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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毅:风雪北大荒.上篇

殷毅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风雪北大荒
上篇

© 殷毅/文

1.右派专列

  1958年3月,京城春寒料峭。
  这个月上旬的一天,我奉命到前门火车站集合,搭车去东北边陲的北大荒劳动改造。到了前门,见靠近城墙一侧的人行道上,已排列了长长的队伍,他们大都裹着严严实实的冬装,不少人脚登笨重的大头棉鞋,胳膊里挎着赶大车老乡用的那种老羊皮大衣;队伍中甚少有人言笑,大半神情严肃,目带忧伤。我揣摩,这可能就是中央各部委右派的候车队伍,一问果然。我在靠近队尾的地方找到了本报难友钱统纲等人,也排进了队伍。
  在候车的间隙,我环视四周,发现这批远行者中没有一个人有亲友前来送行,只有各单位派来清点人数、监督上车的人员。本报派来的是一男一女郭某和周某。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水浒》中写林冲犯事发配沧州一段:林冲从牢房解出,“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在(开封)府前接着”,一起到“桥下酒店”为林冲送行。从书上的描写看,“众邻舍”和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似乎并没有感到专横暴戾的“高太尉”对他们有什么有形或无形的压力。而今天这批“犯事”的右派的亲朋好友,却个个吓得裹足不前,没有一个人敢来送行。莫非这意味着时代的进步吗?心里不禁感到丝丝寒意。
  上了火车,才知道这趟列车是为解送一千余名右派而开的专列,目的地是黑龙江省东部的密山车站。
  车厢里,四顾皆右派,满目尽牛鬼,没有谁孤立谁的问题,人们似乎一下子回过神来,恢复到反右前的那种精神状态。同单位的相互寒暄,不同单位的相互认识,一时人声喧嚣,热闹万分。经过攀谈,得知这趟专列上有文化部系统各个行当的人才,如电影演员张莹、郭永泰、李景波,漫画家丁聪,书法家黄苗子,〈大公报》记者高汾、朱启平、萧离,东北鲁迅美术学院院长杨角和他的夫人、女画家张晓非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共同的遭遇,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旧友新知,无不敞开襟怀,倾心交谈。
  当时人们对右派这顶帽子的分量,以及它可能对自己和亲属带来的严重后果,普遍估计不足。虽然大家已亲身领教了出尔反尔的所谓“阳谋”,但是对毛泽东说的“现在我们不把他们当做地主、反革命分子那么对待,其基本标志,就是不取消他们的选举权”,改正了错误以后,“可以把右派分子帽子摘掉,归到人民的队伍”(《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第491页)依然深信不疑。车厢里人们较为关心的话题是:此去北大荒,改造的期限可能有多长?多长时间才能摘掉这顶右派帽子?
  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善良的,甚至是天真的,即使遭到非理性的不公正对待,依然以理性的思考来领会来解读党的改造政策。有的人说,我国仅有500万知识分子,作为如此稀缺资源的一部分,以建设民主、富强的新中国为己任的党,怎么会抛弃我们呢?又有人说,只要我们认真改造世界观,自然会回到人民队伍。——顺便提及,解放以后,经过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灌输,知识分子在工农大众面前那种自惭形秽,那种必须脱胎换骨改造方可新生的“原罪感”,上自学界泰斗下至莘莘学子,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不少难友对于被打成右派心存委屈,但对于改造世界观却认为是应该的。许多人估计,劳动改造期限,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即可重返京城,在各自的专业岗位上再显身手。那时谁都没有料到,“右派”或“摘帽右派”这顶铁帽,会如影随形地陪伴自己的大半生。更可悲的是,在持乐观估计、自愿改造世界观的人群中,有一些人竟有去无回,最终埋骨于完达山下,成了北大荒的孤魂野鬼!
  人们持乐观估计的另一个原因是,离京前听了文化部代部长钱俊瑞所做的充满人情味的动员报告。在动员大会上,钱在批判右派罪行后向大家指明出路:“你们将来改造好了,仍然是党和国家的宝贵财富,仍然可以回到各自的专业岗位上”,“下去劳动,不要丢了专业。一些专业用书,要带在身边学习”,“我已同中央乐团打了招呼,允许搞器乐的(右派)将乐器带到北大荒”。钱的这番讲话,说得大家心里热乎乎的,觉得尽管眼前受点委屈,前景还是美好的,大约过不了多长时间,又可以在北京的马路上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了。
  钱俊瑞是位党内学者,我相信他不至于故意编造一套谎言来哄骗大家,他可能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释毛的改造政策的。——后来的实践证明,他的理解完全错误。
