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嫩骨头
┃Personal History
嫩骨头
© 榛子/文
已经是十二月了。父亲骑车送我去车站。那是个薄阴天,路上没什么人。过了粮库拐弯儿,看到何老师他们在前边走。父亲跳下车,喊他一声。何老师回头一看,点点头没言语。我们就跟在后头走。检票的人不多,我跟在何老师后头,往检票口挪动。何老师回头看看我,也不说话。
我对上北京这事儿没有兴奋感。说不上那些日子我的感觉哪儿去了。我上北京干什么呢,我革谁的命,我取什么经,我看大字报有什么用?一个少年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毁灭了,找不着了。
也真是天意。车站广播突然响了,播送国务院《关于停止革命大串联的通知》。全文不长,意思天儿冷了,暂时停止一切革命大串联,明年春天步行串联。检票员看过何老师他们的介绍信,放行,正好《通知》播完,咔,检票口门儿关上了。
我提着行李低下了头。何老师还在站里往外看。我转身朝向父亲。夕阳透过薄云,映出一地黄光。我松了一口气,想回家。
父亲脸色大变,转身向候车室走去。他掏钱买票。少年的极度失望刺激了他,这个旧军人发怒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七八块钱,够一家人一礼拜的伙食费。
我孤独地上了火车。车厢里人不多,找了座位坐下,看着窗外发呆。我没去找何老师。也不想此行何去,会怎么样。在叶柏寿倒车。在承德倒车。我也没心思给旅客倒水。天暗下来,越来越黑。车轮声越来越响,满地都是,满天都是,满耳都是。车轮声像踢门。这半年的变化让少年难以消化,梗在心头。
我都没想去找何老师,不愿成为别人的累赘。这半年全校同学奔向天南海北。确实有大年级同学,出发前讨论到哪玩儿好。看看祖国大好河山,全国青少年的心在腾飞。
我是沉下来的那一粒砂。
隔天下午,车到西直门站。城墙给我古老的历史感。我把行李扔在候车室长凳上,出门儿打听去北京大学怎么走。排队,上车,奔北大。北大有红卫兵接待站,再排队。接待我的估计是大学生,清秀的姐姐。问我要介绍信,我只有学生证。
你一个人?
是。
她可能猜到我属于出身不好那类,但没有变脸。
你为什么要到北大来呢?
北大的文化大革命搞得好,聂元梓贴出全国第一张大字报。
这些话从一个不懂屁事的男孩子嘴里说出来,可能不招人讨厌。她抄起电话:医院,你们那儿还有铺位吗?
我暗自惊讶,连医院都住人了。
没有。再打,二院,你们那儿有铺位吗?有,好,给你们安排个内蒙的小同学。
原来是一院二院。
一院二院又称红楼。三层的红砖小楼,小院很安静。办好手续来到住处,一间大屋,两排稻草铺。东墙两扇大窗,南墙两扇大窗,北墙没窗,不像教室,可能原来是教研室。北大的红卫兵,大概到全国各地播撒革命火种去了。
灯光昏黄。凭着领的饭票菜票去食堂,伙食真心不错,肉不肉的不说,炒菜油大。吃饱了想起我的行李。再奔西直门,路上想到父亲常说的,小懒大麻烦。
西直门火车站的候车室,也是灯光昏黄。微黄的灯光给你温暖。没什么人,我拿眼睛一溜,沿墙一圈的长凳,哪有我的行李。那是一条灰毯子捆着的,里面一条薄被,一盒旅行象棋,一个笔记本儿。象棋是在火车上买的,黑子儿红子儿,木质轻薄。笔记本儿上字迹不多,是我排遣不了的郁闷:我出身于一个反动军官的家庭……
会有人看到我的日记吗?
