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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秀:留痕|南锣鼓巷记事

霍秀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留痕
南锣鼓巷记事

© 霍秀/文


  五十多年了,我忘不了从大秋嗓子里吼出的这支歌,那个时代,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歌,但想把它大声唱出来,也是需要一定胆量的。大秋在前院唱,在后院唱,声音抒情高昂,有点儿像收音机里的歌唱演员,街坊四邻都能听到。大家倒也不烦,因那歌实在太好听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听歌的人都会心跳一阵,心说,他还真敢唱!然后暗暗地憧憬着那个无限美妙的故事。当然,免不了后院的老铁心里暗暗骂粗口:“这他妈猪崽子,还唱什么爱情,臭流氓!”
  我一直以为大秋喜欢梅梅,他的表妹。他俩都比我大几岁,还在上中学。那时我觉得他俩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倒土箱子,四合院里的脏土垃圾等都要先倒到院里的土箱子里,然后再倒到大街上的垃圾站。
  土箱子挺大的,前后支出两根棍,抬着沉重的堆满炉灰渣的土箱子,就像抬着个轿子。他们颤悠悠地走着,细眼长眉的大秋就又开始轻轻地唱那首歌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脚踩着歌曲的点儿,现在想来有点像改编的两步舞曲。梅梅白嫩的脸颊红嫩嫩的,明艳动人,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飘在脑后,随着节奏一晃一晃。她微低着头,眼睛虽然不大但笑盈盈,歌声点亮了她的眼睫。傍晚倒垃圾的时候,是他俩一天中最浪漫的时刻。每天我都可以从窗帘后面看到他们的身影,心中总在想象着一个场景,如果长大了他们结婚,梅梅会坐轿子吗?
  这四合院在南锣鼓巷。房东是位著名建筑师,是大秋的父亲,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住在中院,起义回国的爸爸带着我们一家五口租住前院的五间房;刚从农村来到北京当司机的老铁,带着农村老婆和两个流鼻涕的男孩儿,租住在后院两间窄窄的仓库般的房子里,紧挨着厕所。老铁很少和我们的父母搭话,孩子们也玩儿不到一起。
  在南锣鼓巷那片元朝遗留的十六条胡同里,规制完整的四合院一座连一座,墙挨着墙,门对着门。青色的房檐张开翅膀,忠诚地守护着它们的主人。我住的这院子大门口和别人家一样,也蹲着两只石狮子,一公一母,白头偕老。它们百年一贯地相互守着爱着,承传着门上那对联的家训“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这幅对联,上学下学天天看,我一直看到了十六岁,心里早就认同了忠厚处事和饱读诗书的道德行为规范。
  在那天没到来之前,南锣鼓巷的遗老遗少们是潇洒自在的,这里深宅大院多,才子佳人云集。蒋介石的府邸,婉容的故居,李莲英的大宅子,齐白石的四合院等等都选择了这儿,小学时,我和同学一起走了多少次,想看看那些紧闭的大门里面有什么宝贝,却是从没有看到过,也数不过来有多少神秘的大院。虽然豪门大宅多,但是它们却不张扬,只是在青灰色的胡同里,在幽静平宁的线条中,用朱红色的木门点缀出些许高贵的色彩。
  除了大秋的歌声和梅梅晶亮的眸子,我还忘不了那个女人。她住在胡同的西边,她姓什么?家中还有什么人?好像是胡同里永远的秘密。只要她一出门,空气就发烧般地蒸腾起来,男人女人都会觉得呼吸困难,被她神秘的引力牵着眼神。她怎么那么飘逸?冰雕般雪白的面庞上,嵌着深不见底的黑色瞳仁,顾盼中时时流淌出无数变幻的云彩,时而绚烂夺目,时而烟雨蒙蒙。贴身的旗袍随着走路的节奏云淡风轻地凸凹张扬,让小小的我知道了,好看的女人原来不是大街上的的宣传画,是这样楚楚动人的!
