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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笃庄:狱中记.中篇

叶笃庄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坐牢的日子

狱中记
中篇

© 叶笃庄/文

  从功德林出发前,先搜身,看有无违禁物品,然后检查行李,检查得非常仔细,一件一件,包括被子在内,都摸过。再次检查纸本,凡是笔写的,一律撕毁,片纸只字都不得带出。关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所以在检察院提审时,最后问我“有什么要求”,我明确告诉他们,我在监中翻译了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写在一本日文书中,希望允许我带走。检查员点头表示同意。这次提审来了两名检查员,一年长,一中年,看上去似是两个负责干部,态度温和。因此,在我离开功德林时,所有练习簿都当场被撕毁,唯独我的《人类的由来》底稿,得以放行。这部稿子一直到1962年我“保外就医”时带回家中,后交给四哥叶笃信,准备用他的名字出版,不幸文化大革命时他被抄家,该书被红卫兵烧毁。
  离开功德林,坐上普通的带蓬大卡车去自新路法院看守所。这就是说,这个案子在公安局已“结案”,检察院已“起诉”,于是移交给法院,所以要住法院的看守所,在这里等候法院提审,一般只提审一次,即行“宣判”。同去的有一大车犯人,到法院看守所后,再一次检查行李,通过后,送往监房。
  法院看守所是解放后新建的,建于原第一模范监狱旁,两座监狱只有一墙之隔。一进监房的通道,就看到监号内的大炕上坐着几层人。每一个号子的面积大约有20平米,对面两个大木炕,当中有一个三尺多宽的小通道。到了夜晚,用一块一块的木板架在两个大炕上,下面就是通道,上面睡人。到了白天,把这些木板堆在窗户的一头,犯人一个挨一个地坐在上面,多则四层,少则两三层。在白天,两边的炕上也要坐三四层人。一个监号内最多时住过五六十人,一个人只能睡不到一尺宽的一块半板,挤得水泄不通。
  每一个通道大约有八间这样的监房,对面各四间,厕所(有抽水蹲坑,另有小便池)在信道的一头,信道的另一头为一排一排的槛栅状铁柱铁门。
  和公安局看守所一样,每一监号设值班员一人,记录员一人。值班员掌握学习,记录员记录每一个犯人在讨论时的发言情况。管理员的办公室在铁门外,很少到铁门内来。看铁门的是犯人,大都是刑期比较短的,称为“铁门”。队长有一个姓藤的,河北省人,还有一个姓安的,东北人,对犯人的态度还不坏。这里称呼“队长”,不叫“管理员”。另一个年轻的管理员,态度很凶,但后来不见了。
  这里的作息时间和公安局看守所差不多。每天夜九时睡觉,早七时起床,中午十二时午睡。早饭在九时,晚饭在五时。早饭是三大碗玉米面粥,浓度适中,有几颗咸菜;晚饭三个无眼的窝头,和公安局看守所窝头的重量差不多,没有菜汤,只给一点咸菜。所不同的是每周改善一次,给一点咸鱼。因为咸鱼是一段一段的,不好分匀,于是想出一个办法,把咸鱼压成泥状,这样就比较容易分匀了。玉米粥是盛在脸盆内的,所以分完粥后,盆边上还沾有一层玉米粥,这个分完粥的脸盆,每天分给二人,让他们把剩在盆边的粥刮干净。于是大多数人都有一小片橡皮或一小片木头,用它来刮盆边的粥。通道里待分给各监号的粥是装在大木桶里的,给各监号分完粥后,残存在桶边的粥还有些,因而这样的空桶也得轮流分给各监号,各监号再轮流分给犯人去刮,好的时候可以刮下一碗多粥,所以谁分到空桶时,就可以多喝一碗多粥。刮桶时,就非得用小片橡片或小片木头不可了。分饭均由值班员和记录员管理。
  集中在法院看守所的犯人,有反革命犯也有刑事犯,混合关押,在公安局预审时则是分别关押的。集中在这里的犯人,有的已判决,有的正等待判决,但都已完成预审,或已由检察院起诉,所以管理比公安局看守所松。譬如监号不关门,放茅后可自由去厕所,室内无尿桶。晚饭后可吸烟,每逢晚饭后,犯人就拥挤在监门口,等候“火种”。所谓“火种”,也是一支烟。每一个监号,给一个犯人点燃后,就拿走给另一个监号。监号内首先点燃的传给第二个犯人,第二个犯人再传给第三个,如此下去。“火种”是由“铁门”传递的,在传递之前,他先喊一声:“抽烟啦!”大约吸二十分钟左右,“铁门”又喊:“灭火喽!”各号的犯人在值班员的监督下及时灭火,否则就违反监规。在监号里,吸烟和吃饭是同等大事,有的人甚至用窝头去换烟,大致一个窝头可以换1~2支烟,我曾用一块香皂换了5支烟。这种交易必须秘密进行,如被发现,就得按违反监规处理。不过这要看值班员的态度了,值班员如装看不见,也就过去了。可以设想,一个监号内有二三十人吸烟,而且是狂吸,其乌烟瘴气的程度就可想而知了。监号暗淡的灯光在烟雾的笼罩之下,更显得凄凉。
  在法院看守所也吃过一阵“混合面”做的棕褐色窝头,后来又吃过高粱面窝头,吃这两种东西都拉不出屎来。针对这种情况,监狱想出一种办法,就在厕所门口挂了一个水桶,里面盛着自来水,上面安着一根管子,然后排队自行灌肠。当一个人把这条管子塞进屁眼灌肠时,排在后面的犯人就解松腰带,等到前一个人灌完后,紧跟着走上前去,把屁股高高撅起,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把管子塞进屁眼自行灌肠,如此轮流下去。
  看守所里有一个医院,其中有一些个医生,都是犯人,名曰“犯医”。一个犯医,南方人,每隔一天来我们的通道一次,一脑门的心事,无精打采。他一来,就坐在通道一端的马扎子上,带着一只药箱,里面没有几种药。犯人们见他来了,有病的就靠着通道的墙边,站在那里,排成一队,顺序看病。他看病时,既不号脉,也不听诊,第一句话就问:“吃窝头了吗?”如果告诉他“吃了”,他就以命令的口吻说:“回去!没有病!”如果说“没有吃”,他就会说:“给你点消化药。”犯人本来肚子就饿,怕消化得快,再吃消化药,岂不火上加油,所以很多犯人都要说:“我,我,我不吃药啦!”于是犯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他“窝头医生”。