女服务员穿蓝制服,戴蓝大盖儿帽。我对她说,我的行李放在凳子上,丢了。她问,多长时间。我撒了谎,说上了个厕所。我知道,把行李一扔几个钟头是不可原谅的。她说你跟我来。我以为有人交给车站了,心里一喜。
她把我领到行李房窗口,砰砰敲窗。窗口很高,踮脚看到里面也是女服务员,蓝衣蓝帽,年轻,眉清目秀。她问,你的行李什么颜色?我说灰的,灰毯子捆的。她站起来,在一排排行李间走。行李房里行李真多啊。一排排,一摞摞,她简直是在行李墙当中穿行。我的近视眼此时发挥了作用,随着她的手尽量眯起。我明白了,这些行李都是无主的。
这个是不是?
我摇头,我的行李没这么大这么憨。
这个呢?
不是。
一屋行李以军绿色为多,都是毯子包起捆扎,看得出蒙着灰尘。灰色的不多。
她指着一个小灰行李:再好好看看,这个,是不是?
我失望地摇着头,我快哭了。因为我实在看不清楚。我恨我的眼睛,它在我五年级就背叛了我。
我站在候车室过道儿,心情沮丧。是我抛弃了我的行李,等于抛弃了我的隐私,那是我生命的一小部分,最痛的部份。
好心的女服务员问,你找到住处了吗?我说在北大。她说那赶快回北大吧,太晚了进不去校门儿。我突然感到冷,禁不住打了个饱满的喷嚏,一泡鼻涕喷在坐着等车的女孩子脚上。她比我大几岁,很好看。她说哎哟喂,您可真成!
我赶紧逃出候车室。
我经常打这种突如其来的饱满喷嚏,每次都让你颜面尽失。这次.最狼狈,我的自卑瞬间膨胀。首先是外地人的(地域自卑),其次是少年面对美女的(朦胧的性意识),最后是黑五类子女的(政治身份)……自卑。
夜晚的北大就像高烧病人退了热,非常安静。北大校园的灯光有许多白色,是日光灯,比西直门一带的一片昏黄,又是一种感觉,似乎人在这个环境里应该清醒些。有了西直门丢行李的经历,我对这里产生了亲近感。
走在校园的小路,我突然明白了,我没有领会车站行李房女服务员的好心暗示。她的语气,眼神,略带着急的表情,全是希望我随便领走一个行李。那些没主的行李说话就堆不下了,在北京城有多少外地孩子丢了自己的行李。寒冬腊月的北京,一个没亲没故的外地孩子,没铺没盖的你可怎么过。
走道两边两排稻草铺,睡二十人没问题。但我们屋里最多没超过十个人。那年冬天北京天气很好,晴天居多,也不算冷。来往的红卫兵像吃流水席,今天来了明天走。
我得了个绰号“小内蒙”。“小内蒙”丢了行李,分得军大衣一件,我个子小,晚上一件军大衣完全可以盖严实。房间里日夜有暖气,不冷。
甘肃人王磊,高中学生。王磊和我邻铺,他有被子,晚上整个儿把我盖进他的被窝。他还有一个同伴也姓王。王磊举止言行还算正气,晚上有个怪毛病,老抓着我的小鸡巴摸索着玩。我特别反感,又不敢反抗。他一边玩一边拿话套我。
小内蒙,家里有姐姐吗?