  当时大家听信了钱的讲话,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行李之外携带了不少书籍。这些书籍后来在北大荒成了人们的累赘,在不断地徒步行军转移途中,因不堪重负,都陆陆续续丢弃了。
  这趟列车是在正常的运行图之外加开的一趟专列,有时接连数站不停,有时一停大半天;从北京到密山终点站,足足走了三天三夜。车上有足够的时间聊天,“改造期限”的话题,人们议论了一阵也就放下了,因为它毕竟是一个虚幻的未知数。对于多数人来说,眼下摆脱不了的倒是离别亲人的哀愁,仰事俯畜的愧疚,以及由这场政治灾难而引发的种种生活中的不幸。
  本报记者许子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当年满怀革命热情由国统区投奔解放区。反右派运动前,编辑部有人提议,请毛主席为本报题写报头(原报头为沈钧儒先生题写),他在旁边随口冒了一句:“沈老写的就很好,何必都要‘毛记’呢?”被人以对领袖“大不敬”的罪名汇报了上去,运动中被划为右派。封建社会对皇上“大不敬”,列为“十恶不赦”的大罪之一,是要砍头的,现在只把他划为右派,显然宽大得多了。他与妻子高某婚后育有二女一子。平日因婆媳矛盾引发夫妻感情不和,现在他沦为右派,其妻名正言顺地提出了离婚的诉求。令他烦心的是,依靠他生活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妹妹,离婚后将栖身何处?生活怎么办?他和我谈起这些揪心的事,一阵苦笑之后,眼圈红红的。
  女记者徐颖,鸣放时奉命到中国人民大学采访。按常规,座谈会上人家谈什么问题,记者在稿件中就应反映什么问题。她参加的那次座谈会,有一位教授说“人民大学是教条主义的大蜂窝”,她如实地写在稿件里。她的上司把这一“警句”标在标题上,反右时此稿被认为是对党一手创办的新型大学的最恶毒的攻击。于是她莫名其妙地被划为右派。她分娩后不久,就被打发去北大荒改造。在丧失理性的阶级斗争的氛围中,“人道”、“人性”这些作为人类基本属性的东西荡然无存,没有一个人敢于代无辜的婴儿为其母亲的流放请求豁免权。更糟的是,她在新华社工作的丈夫也被划为右派,且先后被流放,刚生下来的婴儿只得交给年迈的母亲抚养。作为年轻的母亲,此时她斜靠在车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田野,眼眶里分明噙着泪水。
  记者钱统纲,而立之年尚未成家。他奉命采写过一些鸣放报道,之后又奉命采写过一些反击右派的报道,“功”不抵“罪”,被划为右派(具体罪名是“同情、支持右派分子向党进攻”)。他孑然一身,似乎心无牵挂,但戴上了这顶帽子,事实上被剥夺了求偶的权利,内心的苦闷不言而喻。车过山海关,渐渐驶入关东平原,窗外的景色与关内迥然不同:冬雪依然覆盖原野,一片银白世界。他伤感地对我说,儿时曾背诵过一首古人的出关诗,其中两句:“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怎能不回头?”他说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这首诗的苍凉、哀伤的感情。
  只有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刚分配到报社不久就被划为右派的小范,身受灾难而未意识到这场灾难的严重性。他好像把“组织处理”当做在校时淘气受到老师训斥一样,以为只要自己努力改正,就可以再当一名好学生。出于这样天真幼稚的心态,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老殷,你是党员,我是团员。到了北大荒,建议你将党团员组成一个学习小组,一起学习马列主义。”我只好严肃地告诫他:“首先要弄清咱们现在的身份是‘右派’,而不是什么党团员。更应明白,上面最忌讳非法的小组织。一旦被发现,你说不明,道不白,吃不了兜着走。”听了我这番忠告,他才恍然有所悟。
  把小范这样纯洁可爱的青年打成右派,可见当年“横扫”之“干净、彻底”。储安平过去曾在复旦新闻系讲过课,与他有师生之谊。储出任本报总编后,范难免同老师多有接触。他还向储提交过一份改进报纸工作的建议书。只因储后来成了“大右派”,在搜查储的办公室时发现了他的这份建议书,不管建议书内容如何,便殃及了无辜的他。当然,他同储“时相过从”,也就有了“同气共类”的罪名。
  人在得意的时候常常目视前方,而失意的时候多半会回首既往。此时我正坠入对自己短暂一生的省视、沉思之中:如果没有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我这个穷学生不可能有机会在自己热爱的专业岗位上发挥光和热;而我发自内心爱戴的党,她又不问青红皂白地将我推入万丈深渊。这真是:“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我将以怎样的观点来审视和解释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凭我浅薄的学识和有限的阅历,我无法解开这道难解的谜,只有一种驱之不去的忧思和愁苦在啃啮着心灵。列车越往北驶离家越远,对妻子和幼小子女的思念却愈来愈深,我很难想像,妻子一个人带着两个幼儿将怎样生活?何年何月,我才能克尽为夫为父之责?想着想着,不觉在单调的隆隆车轮声中沉入了梦乡。
  列车驶出沈阳站,夜色浓重,它呼啸着向无边的黑暗驶去……

