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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西来:往事如烟

何西来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往事如烟

© 何西来/口述
© 贺黎/采写


  我1958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当了一年助教。1959年考进中国人民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班”,学了4年。1963年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然后下去搞“四清”。最后一次从江西丰城搞“四清”回来,老所长何其芳已被打倒了。从1963年到1976年,整整13年,我没写过文章。倒是写了不少大字报,还写检讨。知识分子不断挨整,是逃不掉检讨的。我的检讨写得洋洋洒洒,诚恳而又熟练。当时就有人建议我到上海摆摊儿,一块招牌:代写各种检讨。这一辈子写的各种检讨加起来绝对比我的著作字数要多。我们所下干校的事说来话长。
  1968年工军宣队进驻上层建筑。学部当时2000多人。文学所103人。不算工人,光是部队就进驻了一个建制营,66军的。然后各所成立了“大联委”。
  1969年11月15日,学部“五七干校”首批人马出发去河南罗山。文学所是“连锅端”,全部下去了,准备在那里安家落户。我们文学所是第五连,我是副连长,管生产,管干活,因为我是农村出身的。工军宣队随同下去,后来工宣队撤了。我们学的是柳河“五七干校”的经验。我当时丝毫没有怀疑干校的正确性。
  文学所知名的俞平伯、钱锺书、何其芳等都下去了。俞平伯还带着他的夫人“大表姐”。俞平伯有一段日记是这样写的:“上午发言。到所里来,表示赴五七干校之决心。下午宣布全所移河南信阳罗山,办五七干校。学习班结束。下午回家。15日2时30分,携妻离老君堂寓。到所集合,乘大轿车同赴车站。”我想,俞平伯老先生写“离老君堂寓”这几个字时,肯定是很有感触的。老君堂是俞家祖寓。俞家最有学问的人物是俞樾,他是清代学术史上重要人物之一,俞平伯之母曾说,“到平儿,俞家五代书香。”就是从俞樾算起的。老君堂分正院、偏院。有几十间房子。俞平伯住正院,偏院是他家的书房。文革以前,逢休息日,他常请朋友到西院唱昆曲。文革中,他从正院被赶出,住进矮小的书房。那年五六月,老君堂院中的马樱花绽开粉红的花朵。这种花又叫合欢花。这时,俞老从偏院的墙头,看到马樱花开,便写了《七绝》一首:

  先人书室我移家,
  憔悴新来改鬓华。
  屋角斜晖应似旧,
  隔墙犹见马樱花。

  这首诗后来在牛棚难友中传阅时被发现,把他斗得够呛。说他记了“反革命变天账”。
  写一首诗就是“变天账”。诗书对于知识分子似乎都成了致祸之累。下干校前,很多人觉得没指望了,把书都卖了。离开自己的书,是很痛苦的。那时我爱人在陕西,单身一人在北京。原想带她一块儿下去安家落户,但她们工厂不同意,说工人阶级不下五七干校。我有两架书,来之不易,舍不得卖,把书存在亲戚家了。那时卖书,小本八分一斤,大本一毛五分一斤,报纸三毛一斤,外文精装书还不要,得撕了皮才行。也有不乏远见的聪明人买书,几块钱就能买一套《资治通鉴》。
  下干校时,我们先到河南信阳地区罗山县落脚,那地方原来是劳改农场。我们就住在劳改犯住过的房子里,打地铺。11月中旬,天已经很冷,又补种了一些麦子。
  何其芳随身携带的最重要的用品是一个大白茶缸。从刷牙喝水到吃饭,他都用这个大白缸子。信阳出水稻,有水塘养鱼,食堂有时也买鱼吃。一次,给大家改善伙食,每人一份连鱼带汤的烧鲢鱼。何其芳仍然用他的大白缸子装了一份。吃着吃着,越吃味道越不对。吃到最后,发现下面有一块香皂!这成了何其芳有名的故事。我也有个故事。因为罗山水塘多,大家经常到水塘边洗脸洗脚洗衣服。有一次我去一个原是粪坑的池子里洗过东西,于是文学所调皮的“校友”用何其芳的故事和我的故事编了一副对联,来取笑我。