有。
看你长这个样子,你姐姐也好看不了。
我不说话。我姐姐的漂亮全校有名,多少女生嫉妒。我姐姐高个子,大眼睛,学习好,文体好。一些女生编派瞎话,说我姐姐天天勒腰。姐姐回家跟母亲一学,母女俩笑成一团。
我姐姐的细腰天生的,随母亲。
我不能跟王磊说姐姐。说一句,都是对姐姐的亵渎。
义乌的高中生陈仕能,他的同伴也姓陈。陈仕能吹一管好竹笛,呜溜溜满屋子都是水乡风光。我也买了一支竹笛,没事儿吹着玩。在他的带动下,大有长进。这东西其实讲个感染,他也没有教过我,但只要听他的笛子,我就知道怎么吹好听。我在底楼吹,边往楼上走,吹的是全民会唱的《万岁毛主席》。过门儿其实是歌曲的结尾,走廊拢音,有扩音效果。多多西来多西拉索拉索发米,索拉索发米多来多。最后一个“多”手指快抖,打出花音。
一个路过的北大女学生说嘿,吹得不错。我美滋滋地跑回宿舍。
海口的初中生刘南生,与我最好。他的名字跟我只差一个字,听上去像哥儿俩。刘南生也不高,白净的方脸,眼睛不大,单眼皮,整个人长得很干净。
刘南生不爱说话。他祖籍旅顺,旅大市沙河口区。跟我家相反,我祖籍广东,结果落在北方。家里的事互相都不打听。我们俩跑天安门照相,分手的时候互赠的就是天安门留影。后来还通过几封信。刘南生留给我的样子,就是他在天安门广场的留影,沉默,嘴唇抿着,两条细眼。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出身不好。也许恰恰相反,当年随四野打到海南的太多了。
前两年在微博上,我贴出“当年住北大二院的小内蒙寻找海口刘南生”,海口帅哥林森见到还帮我转了,没有下文。
通常各归各玩,白天吃了早饭,谁也见不到谁了。像王磊、陈仕能这些高中学生,知道去哪里。看大字报去哪里,看风景去哪里,找小报找传单去哪里。我不知道。虽然来到北京,我仍然缺乏参与意识,仿佛置身局外。我在北大校园里转悠,听北大教工互相打招呼,您内您内,非常入耳。
偶尔关心一下国家大事。听说北航有人给林副主席贴大字报了,跟着跑去看。大席棚子上贴了十好几张,标题触目惊心,《致林彪同志的公开信》,字体遒劲,内容严肃,但我看不懂。好多人站着看,面色严峻,边看边抄,从头到尾,步行人移。如果是北京人,或许能看出名堂,如果是干部子弟,肯定看出大字报出自哪方哪派,什么来路,什么目的。你说一堆外地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初中生,凑的什么热闹。
没人管我,没人知道我的老底儿,我的自卑感一点儿一点儿飞啦,人轻松啦。人一轻松就要惹事儿。从三楼往下看,阳光很好,来北大串联的外地红卫兵,缕缕行行打楼下走过。北大是革命圣地,我在北大住,竟然有了点主人的感觉。我从楼下划拉一堆旧大字报,撕成碎片,趴在三楼窗口喊:发传单啦!
小报,传单,对外地红卫兵最有吸引力,上面有小道消息,各地动态,最高指示,拿回家也是个交待。有很多人就是收集各地红卫兵造反派的小报、传单,拿回去作为革命大串联的成果炫耀。
听我一喊“发传单”,楼下那么多行人的脑袋,都抬起来瞅我,眼光都聚焦在我的窗口。我把双手一撒开,一堆破纸片忽忽悠悠飘下去了。三楼飘到一楼眨眼工夫,人们跳着抢,抢到手马上翻脸,指着我大骂:上去,抓住他!有三五个年轻气盛的冲进了二院。我还没心没肺哈哈笑呢,一看大事不好,赶紧逃出屋子往厕所跑。路过楼梯口听到楼梯脚步腾腾,骂声不断。我躲在厕所里,胸脯子剧烈起伏,屏住呼吸听外边的动静。脚步声和叫骂声直奔我们宿舍。
王磊、陈仕能他们在看闲书,没拿我的恶作剧当回事。南生,还有湖北黄陂的叶氏兄弟,在一边看热闹,没有参与也没有劝阻。
我真担心哪。如果有人供出我,少不了挨一顿胖揍。我听到室友们乱纷纷大声喊,不是我们这里的,是外地人,来我们这儿捣蛋的,赶跑了赶跑了!
