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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石山:既贱且辱此一生.下篇

韩石山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既贱且辱此一生
下篇

© 韩石山/文


  五.墙上,那狠狠的镢印

  1966年一年,几乎都在学校里,旧历年前,回到家里,家中的景象,让我大为吃惊。
  一进院门,只见迎面的照壁,也即前院西房的南墙上,原来是个神龛的地方,有几道深深的铁镢的印痕,露出了竖垒着的土坯,骤然看去如同一根根肋骨。是谁呢,这么狠地挖下去?
  进了院里,见了母亲,刚说了两句话,她就把我拉到西房里,悄悄地说:“你爷叫开除回来了,去地里做活去了,一会儿回来,你可别问。你奶瘫了,在东房里,去问候问候吧。”
  去了东房,见了病中的奶奶,我还没说什么,老人家先拉住我的手,问在学校可好,没叫人家斗过吧。我说没有,她放心地叹了口气,说,奶奶好着呢,当下死不了,我前几天还说过,等安远回来,拉我去南王庄看看,人家说那儿有个好大夫。
  南王庄是我们镇子南边七八里地的一个村子,后来我拉上平车带她去看过。这病哪儿能看好,不过是了心事罢了。
  奶奶是爷爷的第三任妻子,1915年生人,只比我母亲大十岁,这年该是五十一岁。前两年就有点手足麻痹,文革开始后,接连上了几次批斗会,惊吓加上焦虑,一冬就完全瘫了。两年后身亡。其时仍在文革中,村里找不下打墓的人,北堡里村我老舅家是贫农,老舅从自己村里叫了几个人,才把他姐姐安葬了。
  爷爷从地里回来了,我见了,叫声爷爷,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爷爷一边用布掸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朗声问我,几点到运城的,汽车票可好买。末后说:我的事,你妈都给你说了吧,没什么,你好好念你的书。
  爷爷回到村里,父亲给我的信里曾提起过。只说你爷爷受到处理,失去工作,回到村里。获罪的缘由,据我后来的了解,是这样的:1965年春天,临猗县商业系统开始“四清”,当年冬天,爷爷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在全县大会上发言。1966年春天,“四清”要结束了,到了所谓的处理阶段,他却被戴上帽子,开除公职,回农村劳动改造。据说是运动中,领导劝他带头向党交心,他一贯听话,就说了些过去对工商业改造怎样不满意,经过学习怎样提高了认识的话,处理意见上把他前面的话,当作了反动思想。他有夜里睡着磨牙的习惯,有人揭发他,说他睡梦中都对党的政策咬牙切齿。他在村里威望高,人缘好,好些上岁数的人,都是他的学生。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只是回村劳动,对他来说,伤害不会多么大。古人信奉的是“用舍由时,行藏在我”,他只可说是“用舍由时,行藏不在我”罢了。
  可怕的是文化大革命,紧跟在他的脚跟后头来了。他春天回来,它夏天就到。
  从来没有人给我说过1966年那个夏天,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多年后,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爷爷的案子平反昭雪了,我才从零零碎碎的传闻中,知道了当年的大致情况。
  先是村里出身好的年轻人,还有些并不年轻的出身好的人,组织起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仿照外面的做法,到家里抄家,一进门就要爷爷和奶奶交出“变天账”,交出暗藏的金银财宝。自然是没有。于是在家里大肆搜查,将客房的地上刨了个坑,又在照壁上劈了几镢。然后是拉出去,在门前的台阶上批斗。第二天,我哥哥也在门前贴出大字报,表示要与这个剥削家庭划清界限。哥哥当时是县上一家小工厂的工人,只有二十一岁。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趣事。我那刚过门不久的嫂子,不知道什么是变天账,以为是个帐子,说她知道,确实有,在哪儿放着。抄家者大喜,命之取来,片刻功夫,从家中客房拿来一团草绿色的帐子,抄家者以为里面包的是变天账,抖开,什么也没有,甚是奇怪。她说:就是这,就是这!抄家者方知,此媳将蚊帐当作了变天账。家中大人都知道,这是父亲在部队时用过的蚊帐。
  也就在那几天,我的一个嫁到乡下的姑姑,带着她们村的红卫兵,冲进我家,清算,控诉,要我爷爷说清她是哪里人,父亲是谁。这个姑姑是早年间河南遭大灾时,由父母领着逃荒到我们村的,她父母要将她卖掉逃生,爷爷买下她作伺候我老奶奶的丫鬟。1940年,父亲结婚,爷爷也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妆奁,以养女的名义,送之出嫁,嫁给云冲村一户殷实人家。她叫红红,我叫她红红姑。小时候,逢年过节还去红红姑家串门,回来的时候,红红姑总给我装满好吃食。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她不是我的亲姑姑。
  没过多久,临晋大队(现在叫行政村)在后街村的麦场上举行文化大革命成果实物展览,地富分子全都到场,站成一排接受批判。会场上,有红红姑贴的大字报,一连八张大白纸,控诉她当年怎样随父母逃荒到山西,爷爷怎样买下她,我的老奶奶又怎样虐待她,跟书上写的地主婆的行径绝无二致。末尾表示,坚决与这个富农分子父亲断绝关系。
  这事情把爷爷气坏了。他没有想到一个女人会这样歹毒,全然不顾实情,满嘴诌谎。过了两三年,运动平息下来,红红姑在临晋街上,见了我的另一个姑姑,一见面就扑到怀里痛哭不止,说她怎样受了村里人的蛊惑,怎样胡说八道,对不起爹。我的这个姑姑也是爷爷的养女,运动中跟红红姑的表现却大为不同。她嫁到本村,婆家也是贫农,运动中多方保护我们家。最激烈的时候,她没办法,只能半夜去看望。后来平静了,谁要再欺负我家,她就冲过去跟对方吵架、对骂。对方凭恃的是成分,而她在这方面又绝不逊于对方,自然也是有恃无恐了。我曾见母亲劝她,不敢为了娘家的事,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她哭着说,爹对我这么好,我一个女人家,这个时候不为爹说句话,养我这么个女儿做什么。她叫招弟,我叫她招娃姑。她劝红红姑,既然来到镇上,离家只有几步,去给老人赔个不是,老人会原谅的。红红姑说,她这辈子再也没脸见爹了,叫妹妹回去代她给爹赔个不是。没几年,红红姑就去世了,活了五十岁,与我爷爷在同一年。我们家没有去人。多年后,父亲出版他的一本传记,在《我的姐姐妹妹》一章中,专门写了一节《红红姐》,末后说:“这次对父亲的打击最重……红红姐,弟弟忘不了你,你安息吧!”
  回家后的一天,有位童年的伙伴对我说,村里一个姓马的贫农,整天披的那件滩羊皮袄,是你爷爷的。我听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跟说别人家的事一样。这年头,只要人没事,不受羞辱,别说一件滩羊皮袄,就是别的更贵重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到家的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发现母亲拿着一把大扫帚回来了,嘴里喷着寒气,问做什么去了,说扫街去了。村里规定,地主富农要扫巷。我们家扫后巷,西半截长点,爷爷扫,东半截短点,她扫。我们村只有一户地主在前巷,一户富农就是我们家在后巷。
  我说,他们不知道吗,你又不是富农分子,你是干部家属呀。母亲平静地说,反正两户地主富农,一家前巷一家后巷,她要不去扫,就全是爷爷的了。她扫些,爷爷就少扫些。我说,明天你别扫,我替你去扫。第二天我早早起来,拿了扫帚去扫巷,路上有人过来,问“安远回来了”,我只管低头抡动大扫帚,理也不理。问的人无趣地走开,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还有一件事,更叫人屈辱,门前的墙上,院子里的墙上,还有照壁上,全让泥了白灰,写上毛主席语录,那些语录,都是精心挑选的,比如照壁墙上写的是: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大门两边,砖墙上用白石灰泥了两道子,写了副黑字对联,道是:规规矩矩遵守国家法令,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改造。横批是:低头认罪。过年了,要不要贴红对联?爷爷说不必了,就那样吧。我对哥哥说,要贴,你写吧。哥哥写得一手好字,写的什么已忘了,总是红纸上写的,写好后,我把它贴在门口,遮住了那让人屈辱的白灰对联。这样,等腊月二十几父亲从德州回来过年,多少有些喜庆气象。
  在村里,那样的气氛下,实际上是住不了多久的。开了春,做起活,不扫街了,我也就回到学校。
  在学校,烦人的事总少些。没事了,可以看看书,有事了就做做事。1967年一年,我办过两个大字报专栏,一个叫《历史研究》,一个叫《秋风》。说是大字报,并不是揭露什么,而是就学校发生的一些事写篇杂文一样的东西,假借考证之名,讽刺挖苦一番。学校分作两派,一派叫“八八”,一派叫“八一四”。八八得名于1966年8月8日这天,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文革十六条,八一四得名于1966年8月14日这天,省委给山西大学师生送来毛主席的红宝书。比如夺权开始后,八一四夺了学校的权,我就写上篇《夺印的历史渊源》,从信陵君窃符救赵说起,说到印的作用,直说到八一四怎样半夜到校部窃得学校的各种印章。两派对立起来,八一四占了主楼,八八占了图书馆楼,两边都安上大喇叭互相对骂,对方常说他们的力量怎样强大,我就写上篇《论咋唬战术兼论诸葛亮的空城计为什么能获得成功》。这种大字报,两边的人都喜欢看,主要是嬉笑怒骂,尖锐辛辣,还有些趣味,不像平常的大字报,粗野直白,专以骂人为能事。
  记得《历史研究》第一期出来,我还在下面挂了个小本,意思是征求同学们的意见,晚上拿回来,见上面有署名“荷戟”者写的一段话,说是怎样好,后来才知道,是崔巍写的。
  没事了,就看书。不管什么渠道,曲曲折折,总能弄到一些自己喜欢的书。记得看过一本高尔斯华绥的小说,叫《岛国的法利赛人》。为什么这篇记得这么清呢?说起来好笑,只是缘于书里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如果你遇见一个美丽而可心的女人,就大胆地向她求爱吧,万一她不答应呢,那就掉转身子走开吧,世界大得很呢。”一则那时正在青春期,对恋爱之事很是在心,觉得这位外国人的话,很能长人志气,是呀,看中了就大胆地表示自己的爱意,万一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掉转身走开就是了,世界大得很呢,又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再者是,我那时对文句特别在心,遇到一个好句子,总在想,是不是可以写得更好些。这句话里,最后的一个小句子,我觉得译得就不太好,若给了我,就该译成“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觉呢,是上高中时,有次俄语测验,李卓老师出的题里,有个俄语词组,译成汉语是“一个倒下了,又一个倒下了”,我就按原意译了,而有的同学就比我聪明,译成了“前仆后继”。评讲时李老师说,遇到这种情况,不能直译,一定要考虑中文的表达习惯,是不是有更精彩更巧妙的词儿。高氏这句话里,不管英文怎样说,译成中文,还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传神些。
  还有一本书,有句话我看了很感兴趣,到现在还记得。书名叫《美国中央情报局内幕》,开头第一句话是:“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像常人一样地去世了。”
  太神了!不在于这句话之神,而在于一本书第一章,就用了这么一句话。它的内涵多么丰富。这么说,等于说斯大林活着的时候,人们是把他当作神的,谁也不敢说他会死,然而,再伟大的人物也是人,也会死,而死这种事,伟人与常人没有差别。写文章,写书,第一句话一定要让人警醒而警醒的方法,不一定要耸人听闻,或是故作高深,平平常常一句话,有了内涵,意味深长,同样能起这样的作用。
  现在能记得的书,还有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斯巴达克斯》则看过两种,一种是通行的译本,就是意大利作家乔万尼奥里写的那本,还看过一个译本,是美国作家法斯特写的。前者华贵、气派,而后者虽说简略、粗粝,但在我看来,更符合历史的真实。相对而言,我更喜欢法斯特的这本。
  大约1967冬天,八八专案组负责人,物理系的李天生同学,派我执行一个特殊任务,就是去调查当时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刘格平的历史。刘格平的一大历史功绩是在抗战前,中央指示薄一波等人假自首出狱,而刘不为所动,一直住到抗战爆发,国共合作释放政治犯时才出来。刘有个女儿,按年龄推算,出生当在他服刑期间,如果此事属实,可见刘在监狱里是享受特殊待遇的,而能享受这样的待遇,能没有历史问题吗?李天生同学还给了我一个名单,意思是去了北京可先找这几个人谈谈,我约了同班的高永祥同学一起去,串联停止了,权当是再出去串一次联。在北京找了几个人,说不成样子,再去河北盐山县大堤东村,一问村民才知道,刘的前一任妻子还在村里,是地主婆,刘参加革命后再也没有回来,原本给他守家产的妻子,土改时就划成了地主,早就被赶出家门,在一小院落里住着。那个女儿,是这个妻子的养女,与刘没有任何关系。
  回来后,我仍留在专案组,整理以前调查下的牺盟会的资料。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编写成一本《历史的见证——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批判》,六七万字的样子,托人刻了蜡板,油印出来装订成册。还记得封面是找艺术系的王宝库同学设计的,是他本人设计的还是他又转请别的同学设计的,就不知道了。此书印了四五十本,这要算我此生出版的第一本书了。
  这期间,我常去市里,崔巍和孙涛住在省棉麻公司,记不清是写他们的《平型关》剧本,还是另写什么要紧的东西。有时去了,天晚了就不回来了,挤着住上一宿吃饭在二轻招待所,都在并州路上,相距还有一截。那儿的饭食不贵,最著名的是红面剔尖,就是高粱面做的面条。
  这期间,我跟崔巍,还有一个省党校的同学叫王光明的,一起上了次泰山。孙涛那时已经跟艺术系的林利利谈恋爱了,不会跟我们一起外出的。