2.初识北大荒

  到达边陲小站密山车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我们被带到一个剧场歇息。夜晚,在剧场的地板上,众人和衣斜靠在自己的行李上,半睡半醒地眯了一夜。翌日清晨,冒着凛冽的寒风,登上卡车直奔云山畜牧场。
  卡车驶出密山县城,眼前便展现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原野冰封雪盖,一望无际,车行数小时见不到一个村庄。雪地上枯黄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起伏;偶尔可见孤零零的一只狍子,在荒凉的原野上漫步觅食。从繁华的古都北京来到这里,我陡然感到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远离现代物质文明的洪荒世界。
  云山畜牧场是国营850农场的一个分场。它位于中苏边界乌苏里江之西的虎林县境内,延绵起伏的完达山脉横亘在它的北面。准确地说,这里只是北大荒的一角——北大荒包括嫩江流域、黑龙江谷地和广阔的三江平原。直至解放前,这里仍保持着人迹罕至的原始地貌。新中国成立之初,政府在这里筹建国营农场,安置一批转业官兵,含有屯垦戍边的意思。这批转业官兵为开发这片土地付出了艰辛的劳动,电影《老兵新传》对此做了艺术的描述。而“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另一支劳动力则鲜为人知,那就是从内地调来的一批劳改犯。他们伐木建屋,修桥铺路,垦荒种地。我们到达时,这批人已成了新生人员(即劳改期满),带着妻小,在农场安家落户。
  北大荒直到解放后才被人们开发,显然是严酷的自然条件使然。据农场同志介绍,这里无霜期只有120天,即一年中只有三分之一的时日适宜于作物生长。冬日酷寒,最低温达到零下30℃~40℃。有时暴风雪(当地人叫做“烟儿泡”)肆虐,赶路的人如果遇上了,会被刮得不辨东西,寸步难行,最终冻死在路上。白雪覆盖原野的日子,前后达半年之久。春季特短,冰雪方始融化,不经意间原野即显露一片嫩绿;你还来不及观赏,转眼就化成了郁郁葱葱的碧绿。那些不知名的野草和灌木,经过漫长寒冬的休眠,似乎有一种特别旺盛的生命力。夏日,草原上孳生成群的蚊子和小咬(一种极小的飞虫),把人咬得红一块紫一块。尤其是早晚出现的小咬,驱之不去,防不胜防,咬得你心烦气躁,据说有人因此而神经错乱。雨季,道路一片泥泞,马车、拖拉机、汽车停驶,交通即告中断。如此恶劣的自然条件,任何单个的人或家庭来此开荒种地,都是不可想像的。
  我们去时,农场仍处于草创阶段。机械化程度极低,少量的拖拉机只供开荒、播种之用,锄草、收割全靠人工。一到农忙季节,虽起早贪黑,仍不能完成任务,地里狼藉的成熟庄稼随处可见,成为田鼠的食物。人们在黄豆地里挖出一个田鼠洞,常常可以获得好几斤金灿灿的豆粒。
  农场的住房建设就地取材。完达山里的原始森林,提供各种适用的优良木材;野地里疯长着一米多高的茅草,成为苫房的最佳材料;黏度极高的泥土,又是制作土坯的现成原料。当时,大批转业官兵和流放右派涌入,脱坯建房来不及了,于是各种速成砌墙法兴起,如切草皮垒墙、泥插墙、干打垒,无非是因陋就简,可挡风雨就行了。初到云山时,我们还住过更加简陋的工棚,墙是用枝条编的,然后在枝条外面糊上薄薄的泥层。
  转业官兵、新生人员和右派成为农场三部分组成人员。陌生人来到农场,从衣着上就可以将这三部分人加以区别:转业官兵一般着旧军装,新生人员为农民打扮,右派则穿灰、蓝、黑色的干部服。这三部分人事实上分为三个等级:转业官兵为一等公民,是农场的领导和骨干;二等公民是以劳动为生、享有公民权的新生人员;末等公民是被剥夺自由、“负罪改造”的右派。
  初到云山畜牧场的当天,行李从卡车上卸下来,堆放在一块空地上,人们就地休息。各组组长被召集去参加分配住房的会议。一会儿,组长回来传达:“我们就住在路口那栋马架子,每人铺位50厘米。”“铺位50厘米是什么概念?”马上有人提问。经组长解释,才知道马架子里是对面炕,以对面炕的长度除以应住人数,得出每人铺位宽度只能占50厘米。这就是说,不是按多少人应分配多少面积的住房,而是这栋房必须把这批人全部安排进去,人多空间小,大家就只能挤一挤。此后在农场范围内行军转移,每到一处,住处均按此办理。