很有点儿同仇敌忾的意思。
脚步杂沓从厕所门前响过,下楼去了。我喘了很久,才从厕所出来。看见室友们都在,心里惭愧得不行,一晚上没有说话。
如果不是王磊、陈仕能他们“发难”,我几乎忽略了排长的存在。
排长是管理本楼大串联红卫兵的解放军,文质彬彬,带眼镜,据说是文职军官,尉级军衔。他整天绷着脸,似乎就没有高兴的事。偶尔指挥我们唱歌,拍子打得有模有样,像个文化人。也许他对这场运动还不大理解,解放军进驻高校,是占领上层建筑,可是这场被赋以伟大意义的革命运动,落实在他身上就是管理这些毛头小子,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四、五岁。这些孩子游游逛逛,有组织无纪律,搞个集体活动都拢不齐人。而且怪话连篇,哪有革命接班人的样子。
像我这样的小淘气,排长根本不管,看着我在走廊跑来跑去,他一声不吭。他主要是对王磊、陈仕能他们看不惯。不接受管理,你有来言我有去语,高中生,多少有点理论水平,辩论起来颇费周章。
这个排长当得相当苦恼。王磊他们能够打探到他的来龙去脉,甚至包括他正在谈朋友。有次听到王磊他们议论,说排长的女朋友来了,大家伸出脖子往楼下看,果然,排长和一女的正在说话。
那女的大学生模样,是不是女朋友,我们真搞不清楚。
王磊他们给排长贴出大字报,我没有看到。听说上纲上线:教条主义,脱离群众,对红卫兵没有感情,还把搞对象的事扯上了。同在阎罗殿,大鬼岂能怕小鬼,排长说你们这是转移斗争大方向,起码是干扰斗争大方向。孩子到底胆小,听说把大字报撤了。
有两个湖南的孩子,夏天就跑出来串联,衣着单薄,裤腿吊着,脚上是塑料凉鞋。给他们发大头鞋,大头鞋是军用棉皮鞋,牛皮包头,军绿色帆布的鞋身,暖和结实,缺点是沉重,南方人不认,他们不穿。排长动员他们回家,“天冷了,毛主席不一定接见了,回家吧。”他们不肯,他们要等北京下雪。
原来他们不是等着见毛主席,而是要看北京的雪。
我想南方人真经冻也真可爱,好像自己不是南方人。
过两天湖南人的脚背冻烂了,流黄脓,找到排长说要回家。排长给他们安排车票,走了。
我身上带的钱快用光了。吃饭不花钱,只要粮票。但是北京的美食要钱。一个小孩子能吃到什么美食。山楂片,又大又厚,颜色鲜红,软软的很湿润,酸酸甜甜。我一卷一卷地吃。现在的山楂片差远了,又小又薄又干,颜色发白,吃到嘴里像吃石灰。北京的核桃,皮儿薄肉厚,搁门缝儿一掩“咔咔”开壳儿,白白的带皮儿肉,香得很,才四角几一斤。钱不多了,还够发个电报,跑到校园邮电所,给上海小姑妈发了个电报:速汇十元。
小姑妈是上海市内电话局副局长。小姑夫是上海市长宁区工业副区长。这两个“走资派”眼下过的是什么日子,走走脑子就能想到。
你说是不是没心没肺。
排长带来一个好消息,毛主席要接见了。时间不多了,要加紧操练。北大校园里空场上,那些天到处是外地红卫兵在操练。平时白天大家见不到面,现在都来了。我们天天在北京无所事事,不就等着这一天嘛。兰州的王磊等二人,义乌的陈仕能等二人,黄陂的叶氏兄弟二人,内蒙的我,海南的刘南生。杂七杂八加起来竟有20来人。南生的小白脸平平展展,现在有了点笑意。
操练参照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的模式,排长要我们横排齐走,手挥红宝书。