  这里对于虱子、臭虫防范甚严,看守所没有这种东西。一发现虱子,值班员就得马上报告队长,跟着就是用蒸汽蒸制所有的衣被,不管什么料子的,都得一律蒸制。我有一件狐皮背心,就是这样蒸坏的。每隔一些时候洗一次澡。澡堂有一个大池子,外围有水龙头喷子,设备不坏。每次洗澡时间大约二十分钟,包括脱衣服、穿衣服在内,所以在得到洗澡的信息之前,就把袜子脱下,衣服都解开扣子。一到澡堂,就赶快洗。水还够热,只是喷头没有热水。我总是在大池子泡几分钟,上来搓肥皂,然后用龙头的冷水冲一遍。这样,既省时间,又可洗得干净。洗完之后,就排队回号子。到时间后,队长吹哨子,不管洗完没洗完,都得出来。
  法院看守所,每隔一星期看一次电影,偶尔也看一回戏。戏台在一个空场子上,每个犯人拿一个作枕头用的小包袱垫在屁股下,蹲坐在那里。影片基本上是“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守所有一个由犯人们组成的京剧团,演出过《强项令》那样的大戏。看戏时可以随便吸烟,而且院内的空气要比监号内的空气新鲜得多,即使不愿看那些老掉牙的影片,也非常高兴坐在那里享受吸烟和新鲜的空气。看戏或看电影时,只要不是“病号”,都得去看,说这是“受教育”。
  每逢“十一”国庆节、阳历元旦、阴历春节,都给吃一顿饺子,按号里的人头发给定量和好的面和肉馅,由犯人们自己包。发给的量很不少,是可以吃饱的。包好之后,由值班员和记录员送往伙房煮。有一个记录员原是北京很有名的音乐教师,因贪污罪判刑。这个人嘴很馋,肚子又饿,在他端着生饺子送往伙房去煮时,就一边走,一边用嘴叼着生饺子吃。这件事被发现之后,引起犯人们的愤怒,开了一次“生活会”,联系他贪污的罪行,加以批判。他好像满不在乎,表现得好像我已把生饺子吃到肚子里了,已经得了实惠,难听的话由你们去说吧。
  每一个通道都有一个洗脸室,两面墙各装四五个水龙头。每逢星期日洗衣服、缝补衣服,这一天可以任意坐在通道里缝补,整天不灭火,可以随便吸烟。这一天也是犯人们趁机进行非法交易的时候,如以肥皂、毛巾换香烟等。前已言及,我曾用一块香皂换了五支香烟,我还用一块毛巾换过一把旱烟末子,这种是筛烟叶时漏出来的土一般的末子,无法吸,只能擦在鼻孔里当鼻烟闻,没有闻几次,我的两只眼角就淌出脓一般的白色物体。古人说,七窍都互相连通,或许是这么一回事。
  关押在法院看守所的犯人有两种:一种是“已决犯”,一种是“未决犯”。“已决犯”每月可“接见”一次,“接见”时有一大长条用木板搭起来的矮台子,犯人和家属面对面坐在两边,每次“接见”大约十五分钟。“接见”前一周,可以给家里写一张明信片,经过检查后发出。信上不准要吃的东西,有的犯人就用暗语要东西,因为犯人接见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一些吃的东西。有一个犯人给他的妻子写信时写道:“你来‘接见’时,可把唐儿、饼儿带来,我非常希望看到他们。”家里果然看懂了这个暗语,就在“接见”时送来许多糖块和饼干。郊区农村家属送的东西最实惠,大都是炒面、炒黄豆,而且一送就是很多。在“接见”前总要理发一次,并且要换上新洗的衣服。队长还要训一次话,不外不要向家里人要吃的东西,不准接听外边的消息,要把监狱里的好生活向家里介绍。有一个农民向其妻子介绍,这里的生活怎样怎样好,又看电影,又洗澡,每星期改善一次……说着说着,他的妻子感动得流泪了,非常诚恳地劝她的丈夫:“你就好好地在这里待着吧!在外边可找不到这样的好事!”弄得那位农民哭笑不得。
  我在法院看守所“接见”过三次。一次在未判决前,我打了一个报告,要求“接见”。我“接见”的目的不外是叫竦给我送点吃的东西,当时我已饿得骨瘦如柴。“未决犯”是不准“接见”的,我没有想到,法院竟批准我“接见”,这种情形非常特殊。那次我是给竦和笃正二人写的信,他们如期前来。在“接见”前,那个凶狠的年轻队长,着重告诉我不准向家属要吃的东西。他们在“接见”时,我蹲在那里,我实在无力站着说话了。那次“接见”,我问了问家里的情形,他们看到我那副样子,也很难过。整个“接见”不过十分钟,队长始终在旁边。我不顾不准要吃的东西的禁令,我公开提出要竦按时送一些油炒面和炒黄豆,用邮包寄。因为人送吃的东西不收,邮包寄吃的东西则收。说这些话时,我故意把我的膀子露出,叫他们看看我瘦到什么程度了。这次来,竦给我带来一些次等烟卷和配给的低级点心,她怕送高级吃的东西对我不利。“接见”完毕回到号子之后,那个年轻的队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足足骂了半个钟头,咆哮如雷,还叫我写了一份检查,才算完事。
  第二次“接见”是在“保外就医”回到监狱不到一个月,法院判刑十年后。这次是竦和我的三姐叶笃雅一起来的,没有叫我们像大多数犯人那样地坐在矮台子的两旁,而是站在院子一个角落里单独“接见”。在“保外就医”时,我已向竦要求,如果再把我拘捕回去,就按时给我寄油炒面和炒黄豆。果然竦给我带来许多吃的东西,还有肥酱肉。这次我主要向竦提出了离婚,这是为了三个孩子的缘故。临别时,我还亲了她的脸颊。很快竦就来了一信,说为了孩子的顺利成长,同意和我离婚。我虽然在理智上明白我和竦必须离婚,可是在情感上,我难以割舍同她的恩爱情分。当时我真是百感交集:又怒,又恨,又悔,又感到我的一切全完了。于是我给她写了一封回信,要求把叶晓留下,交给笃正代我抚养。但她不同意我的要求。她说她不愿意叶晓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那天我收到竦的来信后,眼睛直冒金花,突然吐了一口鲜血。
  第三次“接见”是我的四哥笃信从天津来看我,给我带来一只空手提箱,这是我向他要的,以便今后装衣服等物之用。见后彼此苦笑,相对无言,不一会儿我就回号了。我在判刑后,除了上次“接见”外,一直到1976年再没有和亲人见面了。