3.短暂的宽松

  初到时我们被分配到五栋房劳动,约百余名难友,一个连的建制。
  这地方有五栋草房,因以得名。它建在完达山麓的缓坡上,距云山场部约二十余公里。
  管教我们的干部叫刘文,一名转业军官。他和我们见面讲话时,态度和蔼,语气亲切,口口声声称我们中的一些人是他的“老领导”、“老首长”(我们连的成员中确有一些人是延安时期的老干部),令众人大有“受宠若惊”之感。他认为我们是一时犯了错误的干部,日后改正了,依然是党和国家的财富;勉励我们增强改造的自觉性,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他甚至体贴地提醒我们,干体力劳动要“量力而为”,不要累坏了身体。在他的整篇讲话中,似乎有意识地少用或不用右派这个词。
  在北京经受了疾风暴雨式的批斗的我们,骤然听到刘文如此温和的讲话,不免窃窃私议。不少人认为,这与王震部长的讲话大有关系。原来,我们到达云山畜牧场不久,一天中午,农垦部长王震将军突然来临。大伙儿端着饭碗聆听他的讲话,他一开口就说:“同志们辛苦了!”那久违了的“同志”的称呼,当场令一些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明确地说,“只要参加开发北大荒的,就都是我们的同志”,对大家慰勉有加。现场气氛颇为热烈。看来,刘文对我们的友好态度,是他领会并贯彻了王震的讲话精神。但这并不排斥与刘文敦厚的个人品质有关——后来刘文被撤职证明了这一点。
  不管基于什么缘由,五栋房那段短暂的宽松的劳动生活是令人怀念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月有一至两个休息日。早上有时间洗脸刷牙,晚上有时间看看报纸,写写家信,料理个人卫生。有时,草房里还飘扬出动听的歌声。
  在刘文的支持下,五栋房居然出版了我们在劳改期间仅有的几期墙报。高汾、丁聪、黄苗子、吴永良和我被选为编委。高、丁、黄三位是文化界的名人,过去都在全国性的报刊上发表作品,如今则在墙报上大显身手。丁聪的“北大荒生活素描”,吸引了不少读者。墙报的新闻栏由我负责。正巧,有一位难友带有一架矿石收音机,他每天半夜里抄收中央台的记录新闻,第二天早晨交给我。这成了墙报的惟一的新闻来源。出墙报那天,我们几个编委都可以免于劳动。
  “负罪逐天涯,家书抵万金。”对家人的思念,对家书的渴望,成为流放边陲的人们的共同心结。有鉴于此,刘文专门指定一个叫小梁的年轻人担任通讯员。只要天气晴好,小梁总是步行数十里,到场部邮局取信和报纸。每当小梁背负一大摞信和报纸回来,人们都投以企盼和感谢的目光。他成为全连最受欢迎的人。
  夏日,密林深处的小溪,成为爱好清洁卫生的女难友的天然浴场。戏水喧哗,一片欢声笑语。不明真相者,会误认为她们是一群旅游者呢。细雨霏霏,不能出工,人们三三两两,到附近山坡上采摘可食用的野生黄花。我和丁聪一起,边采边聊,海阔天空,犹如在森林公园里散步,暂时忘却了人间的烦恼。《大公报》记者高汾有睡前读报的习惯,一天晚上,她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蜡烛点着了蚊帐,差一点引起一场火灾。事后,刘文只是口头批评了事,并没有上纲上线恶意批判。