  记得那年夏天,浓眉大眼的年轻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院儿里,笑眯眯地问我:“考上哪个学校啦?”我拆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已经抢过去大声喊了出来:“清华附中录取通知书!”全院都听见了他那吆喝般嘹亮的男高音,那年,清华附中考分名列北京市第一,小同伴们都跑出来,挤在一起捧着它羡慕地看着,这张薄薄的小纸似有九鼎之重,我激动的满脸通红,就像带上了状元帽。
  住在中院正房的大秋的爸妈先到我家来道贺,住西厢房的大秋的舅舅舅妈也对我伸出大拇指夸个没完,尤其是东厢房的大秋那道貌岸然的姥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改严肃清冷的脸,忽然对我这小妮子微笑起来。姥爷从来不杀掉小虫子,走路都看着地下,绕过蚂蚁们走。记得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捏住了一只花斑大蝴蝶,他竟然瞪着眼睛大声叫我放生,所以我一直有点儿怕他。
  据说姥爷解放前在东北当官,是什么官我却是全然不知。第二天我到后院上厕所回来,姥爷突然掀开门帘走了出来,让我进到他住的东厢房里。我从未到他房间串过门儿,嘴上怯怯地答应,心中突突打鼓。见我犹豫,姥爷亲昵地摸了一下我的头顶说:“来,看看我的书。”
  姥爷是想借书给我?一下子放松了,跟着他走进屋。瘦小的姥姥笑着迎过来,用精致的青花瓷茶具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坐到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旁。靠墙是一个巨大的红木书柜,姥爷轻轻地打开书柜的大门,一排排摆列整齐的古书跳入眼帘!从小我就是个书虫子,先傻傻地高兴,再呆呆地对着姥爷笑,这老人的脸一下子变得慈眉善目,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家里翻到一本《说唐》,妈妈见我着了迷,说小丫头不该看这种书,就没收了。我却翻找出来,夜里在被窝里支着两条腿用手电看。那高高挺起的被窝引起了妈妈的怀疑,掀开被子,大怒,抢过来一下子撕成两半,扔进纸篓。第二天等爸妈上班,哭的两眼如桃的我又从纸篓里找出来,还好只是两半。捡起来放进书包,利用学习期课间的时间终于看完了。
  姥爷笑容满面地说:“这些是我的藏书,以后你都可以借走看。”我从此有了一个书库!使劲儿点着头说谢谢,心想,清华附中住校,此举以后再也不会被妈妈发现了!但姥爷没给我拿书,却让我看八仙桌后面墙上挂的一幅字。“这是宋代张载的名言,”姥爷严肃地说,“闺女,将来你读书有了出息,一定要记住这四句话。”我抬头仔细辨认着那苍劲如松的字体,慢慢念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嗯!”嘴上答应着,心中一种神圣的东西向上涌,眼睛有点儿湿润,好像自己已经有了大出息。
  姥爷在从书架上取出来一本扉页发黄的唐诗笑着问我:“你肯定会背几首,是吗?”我点头,以为他要考我,心中赶紧默背几首熟悉的诗。他却说:“你知道古人读诗怎么读的吗?”难道还有什么读法?见我摇头,姥爷便在红木椅子上正襟端坐下,让我站在他对面。拿起诗文,朝圣般虔诚地看了一下,突然低低地吟唱了起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像粤语却不是粤语,有音律却没有旋律。它飘然,自由,豪迈,虚幻,就像在远古星空下,山下竹林间,那位美髯长袍的王维正独自漫步,看莲叶轻摇,聆听着浣女归来的笑语喧哗。
  我这小妮子,刹那间身体失重,灵魂被带到千年前的时空。

  那天,还是到来了,应该是1966年8月的一天。
  谁见到过这种目光?谁记得这种目光?历史上的典籍中,是凡描写到杀戮的地方,却找不到这种目光记录。那是目空一切的冷傲残酷,伴着血管喷发的优越感和对你入骨万分的轻蔑,憎恶。那时候,如果谁穿着一身黄军装,如果还是将校呢的,就是无尚高贵的图腾,是龙血凤髓的金牌,是统领一切的标志。谁敢和他们对视?他或她掌管着你们所有黑五类的生杀大权!可以让你生不如死,或者立刻消失。
  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咣咣!哗啦啦!整个南锣鼓巷,都被砸烂东西的声音笼罩,一个个神秘的院子大门敞开,黄军装孩子们昂首挺胸出出入入,时时拖出几个半死或死去的男男女女,扔到路边。
  整条巷子在哭,被地狱般的哀嚎声笼罩。
  姥爷的手被反绑着,整个身体趴在后院的地上,老铁家门前。
  他身旁,那棵我喜欢的巨大枣树伸着长长的枝条,满身是青色未成熟的枣子,阳光从青枣、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像朵朵雪花,落在他身上。雪花中是一盏盏的红花,绽放开来就流淌出血水,慢慢渗入泥土。
  又一声呼啸,黄色的牛皮带迎风扬起,迅速抽向绽裂的身体。他扭曲了一下,压抑着的呻吟就像从地底下传来。
  “还敢叫唤!说打的好!说我该死!”她尖声大叫着,那是个女孩,漂亮白皙的脸有些扭曲,五官挪位,巨大的仇恨让眼睛里喷出毒蛇的信子。
  “打得……好,我……该死”姥爷吐了一口血水。
  “谁让你吐的?打一下,吃一口土!”