  “接见”之后,有些犯人大包、小包拎回来,开饭时就大吃一顿。没有“接见”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馋涎欲滴,食欲大增,难免发生一些偷、抢的事情。有一个航空学院四年级的学生,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有一次开饭时,他恶虎扑食似的把一个人的一袋炒面抢到手,然后跳下木炕,就往通道里跑,一边跑,一边用手往嘴里塞炒面。这时突然从炕上跳下三条大汉,尾随其后,把他按倒在地上,嘴里喊着捉小偷,其实是趁机从他手里抢夺炒面往嘴里塞。这几个人争夺在一起,就像几条饿狗争夺一块肉骨头似的。有一个小偷在“接见”后,于夜间人们酣睡之际,把睡在身下的不到一尺宽的木板掀开,钻到炕洞里去,因为吃的东西都放在炕洞里。他在那里把一个人的两斤多炒面一下偷吃光了。吃完后,若无其事地,又钻回炕上。第二天那人发现吃食丢失后,和大家一起怀疑是他吃的,但他怎么可能钻过不到一尺宽的空隙呢?炒面吃多了就要去拉屎。这时值班员跟在他后面,等他拉完屎后一检查,开头一股屎是黑色的,这是因为吃混合面窝头的缘故,后面的一股屎,则是白色的,这是吃白面炒面的屎。于是值班员指着屎问他:“你怎么拉两样颜色的屎呢?”在这样的证据下,他不得不承认,是他偷炒面吃了。其实偷吃炒面,政府也不大过问,只是在号子里斗争一次就过去了,好在这个小偷也嬉皮笑脸地说:“我肚子饿得慌,看见别人吃炒面,我嘴馋。”有一个星期日吃咸鱼,剩下的鱼刺都倒在厕所间的一个篓子内,这个篓子是装垃圾的。有一个犯人假装去厕所小便,趁看守厕所的犯人不备,伸手就把垃圾篓里的鱼刺抓起来,塞进嘴里大嚼。看厕所的犯人拉他也拉不住,只好去铁门外报告队长,等到队长来时,这个人已把半篓的鱼刺差不多吃光了。
  四五十人拥挤在一个20平方米左右的号子里,最难过的是夏季,因为不准开窗户,室内空气污浊不堪,令人气闷。遇到天气太热时,队长叫“铁门”犯人在通道地上泼水,以减轻热度。有时队长也准许各监号打四五脸盆自来水,叫人擦身。但四五盆水哪够四五十人之用,所以脸盆还没有放在炕上,大家就争先恐后把十几只手伸向脸盆,用毛巾蘸水,然后用湿手巾擦擦身子。到了这样热天时,就疏散几个犯人到监号外的通道的地上睡觉。一般一人给两块不到一尺宽的木板垫在身下,即使这样窄,也比在监号内睡觉舒服多了。我曾有幸睡在通道的地上,非常舒适,因为通道内随时有从铁栅栏那边吹来的凉风。睡在号内,以睡在靠窗的位置为最好,因为到了夜间,可以偷偷把窗户开一条缝,呼吸新鲜空气。
  在法院看守所普通监房待了一阵子之后,就调到劳动监房。劳动监房的犯人比较少些,也有二三十人。房间大小和普通号一样,约20平米左右。在这里我从事过两种劳动:一种是刮塑料梳子,用模子压制塑料梳子时,齿根空隙压不光滑,必须用一把尖头的小刀子把它刮光滑。每人一天刮多少把全有记录,全号刮多少把也有记录,然后汇总在通道墙上一块大黑板上,这样引起各监号的竞赛。黑板上不记个人劳动量的汇总,只把全通道各监号刮得最多的和最少的两个人名字写上。还有一种是刮塑料凉鞋,用模子压制塑料凉鞋时,鞋底周围有毛边,必须用一把小勾刀把它刮干净。劳动量记录如上。这全是“小劳动”,都在监号内工作。
  进了“劳动号”,就可吃三顿饭了。每早喝两大碗玉米面粥,中餐和晚餐吃三个窝头,像我的饭量,基本可以吃饱。所以在“普通号”久饿之后,一进“劳动号”,就好像进了天堂。那些梳子和凉鞋都是看守所隔壁监狱,即原第一模范监狱里的犯人们做的。
  法院看守所的犯人流动性比较大,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以下几个人:
  维吾尔族人木铁义,被捕以前是民族出版社编辑,参与翻译《毛泽东选集》维文版,1958年被捕。他在解放前担任过新疆学院副院长、新疆“三青团”的副书记等。1978年打倒“四人帮”后释放,任新疆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新疆自治区政协常委。哈萨克族人尼华德,现名尼合迈德·蒙加尼,1958年被捕前任民族出版社编辑,翻译《毛泽东选集》哈文版。解放前担任过新疆省政府副秘书长。全国解放后,鲍尔汉领衔发通电起义,尼华德曾在通电上签字,按说应算“起义人员”,历史问题不予追究,不知为什么,也被捉起来了。1978年打倒“四人帮”后释放,任新疆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全国政协委员。据说这两个人在新疆颇有声望。1978年以后,不记得通过什么关系又联系上了,他们来北京时还和我见过面,提起往事,不禁哑然失笑。
  一个姓孙的青年,南方人,二十岁左右。在苏联学原子物理,成绩优等,深得俄国老师的厚爱,每星期日都到老师家中,由其女儿教他弹钢琴。赫鲁晓夫时期,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政府不准中国学生再学原子物理,孙不得不改学语言——一个小语种。孙很苦闷,向他的老师求教。老师给他出主意,叫他去美国驻苏大使馆请求去美留学,当时中美还是敌国,他是偷偷去的。美大使馆的一个会讲流利俄语的年轻官员接见了他。他第一次去,把他的请求申明了一下,那位官员叫他过一两天再去。他按时前往,这位官员说,可以答应他去美国留学,但须向美大使馆提供一份材料,内容是:中国在苏联有多少留学生?都学的什么科目?他一听头就大了,心想这不是卖国吗?他赶紧去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坦白,一五一十交代了问题。中国大使馆当即把他留在馆内,叫他住下,实际上就是软禁起来了。又过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大使馆派了一个职员随同他乘飞机返国,一到北京机场,就有公安局的人等候在那里,一下子就把他送进了看守所,结果判了五年有期徒刑。这个孩子非常有礼貌,我上下炕时,他总要扶我一把。性格沉默寡言。他告诉我,他曾在苏联的科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有关“气垫汽车”的设想的文章。我很为他的前途惋惜,一朵未开放的花朵就这样过早地凋谢了。我曾问他,将来出狱后,准备干些什么?他说他喜欢汽车,如果有机会当一名司机,就心满意足了!