  在如此宽松的氛围中,人们自律自重,完成劳动任务很是自觉。虽然马列原著并未说劳动可以自发地产生先进思想,但大家依然刻苦砥砺自己,以示改造世界观的虔诚。且不说分内的劳动任务,就是一些临时性的公差,常常不待排长分配,大家都争着去干。一次,大雨数日,交通中断,运粮的马车进不来,眼看伙房要断炊了,以新华社记者戴煌为首的三名壮汉自告奋勇,在风雨泥泞中跋涉数十里,到场部粮库扛回近二百斤重的一麻袋粮食。他们的壮举,赢得了众人的钦佩。
  在五栋房的一项主要劳动是修建五一水库。我们连劳动的出色表现,为刘文脸上大增光彩。
  这个水库规模不大,容水面积约二十余亩,库址就在五栋房下面东西两边山坡形成的小峡谷处。修坝任务由右派连和新生连(由“新生人员”组成)共同承担。新生连是垦荒劳动中磨炼出来的一支劲旅,和我们一起修坝,客观上就是一场劳动竞赛。
  拦水坝是由一层层泥土夯实后形成的。那时没有打夯机,我们在一米多高的粗重圆木上钉上木制扶手,作为打夯工具,两人一组,效率极低地一步步将土夯实。新生连的打夯工具比我们“先进”,用的是上百斤重的磨盘形石块,由十六名壮汉各拉一根系住石块的粗麻绳,其中一人领唱夯歌,其余人呼应着,有节奏地将石块高高举起,重重击下。这就是“打硪”。据我们观察,“打硪”的优点甚多:一、它比木夯打得结实;二、“硪”与泥土的接触面比木夯大,因而效率高;三、悠扬动听的夯歌,调剂了劳动者的精神,降低了疲劳系数。为了在劳动效率上赶上新生连,我们急切地想引进这种“先进”技术,而引进的关键,在于引进协调彼此动作的夯歌。
  这时能人出现了。一位原来从事作曲的陈姓难友,在新生连高唱夯歌的时候,悄悄地将他们的曲调和歌词记录在五线谱上。当晚他就教大家唱。由于曲谱简单,歌词通俗,不到半小时,大家都学会了。第二天,我们连的壮劳力接过新生连的石硪,高唱夯歌,将石硪高高举起,重重击下,打得同新生连一样好,令新生连成员惊诧不已。
  打夯的效率与新生连并驾齐驱,担土的也不甘落后。无人督促,大家把每筐土都装得满满的,力气大的都抬双筐。更有少数“大力士”抬三筐,为此抬杠断裂了好几根。那你追我赶的火热景象,好似一场体育竞赛。
  “七一”前夕,刘文号召连续苦干二十四小时,放一颗劳动“卫星”,向党的生日献礼。其时全国正处于疯狂的“大跃进”高潮之中,放“卫星”成为一种时髦。
  献礼,而且是向党的生日献礼,名分太重大了,大家纷纷表示拥护。可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体能总是有极限的,当劳动到深夜12点以后,各个疲惫不堪,劳动效率愈来愈低。我和丁聪合抬一副筐,在疲劳和瞌睡的袭击下,彼此如梦游神一般,闭着眼睛在抬土的小道上蹒跚而行,两条腿有如绑上了千斤重铅,每移动一步都十分艰难。外文出版社会计、绍兴口音浓重的王祖导,年逾半百,体力不支,加以肠胃不好,他和另一老者合抬一副筐,一路气喘吁吁,一路屁声连连,真是狼狈不堪。当刘文宣布工间休息二十分钟,人们如逢大赦,立马放下抬杠,不管地上多脏,倒地就呼呼大睡过去。
  “卫星”放过了,人也瘫软了。第二天,刘文宣布休息。
  “五一”水库经三个月的奋战终于建成。此时,我们的境遇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刘文被撤职,据说他犯了“右倾”错误——当然指对待右派而言;右派连被肢解,有的调去打草,有的调去基建,有的调去干农活,开始作为流动性的劳动大军,辗转于农场各个生产队之间;过去的人道待遇倏忽消失,劳动的强制性与奴役性日益增强,呵斥右派之声时时可闻。
  五栋房的宽松氛围如昙花一现般地消逝了,北大荒的苦难之旅由此开始。

