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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华筠:二姐如母

资华筠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二姐如母

© 资华筠/文


  二姐——王碧君,是我的先生(寿印)同父异母的姐姐,婆婆中年再嫁,寿印是她最小的儿子,二姐比这个“小弟年长20来岁——从小把他抱大。她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亲人,她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我却常常思念着她……
  二姐颇有古典美的风韵:白皙的皮肤,饱满的额头,高高的鼻梁,剑眉、凤眼,面庞端庄,身材小巧。可惜命运多舛,幼年丧母,不久又失去了惟一的姐姐。她读书、工作都很好强。北京解放时已近不惑之年,仍以高昂的热情积极参军,表现极为优秀却因患肺结核而复员。此后一直在羊毛衫厂当检验工(还义务兼任小学生课外辅导员),1958年工厂搞整改,因为身体弱被动员退职(就是今天的“下岗”)。因其独身,每月可在民政部领取救济金12元,无论是挣工资还是领救济金,她都尽其所能贴补家用。
  其实,寿印的家境原本是比较富裕的,我从未见过面的公公在满清末年留学英国(攻读铁路工程),回国后曾在京城有两份薪水不薄的公差。他格外疼爱失去亲娘的“二丫头”,因此二姐在这个殷实之家是享过福的。日本鬼子占领北平后,老爷子拒绝出任伪职,盘算着自己的积蓄足够供儿女读完大学。没想到货币更替,物价飞涨,濒临破产,此后就靠变卖房产、衣物度日,解放前几近典当一空。
  记得1958年我和寿印明确关系后第一次造访婆家时,全家八口人挤在三间旧瓦房里一起过日子。其中有:已逾花甲的婆婆和比婆婆大几岁终身未嫁的大姑——与二姐相依为命;寿印的大哥因体弱多病也退职在家,嫂子工资微薄,还有三个年龄相近正在上学的孩子。无疑,这是一个生活比较窘迫的平民大家庭,寿印须把每月工资的绝大部分支援家里仍难免入不敷出。在所有家庭成员中,二姐于简朴中透出的高雅气质和不卑不亢的待人方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长时间我对她怀有一种敬畏之感,深恐不经意间冒犯了这位矜持的“大姑子”,她对我这个“未来的弟妹”似乎也陪着小心文革中,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头上顶着“黑尖子、修苗子、狗崽子”三顶帽子,成了批判对象,被剥夺了从事专业——进行演出——的权力。当造反派忙于夺权、打派仗而无暇顾及“黑线人物”的间隙,我决心变更“为事业不生孩子”的家庭协议——婚后八年怀了孕。从这时起,二姐渐渐对我亲近起来,只要有机会与寿印一起回家看看,她总是问长问短多方劝慰。长年以来,她和婆婆的关系比较疏远(并不吵架),但在对我的态度上却十分和谐统一。婆婆是个朴实的家庭妇女,嘴不巧,心眼儿非常好,她俩常在一起商量怎样给我补身子。
  那个年代,怀了孕也躲不过“接受批判”和“劳动锻炼”。我怀第二个孩子时,全团下放到沙城的一个部队农场,孕妇们被“照顾”在坦克压过的地面上抡镐开荒种菜(不必和大家一起行军十几里路去插秧),孕期满八个月才准许回京,产假56天后必须立即归队。我的父母是批判对象——早已被发配到干校劳动,婆家就是我惟一的家,“坐月子”,照顾襁褓中的孩子,二姐都是主力。难为她自己从未婚育,却要承担哺育孩子的任务。她做得很耐心,充分发挥了文化素质高的优势,两个孩子的身体都很健康。按照北京人的习惯,对未嫁的姑姑称作“爹”,孩子们呢称其为“爹爹”,这便成了全家对她的“官称”。