  六.第一次住学习班

  转眼到了1969年的冬天,一天忽然传来消息,说中央下了命令,全国的大专院校,都要战备疏散到乡下去,“苏修”极有可能发动侵华战争。山西大学的疏散地是昔阳县。一开始我们还将信将疑,觉得这么大个大学,怎么会说走就走呢。过了两天,还真的开了誓师动员大会,定好三天后出发同时下了几条命令,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真的要打仗吗?同学们都有些惊恐不安。我们班的张天祥,誓师大会当晚就回了老家,说是给家里送药,第三天赶回来。系里报告给学校,学校当即给了记大过处分。一时间,人心更慌乱了。
  到了出发的日子,打起背包站好队,在主楼前宣过誓,就唱着歌出发了。有人打前站,一到宿营地,总有热饭吃。一天走五十里地的样子,走了七天,直到1970年1月1日这天,才到了目的地,昔阳县城西北的红土沟村。大件行李,比如我的书箱子,自己捆好后,由火车统一送到阳泉,再用卡车送到各自村里。我进村时,看到自己的书箱已在村口的一孔砖窑里放着了。
  这时,系里高年级的已毕业了,就剩下一二两个年级,五十几名学生,教师与工宣队的人员,有三十几名,全系也就一百人的样子。红土沟是个不大的村子,一条沟往里走,快到底了,沟里,还有两边的山上,错错落落四五十户人家。村子小,几乎家家都有征用的房子,有的是窑洞,更多的是村里叫土坯房的小平房。我跟四个同学,住在半山上一户农民的土坯房里。房子太小,一盘土炕占了一半,靠墙用木板支了一张床,也就二尺多宽。床边是个焦炭炉子。
  到昔阳不久,全校师生两千余人,集体参观了一次大寨。陈永贵当时正吃香,肯定事先是说好了的,我们在大寨村前的小广场上,排好队等着接见,左等右等,脚都冻麻了,只是等不来这位大贵人。说是他在昔阳县城开会,会完了马上就会来。总算来了,他跨着大步,抬起胳膊不放下,从这头走到那头,就算接见了。
  这年春节,学校不放假,我放心不下家里,还是请假回了次家。过了初五,回到学校,一连开了几天会,说是要开展“一打三反”运动。一打,当然是打击反革命,三反反什么,现在记得似乎是反贪污,反浪费,另一个反是什么,确实记不起来了。在“百度”上一搜索,还真有这个词条。是这么说的:一打三反运动,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一个政治运动。1970年1月3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的指示》2月5日发出《关于反对铺张浪费的通知》和《关于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的指示》。三份文件合而为一,便成了“一打三反”运动。
  我当时满不在乎,觉得哪条跟我都沾不上,我只是出身不好,总不能说出身不好的都是反革命吧。贪污、浪费、投机倒把,就更不会了。一个学生,贪谁的污、浪谁的费?又投谁的机、倒谁的把?每天除了开会,就是看自己的书写自己的日记。我有记日记的习惯,从高中开始就记,一直记到上了大学,到了昔阳。第一次去西安串联,还在火车上,将一本日记从窗口挤得掉了下去。
  “一打三反”每个系都要有对象,我们系最后确定的对象是随我们下来的炊事员,姓周,叫什么记不得了。此人是旧军人出身,在阎锡山部队的特务连里待过,中士。那时整人的办法是办学习班,全名是“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实际上就是专案组。给周师傅办班,系里让我们班办,班里又交给了我们组,就是住在我们那个土坯房的五个人,这样我也就成了办班的成员。
  经过几次审讯,记得还有人抽过周师傅耳光。终于弄清了,周师傅的特务连,与平日我们说的特务没有任何关系,那只是个“特别任务连”,什么特别任务呢,就是有报话机,还养着骡子,信鸽,可说团部的附属连,或者说事务连。老周就是养信鸽的。这哪里用得着办班,问上几句就全知道了。但是,我们的任务是非得把老周办成一个五毒俱全,或许负有暗杀共产党领袖使命的大特务不可。就这样办班,终于有一天出事了。
  我们的食堂在村办小学旁边,借用了村里的一个库房。那天中午,我们跟随老周下来,各自打了饭,只管吃自己的饭。忽然听得老周大叫一声:“冤枉啊,我不活了”抬头看时,只见老周已上了食堂门外的一个小土坡上,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朝着腹部狠狠刺了下来。跟前有人冲过去。等我能看清的时候,老周已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直哼哼。可能有人给校部打了电话,不多一会儿,来了辆吉普车,送老周去县医院抢救去了。当天晚上,老周就回来了,住进他的宿舍,听说刺得不深,只是破了一层皮,医院给包扎了一下,给了些消炎药就让回来。这个班也就随之解散。没出人命,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此事与我也有点关系。周师傅自杀用的刀子,是我治印用的刻刀。还是刚到太原的时候我就买了本《怎样刻印章》,练习篆刻,苦于没有刻刀,只好买了个近似修脚刀的小刀代用。1966年冬天,系里安排下厂劳动,我和几个同学去了山大北边的太原橡胶厂,带我的老工人姓徐,是个钳工,我说想做个刻刀,简单画了个样子,他就给我做了一把,用的是锋钢,规格比一般的刻刀要宽些,也长些。我用这把刻刀,还真的刻过几方印呢。到了昔阳,不刻印了,便将之与毛笔一起,插在一个瓷杯里放在窗台上。肯定是周师傅趁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悄悄拿走的。
  出了这事,周师傅的学习班就停了。那些日子,外系不断传来各种消息,这个系揪出了一个“中大反革命集团”(将几个中央大学毕业的教师打成的),那个系揪出了一个反动学生,正在批判。同时传来的,也有些令人恐怖的消息,什么人自杀了,什么人叫正式逮捕了。我们系的运动冷冷清清。我还心说,我们系的领导真是仁慈,既不在教师里打反革命也不在学生里抓反动学生,只在炊事员里揪了个假特务。想不到的是,人家正在打我的主意呢。
  灾难终于降临。
  1970年3月6日夜里,约摸十一点钟的样子,我们土坯房的同学都睡下了,系革命领导小组成员三人,一名教师(文革前系办公室工作人员)、一名工宣队人员、一名我们班的班干部,突然敲门进来,我们班的班干部说:韩安远,穿上衣服起来。一看这阵势,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乖乖地穿上衣服站在床边。那位教师冷冰冰地宣布:经系革命领导小组研究决定,从即日起,给韩安远办学习班。接下来宣布了办班的成员,我们这个宿舍的四个,加上别的宿舍的两三个人,共是六七个,全是平日跟我不对付的。组长是一位张姓同学,不是骂我狗崽子的那个。
  那位教师又对我说:韩安远,听说你平常写日记,现在把你的日记全部交出来,还有什么笔记本,也一起交出来。说着指指我的床下。
  来昔阳时,我把书箱也带来了,就塞在床下。人家什么都清楚,反抗是没有用的。我乖乖地拖出箱子,打开锁子,将日记一本一本取出摊在床上。共十三册,全是精致的厚厚的硬皮笔记本。那位教师像是不放心,又在箱子里翻了翻,见全是书本才住了手。最后由那位教师给我开了个收据,班干部抱起全部日记,三人一起走了。
  这些人走后,整理书箱时,我发现有几张散页的日记没有拿走,悄悄放在一旁。躺下了,睡不着,心想,从明天起,就要进入学习班了,那几位同学,平时就对我冷眼看待,什么时候看我都像在看阶级敌人似的,似乎这是他们的学校,我原本就不该进来。这回得了手,不定会怎样整我呢。那几页日记留在手边,迟早是祸害,还是趁现在人身还有点自由烧掉吧。于是披衣起身,背对大炕,假装捅火,等火焰起来时,将那几页日记揉成一团塞进炉膛。正要用火柱将纸团往里捅捅,突然背后响起一声尖叫:“韩安远!做什么!”
  随着声音,一个光身子猛地扑了过来,将我推到一旁,同时伸手从炉膛里抓出已燃起来的纸页,双手倒来倒去拍灭了边上的火苗。见我怅然若失的样子,很是得意地说:“我早就看出你没安好心!”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同学是谁。毕业两年后他就亡故了,不必说他的姓名了。千万别以为我这样说,是暗示一种报应,我不会这样糊涂,还有的整我的同学,后来做了高官且从未说过一句道歉的话。
  这个同学说罢,穿上衣服,开门出去,向系革命领导小组汇报去了。我没有睡,呆呆地坐在床边。做下这样的蠢事,不会有好果子吃。
  过了一会儿,刚才抄家的三个人又来了,可能他们回去还没顾上睡,正在分头翻看我的日记,就有人汇报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了。仍由那个教师宣布:韩安远,你必须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的问题,配合办班的同学,再不能做这样的蠢事了,这样做只会增加你的罪行。
  有了这件事,他们已认定他们的决策是多么的正确了。
  躺下了,怎么也睡不着。办班的后果,我能猜得出,运动后期说不定会遣返回村,五年的大学,眼看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却落下这样一个结果。长辈会怎样伤心,弟弟们会怎样看待他们的这个哥哥,村里人会有怎样的冷眼,平日不对付的同学会怎样的欣喜。而同时,一股怨恨之气,也在胸中憋胀着,我想到了古代那些节烈之士,怎样横遭诬陷,又怎样凛然不屈。越想越亢奋,越发睡不着了,最后竟可笑地想到,这样的境遇,岂可无诗?掂量来掂量去,只有两句,怎么也凑不成一首诗。这两句是:

  既将此身许中华,
  何惧尔曹夜抄家!

  当时甚至想到,该披衣而起,将这两句诗写在土坯房的墙壁上。窗台上的瓷杯里,就插着我的一支中楷笔,墨是现成的,水是现成的,只要在碟子里磨磨就行了。想到明天还不知怎样度过,这个学还不知能不能上成,顿时又心如刀绞,哪里还敢再轻举妄动呢。
  后来才知道,在宣布办班之前,系领导小组就做了布置(包括那天提早睡下,都是刻意的安排),要同宿舍的同学提防着我。所以提防,还应当说是好意,是怕我自杀,比如触电,比如割腕,还有像周师傅那样的剖腹。失之南田,得之东亩,没有抓住我畏罪自杀的动向,却逮住了我销毁罪证的现行。从这点上说,我还太单纯了,对革命同学的行踪一点也没有觉察。
  办学习班的程序,应是先批评(帮助),本人交待,再整理材料,定性上报,最后才是召开批判会,宣布处理结果。因为我有了销毁材料的反常举动,这个程序也就颠倒过来,第二天上午就召开批判会,意在先将韩安远的反动气焰打击下去。从另一方面说也是借此事件,将历史系“一打三反”运动因周师傅剖腹事件受阻而将要熄灭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上午十点,批判会在红土沟学校的教室里举行。还算优待,没有让我站着,指定我坐在第一排左侧一个桌子后面。对讲台上的人来说,则是右侧了。
  校部派来了记者。所谓的记者,我认识,就是外语系的一个女同学,运动开始前我们都是学校“灯塔社”的成员,我是编辑,她是播音员。她也坐在第一排,与我隔一条窄窄的通道。小学校矮桌子矮凳子,我坐在那儿本来就很局促了,旁边坐了个女同学,就更不自然了。但是,也正是这个女同学坐在旁边,让我陡然增加了一些英雄气概。
  开始发言了,系革命领导小组的负责人不是昨晚去抄家的那位教师,是地位更高点儿的另一位先讲了为我办班的事,又着重讲了我半夜烧毁材料的事,之后由昨天晚上宣布办班的负责人张姓同学作批判发言。此公真是有才,早上起床到现在,不过三四个钟头,竟准备起一份好几页的批判稿,拿在手上,摇头晃脑地念着,脸上阴阳怪气的,甚是得意。这儿我说他摇头晃脑,绝不是讽刺挖苦,他个头不高,脑袋不大,脖子又长了点,平日说话就有摇头晃脑的习惯,这会儿只不过增加了摇晃的幅度而已。
  别的话,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这么几句话,他认为很是精彩,我觉得也确实精彩,他引用的是《红楼梦》上的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韩安远一贯自命不凡,觉得就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瓜,事实是无情的,也是雄辩的。事实再一次无情而又雄辩地证明,不相信群众不相信党,处处自以为聪明,跟人民群众作对的人,是最可耻的,也是最愚蠢的,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当然这里不会是原话,但我敢保证基本意思不会有错。
  此公发言时,旁边昨天晚上抓了我现行的那个同学,隔上一会儿便带头喊一句口号。比如,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还有几句是针对我的,比如韩安远不老实交待就让他彻底灭亡!韩安远对抗群众运动绝没有好下场!每当他喊前面那种口号时,我就举手跟着喊,喊后面针对我的那些口号时,我不举手也不吭声。
  批判我的张姓同学发言完了,也要喊几句口号,我也是照此办理。
  太肮脏了,此后的事就不必说了。在我的影集里,有一张照片,是我解脱之后,高俊同学陪我去昔阳县城照的,我俩合照了一张,过后我用同一底板给我洗了张单人的。我一直很尊敬这位同学。照像的事,是他提出来的。照片上我的头发很长,若顺过来会超过颧骨。从办班起,我就发誓不理发了,且对高俊同学说过,这叫蓄发明志,古代的志士仁人都是这么做的。
  在这张照片的背后,写着这样几行小字:

  一九七年三月六日至四月十一日。四月十六日张××解释。四月二十六日去下思乐村。六月三日烧。

  记下的这些日子,就是这一事件的几个准确时间。
  前面我说3月6日夜抄家,也是从这儿来的。4月11日,是解脱的时间,就是停止办班时间。4月6日张××解释,张是系领导小组成员,就是批判会上作开场白的那位教师。解脱之后,他专门给我解释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是我们班里有人向系领导小组反映韩安远记反动日记应当清查,系里才决定办班。为什么不说这个人的名字呢,是经过此事后,我有了警惕,不愿意落下把柄,比如这里记下这个人的名字,再要犯了事,人家查出这张照片,会说我记的是变天账。4月26日去下思乐,是说我解脱之后,校部有个大型材料总也整理不好,抽调我去重写。6月3日烧,是指6月3日在红土沟村前的小场子里,给我开了平反会,宣布将整理我的材料全部销毁(真的把一叠带文字的稿纸烧了)并将日记归还给我。我仍准备保存,给我日记的刘家褆同学,对我说,还是烧了吧,这次没事了,以后保不准什么时候还会出事。当天下午,我抱着这一大摞日记,在我们院子旁边的小园子里全烧了。刘一直是我们的班长。
  要特别说一下的是,崔巍在安坪村,一听说我住了学习班,第二天一早冒着雪来看我,一见面,我难受得直想哭。当时虽说办了班,毕竟还都是同学,除了批判会上,也不是怎样的张牙舞爪。记得崔巍还跟办班的同学高声说了几句,说你们班这是怎么啦,韩安远除了出身不好,哪样比别人差?他不知道,这也正是我合当办班的原因。
  转眼到了8月,要分配了,先是说要将我分配到雁北的宁武县,后来说是吕梁山里的离石县,最后定的地方是临汾地区的汾西县。能分配个工作,有工资挣,我就谢天谢地了。记得大卡车送我们去阳泉火车站时,站在卡车的车厢里,我还作了一首诗:

  思乐村里不思乐,
  红土沟中脸不红。
  我师良言犹在耳,
  车未发动途已穷。

  这里的师,可以是泛指,也可以是特指,若是特指,当是指我们的杜士铎先生。初入学时,他教我们古代史,我是他的课代表,后来对我多方关爱,但他拗不过那个大的时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喜爱的学生进学习班、受批判,又分配到那样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县。
  不管怎样,我还是应当感谢。毕毕竟,老师同学的情义还是有的。记得快要离校那几天,好几个同学都跟我说,到了工作单位,要注意说话,不要得罪人。有个老师叫王文庆,没有给我们上过课,有一天特意找见我,说他就是汾西县人,还给我写了两封介绍信,说有了困难可找这两个人帮助,都是他的好朋友。


  七.雪茫茫,路茫茫

  1970年8月12日或是13日,我去汾西县报到。县革命委员会政工组将我的手续转到教育办公室(教育局),教育办公室分配我去的地方是它支公社它支学校。
  县城离它支村坐汽车走公路八十华里,步行走河里(干河)小路六十华里。我是坐汽车去的,终点站是香镇,在一个大坡将尽的时候把我放下,司机指着前方一个山嘴说:下了沟过了河滩,拐过那个山嘴就到了。背着行李,顶着烈日,总算走到了。住下才知道,它支的它字,念驼音,就这一音之差,让我觉得是到了历史上讲的“五胡之地”。
  住处是窑洞,在庙院的一角,是这个庙院最好的两个窑洞之一。另一个住的是一位叫郭金铭的年轻教员,前两年临汾师范学校毕业分回来的,本地人。它支学校,实际是它支小学,这年春天实行新学制,改为七年制学校,带上初中班,就是后来说的小学戴帽。眼下只有六年级,相当于初中一年级。原以为会让我代语文,但郭老师已代了一学期,问我可否代数学,若不愿意可换过来,我说不必了,这样我就代了数学。好在讲的是初中课程,应付得了。
  学校放了寒假,回到临晋老家。算起来,有将近一年没有回家了。一到家,母亲见了我,说不上多么亲热,看我的时候,总觉得怪怪的。“我爷呢?”我们那儿“爷”读音如“呀”。“到地里去了。”母亲轻声回答,正是下地的时辰,我也没有在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又问:“我爷呢?”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抽泣了一会儿才说:“你爷不在了。”
  接下来母亲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爷爷自缢身亡的情况。
  爷爷是7月30日去世的,享年六十四岁。在他去世后的几年间,我们家总是说他感到自己将要患病,不愿拖累家庭,遂自我了断。身体不适是真的,但是,哪个上了年纪的人,能没有一点儿病痛呢?自缢之前,他常在母亲面前念叨身体不适,怕将来瘫痪在床。这不过是为了宽慰家人,实则是他对当时那个社会绝了望。自从回到村里,他总是按钟点出工积极劳动,每年都要给村里递交一份申请摘帽的申请书。然而,几年了,每次递交上去之后,换来的只是一顿呵斥。他是商业干部,懂得政策,知道“成分”固然重要,但家里有没有“管制分子”,同样重要。重要的不是他在村里怎样,而是我的父亲、我,在外面怎样。母亲说,那些天,他常念道:安远就要毕业了,还不知道会分到哪儿去。可见,他在临死前,是考虑到了我的分配的。多少年来,我一直都在疑心,他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去世,主要是为了不给我的分配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可怜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父亲在德州工作,哥哥分家另过,爷爷一死,家里只有母亲和四个弟弟。一眨眼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我要负起家庭的责任,不能让母亲再操心再担惊受怕了。
  然而,我这个人,总有让母亲操不完的心。农村说虚岁,过了春节,我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了,还没有对象,还说不下对象。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没有对象,极有可能是当下不说,一说就会有,而我是说不下对象,就是你想有对象,也托人说了,可是说不下。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有一个可怕的家庭成分。因了这个污点,文革开始后,我从不动跟女同学谈恋爱的心思。我可以不急,当父母的不能不急。过春节,父亲也回来了,托他的一个表弟给说,这位表弟真是尽心,过了两天就带我去坡上一个村子相亲。进了一个破败灰暗的大房子,表叔跟一个中年汉子说话,若成了这就是我的岳父了,我坐在一旁听着。那汉子说,他家闺女文化程度是不高,信还能看得懂。我听出来了,是不能写信。又说,若写信,村里有会写的人。
  既然来了,总该看看人吧。表叔提出了这个问题。那汉子低声喊了句什么,似乎早有准备,一个女孩子过来了,在门口站定,见我与表叔都看了,又摆摆手,那女孩子就走了。程序走完了,该离开了,表叔说,过几天给话。回来路上表叔问我怎么样,我说,算了吧。表叔也不无歉意地说,他看也不行。多少年后,我还想起过那女孩子,脸朝里,没看清,身材有逆光衬着,还堪称苗条。买卖不成人情在,也不能把人家说的一无是处。我是应当感谢这家人的,他父女俩,明知我家成分不好,还应允见面相亲,在那个年月,要算是很开明的了。有多少人家,一听说家庭成分不好,马上就挂了“免战牌”。有时托的人会说上句,虽然家庭成分不好,这娃还是个大学生哩,对方会感慨地说,不能光图眼下,让后人跟上倒八辈子的霉!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给自己定的找对象的标准是,有学历的,漂亮的,贤惠的,什么什么的,总之一个有理想有作为的年轻人对女朋友的要求,一条都不落。几年的文革下来,我已没有了一点脾气,但要我说一点底线也没有,也不是事实。事实是,我刚到汾西,一个山西大学毕业,早两年分配到这儿的老同学,曾给我介绍过一个山西医学院毕业分配到这儿的女同学,他带我去看了,回来我断然拒绝。原因无他,一是年龄大,二是不漂亮。我的底线就是,不管有没有工作,不管什么出身,她爸是反革命也行,但必须是:年轻,漂亮。
  而年轻漂亮的,谁又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二十大几,还出身不好的大学生?那年月,凡成分不好的人家,都疯了似的在想尽法儿改换门庭。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后世儿孙。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应当感谢表叔介绍的,坡上那户人家的原因。
  正这么“不找不行,找也不行”地延宕着,不是今年才是,前两年就是这样了,我那贤明要强,一生经历了多少磨难都挺过来的外祖母,跟她的女儿,就是我那端庄贤淑,却难说多么有决断的母亲,在一起策划了一个在她们看来是绝佳的婚配,就是让我与我的表妹成亲。
  我舅家在南连村,在临晋南边五里地。说是舅家,舅舅不在了,舅姥爷不在了,舅妈也不在了。二舅一家在西安,常年不回来,在我的印象中,一说舅家就是南连村的这一家人。舅舅原先也在西安做生意,舅妈是西安一所著名女中的学生,两人婚后生下大表弟,西安还没有解放,临晋先解放了,两口子带着孩子回到老家,想过宁静悠闲的田园生活。起初几年也还差强人意,二表弟、表妹,接连出生。然而,“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接踵而至,这一家人终于遇上黑煞。先是舅妈投井而死,接着是舅姥爷、舅舅在大饥饿中死亡。几年时间,原来七八口人一大家,稀里哗啦如天崩地裂,只剩下姥姥和表弟、表妹祖孙两代四口人。
  是年龄大些,也是因为一直念书,姥姥最心疼我这个外孙。
  这事并非始自今年,早在1968年,我还在学校,表妹刚中学毕业就提起过。提提停停,转眼又是三年,表妹已是虚龄十九的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像她母亲,皮肤白净,眉清目秀,说是漂亮,一点也不为过。
  我们这样的婚姻,当年在农村,有个鄙夷的说法,叫“乌鸦不嫌猪黑”。这是因为舅舅家的成分也不好,是地主。这话我是认同的。但我心里暗喜的是,这是一只白乌鸦,完全符合我坚守的那两条底线。今年重又提起,仍是没有结果,表妹总觉得嫁给表哥,人家会说闲话。年龄相差七岁,总是大了些。
  转眼假期满了,大概是正月初十前后吧,我回到它支学校。父亲的假期长点,要过了十五。这年正月汾西下了场大雪,不光是汾西,该说是整个晋南地区,只能说汾西一带下的特别大。正月十六还是十七下午,公社的接线员来到庙院,说县邮电局来电话,你父亲来到县城,在旅店住着,要你明天赶去见面。我跟同代六年级课程的郭金铭老师商量,下着这么大的雪,该如何去县里。金铭说,走河里,六十里路,上了“子牙坡”就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带了两个窝窝头,找了一根木棍(金铭说,这是必需的),就上路了。大约下午两点钟,就见了父亲。父亲是回德州,过霍县下了车,没有汽车,步行五十多华里,昨天中午到的县城。我从没给家里说过它支离县城多远,他以为到了县城,也就不远了,再走上一两个小时就到了,没想到离它支会有八十华里(公路),雪太大,无论如何去不了,只能打电话要我来县城。
  父亲这次来,负有重大使命。表妹同意了,她的两个哥哥也同意了。父亲告诉我,别在外边找了,就这么着。坐了二三十分钟,说了该说的话,父亲要给我安排住宿,我说不必了,我这就回它支去。雪停了,风还在刮着。父亲有些惊讶,我说,没事儿,赶天黑就到了,并叮嘱父亲,明天放晴了,会有去霍县的汽车,若没有,就再住上一天,不可再步行了。后来知道,第二天仍不通车,父亲是步行赶到霍县的。他是临时下车,多待一天车票就作废了。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总是定下了。我心中的感激可想而知。
  告别父亲,已将近下午三时。雪是不下了,风还在刮着。往县城走,是顺风,返回是逆风,一股一股的西北风,卷着雪糁子,草叶子,扑打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只有走在背阴处,风小些,还好受些。路上不见一个人,雪地上不时能看到梅花状的野兽走过的痕迹,不知是野狗,还是狼呀豹子呀什么的。为了给自己壮胆,一路上我都在背诵学过的古诗文,《捕蛇者说》《岳阳楼记》,后来还唱起样板戏里的段子,什么“别看我戴手铐戴脚镣,锁住我双手和双脚,锁不住我壮志冲云天”背来唱去,老这么几篇几句也腻了,搜索枯肠,居然想起了蒋光慈诗里的句子:

  飘零啊,毁谤啊,
  这是你的命运罢,
  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

  二十多年前有篇文章写到这儿,怕别人笑话,将最后一句“亦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写作“亦是社会给你的敬礼!”记得当时,还唱过两句样板戏的词儿,是《红灯记》里的大英雄李玉和唱的:

  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
  铁蹄下受煎熬仇恨难消!

  走了多一半,天就暗下来了,后来的二十里路,几乎是摸黑走的。耳边只有风吼声,还有裤腿上的冰凌碴子,发出的磕碰声。过勍香村时,看见路边的窑洞窗上,有煤油灯的亮光,真想上去敲门投宿,心想说清我是它支的教员,会有人收留的。又一想,算了吧,咬咬牙,还是走完了最后十里路到了它支,回到自己的窑洞。
  在它支待了一年,1971年秋季开学后,又调到团柏公社上团柏学校,说是那儿缺高中教员。这样我又从这个县的西北角去了这个县的东南角。这儿只有一个高中班,各科教员都有,我又改教七年级,等七年级毕了业,再教八年级,就是高中了。上团柏村不如它支村大。它支大小还是个公社所在地,上团柏连个大队所在地也不是,属于团柏公社茶房大队的一个生产队。为什么高中设在这儿呢,只有天知道了。
  来到上团柏学校的好处是,回家近了。在它支时,要回家须先到县城,再到霍县才能坐上南下的火车,到了这儿,步行十几华里就到了辛置火车站(霍县南边),五六个小时可到运城,换乘汽车就到临晋了。可省一天的时间。
  农村学校放麦假。麦假没有确定的时间,以当地麦子成熟为准。我们老家临晋一带,通常都是六月初芒种前后,汾西县偏北,比我们那儿迟一个节令,在夏至前后来到上团柏的第二年即1972年春节期间,我结婚了,十天麦假也是要回去的。回到老家,已是地净场光,各村都在忙着送公粮。我现在不是学生了,不能挣村里的工分了,但我们村里有个传统,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回来了可代替妻子出工。有一天下午,约摸三四点钟的样子,我正在地里劳动,有人给我说,安远,你们家来客人了。
  赶回去一看,是历史系教师陈文秀先生(我们在学校时,管老师都叫先生),还有一个年轻一点,陈先生介绍说是王志华先生,原来在中文系,现在调到校部工作。母亲和妻子,正张罗着给客人倒水洗脸。洗过脸,喝水的时候,陈先生对我说,他老家在永济(在临晋西南),王先生家在孙吉(在临晋西边),这一段学校没有事,他们请了假回家,路过临晋,下车来看看我。我听了也没有多想,觉得这两个先生都怪好的,回老家还不忘看看学生。快中午了,我让母亲和妻子准备饭食,两个先生也没有推辞。
  母亲和妻子在厨房忙活,我陪两位先生在腰厅(我家前后两进院子,中厅俗称腰厅)喝水聊天。忽然,陈先生压低了嗓音说:安远同学,我和王先生是来外调的,我们先跟县教育局联系,说你在上团柏学校,以为过了麦假你该回校了,我们去了上团柏,才知道你还在家里。我们是从上团柏来的。王先生是学校专案组的,让王先生跟你说吧。
  外调?我一下子愣住了。
  王先生接着说:你的一件事,在学校立了案。现在到了运动后期,要结案了,必须调查清楚,如果属实,那就是大案子,如果不属实就可以撤案了。我们找你,就是要落实这个案子。有件事,你想想,1968年前后,流传着一条毛主席语录,说是“告诉六十九军的同志一声,要支持陈永贵同志”,你记得吧?有人揭发说是你说的。
  我矢口否认,说我听人说过,但绝不会是我说的。
  陈先生上厕所去了,王先生低声说:安远同学,我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件事太重大了,谁也不肯负责任,你要是承认你说过,将来就是你说的了。你不可能找见那个跟你说的人,找见了人家也不承认。往后就说你从来没有听人说过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以后再来人外调,绝不能倒口学校两派斗争很激烈,下一次要来,就不定是什么人了。等一会儿你给我们写个材料。按说这样的材料是要你们单位盖章的,正好你在老家,就不用盖了。
  我点点头。陈先生回来了。我当时感觉,不是王先生说这话要避开陈先生,是他们两个商量好了这么做的。只能一个人跟我说这个话,绝不能两个人跟我说这个话。
  吃罢饭,天色不早了,不会有去永济和孙吉的汽车了,我留两位先生住了一宿,住在我的新房里。第二天一早,两位先生各回各家去了。在村口分手时,王先生又叮嘱我,记住昨天说的话。
  这事儿,我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妻子。多少年了,我已养成一种习惯,自己犯的事,能瞒住的,绝不告诉家人。