4.小记两位难友

  在五栋房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其中一“土”一“洋”两位知识分子的遭遇,从一个侧面,可以窥见“反右”之荒谬。
  孙承武,五栋房的“壮劳力”,水库工地打硪队的成员,时方二十出头。他有一副结实的身板,有一双干各种活计都很灵巧的手,天生勤快,干活麻利,在劳动中出类拔萃。凡有求于他的,无不慷慨相助,其待人接物之淳朴热情,令人感到可亲可敬。不管你想像力多么丰富,你很难把他同“面目狰狞”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联系在一起。
  后来混熟了,才知道他的干活麻利娴熟,为人淳朴厚道是有由来的。原来他是出身于大连海边的一个农家子弟。他自幼酷爱绘画。据他说,辽东半岛的农村妇女,喜欢在布鞋鞋面上绣花,而他的母亲就是村里设计花样的能手。在母亲的熏陶下,他从小就摆弄画笔。初中毕业后,他以绘画特长被东北鲁迅美术学院破格录取——按规定,必须具备高中毕业资格方可报考。在老师的指导下,他的绘画水平突飞猛进,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作为高材生,他被分配到新中国惟一的外文出版机构——外文出版局,任美术编辑。
  他是党员。反右运动之初,他所在的党支部开会研究“敌情”,有人反映党外群众X君有右派言论,但会上并未确定其为右派。这位君和他同住一间寝室,平日关系较好,以仁厚待人的他,不忍坐视X君沦为“右派”,便悄悄提醒这位室友说:“你以后说话可要注意,已经有人在会上反映你有右派言论了。”他未曾想到,X君出于某种阴暗的心理,竟然把他出卖了向党支部作了汇报。结果,与人为善的孙承武以“泄露党的机密”的罪名被划为右派,而告密者却成了“反右”的积极分子。
  卖友求荣的宵小之徒被奉为座上客,爱人以德的仁厚君子却沦为阶下囚,怪异的政治运动就这样颠倒了人妖。——社会道德的整体滑坡,谁敢说同历次政治运动的这种“负淘汰”没有关系?
  他和我们一起坐“专列”来到北大荒。后来我们又一起在完达山里伐木,有一次,一棵伐断了的直径七十多厘米的大树突然倒下,他躲避不及,树冠击中了他的脸部,当下砸掉他二十八颗牙齿,满脸鲜血直流,差一点把命送掉。
  二十余年后,我在北京宣武门外的马路上碰到他。据告,北大荒劳动结束,他被分配到哈尔滨美术研究所打杂。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他的右派问题得到了改正,但原单位并没有将他调回北京。后来,适逢1979年1月文革后首届中国工艺品展览将在日本东京举行,中日双方商定,在各自国家公开征求这次展览会的招贴画画稿。他得知消息后,向中国美术家协会投寄了应征作品。老天爷开眼,他的作品被评选为国内第一名。之后,又由中日双方美术界权威与日本国选出的第一名画稿评比,他的画稿光荣夺魁,成为这次展览会的正式招贴画,并在日本东京印刷。消息传出,日本记者专程采访了他,还请他写了一篇谈创作体会的文章。东京NHK电视台播放了他的作品,其画稿由日本国收藏。由于他为国争光,哈尔滨美术研究所根据上级指示,给他提了一级工资。此事惊动了他的原单位外文出版局,马上将他调回北京,让他继续担任美术编辑。
  他告诉我,文革前在哈尔滨结了婚,育有二子。后来他在文革中受冲击,其妻忍受不了“左”的政治压力,在他被关进“牛棚”时和他离了婚。儿子由女方抚养,生活费由他提供。他只身回到北京,过着凄凉的独身生活。他说,他已无意再婚,决心将余生的全部精力投入美术创作。他不无激动地说:“我要用心血铸成的一件件作品,向世人表明:反右是摧残、封杀知识分子聪明才智和创造力的一场野蛮的运动。”
  出身农家的孙承武的遭遇令人嗟叹,喝过洋墨水的丁耀瓒最终去国离乡,亦复令人唏嘘。
  初到五栋房的一天,有一位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年约三十左右的人主动找我,自称是丁耀琳的弟弟。据他说,临来北大荒之前,其姐耀琳关照他:“《光明日报》的老殷很正派,可与之交往。”经他提醒,我倒想起来了。离京前我偕妻子在中央电影院(现今北京音乐厅的前身)看最后一场电影,邂逅我的朋友、《人民画报》记者刘有声和他的夫人丁耀琳。丁曾告诉我,她的弟弟丁耀瓒也要去北大荒劳动。我没有想到彼此竟会分在同一个队,且住在同一栋马架子里。由于耀琳的介绍,我们很快熟悉起来。我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海关总署署长丁贵堂。
  丁耀瓒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他解放前留学美国,1955年归来,在文化部对外文委任翻译。他说,如若反对共产党,他就不会远涉重洋投奔祖国了;被划为右派,只因他一时说话不慎。1957年,武汉长江大桥落成通车,各大报连篇累牍地宣传“一桥飞架南北”的辉煌成就。见过世面的他,在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样的桥在美国有的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于是惹了祸。尽管他连连检讨这句话“长了敌人的志气,灭了自己(国家)的威风”,右派这顶帽子还是稳稳地戴到了他的头上。
  在北大荒,这位美国留学生在劳动中自觉争先,刻苦砥砺自己。北大荒劳动结束,上面可能照顾高级民主人士丁贵堂,将丁耀瓒调回原单位工作,后来又为他摘掉了右派帽子。经历了这番挫折,他事事小心,处处谨慎,惟单位党组织之命是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力争获得“自己人”的待遇。为此,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自1960年至1976年的十余年间,“夹着尾巴做人”,含辛茹苦,一以贯之。他以为,积“面壁十年”之功,一定会感动“上帝”,将他纳入“子民”的范围的。然而事实不然。1976年9月,毛泽东逝世,单位组织全体干部赴人民大会堂吊唁,惟独不准他这个“摘帽右派”参加。这沉重的一击,将他那虔诚的愿望击得粉碎。
  他终于醒悟过来:不能再虚耗生命,去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目标了。
  两年后,先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紧接着国门大开。这时他决定另谋生路。经海外亲友帮助,他挈妇将雏举家移居美国洛杉矶,成为新中国成立后大陆赴美的最早移民。据说,《洛杉矶日报》以半个版的篇幅刊登他们全家抵美的照片。20世纪80年代他受聘为美国之音中文部主任。
  一个当年满腔热情投奔祖国的留美学生,二十余年后又满怀凄苦之情离别父母之邦,到异国他乡谋生,这难道仅仅是丁耀瓒个人的悲剧吗?