排长站在横队一侧,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遗憾的是没有解放军队列那种气势,横排总是拉不平直,更谈不上踢腿一致。排长是机关兵,队列练习本不是他的强项,队伍的形状让他失望,他又拿不出有效的手段。旁边一院的空场上有一列队伍,带队的排长光听口令就让人提精神,嗓音洪亮麻沙,一听就是军人,衣,噢,仨,死,衣噢仨死!我们被那边吸引,纷纷站下朝那边看。我们的排长有点泄气,宣布休息二十分钟,他自己回办公室了。
我并不特别兴奋。我呆在北京好像也不是等待毛主席接见。下意识里我认为我不是毛主席的兵,不,是毛主席的队伍不可能要我。如果刚进北京就有这个消息,操练起来可能会特别振奋。现在,这些男孩子在北京都呆油了,革命的神秘感、神圣感全没了,他们在这场革命的中心地带生活着,看到红色幕帐内里的真实状况,远不像报纸、广播和新闻纪录片那样让人振奋。毛主席接见了又怎么样,接见完了回到家乡又怎么样,明天会怎么样,明年会怎么样,大人都没有这样强大的想象力,更何况这一帮没读多少书的孩子。
那天吃过晚饭,排长发放第二天的午餐。大面包两个。必须说明,那时北京的面包相当好。煮鸡蛋两个。红肠一段儿。明天的接见确定无疑了。排长宣布纪律:不许提前吃明天的食物,不许打听明天的目的地,九点必须熄灯,明天六点半早餐,七点出发。
熄了灯当然睡不着,人人浮想联翩。我还是没有兴奋。大家议论明天到天安门场会怎么走,坐车,还是步行。结论是坐车的可能性不大,否则也不会七点出发。
黑暗中听到咀嚼声,已经有人享用明天的面包和红肠。
1966年12月26日一早,我们的队伍走出北大南校门,一路进发。太阳刚刚升起来,在山峦间放出白光。我们行走在学院路上,少有人说话,也不打听到哪里去。走着走着,感觉行走在乡村,脚下是土路,路边是农田。冬季农田里没有农作物,路边的和远处的树木没有叶子,视线范围相当广阔。队伍像长蛇,很长的长蛇,前面看不到头在哪里,后面看不到尾在何处。这还不是急行军,我们脚下尘土腾起的黄烟,差不多到了膝盖。整个队伍看上去像一条黄龙。孩子的脸上是兴奋而茫然的表情。
行走既久队形有点乱,挤成一支肥胖臃肿的队伍,各排穿插在一起,挤满路面,排长不停地提醒大家,不要掉队不要出列。
往前方看黄雾腾腾,往后方看腾腾黄雾,那是我们的步伐搅起的时代风暴,土黄色的风暴。
我感觉就像看黑白电影,我这个年龄所能看到的,地雷战,地道战,铁道游击队。没有指挥员统一号令,没有宣传队在路边打快板助阵,我们不知道目的地,只是跟着前边的人,向前,向前。
学院路上的大学号称八大院校,再加上西边的北大、清华,这些院校的校园里,到底住着多少外地红卫兵,今天,此时,他们全部出动,行走在这条漫长道路上。
网上资料里,有的回忆文章说,到1966年11月份,毛主席六次接见红卫兵以后,北京城还有400万外地孩子。毛主席问周总理,中央不是已经通知不准串联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周总理说,红卫兵革命热情很高,不见到毛主席他们不肯走啊。毛主席被接见红卫兵这件事弄得很疲惫,但是为了减少北京的压力,他还是决定在11月25、26两天集中接见红卫兵。
资料记载和我的记忆有误差。中央关于暂停革命大串联的通知,明明白白是在我上北京那天发布的,我亲耳听到,正是这个《通知》把我拦在车站外头。其次,我清楚记得排长告诉我们,毛主席生日那天有可能接见红卫兵。我只能按我的记忆来写。
资料里说,11月25、26两天,毛主席连续在天安门广场和西郊机场接见外地红卫兵。考虑到毛主席的身体状况,第七、八两次接见没有采取天安门检阅的方式,而是乘车接见。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人,分坐九辆军用吉普车,上午检阅等候在天安门广场的红卫兵,下午检阅等候在西郊机场的红卫兵。如此说来,跟前几次阅兵式似的接见相比,我们经历的接见是简易版。