  一个国家统计局的研究人员,系南开大学经济系研究生毕业。这个人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收集材料,见了材料,就记录在卡片上。他在统计局工作时,趁同屋的人不在,偷偷把别人的材料抄录了下来。这件事被发现之后,再加上他的海外关系很多,就把他抓了起来,判了五年徒刑。他刚结婚不久的妻子是一个死去丈夫的女人,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的前夫是国民党中央银行北京分行的经理,解放后她丈夫患病死去,经人介绍她和这位爱抄材料的人结婚的。他们结婚时,她在农业出版社工作,家里还有些储蓄,可是当他在监狱时要她送一点糖果,她都没有送。这个人很伤心,说:“夫妻一场,难道连一包糖果还不值!”这个女人后来又和我认识的民盟中央的一位罗某结婚,是她主动提出的。改革开放后,她去了美国,又抛弃了她的丈夫。我想这世界既大又小,在监狱里知道的人,在社会上又遇到了。
  索兆凡,蒙古族人,书法家。被捕前曾为农业展览馆写说明书、毛主席语录、标语口号等。“三年自然灾害”时,家计困难,他从熟人那里打听到有一宗买卖可赚点小钱,就是在北京“走后门”弄些小苏打粉,运到山海关附近的昌黎县去卖。那里吃白薯面,使用小苏打掺在白薯面里,可以使它发酵,好吃一些。他跑过几趟这样的买卖,用部分赚了的钱在当地买些杂粮运回北京家用。不料这样做在当时是犯法的,遂被抓起,判了三年徒刑。出来后,到80年代,他做松花蛋的生意。把生鸡蛋买来,自制松花蛋出售。这个买卖也有利可图,一年下来,除开销外,可赚万把人民币。后来他不干了,因为年纪大了。他不知怎样知道了我的下落,给我来了一信,还到我家来过两次,每次来总要带几十只松花蛋送给我。我也到他家去过一次,他家住在东城区骑河楼内的箭胡同。
  有一位姓马的国画家,解放前,专给琉璃厂几家大书画铺临摹古画,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三年自然灾害”时,粮食不够吃,他便画假粮票,除了自用外,还赠送亲朋好友,两三年没有犯案。有一次他的小孙子放学回来时,拿了一张粮票去买面包,孰知这张假粮票被发现了。原来他画假粮票时,最后画粮票上印章外边的圆圈,这是最难画的,要用“蟹爪”笔划。这次,他把未画圆圈的粮票放在那里,孙子拿了这张粮票到食品店去买面包,于是就被发现了面包店报告了派出所,他被抓了起来。他画粮票,总是画大额的,一般画五十斤的。五十斤的粮票有暗记,他也能照样画出。他在号子里常说:“我也够本了,三年自然灾害,我救活了不少亲戚朋友。”
  葛佩琦和我在法院看守所同过一个通道,不同号子,我在通道内经常看见他拄着双拐缓慢地行走。他原是人民大学讲师,1957年“整风”时,他在党委召开的座谈会上发了言,后来人们诬陷他在这次发言中说过“要杀共产党”,一追查他的历史,又曾当过“国民党的少将”,遂被捕。原判十五年徒刑,他不服上诉,乃加判无期徒刑。在号内每天要写一篇“思想汇报”,交给看守所管理人员,受尽了精神折磨。1975年12月释放“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人员”,他因当过“国民党少将”,跟着大流被释放了。“三中全会”以后,他多次上告,始查明他是1938年的老党员,“国民党少将”是他的掩护身份。他的情况详见《南方日报》刊登的《离人泪》,已剪下放在参考资料袋内。
  有一个外号叫“三十秒”的扒手,这个人看上去顶多二十岁。他专在公共汽车上作案,一般是从车后门挤上车,然后再挤到前门下车,一路上左右开弓,大掏钱包,如入无人之境,真可谓眼捷手快。他在传播他的扒窃经验时说:“首先要树立信心,要胆子大,认为被偷者绝不会发觉,这样就算完成一半任务了。”
  有一个郊区农村的老中医,用中药和针灸给人堕胎,被查出来,抓了进来,判了刑。

  1962年5月底,忽然叫我去看守所医院检查身体。我那时并没有什么病,只是瘦弱不堪而已。医院院长问了我几句话,问我有什么病,我率直回答他:“没有什么病,只是感到肚子饿得慌。”他点了点头说:“回去吧!”这次没有进行过任何检查。第二天下午,叫我收拾行李,我被送到医院肺病监房,这时号内的犯人告诉我说:“你快出去了,保外就医啦!”当晚收钱折,因为我还有几块钱存在银行里,犯人身上是不准有现钱的,以防止逃跑。把钱换给我后,我笃定了,认为一定可以出去了。果不其然,第二天上午吃完早饭后,九时左右,叫我收拾行李,看守所门口停着一辆小汽车,由两个法警押着我到了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到法院后,叫我待在休息室内,过了一会提审由一个审判员(旁边坐着一个记录员)宣布:“释放,保外就医。”随后向我说:“你在外边如没有不法活动,就不叫你回来啦你回到休息室,等待你的妻子来接你吧。”
  我回到休息室等着,这时我把剩下来的约半斤炒黄豆、半斤炒面,放心而慢慢地吃了下去,我又找法警要了开水,吃喝得很痛快。在看守所时,我每天吃炒面和炒黄豆,都按一定的数量:三调羹炒面,一调羹黄豆,决不多吃。这次,要回家了,于是放开了肚子吃。吃完这些干粮后,好像还不过瘾。
  不一会儿,竦在那个女记录员的陪同下来到休息室,女记录员说了一声:“你们走吧!”我看到竦后,并没有特别激动,木然,只是平静地向竦说了一句:“咱们回家吧!”竦叫来一部出租车,在车上,竦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但没有说很多话,只是说了句“孩子们都好”。
  在竦接到法院通知把我“保外就医”后,她去找了高崇民,问怎么办。当时竦心里有些怕。高说:“你尽管把他接出来好了,如果你以为住在你那里不好,就让他住在我这里,或住在用潜家里也可以。如果住在你那里,我就给你们党委打一个电话,打一个招呼。”这样,竦心里有了底,才把我接回家的。在那个岁月里,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问题,特别是知识分子更是如此。
  我回到家里,竦给我泡了一杯“可口粥”,还拿出装在那个蓝花瓷罐里的“蜜贡”给我吃,然后她出去办事。我一个人在家,一边吃着“蜜贡”,一边喝着“可口粥”,真是美滋滋的,不觉把罐里的“蜜贡”全吃光了。等到竦回来后,我告诉他我把蜜贡吃光了。竦吓坏了,她说:“那是买了两斤蜜贡,孩子们吃了不到一斤,还剩下一斤多,你会把肚子吃坏的!”我告诉她,在此之前,我还吃过差不多一斤多的炒面和炒黄豆。竦真的吓坏了,赶紧上街给我买化食的中药“焦三仙”,给我煎着吃。可是到了中午,我还是吃了一大碗面条,我还想再吃,竦给拦住了。