  八.写作,冲出去

  就是这次回到上团柏不久,我开始写作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凭着这点本事,看能不能冲出吕梁山,改变自己的厄运,进而改变家庭的厄运。
  道理明摆着,若不努力冲刺,在沟壑纵横的吕梁山里待着,我的前程一眼就可以看到底,只有一条路,就是由年轻教员熬成老教员,终老是乡,填沟壑而已。
  这些年,全国的文学刊物差不多都停办了,发行的只有《解放军文艺》与《广西文艺》,报纸副刊上也不发文学作品了,偶尔出现一篇似乎是小说的东西,署名也是某某写作组。捂得这么严,哪儿是个天?
  缝儿还是有的。有次去团柏公社办事,在一间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一本叫《革命文艺》的小刊物,三十二开薄薄的一本,上面有一篇东西,注明“革命故事”。我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文艺作品吗?趁人不注意,我将这个小刊物塞进兜里带回学校。我要这上面的地址。晚上揣摩上面那篇“革命故事”,不由窃喜,这样的东西,我一晚上可以写五个!
  说是这么说,写起来可一点也不含糊。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写了篇“革命故事”叫《倔师正梁》,说一个贫农老木匠,人称倔币,生产队建库房,大梁歪斜,跟前的人一筹莫展,但见倔师手持利斧,喳喳喳劈了许多小木楔,从立柱下一一楔入,大梁终于慢慢地正了过来。老木匠巧手正大梁,多有思想性,又多有艺术性!
  署名时,发愁了。韩安远这个名字,也不是多么嫌弃,主要是怕用了它,让那些对我仍抱有成见的同学老师知道了,会想,啊,这小子发落到吕梁山里,还在扑腾啊!一封信寄到编辑部,说当年怎样反动,现在还负案在身,断了我写作这条路,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绝非自己吓唬自己,夏天王志华和陈文秀两位老师先来汾西,再去临猗,就是明证。王志华老师在给我说案子情况时,哪个老师对我有成见,是有名有姓的。
  那就起个笔名吧,叫什么呢?
  康中上学时,我给自己起过一个笔名,叫方仲秀,跟韩安远一样,太文弱了。流落山乡,心志不坠,该从山字上取个名字,砥砺自己,也是与世抗争。一下子就想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是呀,我是山里的一块石头,你是世上的美玉,我这个石头,偏要攻你这个玉,比你这个玉还要硬,还要强。按说该叫“他山”或“山石”,我知道,古人有名有字,“山”多作为字的第二个字,还是叫“石山”顺口些。
  好了,就是石山了。
  学校的备课用纸,是普通稿纸,工工整整抄了一份,星期天走了十多里路,去辛置镇上的邮局寄了出去。过了一个多月,接
  到山西群众艺术馆一封信,说此稿拟用信中附有一张《作者调查登记表》。一看这个表,差点让我泄了气:上面有一栏是家庭出身。只能如实填写。还要盖单位的公章,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学校领导,好在领导也还开明,给盖了。到了年底,《革命文艺》刊物寄来了,我的“革命故事”登出来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写下的字变成了铅字。这就是我的处女作吗?
  作品发表后,编辑再给我来信时,就叫石山同志了。后来还去省里开过一次会,见了这位编辑,叫曾长青,是原《火花》的编辑。开会时,有人叫我老石,后来想想,光石山两字,太秃了,该加上姓,往后再发表作品就叫成“韩石山”了。再后来从汾西往太原转户口时,跟公安局的同志说了干脆把韩石山写成本名,韩安远写成了曾用名。
  万事开头难,虽是一个小小的开头,但它给我的鼓舞却是巨大的。当时有个电影公演了,好像是《青松岭》吧,看了报上的报道,心想,为什么不可以一鼓作气,再写个电影剧本呢。如果拍了,肯定会震惊汾西,震惊山西,甚至会震惊全国!
  有了贼心也就有了贼胆。写吧。十几天里,天天晚上俯在煤油灯下,写呀改呀。抄好之后,专门去县城,找见原先它支学校的同事郭金铭老师,他这时已调到县教育局,当文书兼打字员。他的字写得非常好,我没有让他用打字机打,而是让他刻蜡版油印。金铭真是好样的,也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悄悄地刻了,悄悄地印了,待我再去县上时,已装订好了。银钩铁划,刚劲有力,字体疏朗,版式精美。万余字的一个剧本,装订起来竟像是一本十六开的书。简直就是正式出版物!
  封面上几个扁长的宋体字书名:山里的秋天。
  就在县上,我将此书分别寄北京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还寄了一本给国务院文化组,这个名字是从报上看来的。这已是1973年夏天的事了。
  等到秋天,突然接到北京电影制片厂马德波先生一封来信,说我的本子他看了,有修改基础,他近日将去内蒙古呼和浩特组稿,返回时会来山西看我,一起商量修改事宜。信上还说了可能来汾西的时间。我不敢告诉别人,只写信告诉了金铭。等啊等啊,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看来马德波先生不会来了,让人又沮丧又气恼。
  天下事真有难以置信者。过了国庆节,忽然收到马先生一信,说他将返回时,厂里有急事电催,只好直接回北京了。同时问我,他们厂要办个电影文学剧本创作学习班,时间一个半月,期限是11月15日到12月底四十五天,问我愿意不愿意参加,顺便修改电影剧本。天啊,还有比这更让人兴奋的事吗!当即回信,表示同意。
  去了北京,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习班,国务院文化组批准的,人员都经过审查。参加者不到二十人,涉及的剧本有七八个。有的本子是集体创作,已相当成熟。比如安徽的一个本子,写赤脚医生的,叫《白衣战士》,作者三人,其中一个叫张锲,本人是“右派”,其他两个人,一个是安徽文联的贾梦雷,一个是工人作者祖光益。安徽还来了一个人,马鞍山钢铁厂的,叫曹致佐,上海知青,后来调回上海,我还见过他发在《上海文学》上的小说。吉林来的作者,名字中有个传字,他把这传字写作“伝”,后来才知道,这是日文写法。江苏来的作者,原先是前进话剧团的,写过一个著名的话剧叫《布谷鸟又叫了》,早就转业到地方,可能是震于他的声名,也请来参加了这个学习班。他吃不惯馒头,有次吃饭坐在一起,问我可愿意将自己的大米饭票换给他。见他说的可怜,换了二斤,在我实在不算个事儿,他却很是感动。从这儿我才知道,北方人会喜欢南方的大米,南方人很少喜欢北方的白面。江西来了两个作者,一个叫杨佩瑾,一个叫什么忘了,两人长的有些相似,都是不高而瘦长的那种。山海关铁路机车厂来了个作者,是个火车司机。甘肃地质队来的作者,名字最好记,叫苟德义。
  这些人里,后来还见过的只有两人,都有显赫的身份,一个是张锲,当了中国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中华文学基金会的主席。前些年我去福建参加一个笔会,主办方安排我们去厦门的南普陀游览,在禅房前的院子里,见一个高个子领导模样的人,跟一伙人谈笑风生,我一看,这不是张锲吗?想过去,又怕人家认不出我自讨无趣。待跟前的人散去,才怯怯地过去,试探着问:“张锲,还记得吗,我叫韩石山,北影咱们……”料不到的是,张锲当下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用带着安徽腔的黏稠的普通话,朗声言道:“韩石山呀,怎么会忘了呢!”后来有朋友托我办事找到他,也痛快地给办了。念旧情的人,总是叫人感动的,毕竟那是三十年前,我们都还是普通的业余作者。
  另一个是杨佩瑾,再见的时候,他已是江西文联的主席,声名赫赫的长篇小说作家了。在某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上,电梯里,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瞅瞅我,眨眨眼,大概是觉得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跟前有人,犯不着做出一种见了名家惊喜的样子,我也装做未曾相识的样子。人生匆匆,记不得才是正常的。
  这个班里,进过大学门的,好像只有我一个。那时候兴工农兵挥笔上阵,上过大学绝不是什么优势。
  给我们办班的领导就是马德波,北影文学部的主任。熟了才听人说,此人可谓大有来头,文革前是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的秘书,陈荒煤主管电影,他也算是电影界的老人了。
  我们学习期间,有两个电影正在拍着,一个快完了,一个正要开始。快完了的是《海霞》,正要开始的是《杜鹃山》。海霞的主演叫吴海燕,就住在招待所楼上,出来进去常遇见,尖尖的下巴,厚厚的嘴唇,一看就是个南方风情的俏丽女子。《杜鹃山》是样板戏,名从主人,剧团也就叫成样板团,派头可就大多了。在哪儿住不知道,唯一跟我们相同的是,中午也在食堂吃饭。扮柯湘的杨春霞,过来过去,都披着一件军大衣,在我看来,真人比电影上的女英雄还要漂亮些。人俏,衣宽,走起来有种飘逸的韵致。有时来吃饭,脸上还带着戏妆,怪模怪样的,全没了女英雄的风采。
  叶帅的女儿叶向真,正在策划拍什么片子,多次在大院里碰见,高挑个子,极有风度。也是一件军大衣,较之飘逸的杨春霞,又多了几分伟岸。见过的著名演员,有《英雄儿女》里扮军政委的田方,后来演《戴手铐的旅客》的于洋,早先演过江姐的于蓝。还有个女同志,像个领导,人说是《文艺报》主编侯金镜的夫人葛琴。
  学习的方式,一是请名家讲课,记得给我们讲过的有谢铁骊,桑弧,还有个编过《马兰花》的老编辑。二是看电影,再就是我们自己在一起讨论。北京大学听说这儿办班,来了三个人,不能说是学习,也不能说是讲课,按当时的说法,该叫开门办学吧。来的三位,一位是后来成了大学者的严家炎先生,一位叫张剑福,是个刚留校的助教或是辅导员。还有一位是个河南小伙子,也是文革前留校的年轻教员。趁星期天,我去北大看望过张剑福,
  事先说好时间在校门口接我,一起去他的宿舍聊天。进宿舍楼的时候,有个老人正慢腾腾地往外走,张先生低声对我说,此人叫章廷谦,笔名川岛,是鲁迅的朋友,今天来这儿打扫楼道。
  最有意思的还是看电影。多是在厂里一个中型放映厅。最兴奋的一次是看《巴顿》,不是后来全国公映的那个译好了的片子,还没有翻译,一面放着,银幕边站个人给讲着。讲的人也不简单,是《小兵张嘎》里那个吃西瓜的胖翻译。他的真实身份,也是翻译,不是日语是英语。开头是巴顿的戎装像,一会儿面部,一会儿军刀,胖翻译说,这是为了突出巴顿的形象,让它深深地印在观众的脑子里。还说巴顿的影片拍了多少部,家属最喜欢的还数这部。
  有时也去新街口的中国电影资料馆去看,放映厅更小了,中间全是沙发,后边摆些椅子,在这儿看的片子,叫过路片,意即国家还没有决定是否进口,先看一看再作定夺。据说有些大人物也来这儿看,谁家里也没有这么好的放映设备。看过些什么片子,全不记得了,没翻译,只能是看热闹。
  再就是游览了,去过长城、十三陵。冬天,冷得直跺脚。
  班上还组织我们参加与电影有关的劳动,具体是给《杜鹃山》剧组做道具。搭好的山景上,有许多竹树竹竿是从南方运来的,叶子分两种,近处是绢做的,远处是塑料做的,一簇簇放在筐子里,根部有细细的铁丝,我们的工作是将这些叶子缠在竹竿上,疏疏密密,尽量做的跟真的似的。后来电影公开放映的时候,我指给妻子说:你快看,雷刚旁边那蓬竹竿上的叶子,好些是我缠上去的。
  我在北影学习的时候,山西文联的马烽和孙谦二位老师,也住在北影招待所里,正在修改他们的电影剧本《山花》,直到文革后这个电影才拍了,改名叫《泪痕》。河南作家李准也在那儿写剧本,后来拍出来叫《大河奔流》,当时还没个谱儿,电影厂请来谈设想。我们在三楼住,他在二楼住,星期天晚饭后,我拿上剧本送他指教,封面上写着“李准老师雅正”,他看了,没说我的本子怎样,直夸我的钢笔字写得漂亮。
  学习班年底结束,马德波又留下我,为我调来两个文革前写农村生活的电影,其中有马烽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之后厂里派了车,让做副导演工作的钮立山先生陪我去了一趟平谷县,说是我的本子写的是女队长领上社员寻水打井的故事,山西见闻有限,平谷是北京远郊的农业县,山区县,算是让我深入生活开阔眼界。因为打的北影的旗号,平谷县的一位副书记还特意接见了我们。
  这么说我的剧本有指望了?没有,一点也没有。在小组讨论会上就给否了。所以给这样的待遇,是老马对我的一种安慰。他对钮立山说,韩石山这个人很聪明,又肯下苦,将来会写出东西的。1980年我去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时,还特意找到他家里看望了他,粉碎“四人帮”后,他似乎没有受到重用。可惜我当年太穷,只给他买了一袋不怎么好的苹果。记得递过去的时候,我都觉得害羞。他倒不嫌,见我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来看他,很是高兴。
  文革期间,学校都是春节开学,冬季毕业。北京归来,先回了一趟家,春节后回到上团柏,我们那个九年级班的学生,早就毕业了。同时上头也来了文件,将这个学校的高中部撤销。
  正月里,在县城中学集训的时候,听说教育局让我回县城中学教书。也是那两天,刚调到勍香中学当校长的任仰奎老师找见我,说还是去勍香中学吧,我说,那你跟教育局说吧。后来有人对我说,你怎么放着县城中学不去,要去勍香中学,二返长安又进了深山。这话还真不好回答。一则,我觉得既然已决定让我留在县城中学,任老师是老乡,年纪又大,他那样说了,我那样回答了,不过是句搪塞的话,谁能想到任老师一说人家就真的又把我打发到老山里。
  再就是,或者说是深层的原因,我是愿意去勍香的。自从陈王二位老师去了韩家场之后,我就知道,我在山西大学的事没有完,随时都有人会旧事重提,只怕再提的时候,不会有这次这样幸运了。这两年,我老觉得背后远远的有一双警惕的眼睛在盯着我,随时会找我的碴儿,再一次将我置于死地。同时又隐隐地感到,处境越是艰难,人身越是安全。古人说的“危邦不居”做不到,俗话说的“乱世入山”还是能做到的。
  在勍香中学,利用课余时间,我将电影剧本的素材,改为一部长篇小说,叫《磨盘庄》,三十几万字。油印出来,厚厚三大册。油印的费用,是教育局贾宝贵局长特批的,花了四五十元,主要是纸钱。印出后,请假去北京送稿,要给人民文学出版社,没有关系,先到北影找见钮立山,他托人托到了人文社的老编辑王笠耘。见了王先生,没说几句话,他说留下看看再说。还见了谢明清,好像是个负责人。
  也是在人文社,见到一个大个子年轻人,王先生给我说,那人叫冯骥才,正在他们那儿修改一部关于红灯照的长篇小说。我真羡慕,什么时候咱也能来人文社,住在他们的招待所里修改长篇小说。
  我的长篇,自然没什么结果。出乎意料的是,1980年我去北京参加文讲所学习时,在所方的底簿上,看到我的推荐单位里,竟有人民文学出版社。想来是中国作协去人文社了解各地作者情况,王先生或是谢先生推荐了我。
  天下事,真是说不来,有时你认为没有戏的地方,还藏着你不知道的好戏。