资料说11月26日那天,西郊机场的外地红卫兵达110万人。是的,我们正是向西郊机场进发。但是不可能有110万人。我不知道110万人有多少,但是那天到达西郊机场以后,所有的外地红卫兵席地而坐,我觉得没有100万,20万人或再多些,是有可能的。
到达机场应该是十二点过后了。人群沿通道按方块形分开,坐下。排长站在我们中间,拉了两支革命歌曲。在几十万人的空间里,个别排的歌声显得稀稀拉拉,没有声势。电线杆子上有高音喇叭,但是没有发声。排长要我们好好坐着,不要乱跑,可以吃午餐了。排长说,下午三点,高音喇叭一放《东方红》,马上站起来,车队过来的时候,哪辆车前头有记者在跑着照相,哪辆车就是毛主席的。他特别强调,《东方红》一响马上站起来,动作慢了可能被别人踩伤。
我个子小,在队伍第一排,可是我前面有好多排担任警卫的解放军战士,我离通道有十米之远。我坐下,地方还算宽松,吃我的午餐。我的食物前天晚上一点未动。红肠从前很少吃到,很香。到处是人,年轻的少男少女。他们打招呼,交换食物。他们坐不住,老有人东走西走,到处找厕所。我基本没喝水,克制着解手的欲望。急着上厕所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女孩子。机场的厕所根本找不到,找到也不够用。东边一大块隆起的荒冈上,不知哪个高校的外地红卫兵想出了应急办法,男同学面向外站成一大圈,女生躲在人圈里解手。很多女生离开队伍向那边走。
那种闹哄哄的环境,估计女生也只能解个小手。
这一天始终半阴,云层不厚,阳光稀薄,时隐时现。
我一生中,这一天见到的人最多,就相对空间的人口密度而言,等于经历了一次淮海战役。和平年代能有这样伟大的聚会,真是三生有幸。奇怪的是,我很少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因为它像梦幻那样不真实,它好像是我的一个狂热的梦。回家以后,跟父母,跟姐姐弟弟妹妹,跟同学朋友,跟谁都没有提起过这天。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毛主席。
你被告知去看一场重要演出,为看这场演出你预热好几天,你带上足够的干粮,早早来到剧场。开演时间不能确定,你傻傻坐等,铃声未响大幕就拉开了,你还没看清主角,大幕徐徐拉上,你说你回家跟人们怎么说。
我没有手表,不知现在几点钟,没有听到预期中的《东方红》,突然几辆吉普车出现了。我傻乎乎地等着《东方红》唱起,早有人呼啦啦站了起来。我起身慢,幸亏没给人踩到,可是有很多女孩子被踩到了,可以听到她们叫唤,那不是见到伟大领袖的惊喜呼叫。
几辆吉普车缓缓开过,车上隐隐约约有人站立,看不清哪个是毛主席。没有记者跟着车跑,也没有采访车跟着。“万岁”的呼喊没有新闻纪录片里那么集中那么嘹亮。《东方红》没有唱响,高音喇叭始终沉默。肯定有人看清毛主席了,因为有人流下激动的泪水,嘶哑着表达欣喜万分的心情。
我为我的近视眼懊恼。
幸福的时刻转瞬即逝,余下的情景是新闻纪录片里看不到的。
队伍撤离西郊机场,找不到自己的战友了。许多人互相搀扶,那是被踩伤的,走得一瘸一拐。这不是打了胜仗的队伍。这支庞大的队伍战斗结束后狼狈撤离,建制完全打乱。
