊!为了看这样一场电影,就是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文化的饥渴,也能把人憋死。
我们下放期间,还要搞运动。后来“斗争激烈”了,我们不再出外劳动。十几个人一个班,同住一间屋。木板搭的大通铺,每人占一席之地。各人铺上自己的被褥,尽量弄得整齐干净。一人一个小马扎儿,放在自己的铺位前。这里是我们学习和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开批判会、斗争会的会场。我们平时互相之间就是紧挨着坐在一起,也不能随便讲话。生活中哪怕向谁借一根针,也得先向班长打一声招呼。饭菜由值日打到班上来,再分给大家食用。我不是“斗争的对象”,也不是“依靠的对象”,而是“团结教育的对象”,但我也深感空气紧张沉闷,心情压抑,真不知何时是了。至于那些“斗争的对象”,日子就更难过了。有时我实在憋得难受,就请假上厕所,这样我就可以走出屋子了。宿舍和厕所之间,有一段距离,出门可以看见田野,绕到屋后有一条田埂小路,厕所在前边的小河边上,河边还有成排的小柳树。趁上厕所的机会,到这里走走,看看,心情舒畅多了。如果周围没有人,我还可以蹦两下,小声哼两句歌。有时在来往厕所的途中碰到同志,彼此也不许打招呼,如同路人。我这人没出息,受不了这种约束,心里憋不住,往往要对相遇的人微笑一下,使个眼神,做个表情。本来就是在一起生活、工作了几十年的同志,怎么能一下子变得不认识了,硬是互相不理睬呢?这实在是别扭。我总要向同志传递一点心灵沟通的信息。事后好心的班长知道了,就找我谈话:“哎呀,真把你没办法!纪律规定了不许相互讲话,打招呼,你偏要去做个什么表情。你是不是硬要当上个典型,心里就高兴了?”我只能笑笑,不作声。有时我心里烦躁难忍,就做点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引大家笑笑,自己也痛快痛快。如有一回,大家都坐在小马扎儿上,俯首床面,学习文件。我觉得气氛压抑、闷人,就用一根小荆条编了个大耳环,挂在自己的耳朵上。同志们只要一看见我的这副样子,就忍不住要乐。因为我曾经夸张地表演过《列宁在一九一八》影片中的那个无政府主义者“第六水兵”,现在我又模仿“第六水兵”戴起了那种大耳环,同志们一看就会想起那个影片中的形象,怎能不乐?但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是在心里乐,尽管如此,屋子里的空气还是变了。
自我们下放开始,无论男女老少,也无论是在春夏秋冬,都要在晚上轮流站岗,每一岗出两人值班,每两小时换一岗。1972年5月22日的晚上,我和李家琦值最后一班岗。在我们上岗之前,狗就叫个不停,叫得人从睡梦中醒来,心里不宁,所以我们就提早起床去换岗了。通常值班的人都是坐在兼作饭厅和会场用的大席棚里,隔不多会儿就拿着手电到周围走走。等到我们换岗以后,狗已不叫了,它正趴在大席棚里睡觉,大概是叫累了。夜将尽的时候,天有些凉,又下着小雨,四野里还很黑,周围除了蛤蟆叫,就是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一切都是那样宁静,我们两人强打起精神,仍有些困,所以都不想说话,各想各的心事。好不容易捱到天蒙蒙亮,起得最早的是赵鸿儒,他是个参加革命较早的老同志,在剧院里搞过剧本创作,也当过舞台技术部门的领导,下放后是伙食管理员,住在伙房里。他来到大棚子里,问:“这班岗是谁值班?”我们答:“我们俩。”他走近了一些,看清了我们,然后过来低声对我们说:“你们去看看,那小路旁边的树上好像挂着个什么东西……”我一听就吓得腿发软,心里怦怦直跳。我们两个女同志就一人拉住他的一只胳臂,一步一步向那边走去。走到离那棵树还有一百米时,我们看出是一个穿着淡蓝色衣服的人吊在树上。当即我们就像发了疯似的跑向连部去报信,然后往各个班去查人数。……那是我们的一位很好的女同志,一贯关心人、并富有组织才能的共产党员李珊。她解放前在南京就曾参加学生运动,遭到过国民党特务的毒打。解放后她一直努力工作,在中国儿童艺术剧院的建设史上是一位有功之臣。在“清查‘516’分子”的运动中,她受到了委屈,终于在下放两周年之际自尽了。她当时42岁。……唉,行文至此,我真不愿写下去了。很久很久,我的心都平静不下来,我老想着那晚的情景,想着她生前的音容笑貌,想着她留下的两个可爱的孩子。在十年浩劫中,我们小小的儿艺死去的何止她一人!那都是一些年富力强、很有才能的好同志啊!这太可怕了,也太残酷了!但愿这历史的大悲剧永远不要重演!