  中午阿靓和晓回来了。自1958年9月18日被捕至1962年5月28日,这一期间我和孩子们没有见过面。见面之后,我心里又悲又喜,也感到对不起她们,她们还需要爸爸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她们。心里像开了锅似的,不是个滋味。午饭我和竦还有两个孩子,一起吃煮挂面,多少年来没吃过面条,甚至没有吃过几顿白面,嘴里的津液非常之多。叶娃中午在学校吃,下午三点才回家,她见了我,叫了一声“爸”,就捂着脸跑到里屋趴在床上哭了。大约我枯槁的面容引起了她的伤心。
  当天晚上,我和竦睡在一张床上,竦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就是和美国人裴克和布雅各的关系,把我和他们的一般的朋友关系,说成是特务关系。”我一五一十详细和竦说了我和这两个美国人的来往关系,并告诉她,我已经以“美国特务”的罪名由检察院起诉了,叫她不要存任何幻想,也非常可能再把我弄回去判刑。竦告诉我,高崇民自愿帮助我弄清问题,并说还考虑给我安排工作,所以竦认为不会再把我弄回去了。
  我到家后的第二天晨九时,高崇民来到小西天演员剧团宿舍看我。高当时是全国政协副主席、民盟中央副主席,有一定的政治地位。我当时是阶下囚,高老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都很高。他前来看我,使我激动不已,顿时涌现出各种复杂的心情:委屈、悲愤、感激、悲观……不禁失声痛哭。高老问我,究竟为什么,何以把事情弄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我向他如实地叙述了我的问题,既没有夸大,也没有缩小。我本来没有希望他给我什么帮助,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帮助我这样的一个落井的倒霉人。在那个年月,对于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总要划清界限,即使亲人也如此,不在井里投下几块石头,那就够意思了。可是高老坚定地向我说:“你不要怕,写一份申诉材料给我,我过问这件事。天下哪有这种道理,把自己人当做敌人打!”我想了很久,向高老说出了我的真实思想和顾虑:“我出来时法官告诉我,没有不法活动就不让我回去了,我不知道写申诉材料是不是不法活动?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已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只要能和妻子、孩子生活在一起,不叫我回大狱,就心满意足了。”其实我心里还有一种想法,即使高老过问,这件事恐怕也不易搞清楚,我的问题本来是交代清楚了的,只是他们硬说不清楚而已。另外,我以为高老一过问,公安局和法院不会轻易认错,可能以问题有待搞清楚,把案子压下,无限期关押,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后来高老针对我这种思想,给予了严肃批评,说我这是“不相信党”、“有对立的消极情绪”等等。
  在高老的促使下,我答应写一份申诉材料,可是高老一走,我又怕起来了,怕以此作为“不法活动”,把我收回看守所。我刚和老婆、孩子团聚在一起,不愿再去“打官司”了。当天我就去新街口一个纸庄买回五十万字的稿纸,准备整理我在看守所译的《人类的由来》。
  回家后的第三天晚间,孟用潜和他的夫人小赵来看我,并给我带来两条好烟,一条“大中华”,一条“前门”。我向用潜说了高老叫我写申诉材料,我不敢写。我问用潜可以不可以写。用潜说,以高老的政治地位,他叫你写,是不会有问题的。我还是不放心,过了一天,我叫竦去问用潜,叫他再慎重为我考虑一下可不可以写。用潜告诉竦,高老、周新民和他准备一起去法院保我,并嘱咐竦: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免得我害怕。可是我还是犹豫不定,终日整理抄写我的《人类的由来》的译稿。
  1962年6月24日,高老又来看我,找我要材料。我告诉他,我还是有点害怕,没有动笔。这次高老有点生气了,叫我一定在7月7日以前把材料交给他,并且说:“我过问此事,不是为了我们是朋友,而是为了社会主义的利益,为了维护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至于为什么要在7月7日以前把材料交给他,我没有细问。可是我刚一动笔写了一个开头,6月28日就又把我收回看守所了。
  6月28日下午三时左右,竦和我刚睡完午觉,法院送来一张条子,叫我五时以前去法院汇报病情,我赶忙动身。临行时,我把身上的粮票和钞票全交给竦,怕万一不让我回来,竦说我太多虑了。那天中午,我在新街口西安食堂买回几个牛肉夹火烧,准备作为晚饭。竦还给我开玩笑说:“你放心去吧,回来吃牛肉夹火烧。”我到中级法院后,坐在通道的椅子上,等待传讯。约五时开庭,当我站好之后,审讯员问我姓名、籍贯、年龄等,然后二话没说,就宣读判决书,以“美国特务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剥夺政治权利三年。宣读后说在一周之内可上诉。我当即表态,我上诉。判决书上所写的,全是我祈求宽大的夸大之词,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
  “保外就医”时,我还是“未决犯”,“未决犯”不能保外就医。我竟然“保外就医”了。可是在外边过了将近一个月,又突然把我收回,当即判决。在“保外就医”时,审讯员明确向我说过,“你在外边没有不法活动,就不叫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在一个月以前,我“保外就医”以前,先宣判,使我成了“已决犯”后,再“保外就医”呢?!个中情形,我至今还想不通。唯一可以解释这种情形的,就是高老他们要为我翻案。而如果翻了案,公安局就是“错捕”,他们当然不愿承担这种责任。从宣判时审讯员的面容,也可看出一点名堂。他歪着脖子,斜着眼冷笑,意思是:判了你怎样!而一判,就等于板子上钉钉,堵住了高老的嘴!
