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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诗伯:牛棚岁月

金诗伯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牛棚岁月

© 金诗伯/文
Sam Ginsbourg
© 秦亚青/译

  1968年10月9日,一道命令传来,让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回家取铺盖衣物,然后到教学楼去。从此以后,我们必须住在教学楼里,理由是如若回家,势必受到外界影响,不能一心一意写检查。现在给我们一个机会,以便集中思想、集中时间、集中精力。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纯属囚禁,只不过这种禁不经审讯、没有罪证,也等不来判决。囚禁到何时为止无人可知。要是平时,我们一定会抗议这种非法囚禁。而此时此地,我们只好听命。因为我们无处抗议、无处申诉、无处寻求保护。
  还有命令,不准我们离开教学楼,不准和家人接触。这,自然也是为了集中精力。
  我们的新居是一楼的一间大教室。刚去时是在水泥地板上铺个草垫子过夜。后来天冷了,我们也享受到双层木床。这间教室里住了我们二十个人,女的住在同一层楼的另一间教室里。
  这间教室名曰“牛棚”,因为“牛鬼蛇神”四字之中“牛”字打头,我们住的地方也就简称为“牛棚”了。

  牛棚里的日子和进牛棚前无大差别。我们在楼里楼外劳动;我们一沓一沓地写检查;我们天天早上请罪认罪;我们参加政治学习;我们低着头走路,挨骂受辱;我们到大饭厅,吃最便宜的菜。这些和从前没啥两样。然而,日子却百倍地难熬,痛苦却千倍地难忍,因为我们回不了家,见不到亲人,听不到他们的安慰,得不到他们的支持,也不知道他们的处境。我们成了囚犯,虽不这么叫,实际上就是如此。我们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命运。
  白天还好过点儿。一到夜里,愁思、疑惑、焦虑、痛苦就一起袭来。夜,真难熬啊。

  哨音一响,“牛鬼蛇神”上床。整10点钟,个个都已躺在草垫上了。有的倒下就睡着了,可对大多数人来说,却又是一夜不眠。我,睡不着。
  牛棚里不准关灯,因为值勤的红卫兵有时要进来查房清点人数。
  牛棚的夜充满了各种可怕的声音:叹息、呻吟、咳嗽、呜咽。在这些声响之中,心宽福大者的鼾声显得特别响亮。
  我仰面朝天,睁眼躺着。左右的“棚”友也是同样的姿势。有的在抽烟。我1966年年初戒了烟,现在也不想重新开戒。
  我在思索。大脑从未这样急剧地工作过。我极力呼唤我的亲人,可是漆黑之夜,哪里有他们的影子?
  有时,我感到绝望。我的命运会是什么?妻子孩儿的命运会是什么?国家、人民、党的命运又会是什么?我轻声叹息,但我的叹息很快就停止了。
  我深信自己没有反党反人民,没有人能证明我反党反人民。我相信党,1949年,是党领导中国人民战胜了强大的敌人;60年代初,是党领导中国人民战胜了天灾人祸。这样的党、这样的人民,一定会拨乱反正,一定会使备受磨难的中华重新安定下来。我的祖国,马列主义、社会主义的堡垒,光明幸福的象征。在您的大地上,党的旗帜一定会重新飘扬。
  我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不断地看表。难道才2点?离起床还有四个小时。4点了,从校园墙外的小村子里传来了公鸡的啼声。我喜欢雄鸡长啼,这声音总是那么亲切,这声音总是报道黎明。
  这也是红卫兵常来查房的时间。重重的脚步声近了,他们当然无须放轻脚步。他们围着草垫子转了一圈,查查人数不少,就离开了房间,重重的脚步声又渐渐地远了。只有一次,有个“牛鬼蛇神”不见了。这是位又矮又胖的老教授,夜间他总喜欢把自己裹在几床棉被里面,小将们没有“深挖细找”,竟然一时未能发现。
  突然,有个人起床了,他叹了声粗气,就匆匆奔向厕所。我盯准时间,一分一秒都不敢大意。因为我刚升任牛棚副棚长,若是这群“牛鬼蛇神”出了事,自然饶不了我。过了一会儿那人回来了,呻吟几声,又躺到床上。
  一声哨响,新的一天开始了。“牛鬼蛇神”一跃而起,许多都是彻夜未眠、精疲力竭。