5.七号地麦收

  北大荒进入了秋收季节。一天,我们排正在小云山生产队劳动,忽然接到命令:明日转移到七号地边的山坡安营下寨,后天投入七号地的麦收劳动。排长钱统纲到队部开会后回来传达(按:班排长均由管教干部指定的“右派”担任):大家带上一天的干粮,于明天午前赶到七号地边的山坡;下午,各班按照分工,必须在入夜前将窝棚(当地人叫“马架子”)搭建好。这就是说,我们到七号地割麦,并无现成居所,要自己动手搭建,而时间只有一个下午。
  翌日黎明,我们背负行李、工具出发了。年轻力壮者远远地走在前面,年迈体弱者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几十人的队伍,前后相距约一两里之遥。
  我负重而行,体力不支,坐在路边休息,见电影演员李景波(他在电影《新局长到来之前》中扮演牛科长,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跟了上来。他见我休息,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此公四十余岁,矮胖,身体虚弱,说话风趣幽默。为了减轻负担,他只背了一个体积特小的包袱状的行李。他对我说,长途行军,哪怕多带一盒火柴,也会感到越来越重。谈起此次去七号地割麦并无现成住房,他大为不满,发牢骚说:“老乡到集市上买口猪,也得先盖好猪圈。看来,我们连猪都不如。”我示意他少说为佳,他说不怕,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把我怎么样?
  十多里的路程,人们花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在午前陆陆续续地赶到了。于是席地而坐,取出干粮大嚼。饭后,立即投入搭建窝棚的劳动。一拨壮劳力手持利斧,肩扛大锯,进山伐木去了;一拨如李景波那样的“老弱残兵”被分配去附近割草;另一拨像我这样的中等劳力,则负责清理现场,将住地周围的灌木杂草一一砍掉,挖好埋人字架的土坑。因事关切身利益——搭建不成就只好露天过夜了,大家不顾行军之疲劳,按时完成了各自的工作。
  夕阳西下之时,状如老乡的看瓜棚那样简陋的窝棚搭成了:四副人字架按一定的间距斜立在地面,人字架之间架上梁木,然后在人字架坡面上绑上较细的檩木,最后把草依次苫在檩木上。《五柳先生传》形容其居处为“环堵萧然,不避风日”,我们的窝棚则等而下之。它只有草房之形,只能产生“我们并非住在露天”的心理效应,防风避雨的功能是全然没有的。
  老天爷似乎故意和我们为难。夜半,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如注。我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被褥、衣物已全被浸泡在雨水之中。窝棚中无处不漏,没有一个可供躲避的地方。黑暗中,人们纷纷将铺盖卷起,头顶油布或雨衣,坐在炕沿上等待天明。此时气温骤降,山野的冷风嗖嗖吹来,冻得大家牙齿相击,索索作抖。
  好容易熬到了天亮。由于夜未成眠,受淋受寒,个个精神委靡,满脸倦容。有人向排长钱统纲建议,可否向上面反映,今天休息一天,让大家晒晒被褥。钱说,试试看吧。后来他小心翼翼地向上面做了反映,遭到了一顿训斥。管教干部命令:必须按时下地割麦!
  刘文给了我们一点“人”的待遇而被指控为“右倾”,被撤销职务,其继任者当然要以无情、狠毒来表现其“革命性”了。命令不可违抗,大家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手持刀,默默地走向七号地。
  七号地有多少公顷?说不清。站在地头眺望,金黄一片,无边无际。场部集中了数百劳动力,割了五六天,才完成了任务。
  其时为夏秋之交,日长夜短。天蒙蒙亮,匆匆吃罢早餐,便踩着露水奔向地头。一直干到日落西山,暮霭沉沉,才收工回来,劳动时间长达十三四个小时。这对我们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并不感到特别的苦。倒是对割麦子的特殊的艰辛,有了切身的体会。原来,镰刀磨得快快的,割麦并不感到费劲,只是整日弯腰,频频弯腰,那腰肌的酸疼,令人难以忍受。老乡有“女人坐月子,男人割麦子”之说,意思是男人割麦子犹如女人坐月子那样难受。年轻力壮者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苦就苦了那些年迈体弱者。他们腰肌僵直,难以忍受酸疼之苦,于是有的跪在地上割,有的趴在地上割,什么怪模样都有。割麦犹如赛跑,他们总是被远远地甩在后面,而不通人情的管教干部对他们毫无恻隐之心,竟认为他们偷懒,动辄加以训,使他们在劳苦之余,复受人格上的侮辱。