  林彪集团覆灭,对我们实行“管制”的部队农场瓦解,于是,“自己解放自己”逃回北京,怀着一丝希望,恢复练功。为了躲避造反派的监视,住到了婆家。这时,他们原先的三间旧瓦房已经拆掉,全家搬迁到三里屯“两大一小”的单元房居住,条件有了明显改善,但添了我的两个小baby,家庭人口有增无减,我的入住当然更是挤上加挤。全家毫无怨言地把小屋腾给了我。爱清静的二姐只能与婆婆、大侄子挤在一间屋里,还主动把孩子也抱了过去。为了解除我的不安,她玩笑似的说:“把孩子交给你我还不放心呢,再说孩子在大屋,夜里喂食、把尿,人手多受不了委屈……”
  回想那“秘密冬训”的日子,每天顶着星星出发,中途倒三趟车才能到达先农坛——北京体操队去练功,将自己生过两个孩子——发了胖又被“批判”瘦了——肌肉松软的形体重新“组装”,一练就是一上午!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正是我后来得以重返舞台的基础。如果没有二姐、婆婆的真诚相助,命运将是另外一回事了。
  1976年的夏天,形势格外严峻,传说我们这样的人要发配北大荒、大西北。二姐听说后坦然地对我说:“你们到哪我到哪,给你们看孩子、做饭。”每当我对前途感到无望时,她总是说:“我就不信日子会永远这样过下去!”这种不信邪的态度,在非常时期对我不啻是可贵的强心剂。
  终于盼来了文艺的春天,我得以重返舞台,二姐带着我的学龄前的一女一儿搬到团里与我们同住。一家五口挤在筒子楼的一间15平方米的屋里,白天拆床、叠被,搭起书桌;夜晚再恢复卧室的模样,我和她挤在一张双人床上带着两个孩子(寿印只能在乐器仓库里搭张床),夜夜睡得很香,我们那间小屋因为有了二姐而变得异常整洁。
  不久,我们“鸟枪换炮”——分到了帽儿胡同一套30多平方米的小单元,我却答应妹妹把儿子(鹏鹏)过继给她,这对二姐来说是最难割舍的,但是她与寿印全家一齐表示了极其开明的态度,只是鹏鹏迁走后“爹爹”更加牵挂他了。
  随着形势的好转,我们的演出任务越来越重,出国、出差也很频繁,女儿(雷雷)又上了小学,繁重的家务事基本由二姐承担。她的体质不好,却有股细水长流的韧性,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不紧不慢,从不歇手。除了养活老人、支援兄嫂之外,我们把自己小家庭的财权完全交给了二姐,她过得勤俭而从容。这时才更展现出她训练有素的“女红”功底,夏天缝补,冬日编织,孩子的衣服几乎都是以旧改新,但哪怕是衣服上的一块补丁都要绣上花朵、图案。
  对于雷雷的功课,她从不马虎。孩子偶然有点小病,她便整夜和衣而卧,发烧高时她还要坐起来把孩子搂在怀里睡,不停地用舌头舔她的额头——监测体温。我不忍心她这样辛苦,夜里总要起来换班,却被她严厉地“哼哒”回去:“你们都有正业,又都是好强的人,睡不好工作没有了精神头哪行!”雷雷和爹爹最亲,最听她的话,惟一闹矛盾的是,她当上“路队长”后,爹爹还要亲自接送,经过多次“抗议”,依然暗中跟踪。
  那时没有洗衣机,这样的活计本应由我来干,但是孩子的衣服总是被二姐抢先洗净。舞蹈演员练功、排练出汗多,一天需换几身练功服,我有时偷懒就把脏衣服藏起来——攒在一起洗,也常被她搜出来,帮我洗净、叠好,放在床头。凡经她洗过的衣服都绣上了一个“筠”字,女儿笑话我说:“爹爹把你当幼儿园的小朋友了”,而这种母爱般的体贴,又何止渗透在一个“筠”字上呢?