  宣读完判决书,把我送到有铁栅栏的地下候审室,不一会儿,就用囚车把我送回自新路法院看守所了。当晚我没有吃饭,也吃不下饭,心里的难受比我第一次被捕时还要厉害,竦和孩子们的影子时时呈现在我的眼前。我赶忙写上诉书,一夜没有睡觉,和我当初被捕时的心情完全不一样。
  我大约是5月28日“保外就医”的。刚一回到家里,孩子们对于我还有点陌生,我被捕时,晓只有5岁,经过四年之后,我在她的印象里恐怕已经很淡了。可是不到半天的时间,我们就亲热起来了。当时我的腿脚肿得很厉害,叶娃非常关心我,她说:“爸的脚肿得像佛爷的脚一样。”在“六一”儿童节时,晓缠着我带她出去玩,她说那天坐车不要钱。我告诉她,爸的身体不好,不能带她出去。她非常懂事,就答应不出去了。可是从她的面容可以看出,她是很失望的。回家的第二天晚饭后,我去德胜门外点心铺给三个孩子买了点心和糖果,都是很次等的,回来给她们分成三份,她们都很高兴。我出狱时,还有十几元钱。后来,竦把存款折交给我,叫我随意买点东西。我曾带着娃、晓去莫斯科餐厅吃了一顿饭,我知道晓喜欢吃红菜汤,同时她们已多时吃不到冰激凌了,除了这两样东西外,还要了两三个菜。可是,红菜汤没有,冰激凌已化成汤汤儿了,她们吃得不很开心。这次阿靓因学校有活动,所以未去。我被收回监狱后,对于“六一节”没有带晓出去玩和孩子们没有吃上红菜汤、冰激凌,感到有说不出的内疚。一想起这件事,难过得有时甚至掉眼泪。前已述及,这次收回监狱,比刚被捕时还要难过,这是因为和家人久别之后又聚集在一起,刚刚把心温暖过来,突然又被收回判刑,心情激动,非笔墨所能形容。我那时写过一些诗述说这种心情,只记得其中两首:

  斜日疏林归暮鸦,炊烟袅袅有人家。
  小窗隙里窥黄犊(注:我曾从法院看守所的窗隙里窥视到一只小黄牛犊),心在雏凤头上花。

  远望疏林日影斜,犹忆昨夜梦还家。
  殷勤妻女劝加饭,宅前小草吐红花。(注:回家时曾买过几株“死不了”小草种在宅前)

  我“保外就医”时,笃成(方实)和白天来看我,问到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把我的真实历史情况向他们说了。笃成回到新华社后,向党委汇报说,要过问我的事。党委的意思,笃成亲自过问有所不便,还是另派别人调查为好。调查结果,和我说的一样,这就是说我当时是为了革命受周新民的指派参加美军工作的,因此这是一个冤案。后来文化大革命时,为了此事,给笃成铺天盖地贴大字报,说他包庇他“反革命”的哥哥。

  现在说一说“病号监”。
  我“保外就医”前,曾在病号监住过两夜,表示我有病,因为从普通监是不能“保外就医”的。病号监的伙食和普通监一样没有什么改善,只是可以开窗,但向着通道的监号门则必关着,据说是为了避免传染。我待的那个病号监有二十人左右,还不算太挤,只是室内空气很污浊。在病号监可以随意躺卧,不学习。但最令人恶心的,是饭碗、筷子公用,以一块又破又脏的擦碗布在饭后洗碗时抹来抹去。洗碗的水也不过半脸盆。这次在病号监遇到了清华大学马列主义教研室的一个讲师,先被划为“右派”,后升级为“现行反革命”,也不过三十岁左右。
  1962年6月28日把我收回法院看守所,初到时住在普通监号,过了三天,就把我转移到肺病监号。这里的病号比一个月前我住的那个病号监的病号的病厉害多了。大部分人白日也躺卧着,看来像是一个重病号的监房。按规定,“保外就医”后又被收回的人,都要住病号监,观察一定时间后,才放回普通监房。而我“保外就医”时,本来就没有什么病,这一点他们是清楚的,但按照既定手续,还是把我放在肺病监号。我一看监号中的那种情形,简直恐惧极了,我想这下子一定要传染上肺病。因为和这些人(大约有二十人)住在一块,而且碗筷不分,这传染不上病才怪呢!我在这个重病监号住了将近一个月,居然没有传染上肺病,真是一个奇迹。从此,我相信人对细菌的抵抗力,是不可轻视的。
  我被收回法院看守所后,当夜即写上诉,第二天写完交出。转移到“肺病号”后,有些老犯人劝我撤诉,那年月,一上诉就得加刑,因为上诉说明当事人不认罪,不认罪就得加重处理。住在“肺病号”后,天天看着有些人吐白的、吐红的,心情非常恶劣。我被判十年,系从逮捕之日算起,如此,已过了四年的刑期,剩下来还有六年,咬咬牙就过去了。另一方面,我已想开了,我本不是美国特务,和美国特务机关毫无关系,更没有拿过他们的分文,哪有做特务不要钱、白尽义务的道理?!只是因为我和两个美国人布雅各(新闻记者)和裴克(作家)有个人来往。据我所知,他们二人都不是美国特务,而我的判决书上硬把他们定为特务,而且也没有指明他们是哪个特务机关的特务,就这样也把我定为“美国特务”,岂不是完全违背事实?!既已违背事实,再去辩驳,也无济于事。根据这几种思想,我便要求撤回上诉,但一直不理我。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我收到了法院的裁定书,说原判并无不合,应予维持,而且说明这是“终诉”,以后不准再上诉。从此,我就戴着这“莫须有”的罪名,苦度春秋了。最可笑的是,在公安局“结案”时,审讯员向我说过:“你过去对革命的贡献,我们是不会忘记的。”在法院宣判我十年徒刑时,法官也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一笑置之,从未把它放在心上。这次被收回后,竦按期给我寄油炒面和炒黄豆,有一次还寄过六盒“代乳粉”,这对维持我的健康大有作用。她把孟用潜给我的两条好烟——“大中华”和“前门”——给我寄来。还有一次,给我寄来十支雪茄烟,犯人们由此认为我是一个“大亨”。

  团河过去是皇帝的围场,打猎的地方,解放后开辟为劳改农场。这里关押的都是一些刑期较短的犯人,还有一批劳教分子。那时法院看守所人满为患,调了一批“已决犯”和“未决犯”去团河劳动,是临时性质的,不是最后的分配。我被选中,在一个阴沉的冬天,坐着巴士,晨九时出发。团河离北京很近,不知怎的,走到下午三时左右才到达。晨起只喝了三碗玉米粥,到了下午已腹内空空了,又冻又饿,我真正尝到了饥寒交迫的滋味。
  到后在一个广场上集合、点名,然后扛着行李一步一挨地走到监房。双脚如拌蒜,头昏脑涨,喘不出气来。进监房后没多久,每人发一个大玉米面蒸馍,约有半斤重,还有一碗菜汤,三口两口就吃下去了,已来不及细嚼慢咽。
  吃完饭后,排床位,每人不到二尺宽的地方,甚为拥挤。第二天一早,起床后,每人发两碗稀玉米粥,然后上工,工作是挖土方,抬大土,我也跟着抬。一则关押多年,身体已经很虚弱;再则我从没有过体力劳动的锻炼,但我还是咬着牙抬土,半天下来,我的肩膀已经压肿了。
  团河劳改队的生活,是早餐两碗稀玉米粥,中午一个大玉米面蒸馍,晚上一个,各有一碗菜汤。虽然比看守所的伙食在量上多一些,但远远不够吃,因为劳动是很重的。吃完晚饭后,学习两个小时,就寝。睡的是砖炕,没有生火,既硬且冷,而且拥挤不堪。夜晚小便时,得跑出门外,光着身子在零下的温度里小便,真是痛苦之极。我在团河劳改时,管理员找我谈过一次话,他说他还读过我写的书,态度还算温和。