下放三年半期间,每满一年以后可以探亲一次。第一次探亲是在1971年夏天,只有六天假期。我和王正通过书信相约在北京会面,结果他早到了两天多,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足四天。第二次探亲是又过了一年以后,这一次假期已增加到12天了。可惜邮路仍然不畅,等我收到王正的来信再去请假,王正的假期又已过了好几天了。假期中,王正先返部队,我一个人在北京还呆了五天。在这五天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北京市第八十中学的语文教师何惠华。她请我到学校里去给学生们讲点什么,说学生们非常缺乏精神食粮。可是我能讲什么呢?又敢讲什么呢?学校的军代表深明大义,鼓励我说:“请你给学生们讲讲革命故事,讲讲朗诵,不要有顾虑。”我去了。这是一所建筑很好的中学,可惜窗子上的玻璃都给打破了。礼堂里坐不下所有的师生,就把扩音器的电线拉到各个教室里去,让礼堂里容不下的学生坐在教室里听。我讲了两个小时,除了讲朗诵的基本技巧,主要强调朗诵者对文学作品深入理解的重要性,同时我还讲了一些革命故事,并朗诵了几个片段,作为表演示范。没有想到学生们听得竟是那样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一些学生在教室里听,见不到我本人,等我要离开时,他们都跑到操场里把我围起来,有的则趴在教室的窗口向我致意。事后学校的老师们反映,我讲话的两小时,各教室里都鸦雀无声,连平时最调皮的学生也都在安静地听。许多学生也反映,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艺术有这么大的魅力,一个故事由演员讲述或朗诵,竟能那样深地感染他们。当时我也很激动,我已很久没有接触孩子们了,而社会上当时对学生的看法可以说是很糟,可我没有想到他们竟那样真挚、热情、激动地听我讲,我深深觉得他们太饥渴了,太需要美好的艺术了。如果我能给他们表演一些著名戏剧艺术的片段,真不知会引起他们何等的狂喜呢!尤其使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次在八十中讲朗诵的事,竟在各学校、以及广大学生的家庭中盛传开来。当我又过了一年,第三次休假时,得到消息前来请我去讲的学校就很多了。我实在难以满足每个学校的要求,于是有些学校就联合举办,甚至由区教育局来举办朗诵报告会,我做主讲人。我当时完全是以一个下放人员的个人身分去讲的,社会反应很强烈,我深受鼓舞,也深感广大少年儿童的真实需求,我也就豁出去干,不那么害怕了。在那个时期,我收到一些信,其中有我从前的小观众写的充满深情的信,这些当年的小观众这时已是孩子们的爸爸、妈妈了,有的成了教育工作者,他们怀念从前看儿童剧时所受到的崇高精神感染和美好艺术薰陶,他们一生都记得那些给他们好影响的剧目和演员的名字,他们同时悲叹当今的孩子连什么是儿童剧也没听说过,更不用说亲身观赏并从中受到启示了,他们希望恢复儿童剧的演出。这些信给我极大的鼓励,使我深信儿童剧是不会消亡的,我们还应该为它的再生而努力献身。我没有想到我被下放这件事也为社会上的许多人所知道,所关心,这给了我力量。我这个人,只要活在世界上,是决不会对儿童戏剧事业死心的。
本文选自《漫长的童年:方掬芬回忆录》,方掬芬/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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