  住单元房,邻居间来往较少,如果家属间发生矛盾很容易波及同事——使文艺大院的人际关系增加复杂性。由于二姐的为人,远近邻居(同单元、同楼、同院)都爱找她聊天、办事,她总是尽其所能帮助别人解忧,事事谦让,从不卷入任何是非。她的为人之本帮助了我们与邻里一直相处得很和谐。
  她的惟一嗜好是吸烟,虽然到我家后被强逼着从“工农牌”改抽“大前门”,但几十年的抽烟史却毁掉了她的健康。正当我们顺利地跨入八十年代——事业、生活蒸蒸日上,女儿正在紧张地准备中考,我也正艰苦地排练自己的舞蹈专场告别晚会。记得那是寿印出差在外,我和雷雷为二姐隆重地庆祝她72岁生日的次日清晨,她不经意地说:“肩胛骨的夹缝处有点疼。”我立即带她去医院拍片子,一路上二姐还笑话我“小题大作”,万万没有想到诊断的结果竟然是“肺癌晚期,已严重扩散,不能手术——最多活半个月……”我当时几乎被这晴天霹雳击垮,却只能强忍眼泪告诉她是“肺结核复发”并立即打电报给寿印:“家中出大事,速归!”
  医院拒绝接受这样的病人住院,这倒有利于向二姐隐瞒病情,但是以她的聪慧、敏感,每一种治疗措施都必须编一通“瞎话”,不时地品尝着说“善良的谎言”之苦。对于立即请保姆,二姐觉得是“防止结核病传染的必要措施”,欣然接受(她竟然没有考虑到自己的病体不支);对于把西洋参、银耳汤作为她的“日常饮料”,她觉得太“奢侈”,经过哀求——“压服”才勉强接受。对于著名中医开的苦药,她驯服地服用着,自感“疗效很好”。为了减少痛苦,延缓病情恶化,医生还建议服用“犀黄丸”。这种药不仅很昂贵,而且当时只有用“外汇券”到友谊商店方能买到。经济方面的困难可以借债,“外汇券”在当时却不能随意兑换。这时,方显出二姐的人缘,不仅我的父母、姐妹倾全力支援,大院里一经传开,许多有“外汇券”的邻居,都主动给予支持,二姐正是在众人的关心支持下奇迹般地活了半年多。
  这半年多对于我们全家既有“度日如年”的沉重,又恨时光苦短。二姐以惊人的毅力每天坚持正常起居,除了眼见着她一天天瘦下去,显得有些衰弱,几乎感觉不到她的病痛,真不知道在这样弱的躯体里,怎能迸发出如此顽强的生命力,使我经常对“发生奇迹”产生幻想。
  但是科学是残酷的,终有一天二姐躺倒了,她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病情,却只字不提,我们之间就这样互相“欺骗”着,真比痛哭诀别还要难过一百倍!她最后的早餐是我喂了她几口冰激凌,虽然她没有亲生子女,但所有她带过、呵护过的孩子都赶来看望了她,也许是“犀黄丸”起了作用,或许是“前世修来的”?(这是邻居们的话)二姐没有像一般肺癌病人那样发生严重窒息或是大口咯血的现象,而是相对平静地因心脏衰竭而停止呼吸。她离世时,我正在单位召开的大会上发言,刚走下讲坛就被告知噩耗,尽管对此早有精神准备,依然悲痛欲绝,特别是当我听说二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惦记着我时,更是难以自已。
  邻居们纷纷赶到我家流着泪向二姐做最后的告别,雷雷因悲痛而发高烧一大病一场,鹏鹏哭着抢过“爹爹”的遗像抱在怀里——以亲生儿子的身份去送葬,单位的领导像对待直系亲属逝世那样亲自到家里慰问。在灵车驶向八宝山途中,天空洒下细雨——与我们一起哭泣……
  直到今天,我还保留着二姐亲手做的针线包,家里的那张旧书桌上,布满了女儿当年写下的无数个“我想爹爹”。每每看到一些时代的成功女性,我总会想到,二姐如果生活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以她极富灵性的资质,善解人意的敏慧,充满理想主义的坚韧和那双具有创造力的巧手,是可以在许多领域里成就大事业的。而上帝却把这样优秀的女人像母亲那样赐给了我,我该怎样做才不负于这份幸运呢?

  本文选自《过电影》,资华筠/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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