  “对,打一下,吃一口土!”旁边几个军装加皮带的孩子兴奋地叫着,觉得这个创意真是天下第一。
  我分明看到姥爷犹豫了一下。是对生命尊严的渴望?还是对死亡的恐惧?当皮带再次抽到他的身上,他抖动了一下不再呻吟,用干裂的嘴唇努力搓起黑色的泥土,卷进嘴里,然后,使劲儿咽,咽不下去,还使劲儿咽……
  咽下去了……
  姥爷忽然睁开眼,是想看一眼最后的世界吗?他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瑟瑟发抖的我!我浑身颤栗,泪雨在胸膛里喉咙里倾泻,拼命忍着不让它们进入眼睑,如果管不住喷了出来,十五岁的我也会瞬间消失。
  姥爷!他那浑浊的眼神静静地停在我的脸上,他是在和我对视!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云端传来:“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姥爷留给我的最后的作业……
  他闭上了眼,但嘴唇仍在机械地卷土,渐渐地,皮带抽下去再也没有了扭曲和抽搐。
  院里的孩子们都被叫来在旁边看着,有个孩子尿了裤子,不敢哭,更不敢走。大人们怎么都不在?被关到哪里去了?大秋和梅梅呢?我看到老铁志得意满地在给黄衣孩子们指指划划,说着什么,那些孩子是他带来的,老铁两个流鼻涕的男孩在一旁嘻嘻窃笑。
  记得很清楚,是护士学校的女生和二十八中的男生,是老铁把他们带来的。
  东厢房里一通咣咣乱响,一些古书、玉器、字画先被扔到地上,再扔出门外,一把大火在院里熊熊腾起。王维,李白,辛弃疾随着他们的诗歌化成了灰烬。然后,孩子们拖出了软塌塌的姥姥。她就像一个瘪了气的橡皮人,毫无声息地被拖到院里的墙角,仰面朝天躺在那儿。那天她穿的是一件大襟小碎花蓝布褂,一条黑色的大免裆裤。瘦小的姥姥满脸的皱纹早已痛苦地抽成了一团,嘴角流出的血水凝固成暗紫色的斑块。
  两个女孩走到姥姥面前,朝地下呸呸了两声,拉起她的两只手,准备把她拖到门外去。“别拉走,等会儿!”一个满头乱蓬蓬黑发的男孩子大声喊着,一双鹰眼充满血丝。他从东厢房跑出来,左手拿着砚台和墨碇,右手举着一只毛笔,大声叫着:“她是黑心肠的反动官僚的老婆,从里黑到外!我来给她还原!”
  那是一块端砚,姥爷每天都要用的,他告诉我这是群砚之首,教我写大字用的就是这块砚。此时,男孩拿着墨锭使劲研磨,他是写过大字的!黑丝绒般的墨汁慢慢浓润,墨香弥漫开来。他抄起一只大楷笔,饱沾墨汁,重重地涂到了姥姥脸上,身上。一笔,又一笔,姥姥皱巴巴的脸慢慢发出了黑色的光泽,皱纹不见了,蓝白色的小碎花布褂子在阳光下变了颜色。
  不一会儿,姥姥不见了,只有一个黑色的怪异长条横在墙角。
  自从西周的刑夷用松炭发明了墨汁,中华民族的生命线就被深深刻画延续下来。文人雅士们给这黑色的黄金起了个动人的名字:玄香。只是,几千年来,有哪位圣人夫子能够想到,玄香如今是这样被使用的!