时值黄昏,附近农村炊烟袅袅。我想起我生活的煤矿小镇。我置身于庞大杂乱的队伍里,随人们行走。车笛鸣响,人们闪到两边,大卡车拉着受伤的孩子,从人流中开过去。后头一辆卡车上没有人,车上堆的是打扫现场捡到的鞋,帽子,围脖,衣服。
沉默前行。回到北大很晚了。站在北大校门,灯光照耀中,门楣上可以看到宝蓝色的龙形图案,集毛泽东手写体,三个红色大字组成校名:新北大。
当天晚上大家互赠纪念品,都知道分别的日子近在眼前。我和南生互赠日记簿,互赠照片,是我们分别在天安门的留影。那个晚上走廊里灯火通明,北大,也为我们送行。
第二天排长就给大家发火车票。我在北京车站上车,随身只有一个黄挎包,里面装的是北大给发的面包。车站里停着好几列待发列车,从车窗望过去,全都是等待回家的外地红卫兵。每人都有座儿,不像大串联高峰时期,行李架上都是人,厕所里也挤满人。我对面是一个长春女孩儿,长得好看。我有意多看她几眼,她笑吟吟地也看我。那是我第一次敢于关注少女。
列车开动了,少男少女向北京注目。我以为我不会回忆这段经历,一旦回忆,让我难忘的是几个暖点。
第一个暖点,是接待并安排我住在二院的那个女大学生,那个温文可亲的大姐姐,她不难为少年。第二个暖点,是西直门火车站行李房的大姐姐,她一遍遍问我,这个是不是,这个是不是,你再好好看看,这个是不是?第三个暖点,是西直门火车站候车室里让我一喷嚏喷一脚鼻涕的姐姐,她说“哎哟喂您可真成”,虽说是责备的口气,却是拿你当个人了。
但最大的暖点,带着隐痛的暖点,是父亲在检票口变脸。他被我沮丧失望的表情剌痛了心,这个自己过着纠心日子的中年男人,不忍让儿子小小心灵一再受伤,硬是自掏腰包把儿子送上北京。我在北京给家里写过信,报告说“在火车站上了一趟厕所,把行李放在长凳上,出来就丢了。”这个谎沿用了我对车站女服务员的陈述。家里人知道我爱丢东西,父亲看完信,说不定按他的老习惯,说一句“这家伙”,重音落在“伙”上。
列车慢行,离家越来越近。身上没钱,包里的干粮勉强能支撑到家。与北京相比,沿途一路荒凉。列车上的人比我进京时少多了。还有心思给旅客倒开水吗,没有了。好像是演出谢幕。我,一个旧军人的儿子,黑五类子女,不被同学允许上北京串联,却稀里糊涂在北京大学呆了一个来月,还受到伟大领袖接见。到了家里我就现形了,低头耷拉脑,还原为“可以改造好的子女”。
父亲刚刚下班,骑着26型永久自行车回到家里,自行车稀啦哗啦响,就像他一身疲惫的骨头震动。井口离家有十来里地。永久自行车在当地是稀罕物,26型更是少见,矿山男人都骑28型,26型是女人骑的,叫坤车。瘦小清秀的父亲和这辆车很配。
父亲露出一些欣喜,说回来了。我说唔。
不知道父亲眼里我有没有变化,父亲更显憔悴,面色发白。他忙着喂鸡和准备晚饭。他强撑起一丝笑容问我,包里有什么吃的吗?
我立刻感到惭愧,没想着从北京给家里带点儿吃的。这时我的包里哪怕有小半塊面包,或者几片饼干,对他也是个安慰。
然而我没有。
后来我经常回想起这个场景,特别是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一些希望,更有一些不确定,预知会失望,仿佛他过着的日子,总是不随心愿,总是被歧视被抛弃。他好像还咽口唾沫,表明又饿又渴,但必须把手上的事做完。
是的,我经常想起那句话,包里有吃的吗?声音干涩沙哑,带一些希望,更有一些不确定,甚至有讨好的口气。
本文由榛子(刘宝生)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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