  九.第二次住学习班

  就这样我到了勍香中学,待了四年,直到1977年秋天才离开。不是正常调动,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我又出事了,又住了“学习班”。
  粉碎“四人帮”后有个运动,叫“清查”,全称应当是“清查与‘四人帮’有关联的人和事”。汾西实在太小了,也太没文化了,竟没有一个人能当得起“与……有关联”这个词儿。旮旯角儿都找遍了,总算找见两个人,两件事。一件是有个叫史素珍的北京知识青年去北京参加全国知青会议,见过“四人帮”中的几个人。查来查去,这个史素珍绝对是个忠诚的无产阶级接班人,推荐上过清华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小山村当支部书记。再一件就是我的了。
  想来我真是个黄继光式的人物,一到了要紧的时候,总有枪眼让我顶。这次也不例外。一是查出我写的长篇小说《磨盘庄》里有“反击右倾翻案风,批判还在走的走资派”的话,说这是攻击邓小平同志。二是1973年我参加北京电影制片厂办的电影文学剧本学习班,第二年北影的朋友钮立山,为了提高我的文学水平,给我寄了本霍桑的《红字》,说是要写小说就写成这样子,将来好拍电影。书是他从电影厂图书馆借出来的,我看后就寄还了。
  这事儿我不说没人知道,只怪自己嘴贱,给几个当时交往的文学朋友说过,不知谁揭发了,县上如获至宝,通知教育局,教育局急电勍香中学,学校领导让我立即去县里报到,一去就宣布:给韩安远办学习班,责令限期交待与“四人帮”有关联的人和事。
  我住在教育局腾出的一间办公室里。吃饭在灶上。
  我在教育局写检查,局里找了几个教员审查我写的《磨盘庄》。
  教育局看管并不严,没事了,也去县革命委员会机关转转,看看平时有交往的朋友,有次去宣传部找人,没见上,见了一个也还有些交往的宣传部干事,他见我进来,爱理不理的。平时可不是这样,我有些不高兴,随口说:你以为这次住了学习班,我就完了?本来是一句玩笑,不料此人竟翻了脸,恶狠狠地说:“就把你送当了,你要咋的!”
  “送当”,是汾西土话,有“送你上死路”的意思。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只好讪讪地走开。怨谁呢,只怨自己瞎了眼!
  局里定了几个人,算是办班的。过上几天,听我念一次检查。有次办班的人说,明天全县要开个大会,县“清查办”的人说,要你在大会上做检查。我说,上会可以,但是到了会上,说什么可就由不得他们了。毕竟已是1977年的夏天,天上的阴霾不像过去那样浓重了,我才敢说这样的话。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家中有妻子儿女,真要把我定为“与四人帮有关联的人和事”,给个处分,可就惨了。家人失了依靠,我要翻身不知在猴年马月。
  见我闷闷不乐,贾局长私下里说,“四人帮”倒了,不会有冤假错案了,实话实说,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心里焦急的是,放暑假前叫来县上,我给家里写信,说我在给进修校的老师讲课,如今都开学了,我还回不去,家里人会怎么想。
  好在又挨了几天,作过全面检查,说是告一段落,准我回家。
  在老家住了十几天,回到县上,心说可以回学校教书了,局里说还没有完,还要继续办班。贾局长安慰说,就多住几天吧。我心里毛了,说这么住下去算什么,就那么点事,我已写过几次检查了,总不能真的判我个“与四人帮有关联”吧。
  刚好县上新来了一位书记,我壮起胆子去找,说我发表了多少作品都不审查,偏要审查我的一本没有出版的长篇小说。书记叫郭巨会,知道有这么个案子,也知道我长于写作,是个普通教师,没想到我还发表过许多作品,还去北京参加过电影剧本创作学习班,当下就有了好感。说没什么,解脱吧。又问我有什么要求,我一直想摆脱教书,说我想下乡体验生活,争取写出更好的文学作品。书记说,县上正在组织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那你就参加工作队吧。这样,我从学习班解脱出来,直接参加了加楼村的工作队,领队的是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叫陈家兴,稷山人,跟我算是老乡。在汾西,南边平川县的人,都是老乡。
  就是在下乡期间,看到报上平反冤假错案的报道,我给临猗县委写信,要求平反爷爷的案子。经过一番奔波,在县委书记孙庚午同志的督促下,终于平了反。
  1978年秋天,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应是第三届),县上又要办高考复习班,缺少代语文的老师,我找到贾局长,说我来代吧。他说你不是下乡嘛,我说不下了。他说那太好了,你就去汾西中学代理科班的语文。
  这样,终于在毕业八年后,回到县城中学教书。好些朋友问我,好不容易离开教育系统了,怎么肯主动回去。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了我的三弟。
  当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三弟初中毕业后,不让上高中,在农村劳动了八年。如今可以考大学了,学历太低,在临猗老家,连复习班也进不了。我一代上复习班,马上给三弟去信,叫他来汾西上学。本校教员子弟,连学费也免了。三弟也真是好样的,经过一冬一春的苦读,考上大同师范专科学校。也是这一年,上过高中的四弟考上了南开大学。三弟毕业后,分配到临猗县城关学校,不想教书,正赶上山西大学教育系杨文宪同学来临猗当县长,我给说了一下,调出学校,到县博物馆当了干部。后来杨文宪当了县委书记,又调进县委,当了对台办的副主任。四弟后来出了国,现在是法国一个大学里的教授。
  在汾西中学教书的两年,是我一生最愉快的时光。生产队管得不是那么严了,一到了农闲时间,比如冬天,我就把妻子和两个孩子接到汾西,一起生活。记得第一次带孩子出门,在临晋汽车站遇到一个画家,那画家对我们儿子的形象非常感兴趣,说这孩子长得太神气了,尤其是那个脑袋,浑圆而略长,脸儿那样的白净,身子又那样高挑,一定要给他画张像。画好之后,还给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讲解。女儿更是一脸喜庆,惹人爱怜。
  妻子与孩子来后的第二天,我遇见门房的一位老师傅,用汾西话说:那是你的汝媳子,我还当是你汝子呢。意思是说,那是我媳妇,而他竟以为是我的女儿呢。后来我拿这话跟妻子开玩笑,妻子斥责我:你就喜欢充大尾巴狼!
  不是我喜欢充大,是我认为,与表妹的婚姻,是我一生里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两个家庭都因此而获得解脱。如果我还算是有点成就,这块石头还放点光芒的话,这光芒全照在了自家的墙上。
  在汾西十五个年头,分作两段,前面几年在乡下教书,后面几年在县城。在县城的这几年,经历了一好一坏两件事。
  好事是1980年4月到10月,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举办的“第五期文学讲习所”。此事对我的直接益处是,学习归来,由马烽和西戎两位老师出面,给省委宣传部打报告,将我从学校调出,安排在汾西县城关公社任副主任,算是挂职深入生活。从此之后,等于享受了专业作家的待遇。
  它的间接效益,要比直接效益大得多。此后二十多年间,让我这个没有大出息的三流作家,忝然以文坛“老上尉”自居而毫无愧色。因为我的同班同学中,光当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就有四位之多,当了各省作协主席副主席的,一抓一大把。当了中国作协副主席的,该说是将军一流的人物,省里的主席副主席,该是校官了,我的军龄与之相同,自命为老上尉,不能说是妄自尊大吧。每当去了外地,当地的年轻作家若不知韩某是何等人物,我便引诱他们说自己喜欢的作家,比如说到写小说,他或她往往会说到王安忆,或是张抗抗,假如说到后者,这时我便装作不屑的样子说,哦,是抗抗呀,我的小师妹,对方肯定会惊讶,高雅如神仙的张抗抗,怎么会跟这么一个粗俗不堪的家伙同一师门呢。他若憋在心里也还罢了,若说出来,等于又上了一当,我便可以过五关斩六将地吹上一通,惊得对方一愣一愣的,心里直感叹,文坛圣洁地,怎会有这样的主儿。