  混杂着血腥味的玄香,在姥爷种的草地上继续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它渗入到夏日的阳光里,渗入到我们的血液中,渗入到人性兽性的最深处。
  我那天没有见到大秋和梅梅。他们是藏起来了吗?老铁怎么能放过大秋的歌声!
  太阳西斜,哀嚎声渐弱,他们也累了。我早已躲到家中,从窗户里盯着这些同龄人,心中祈祷着噩梦快些结束……大门外忽然杂乱一阵,两个男孩洋溢着得意的笑容,满头大汗,拖着一个黑乎乎的长条东西进了院子,把他扔到墙角姥姥身边,让他紧紧挨着姥姥,并把手放到姥姥身上,对几个女生说:“这是那边院的,给他俩配对儿!”
  这是一位男性,已经看不出年龄看不出容貌看不出穿着,和姥姥一样,浑身上下都被墨汁涂成了青黑色,我更不知道自己是否在胡同里见过他。女孩子们吃吃笑了,这个史无前例的黄色创意伴随着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大大地刺激了荷尔蒙,竟使她们脸上涌上了一丝红晕。
  我们全家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辆大卡车缓缓开进窄窄的胡同,一具具尸体从各个院子被扔到车上。开到我家大门口,车上的尸体几乎堆满,姥爷姥姥和那陌生男子,也都像大白菜一样被甩到了车上。我不知道那天死去的人数,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但我从此以后,再没有见过胡同西边的美丽女子。
  一年后,爸妈带着我们搬离了这个院子。

  都说时间能抚平伤痕,但时间在这儿只是抬起了一只脚,停在那里不落下来,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迈过去这一天。
  非常想知道院子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儿时的玩伴是否还在?此时的南锣鼓巷已经举世闻名,家喻户晓。四十三年后的一个夏日,择了一个太阳不毒的阴天,我终于回来了。
  站在街上,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拥挤着,我几乎寻找不到它的一丝一毫影子。巷子里,一间间房子的后墙都被打开建成了门面房,中外老板们在这里经营兜售着自创的混血胡同文化。青色房檐下,再也见不到归来的燕子和蝙蝠,而是飘扬着蓝山咖啡和杜松子酒的香味。徜徉其中,激情烈烈,欲海茫茫,就像慈禧留着披肩发,婉容穿着比基尼在招揽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这位历史厚重,最具北京风情的街巷已经转了基因,外貌和气质全变。有风流无儒雅,有坐怀无不乱,市场诱惑她泯灭着记忆和灵魂。在我的心中,你说它是什么都可以,但就不是历尽沧桑的南锣鼓巷。
  无心浏览时尚,急匆匆穿过主巷,走进胡同,终于站在了旧居的大门前,熟悉的一切像狂风扑面袭来,脚有些站不住,心已经跳出了胸口。
  还好,胡同里还算安静。斑驳陆离的木门虽然红漆剥落殆尽,却隐约还能看到那幅门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儿时潜移默化地进入了我的价值观,现在读起来却觉得太过实诚凝重,不敢相信。摸摸两只石狮子的头,眼睛鼻子光滑了很多,浓密的狮鬃已经变成了光头。
  大门没有关,我轻轻地推开走了进去。“有人吗?”试探地问了一声。
  大秋梅梅还会住在这里吗?那些杀人的孩子们,如今已经和我一样阅尽春秋鬓角染霜,他们是否反思过豆蔻年华的自己为何变异为杀人恶魔?他们中是否有人敢回来直面鲜血诘问灵魂?他们是如何教育自己的后代的?民族的血脉如今是什么基因在承传?