  何其芳牙缸吃肥皂越吃越香
  何老别粪坑洗屁股愈洗愈臭

  没有横批。我自己可以加一个:香臭不分。“老别”也有典故。文革中,造反派写我的大字报说,“有个别别有用心的人……”云云。所里有个蒙古族同志,叫仁钦·道尔基,他的汉语不太标准,说这句话时结结巴巴:“我们有,有个别、别、别有用心的人……”于是有人叫我“何别别”或“何老别”。
  刚下去时,钱锺书、吴晓铃烧开水。这两位是有名的大学问家。钱老著有《围城》、《谈艺录》、《管锥编》等书,吴老是解放后出版《西厢记》最早注本的注者,戏剧专家。让钱老和吴老成天围着锅炉烧水,烧得“两鬓苍苍十指黑”,真是糟踏斯文,“斯文扫地”!而且,冬天的北风老往膛里灌,水老烧不开。里头加热,外头加冷。还有人不自觉,去打热水洗脸洗脚,这种时候两位老人就会用充满“忿恨”的眼光盯着这些人!
  我们驻地在离罗山县城10多里地的地方,只呆了几个月时间,又从罗山搬到息县东岳公社。在那里划了1万多亩地。学部各所都去了,集中在一起。我们先到东岳,五连把俞平伯夫妇暂时放在包信集。包信集连着息县通往新蔡的公路。公路穿街而过,可能是为了让他们方便一点吧。
  到了东岳,一方面建校。盖房,种地,烧砖、打坯,劳动强度大,一方面清查“五一六”。学习、审查不断。那时钱锺书管收发。我们写了大字报,还拿去让钱先生抄。有一次,他看了我的大字报稿,说,你这个不通啊!你这里逻辑上有错误。他指出我的逻辑之错,我当下就接受了,改了。盖房要脱土坯,每块土坯30~40斤重,用锹把泥甩进坯模,女同志拿板条抹光然后晒干。你说我们这样的人哪会盖房?盖的房哪会不漏?一到下雨,房子里都拉起塑料布,五颜六色的。
  那里地特别多,我们看到的,就是一片一片地里,一个个空荡荡的水围子。所谓水围子,就是每户人家在小院外,挖一条围沟,像护城河似的。水围子里,一般养些鸭子,种水浮莲,给猪做饲料。水围子外是田,水围子里也是田。房子早已塌倒或翻掉了。有的地方连废墟都没有,是平地。辽阔无边的平地。我们就在残存的水围子里搞猪圈。以为水围子可以挡住猪。何其芳和另一个同志在水围子里养猪。但殊不知猪会游泳,常常半夜猪就跑了。何其芳就打着手电找猪,追猪。有时下雨,他和那个同志穿着雨衣雨鞋满地找。他写了《养猪三字经》,说是“猪忧亦忧,猪喜亦喜”。这句话成了何其芳干校养猪的座右铭,很有名。可见,他的确是虔诚地下去改造自己的。
  不多久,俞平伯跟他的夫人一起又搬来东岳,住在老乡家。老乡的房子很破,屋子里也很简陋。俞平伯在这里干点轻活,搓麻绳,用来捆秫秸。因为我们盖的那种房子,没有椽子,只有檩条。就用麻绳捆住秫秸杆,捆成又粗又长一条一条的秫秸把子,搭在檩条上,再上瓦或不上瓦涂上泥搭别的东西,做为支撑。
  俞平伯搓麻绳,可说是一丝不苟。他跟何其芳一样,虔诚地劳动,虔诚地改造。他对自己的“搓麻”工作,有抒情诗为证:

  脱离劳动逾三世,
  回到农村学绩麻。
  鹅鸭池边新绿绕,
  依稀风景顶还家。

  另外,他还有一首《邻娃问字》:

  当年漫说屠龙计,
  讹谬流传逝水同。
  惭愧邻娃来问字,
  可留些子忆贫农。

  “屠龙”为典故。指学的本事没用。说是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本事,都如讹谬一样过去了。
  俞平伯的自我改造意识还是明显存在的。他愿意接受毛泽东的批评。文革前有一次我到老君堂去看他,他把写在花笺上的一首诗给我看了。是在“十竹斋”花笺上写的。我记得其中三句:

  炙背夕阳面壁居,
  ……
  毛公指点分明甚,
  悔不当初细读书。

  50年代批判了他。60年代他也并未想翻案“毛公指点”句和“漫说屠龙”句,意思是相同的,是愿改造的。这首诗他的遗诗集《俞平伯旧体诗集》未收。
  俞平伯在东岳住在水塘边,那个水塘很脏,不是清水,水泛黄绿色,很深。洗衣、洗菜,臭哄哄的。池塘边,有几棵苦楝树,春天开一种淡蓝色的小花。淡蓝色在春天,在破草房子和臭水塘边,十分夺目,当是宜人的春色了。俞平伯又来了诗兴,写了《楝花二首》:

  一

  天气清和四月中,
  门前吹到楝花风。
  南来初识亭亭树,
  淡紫英繁小叶浓。

  二

  此树婆娑近浅塘,
  花开花落似丁香。
  绿荫庭院休回首,
  应许它乡胜故乡。

  故乡还是他在北京的家。到后来,干校实在没什么可做的,就让俞平伯夫妇先回了北京。他们已是60岁近70岁的老人了。在干校一年多,不容易。
  这就是当年的俞平伯。
  也许,东岳镇上像这样斯文儒雅的老头儿不少,于是一首童谣流传甚广,在穷乡僻壤,是最高的“黑色幽默”:

  高级点心高级糖,
  高级老头儿蹲茅房。

  有一位三四十年代就到了延安的老同志,女儿患了精神病。军宣队不批准走,却让她来连里请假。那时军宣队统管一切,说不同意便无法办了。她来找过我请假,我说,上边说了不行,我不能批啊。为此她一定还恨我。
  其实我也一样惨。我爱人在陕西第二印染厂,工作劳累,身体虚弱,心动过速,常常昏倒在车间。有一次她抱着病了的女儿上医院,昏倒在大马路上,让行人救起,送回家。厂里发来了电报,要我立即回去。但军宣队说我是干部,要带头,不准我的假。我绝食两天,才给了我四天假,路上来回三天,我在家只呆了一天,算是见了她一面。她心脏不好,又有关节炎,三班倒。第二天我走的时候,她哭了。从西安到郑州到信阳到东岳,我眼前不断晃动的,都是她那满是泪痕的脸。
  有一次,我们去挑化肥。我挑180斤的担子,从东岳到干校,好几里路,就这样挑着走着,突然失去知觉,眼一黑就倒地上了。醒来时,扁担还压在肩上。我有胃病。捂着肚子干活,整整3年。我们干校还有一个砖窑,自己脱坯烧砖。装砖坯上窑,推车上窑顶坡度大,活累不说,灭火之后,窑还未全凉下来,烧的砖还是热的,就往外背。我扛360斤的黄豆袋,四个人抬到我肩上,走跳板上粮仓,倒进去再下来扛。我的月粮食定量是66斤,平均每天两斤多。五连有人诙谐地说:“到底是毛驴儿劲大,还是何老别劲大?”
  1971年初,干校搬到明港军营。专搞清查“五一六”的运动,盖的房子、仓库都交给公社了。到明港已没有生产任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在军营,连长指导员们住一间小房,就是连部。算是宽敞的。大部分“五七战士”和一些带家属的都住大营房,用苇席隔开。单身汉集体住,地盘大一点。一家一户的,各自隔开。那里吵架说话解手什么的,都听得见,没有任何隐私。文学所的余冠英余先生,是著名古典文学学者,《诗经》《三曹诗选》《乐府诗选》的选注者,全家也住这样的房子。一天晚上他似乎老听见摇扇子的声音,就骂他老伴,“天没这么热,干嘛老摇扇子?”他一骂,就没动静了。过一会,摇扇似的声音又响起来。原来是床板在噗嗒噗嗒响,是来探亲的。仅一席之隔,无法消声。余先生便戏称:“海豹!海豹!”
  那时过的几乎是禁欲式的生活。但人的七情六欲是无法监禁的。有的单身男女不愿禁欲。外面高粱地,也是一个幽会点。
  1971年“913事件”之后,我对整个文革产生了很大的疑问。以前我从没有想到上面还会犯错误。一有什么,我总想是不是自己有问题。林彪此人高调唱得最厉害,又是副统帅,上了党章。他一出问题,引起大家的思考。
  我们五连100多人,打了20多个“反革命五一六”。我说根本不可能。对此我是不赞成的,跟军宣队有很大分歧。而且把这些人也弄得很可怜。所以我尽量缓冲。清查“五一六”时兴办学习班。而有的人在里面也乱咬,使保护他的人都受到怀疑。后来就有人怀疑我是“二套班子”。要你去清查别人,还有一些人秘密地在清查你。因为我认为,没有那么多反革命,最多有一两个。就有人说我在“五一六”问题上搞“一风吹”,想整我。我说,20多人的交待,没有一个人的两次交待是一样的,没有两个人说的同一件事是一样的,能对得上吗?他们秘密调查我,连我的家乡都去了,但始终没有公开,真所谓:“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
  林彪事件之后,清查运动没了劲,大家逍遥起来,下稻田钓鱼,用蚯蚓做钓饵,穿在自制的钓钩上,鳝鱼贪嘴,咬住就不放,好钓得很,我们半天能抓一桶。回来拎住鱼尾巴,使劲往地上一摔,
  死了,就开剥。到了后期,又一天到晚尽做煤油炉子,营房里敲得叮当叮当,像作坊一样。那做法是先在废罐头盒上打眼,大小两个罐头盒一套,穿上棉纱线,就可以做土煤油炉了烧煮东西,改善生活。
  干校生活很单调,只准读《毛选》和马恩列斯著作以及报纸文件。《红楼梦》都不让看。军宣队说《红楼梦》是黄色小说。钱锺书带了几本比砖头还厚的外文辞典,一有工夫就看。辞典是工具书,看辞典不会犯哪一条禁令。
  本来陈伯达要学部干校“就地解散”,因此,留在北京的房子都被宣传队和别的单位占了。后来还是周总理说了话。他说,把这么些人组织在一起不容易,就地解散好办,但重组这样的单位,再招集到一起,就难了,还是回来吧。于是1972年7月,学部干校终于停办,全体回到北京。
  往事如烟,又不完全如烟。干校问题,连同过去几十年来整个的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从理论到实践,都该做一些认真的反思,否则就是白受了那么多苦。文革之后的一大进步,就是人们,也包括几代知识分子在内,变得不那么盲从了,有了一点独立的人格。这正是希望之所在。

  本文选自《无罪流放》,贺黎、杨健著,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9月。后经修改收入《落日心犹壮》,何西来著,作家出版社,201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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