  坏事是,经历了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一时间全国有四五个省的文学刊物和报纸,批判我的作品。辽宁批的是《转正》,河南批的是《磨盘庄》,甘肃批的是《棉田明月夜》,山西批的是《静夜》,《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的批判文章中都点了我的作品的名。省里跟着上面转,也要行动起来。有位评论家在省委宣传部的动员会上,说了上面这些事,宣传部的领导闻之心喜,原来我们也可以大有作为,当即下令,让我来省城作检查。我来了,住在省作协东边一个小院里。今天宣传部叫,就去了宣传部,明天《山西日报》叫,就去了《山西日报》,后来晋祠宾馆开全省的宣传部长会,也要我在会上作个自我剖析。要说出风头,可是出足了。记得当时的部长叫刘什么,我发言时故意装作结结巴巴的样子,刘部长在一旁直说,别紧张嘛,见我还是紧张得不行,特意起来端了一杯水放在我面前。那是我此生喝过的规格最高的白开水。
  最为可笑的是,我在山西正受着煎熬,河南还派了《莽原》的一个编辑来太原,想让我写篇自我批评文章发在《河南日报》上。这位朋友是我作品的责任编辑,姓杨,一下子想不起名字了,我说:“老杨啊,我要过堂在太原府过就行了,还要解到‘郑州府’吗?”他一想也是的,不再纠缠,回去复命去了。
  这件坏事,又出其不意地引出一个好的结果。
  按马烽和西戎两位老师的安排,是要我长期下乡,深入生活,将来好写出惊天动地的作品,这是他们的理念,也是他们的美意,殊不知对我来说,如同判了无期徒刑。在汾西那个地方,我已待了十几年,可说是一天都熬不下去了。我来太原作检查,以马烽和西戎两位老师的思想,污是要清的,但抓清污的典型,怎么也不该抓到韩石山身上。抓了韩石山,让他们脸上也不光彩。这些天一直犹犹豫豫,是不是把韩石山调回来,又觉得人家那里正在批评,他们这里上调,逆风而行总不太好。
  偏偏这时,汾西县委通讯组一个小伙子,为了上稿子,不知轻重,在《山西日报》上发表了一个消息,说韩石山在“清除精神污染”会上,做了个怎样沉痛的检查。我来太原时,给家里说是去开会,给县上也说是去开会,现在家里和县上,都知道我不是开什么会,而是当了“清除精神污染”的典型。家里是担惊受怕,县上可就异彩纷呈了:有的惋惜,有的同情,有的觉得是报应,爬得高,摔得重,老人们的话一点都不假。
  我把这个情况跟两位老师说了,马烽对西戎说:球,回来吧!
  作家协会就是他们的家,一个书记一个副书记,他俩说啥就是啥。正好那两年,他们手里有现成的专业作家编制,调谁回来不过是吭个声儿的事。下面怎么运作的,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时候,什么都办好了,同时调回的,还有在原平的成一兄。我要做的,只是拿上省委宣传部的公函,去临汾地区宣传部,再去汾西县委办手续就是了。记得在临汾地区宣传部办手续之前,杨佐植部长还特意跟我谈了一次话,我以为有什么麻烦了,什么都没有,部长只是想跟我说几句勉励的话。前几年,接到一本杨部长的纪念集,才知道老部长原本是个才学之士。
  就这样,1984年秋天,我回到了省作家协会,妻子和儿女“随迁”。这个词语是我在宣传部的公函上看到的,当时看了真是感慨万千,多么难的一件事,在公文上的表达竟这样简便,跟我的付出一点也不相称。我用了十多年的努力,才将妻子和儿女从农村迁到汾西,又由汾西迁到太原,它却只有这么随意的两个字——随迁!
  此前在县里,已为妻子儿女办了转户口的手续,还给妻子解决了工作,没有上班,等着来太原安置。多亏老同学孙涛鼎力相助,先安排在《并州文化》打字,后来老孙调到《城市文学》当主编,她跟上去了管财务。
  现在想来,在汾西的后几年,还是很惬意的。
  记得是1979年,我还在中学,崔巍来看我。当时他正跟一位朋友写长篇,我们一起研究提纲。毕业那年,在阳泉火车站分手后,有两年我们没有联系,后来他写信到韩家场,又联系上了。此后几年间,一直通信不断。我主持《山西文学》的时候,以给写作班编教材的名义,将我俩二十多年的通信编为一本书,就叫《韩石山崔巍通信集》,收了我二百封的样子,收了他一百八十几封,非是他给我的信少,是他保存得仔细,我保存得不仔细。
  也是在中学时,忽然有一天,侯光天学长乘吉普车来看望我。在山大的时候,光天学长是教育系的,高我两个年级。我们在一个楼上住宿。那时我就敬佩他的为人,什么时候都是那样和善,有教养的样子。他能来汾西,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交谈之下方知,毕业后他先在省革命委员会做事,最近被打发到灵石县任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他说,他来灵石后,听说我在这儿,此番来没有别的事,就是想看看我在这儿的生活怎样,顺心不顺心。过后不久,就调到昔阳县任书记去了。再后来,就是晋中地委的副书记了。
  孙涛也去汾西看过我。那时我已去了城关公社。他在《并州文化》当主编,是跟编辑部的一位朋友一起来的,那位朋友叫张文忠,这几年不多见面了。记得他去了,说要在刊物上写一篇我的长文,想去我教过书的地方走走。我给县上要了辆吉普,我们一起去了它支、勍香,还去了老爷顶,记得回来的路上,看着两旁的黄土沟壑,孙涛说,他跟林利利要是分到汾西,他会怎样不好说,利利准会跳崖自杀的,没想到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一待就是十几年。
  来看望我的,不光有这样的老同学、老朋友,某年过春节前,《人民文学》编辑部派王青风先生来汾西看望过我。第二年春节前,《北京文学》编辑部派刘恒先生来汾西看望过我。现在说起这些,没有一点炫耀的意思,只是想说明,当年这些刊物对一个年轻作者,是多么的器重。我的无能,不该遮蔽当年刊物的一片诚心与苦心。刘恒先生已经是大牌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了,说过去来山西看望过韩某人,对刘先生来说,该不算是辱没吧。
  来到省城,成了专业作家,如同船出夔门,另是一重天地,往后如何扬帆远行,全看自己的本事了。


  十.感谢时代的赐予

  写书,编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期间,经历的危厄,也有几次,只是不再像先前那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被宰割的份儿。不是我的本事大了,是时代进步了。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心里深知,在大的时代风雨面前,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孱弱。早在汾西时期,我就给自己取了个室名,叫潺湲室,取《九歌》里的一句话:“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意即,自己不过是一股细细的流水而已。好在几十年下来,这股潺潺的流水,总算是没有干涸,还翻出几个不大不小的浪花。
  如今我已老迈,两年前就退休了。日头压山了,劳作了一天的农人,该荷起锄头回家了。大幕正徐徐落下,一个知趣的演员,应当及时转身退场。
  不管是回家还是退场,往后只求远离文坛,若无其人。说“和其光,同其尘”,是故作高雅,过几天安静舒心的日子,则是切实的期盼。当然,也不会饱食终日,坐以待毙,最为想望的,该是从从容容地,看几本先前想看却顾不上看的书,轻轻松松地,写两本早就想写却没时间写的书。如此而已。
  三年前,知道自己退休在即,曾借与龙源期刊网主编对话的机会,大略谈了我几十年的经历与作为,并将文章发在我编的刊物上。作为配图,用了我的一幅毛笔字放在某页的右下角,写的是我自己诌的一首俚句。我没有让编辑刊出释文,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我对自己一生的概括:

  既贱且辱此一生,
  敢将热血污汗青。
  有种诸公皆富贵,
  无能数我亦不穷。

  经历得越多,越知道自己的无能,渺小。
  混迹文坛这么多年,究其实不过是个三流作家。不是自嘲,前些年过年时,就在门上写过“一级职称三流作家”这样的联语。另一句是“四口之家六人在望”,当时儿女都未成家,盼望来年儿婚女嫁,果然几年之内,先是女儿出阁,后是儿子迎娶,如今连外孙也有了。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比看到儿女成人,各执其业,孙辈欢蹦乱跳,更让人欣慰的呢。
  著作定的是作家的级别,家庭定的是人生的级别。谁也挡不住一个既贱且辱,历尽艰辛,也还薄有声名的作家,享受恬淡的人生,尤其是在晚年的时候。
  人生是美好的。感谢时代的赐予。

2009年5月7日于潺湲室

  本文选自《我比前贤路已宽》,韩石山/著,三晋出版社,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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