  我住过的前院没有任何回应,所有的屋子都窗帘紧拉,房门紧闭。又到中院,四周环顾,却也是寂若无人,满园的紫色牵牛花、淡绿色狗尾巴草和白绒团般的蒲公英争相抢占着地盘,虽烂漫却荒芜。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飞快地跑过。
  起风了,天上的云在游走,天光忽亮忽暗。我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四十三年前的血腥黑洞般对我敞开,哀嚎渐渐响起。忽地,一声隐隐的咳嗽声打破了我的沉思,沿声音寻去,西厢房的门好像是虚掩着的,应该还有人居住!
  是谁?是梅梅?或者是她的爸妈,也就是大秋的舅舅舅妈?他们还住在这里?我压抑着激动的心跳快步走向门口,轻轻敲着门:“有人吗?”
  房间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声,稀疏花白的头发先探了出来,然后一双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找谁?”我紧盯着她的双眼,记忆中飞快地搜寻着舅妈的面容,却怎么也对不上。但还是怀疑自己的判断,毕竟岁月和苦难的侵蚀会让人完全变形。“您是…….舅妈?”
  “舅妈是谁?我不是。”老太太怀疑地望着我,准备关门。
  “大妈等等,您认识原来住在这屋的人吗?”我急切地问道。
  “你找谁呀?”
  “我找梅梅,大秋。我原来住在前院,今天路过这儿,想来看看他们。”
  老太太这才打消了疑虑:“噢,进屋来说吧!”
  屋子里摆着冰箱洗衣机电扇等电器、加上一张桌子和杂物,就几乎无处插脚了。几十年不来,才发现四合院的厢房是如此局促,儿时却觉得很大很神秘。许是很久无人与她说话,刚坐下,老人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们早就不在这儿住了,搬走了。我是房管局的,当年这房子是我们收了的,分给了我们。”
  “您是房管局的?”我心中惊愕,这是大秋父母的私人房产呀,文革中被收了的房产还没有归还给房主?不是已经有了政策?
  “房管局后来没有给您再分房子吗?”
  “他房管局给我分房子,我也住这儿不走!他们让我搬,我就TM不搬!在这儿住习惯了!孩子们都不愿意住这儿,也不太回来,我就喜欢这儿。”老太太斩钉截铁。
  望着这位当年的房屋管理者,我半天说不出话。
  “您有大秋或者梅梅的电话吗?”
  “有啊,我这儿有大秋的。”
  老太太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破旧的电话本,沾着口水一片片翻,总算找到了大秋的电话。
  “大秋,我是秀儿!今天到南锣鼓巷来看你们,你们怎么都不在呀?你爸妈都好吗?大冬、大力,还有梅梅,丽丽,兰兰他们都好吗?”我急切地和大秋打着招呼,虽然几十年不见,却无任何生疏感。
  大秋非常意外,但立刻热情地问候了一句,熟悉的声音却逐渐低沉:“你们搬走了之后,老铁成了革委会主任,从后院搬到我们家,我们一大家子住到了后院,房管局的也住进来了。我爸我妈早就不在了,大力、大冬和兰兰也都不在了……这院儿现在没我们家的人了。”
  “怎么会这样?”那几位都是我儿时的小玩伴,是大秋的弟弟和表弟表妹,为什么早早地都走了?我不敢多问,胸口堵得发慌,泪水向上涌,大秋也不想多说。
  “那现在这房子,还没归还给你们吗?”
  “前面还没有,只有后院还给我们了,这事儿太麻烦了,一言难尽呀。”

  向老太太道了别,我默默走到大门口。外面巷子里,灯红酒绿摩肩擦踵,兴奋的游客们观赏着品尝着,对南锣鼓巷历史文化啧啧称赞。巷子深处,繁华背后,却是无法让人注视的残酷。这一章,这一段,何时才能写进历史,不被人遗忘?
  日影西斜,心绪悲凉。坐在大门的门槛上,不想离去。眼前飘忽出后院的那棵枣树,阳光从青枣、树叶的缝隙中洒下来,像朵朵雪花,落在姥爷身上。雪花中是一盏盏的红花,绽放开来就流淌出血水,慢慢渗入泥土。
  耳边是大秋的歌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
  下雨了。天地间,茫宇下,雨丝飘飘洒洒,弥弥漫漫。
  石狮子泪流满面。

2017年12月17日

  感谢霍秀女士赐稿并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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