  每天,总要有一两位小将光临牛棚。他们喊出一个名字,这个点到名的“牛鬼蛇神”就被押出去接受专案小组的审讯。
  我不知别的“牛鬼蛇神”对这种审讯有何感想。就我自己而言,若是红卫兵不叫到我的名字,我会觉得心神不宁,胡思乱想会出什么事,心想若是叫到我,至少能对自己的境地有个数。可是,一旦叫到我的名字,一种恐惧又笼罩在心头。
  一天晚上,两个红卫兵来“牛棚”提我。他们让我跟他们走。于是两位红卫兵前面走,我低着脑袋后面跟。走廊上很黑,也没有人,但我从未想到过抬起头。当“牛鬼蛇神”的两年,头总是要越低越好。
  他们领我上了楼,在一间屋前停下。门上有块牌子,但我没看清写的什么。二人开了门,让我走进了灯光昏暗的屋子。他们把我往屋中间一推,随后一左一右在我两旁站定。从屋角暗处传来一个使人心怵的声音,问我叫什么名字。等我报过姓名,那声音又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知道。”稍一停顿之后,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仍是那样呆板冷漠。“你父亲是个吸血鬼……他用中国劳动人民的血肉养肥了自己……他是个间课……你也是个吸血鬼、寄生虫……你一生无时无刻不在剥削中国人民……中国人民对你友好,你却对人民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你还从事间谍活动……”他一句一顿,加重语气。我真希望他提高嗓门儿对我咆哮、对我叫骂。没有什么比这冰冷的声音更令人难以忍受。这声音简直就像是法官在判。“你犯下了严重罪行。你一点儿也没有交代。你的同伙都已坦白了,只有你顽固不化。现在给你两分钟的时间,若是继续对抗,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我感到恐惧。我呆呆地站着,浑身冒汗,手指僵直,憋得透不过气来。我知道自己没有犯罪,更没有什么同伙。我知道这位审讯官也和我一样清楚——我没有犯罪,我没有同伙。但是,我还是绞尽脑汁,极力搜索点几什么填充一下这可怕的沉默。几秒钟过去了,屋里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混蛋!”一声大骂终于打破了沉寂。“4点以前把检查写好,听见了吗?!……带走!”红卫兵把我押了下来。
  回到牛棚,我倒在床上,思绪纷乱。表针已指9点,离限定交检查的时间还有七个小时。我的眼皮一刻都没合上过,我的大脑在紧张地工作、搜索。黑夜中传来了沙沙的响声,每一声都像铁锤敲打铁砧一样,敲打着我疲惫的心。
  我不时地看表,表针一圈一圈地爬,时间过得真慢。远处,一只雄鸡报晓了,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时间快到了,他们会怎么处置我。3点35分……40分……45分……最后的几分钟犹如一个世纪。4点整,我竖起耳朵,走廊里仍是静悄悄的。我看看房门,没有人来,也没有动静。有人上厕所,我甚至听到了他的小便声。他出了厕所,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
  十分、二十分、三十分,三十分钟过去了,窗外泛起了亮光,我提着的心却仍未放下来。为什么没有人来提我?为什么没有灾祸降临到头上?
  是他们没说让我早上4点钟交检查?也许是下午4点?
  一天过去了,上午没有人来,下午也没有人来。这一天竟是安然无事。

  我时刻怀念妻子和孩子,渴望见到他们的心情,简直难以表达。
  机会几乎没有,可我并未放弃希望。
  有一次,我见到了妻子,那是在教学楼外搭大字报棚的时候。我站在架子上,看见妻子远远走来。我知道她一定会看见我。妻子从架子旁边走过,没有抬头看我。但我双眼的余光发现她看到我了。这样匆匆一见,真叫人又喜又悲。
  只要能找到借口,我就给妻子写个纸条,要点儿零碎东西。条子要通过红卫兵转交。第二天我即可收到所要的东西,有时里面还夹一张回条。有一天,我写了条子要块白布,好在上面写明自己的头衔“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好几天我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这块白布就要挂在我的胸前。最后我决定告诉她,不然她更不放心。
  有时,我向妻子要点儿粮票,再不就要几块钱交饭费。可我从不多要一分钱,除了吃饭,我别无开销。再说我知道她手头十分拮据,当时我家每人每月只发十五块钱生活费,银行存款也被冻结了。
  有一次,我写了个条子要点儿咸菜吃。第二天红卫兵把我传到办公室,把一罐咸菜塞到我的鼻子底下,厉声喝道:“闻闻……”随后又是一阵大骂。“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又是一阵骂。“你还自以为挺精呢……”还是一阵骂。我接过罐子,顿时一阵香油味扑鼻而来。我明白了——一个“牛鬼蛇神”竟敢吃带香油的咸菜,工人农民还买不起香油呢。同时,我更理解了妻子的心——她是用自己的巧手爱心,让我享受一点“美馔”。
  他们骂够了,就劈手把罐子夺回去放在桌上。其中一个看看我的脸色,插嘴说:“算了,饶他一次。拿走吧,下不为例。”趁他们主意未变,我急忙抓起咸菜罐,离开了屋子,伴随着我的是香油的香……还有妻子的爱。