  在团河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又把我调回了法院看守所。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从团河调回法院看守所后,又住了一段时间。这期间监狱的翻译队的管理干部曾找我谈过一次话,问了问我会什么语种、翻译工作的经历等。紧挨着法院看守所的是一所监狱,里面关押的都是重刑犯。监狱设有袜厂、塑料制品厂(当时主要制造塑料鞋),还有一个翻译队。翻译队接受外面委托的业务,如自己出书时,则用“清河”的笔名。翻译队的干部和我谈话后,并没有把我调往那里,不久,我被调到了良乡劳改队。
  这个劳改队,原是一个劳改工厂,制造电梯,但已下马了。监房很洁净,有大窗户、地板、木板炕,厕所在通道的一头。这个劳改队是按犯人的政治情况分组的,有:共产党(被捕前为共产党员)组、国民党组、华侨组、混血儿组、高干子弟组,还有病号组。共产党组的犯人被捕前的经历,军队须校级以上,文职须司局级以上。国民党组皆系将军,即战犯之流。华侨组的犯人,其上辈须是华侨知名人士;混血儿组亦然。这是一个特殊的劳改队,传说是准备特赦的。入监后要填一张表,管理员说:“官越大越好。”
  我被编在共产党组,铺位的一边是倪华德,另一边是周洪昌。倪华德解放前系国民党新疆省政府秘书长,周洪昌系国防部坦克处处长。另外组里还有:朱枫,通县专区副专员;杜沛章,某部的司长;沈克,部队的中校;一个海军中校舰长郝得胜,陕北老红军;张某,县长;孟洪光,铁路干部;陈某,某部的处长。
  这个组的犯人大部分是刑事犯,如朱枫(只有一条真腿,另一条是假腿),陕西人,强奸幼女犯;倪华德系历史问题;周洪昌,强奸幼女犯;杜沛章,贪污犯;沈克亦系“花案”;那个海军中校舰长,重婚;郝得胜,“现行反革命”——他被通知退役时,总是拖着不退,后来他想通了,同意退役,可是他下午去的,上午部队接到公文,停发转业费,他没有拿到一笔可观的转业费,便心怀不满。转业到一个大学后,由于没有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又没有得到很好的安排,因此,非常气愤、不平。一天夜里他喝醉了酒,跑到教室,在黑板上写了“打倒共产党”的标语,然后就晕过去了。当人们发现这件事后,他就被送到了公安局。对他判得很轻,大约只判了三年,他经常喃喃自语:“我那金闪闪的‘八一大勋章’,也被没收了!”此人烟瘾很大,但家里从来不给他送东西,只好捡烟头,或找人要点烟吸。
  孟洪光过去在东北北大荒劳改时,不服罪,曾企图偷跑,被卫兵打了一枪,把嘴唇打裂了,但未伤及要害部位。他的案情大概是:他工作时有一明两暗三间房屋的宿舍,他的妻子系一个工厂的工人,经常值夜班,不得回家。他有一个表弟媳妇单人借住在他那里,一来二去,他妻子怀疑他和这个表弟媳妇有染,便和她大吵大闹,并把她的行李丢在院内。这样,他表弟媳妇只好移居他处,非常愤怒。这时有人教唆她告孟洪光强奸,她果然告了。孟洪光在抗战时得过一把日本战刀,解放后放在箱子里,这把刀被查出后,法院便认定孟“持刀强奸”,结果判了五年。孟上告多次,均被驳回,维持原判。这个案子后来终于平反了,他和妻子离了婚,有一男一女,都长大成人了。我平反后,我们又联系上了。他又结了婚,家住在天津,经常来北京看他的子女,也来看过我几次,我去天津时也看过他一次。
  在国民党将军组里,有几个是阎锡山的将领,还有伪军的将领。其中有一个国民党的嫡系,黄埔军校毕业。国共争夺东北四平时的国民党守将陈明仁的参谋长邝某,就在国民党组里。他的围棋下得很好,为人很深沉。我们组(共产党组)的杜沛章恰好攻打四平时腿部负伤,他当时是解放军这方面的,两个人把情况一对,全都对得上。
  当时,一个是共产党方面攻打四平的,一个是国民党方面守四平的,二人都关在同一个劳改队里。这一仗,国民党把四平守住了,共产党没有打进去。后来陈明仁在长沙随程潜起义,当了解放军的上将,而他的参谋长却沦为阶下。这个人在解放后曾被安排为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他终日钓鱼,不问政事,但是在1958年“大肃反”时还是被送进了监狱。
  杂务组有一个人不可不提,此人名王××,山东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是“战斗英雄”,曾任解放军团长。解放后,选拔一批陆军优秀人员去苏联学习空军,他被选中,归国后任一个空军师的参谋长。在他这个师里,师长和政委都有专用车,而参谋长没有,他因此心怀不满,1957年“整风”时鸣放了一番,结果被划为“右派”,遂转业到地方,在一个降落伞练习站工作,每星期只能回家一次。他的妻子在一个医院做大夫,他还有一个生死之交的老战友的妻子也在同一个医院做大夫。他的这位老战友性神经衰弱,不能满足他妻子的要求,恰巧王××的妻子又不能应付他的性要求,二人谈起这件事,就约定彼此交换妻子睡觉。王××被划为“右派”后,他的妻子不甘寂寞,和同一医院的年轻会计私通。他的老战友的妻子把这一情况告诉了王××,王极为愤怒,俟机报复这个年轻会计,并扬言非打死这个会计不可。会计是独生子,没有父亲,会计的母亲听到王要打死他的儿子的消息,极为恐惧,带着她的儿子去王的宿舍跪着求情,这时王兽性大发,拿着手枪,当着会计的面强奸了他的母亲。儿子跳窗前去报案,当场捉获,于是判了三年徒刑。他在良乡劳改队缝破鞋,用旧黑白塑料鞋底做了好几副麻将牌和围棋子,和真的一样。我平反后,他从民盟通讯上看到我的消息,和我联系上了。他来农科院看过我一次,我去他家看过他一次,此后就没有来往。他出狱后,安排在怀柔水上学校工作。
  在华侨组也有一个人值得一提:此人名韦愿,系叶露茜的亲舅舅。他原在香港工作,经杜宣介绍,参加了共产党的香港地下工作。1956年回国参加祖国建设,满腔热忱,曾被安排为北京市人民政府参事,后调至北京出版社工作。1958年因“历史问题”被捕。他在敌伪时代,曾在敌伪电影公司当过编导,但没有参与过正式影片的拍摄工作,遂被判了十年徒刑。一直到打倒“四人帮”后才算恢复自由,整整在监狱和农村苦熬了二十年。我平反后,通过杜宣的关系,我们又联系上了。1979年或1980年,他办好护照去美国定居,临行前,他在一个小馆里请我吃了一次饭,最后分手时向我说:“我改造了二十年,改造好了!我又要离开祖国走了!”他从香港回京后,不到一两年就被捕了,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劳改生活又“离开祖国走了”!