6.冬日排水

  北国的冬季,冰封雪飘,何以在这个季节竟有排水任务?原来,北大荒有大片的沼泽地,终年积水,野草丛生,不惟拖拉机开不进去,人进去也很困难。为了开发利用这片土地,农场决定趁天寒地冻之时,在沼泽地带挖掘深两米宽四至八米长的排水渠。待春天冰雪融化,地表水流入渠内,沼泽地也就干涸了以今天的眼光看,所谓冬日排水,实际上就是消灭湿地,它同当时南方诸省围湖造田,同属破坏生态环境的愚蠢之举。
  一天,我所在的连奉命开赴沼泽地带挖排水渠。微明出发,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工地。其时,朔风怒号,寒气彻骨,极目望去,那齐腰深的荒草如波浪似的滚动起伏,连绵无垠。根据事先测量好的标志,人们一字排开,在各自分配的地段上抡镐刨土。
  那结实的冻土,坚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一镐头击下去会迸出火花,而抡镐多次,仅仅剥落一些碎块。人非铁打,谁能将十几斤重的镐头无休止地抡下去,故每把镐头由两人轮流使用。年老体弱者则用铁锹把刨下的碎土扔到渠线以外。开渠的进度极其缓慢。劳动现场,那凛冽的寒风穿透棉衣,直刺筋骨,令人有一种光着身子挨冻的感觉,而荒原上又没有可以避风的场所。处此境地,逼得你自发地将身体永远处于运动状态之中。你想休息吗?你就得挨冻。干活的间隙,李景波喟然长叹:“人不如鼠啊!那田鼠会打洞,冬日藏身洞内,风吹不着,雪沾不着。而我们只能直挺挺地顶风挨冻。”引得大家一阵苦笑。
  中午,场部出动一辆马车到工地送饭,每人发给两个窝窝头。此时谁也顾不了饮食卫生,就用戴着脏兮兮的棉手套的手接过窝窝头,背风站立,一口口啃食。饭桶虽然裹有棉套,但因天气极度寒冷,送到工地窝窝头早就凉了,只是尚未冰冻。待到拿到手上啃食,刚啃了一半,另一半就冰冻了,只好将冻了的一半放入怀中焐热,然后慢慢啃食。
  我正担心如此恶劣的劳动条件如何坚持下去,第二天晚上,忽然接到命令:我们连开进完达山伐木,由另外一个右派连接替继续干下去。这个连后来被称为排水连。事后听说,排水连经历了人间罕见的艰辛,有的人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
  据说,场部鉴于全靠人工在冻土上挖渠工效太低,决定用炸药爆破。这个方法当然先进,但实施爆破前,场部并未对有关人员进行培训,授以安全操作规范,就轻率地命令他们操作,于是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发生了:在施行爆破的那天,一名排水连的右派(原国际书店干部)奉命在钻好的眼孔中安放炸药。当他安放好以后,在现场举手遥呼:“放好了!”在数十米外控制开关的原侨委的一名右派不明就里,就此按下了电闸,轰然一声,将他炸得血肉横飞——事后只找到他一条腿。
  “可怜完达山下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的妻子,他的父母,得知此噩耗,该是怎样的椎心悲恸呢?出了这样的重大事故,场部并未引咎自责,却把按电闸的原侨委那位干部作为替罪羊,送上法庭判了刑。死者则悄悄埋掉,连个追悼会也没有开。
  据参加排水连的戴煌回忆,管教干部规定了超常的劳动定额;近乎残酷地榨取右派的血汗。每人每天如果不完成七立方米的定额,干到深更半夜也不让收工。有一天,太阳快落山了,两桶午饭还搁在沟边上,宁可让一粒粒苞米楂子冻成冰豆豆,也不让大家吃,原因就是还没有完成上午的劳动定额。住地离工地十余华里,经常天不亮就以急行军的速度赶到工地,晚上又披星戴月回来,每天睡眠最多不超过四小时。为了节省时间和精力,为了完成劳动定额,大家索性把行李挑到工地露宿。割几把草铺在冰层上,然后铺上被褥,夜晚和衣而卧,听任旷野上朔风怒号,因为极度疲乏的身躯此时似乎已失去了知觉。翌晨哨声一响,戴着狗皮帽缩在被窝里睡觉的脑袋竟钻不出被窝,原来被窝头被呼气呼湿,都结成了冰碴。被面和大衣上也结了一层冰霜。大泥鱼似的靴子被冻得邦邦硬,怎么也穿不进去。为了第二天早晨不让靴子再冻得伸不进脚,不管上面沾了多少泥水,也得像保护宝贝似的把它塞在大衣和棉被之间。
  我后来曾问戴煌,参加排水工程的转业官兵,莫非也露宿工地吗?他说不,他们在工地附近盖有一溜草房,晚上可以避风避寒地睡个安稳觉。我又问,那你们为何不盖些草房来住呢?戴煌答:管教干部不给你时间,他只是无休止地要求完成定额,完成土方!
  呜呼,人与“鬼”之不同待遇,悬殊竟若天壤!退一步说,纵使这些人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犯,给予如此的非人待遇——零下三四十度露宿于冰层之上,难道是符合马列原则的吗?

  本文选自《回首残阳已含山》,殷毅/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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