  他把他的女儿、女婿等全家人都弄到美国去了。每逢春节,他总要寄一张贺年片来。1994年我去旧金山时,去看过他,他还请我们吃了一餐饭。
  高干子弟组有一个犯人,不过三十岁左右,郁达夫的儿子,名郁飞,原在《新疆日报》社担任编辑1957被划为“右派”后,欲赴乌鲁木齐苏联领事馆要求政治避难,未遂,由是被捕,判处徒刑十五年。他不认罪,不出工,终日翻译一本南美洲的历史,文化大革命时被焚。他极力保护,抱住书不放,还是硬被拿走,付之一炬。1978年平反后,在杭州一家出版社工作,据闻现在美国。
  这个劳改队直接隶属北京公安局,犯人是从全国各地集中起来的,据说连铺位的排列都是由公安局订出的。管理宽松,可以出工,也可以不出工。队长在出工时说:“你们老在屋圈着不动,对身体不好,出去活动活动,透透空气。”队长对待犯人也比较客气。不出工的犯人,在家读读报纸;出工的犯人,也只是一些轻劳动,如拔草、用砂纸打磨钢筋头等。出工时,队长也不在旁边看着,自由劳动。监房内很整洁,冬天有暖气。每日三餐,可以吃饱;而且每星期改善两次,一次大荤,一次小荤。大荤全是肉,一般是红炖肉;小荤是蔬菜里加肉丝和肉片。一次吃白面,一次吃玉米面和白面掺和在一起的金银面。平时吃玉米面时,也经常换样,差不多每日不重样。这是我在劳改队时生活最好的一段。医生每天来,开药也多些。医生是伪满时代南满医科大学毕业的,医术很高。遇有大病,还可送公安医院医治,如有个人的脖子上长了一个良性瘤,就是送往公安医院开刀的。他开刀前后,家属可以随时探视。每逢星期日,就在院内摆满了围棋桌、象棋桌、麻将牌桌、扑克牌桌,大家可以任意玩,还可以高声唱。海政文工团的乐队指挥也关在里面,他组织了一个乐队,有四把小提琴,还有大提琴等,每逢星期日就演奏一番。也有会拉胡琴的,还可清唱。总之,管理很宽松,犯人比较自由。
  这个特殊的劳改队原设在良乡电机厂(劳改厂),后迁移到延庆砖瓦厂。在砖瓦厂住的是砖砌窑洞、砖炕,冬天在室内升火暖炕,所以炕前有一个地下火眼,我在晋东南看到过这种式样的暖炕。冬季生火后,室内并不冷,夜晚睡觉时,炕也温热。尤其有一个小火眼,更为方便,可以做开水,也可以热饭。有一次四哥给我寄来一个猪油罐头,还有香肠,我曾在那个小火眼上做过一次香肠炒饭。还有一次给我寄来几听罐头淡奶,我在小火眼上试煮“奶子茶”,据那个哈萨克人倪华德说,我做的“奶子茶”和他们哈族的差不多。从良乡起解到延庆时,坐的是大轿车,一个车队,浩浩荡荡。我曾写过一首诗述说当时的心情:

  西上居庸出塞门,青山无处不销魂。
  何人一曲延安颂,几见鹑衣垂泪痕。

  在延庆开始没有什么劳动,后来把一些棒劳力组织起来用机器制瓦。我还是作轻劳动,推送托瓦坯的木架。但没让国民党将军组参加制瓦劳动。
  共产党组和国民党组经常吵架。有一次汪精卫部队的中将司令许某,故意找共产党组的人寻衅,他预先准备下一根木棒,上面安装了一个酒瓶,外面用一块包袱皮包着。王××负责分饭,当他低头给人从木桶里打菜时,许某三步两步走上去,乘王不备,用装着酒瓶的木棒向王的后头部猛击,把王打了一个筋头。这一来,引起了共产党组的公愤。于是找来一根粗麻绳,大家一齐动手,把那个姓许的四马倒拴蹄捆绑了起来,在地上放了约半小时,然后用一根扁担穿起来,把他抬到了队部。队部偏向共产党组,对他们的这种捆绑人的行为稍微批评了一下,就算完事了。那个姓许的则要写书面检查。许某原系土匪出身,安徽寿县人。1966年我们同时转移到安徽白湖农场,他还记得这次被捆绑的旧仇,找我撒气,也是用木棍,乘我不备,猛击我的头部,也同样把我打了一个筋斗。当劳改队队长知道此事后,把他倒背手捆绑了起来。这种捆绑办法非常厉害,即使年轻小伙遭到这种处罚后,也没有不嚎叫的。许某这次被捆得喊爹叫娘,连声求饶说:“下次不敢了!”经过这次捆绑后,他果然老实了。1976年释放国民党县团级人员,他也被释放了。
  在良乡时,我们楼上的一层,还有特殊的劳改队,专门关押过去从事保密工作的人。他们的劳动比较重,砸石子。这个队的犯人不许与别队的犯人接触。
  在延庆还有一个小院,关的是疯子,大概是女疯子,我们路过这个小院时,就听到里面嚎叫。我们住的那一排窑洞,大约也关过疯子,因为砖墙上刻的有字“我永远忘不了你”之类。还刻有一双心被一支箭穿着。
  我们这个特殊的劳改队的值班员,是轮流当的,每人值班一个月。值班时由值班员掌握学习,出工时由值班员带着出工。另外还有记录员一人,在学习时记录大家的发言。有一次轮到我做值班员,队长事先把我叫到办公室,第一句话就问我:“你最近学习得怎样?”我回答:“别人怎样学习,我就怎样学习”我这话讲得不入耳,队长愣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由此我没有再做过值班员。和队长谈话时,队长坐在办公桌前的高背椅子上,犯人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板凳上。
  1966年夏,突然停止制瓦,叫犯人去运砖、码砖,改建围墙,加高加固。另外还修建了几座小型监狱,系平房,有一个小院,20平米左右,住在那里面够憋闷的。传闻,将有一批走资派圈在这里。不久,我们就被遣返原籍改造。

  本文选自《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叶笃庄/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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