  11月20日到了,这是我们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我知道妻子多么思我、想我、需要我,正像我思她、想她、需要她一样。我要想方设法见她一面。于是我告诉红卫兵我的肾结石又犯了,疼得厉害,想到医院检查一下、要点儿药。他们同意了我的要求,派一名我从前的学生跟我同去,以防我拐到别处去。出来后,我告诉这个学生我的病历在家里,我想顺路回家一趟把病历带上。他稍一犹豫,我如坐针毡,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踏上回家的路,我感到心在不住地跳,可又害怕押送我的红卫兵看出破绽。终于到家了。我敲门,开门的是妻子。看到我,她两眼一亮,可是马上又暗淡下来——她不知道我的突然归来是凶是吉。我进了门,那个红卫兵跟了进来。儿子在屋里,他没有抬眼看我,脸色阴沉沉的。妻子帮我找病历,翻完一个抽屉又翻另一个抽屉。这时,二女儿走进屋里,她仔细打量着我,可只一会儿,她那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沉了下去。她转过身,走了。
  我凝视着女儿刚刚站过的地方,突然觉得心在流血。我的眼泪淌了下来,这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三次流泪。妻子把我领到椅子边,递给我一杯水。那个红卫兵懂事地走到窗前,背过身去装着朝院子里看。就为这一点,我一辈子都真心实意地感激这位学生。
  最后,我和那位红卫兵离开了我家,朝医院走去。我仍在抽泣,根本无法控制自己。那位红卫兵不住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问我为什么哭。然而,有些事我是无法对他解释清楚的。我只能说:“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妻子儿女……我给他们添了麻烦……”
  我在医院检查了病,要了点儿中药。那位红卫兵要到别的地方去,于是就让我看完病哪里也别去,直接回牛棚。我,从命了。
  我们夫妻结婚十八年了。像这样度过结婚纪念日,十八年来还是第一次。

  牛棚里集合了一群各种各样的人。有党总支书记、党员干部、系主任、几位老教授,还有一些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前,我们这些人关系并不密切。现在虽说身居同一牛棚,来往却更少了。每个人都忙着想自己的事、体会自己的感受、完成自己的交代材料。有的常被带走,痛打一顿,谓之帮其反省。这些人当然是一见红卫兵的影子就心惊胆战;其他人或是受苦少点儿,或是把苦藏得更深。打人总在二楼的隔音室里,干这种事,那可是个理想的地方。
  秋天,就这样一天天熬过去了。我们同室“牛友”已共处五十多天,却仍未见一丝结束牛棚生活的迹象。这日子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12月初的一天,我们请示红卫兵是否能让大家洗个澡。第二天,红卫兵同意了“牛鬼蛇神”的要求。第三天,我们排好队,到离学校四五里的澡堂去。“牛鬼蛇神”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大街上,几个押队的红卫兵前呼后喊地发口令。街上的行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终于到了澡堂。洗澡的人多,我们只好在外面等。大家排成两队,站在澡堂楼外,每人手持一个脸盆和几件换洗衣服。进进出出的人看我们、打量着我们,然后就转身走开。
  有的“牛鬼蛇神”洗得挺痛快,尽情地享受热乎乎的水、热乎乎的蒸气、热乎乎的淋浴。而我,我是一分一秒都在熬。我觉得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这些“牛鬼蛇神”。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大部分“牛鬼蛇神”都在午睡,棚长写了一早晨交代,此刻也已鼾声如雷。有位老教授走出屋子。我看见他走了出去,心想他是去上厕所,也就没特别在意。突然,我听到走廊上有人呼喊。一个红卫兵闯进门来,巡视一圈,就又冲出门去。肯定是出事了。
  几分钟后,我被传到红卫兵办公室,他们又骂又喊,倒也使我弄清了发生的事情。原来那位老教授从二层楼的窗子跳了下去。我感到吃惊,却更感到震惊。这个老教授已经自杀过一次了。那一回他从三楼窗口跳下去,幸而窗下有棵树挡了一下,没丢性命,只摔瘸了一条腿。这一次他只受了几处轻伤。我没有提防他出牛棚,没有注意他出去这么长时间,所以招来红卫兵的一顿臭骂。
  对于辱骂,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次挨骂也只当是阵耳旁风。但这位老教授寻死的决心使我陷入了沉思。虽说常常挨打,他也不该做出这种决定。难道他不知道,一步即去,终不能返?他怎么能对光明的未来完全失去希望,而想去结束自己的一生?他怎么能如此怯懦胆小?他真是怯懦胆小吗?我苦思冥想,设身处地地揣摩他的思想情绪。我心中明白,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决不会走他这条路。

  1968年12月21日,我收到妻子的一张条子,说二女儿要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自文化大革命以来,这消息对我的打击最为沉重。谁都知道,几个孩子当中我最喜欢老二。她那年只有十四岁,一个单薄瘦小的女孩子,在农村能干什么呢?
  整整一天,我心绪不宁。我知道自己拦不住女儿下农村,我也可以猜出她为什么要走。在这所城市,她是“牛鬼蛇神”的女儿,整天忍辱受屈,她受不了。也许,她真的认为自己该受“再教育”。
  我要求红卫兵允许我和妻子说几句话。第二天早上,我和妻子在红卫兵办公室里会面了。她坐着,我站着,两人凄然相对。后来,一个红卫兵粗声粗气地让我也坐下。要问的,要说的,有千言万语。我们都想先安慰一下对方,可是红卫兵就在身旁,竖着耳朵,瞪着眼睛。过去,我多次在银幕上见过妻子探监的场面,可从未细细想过狱中会面的心情。此时此刻,我亲身体会到了这种心情。有多少重要的话要说、要讲、要解释。会见的时间分分秒秒过得飞快,可又无法把万千思绪百般情感变成话语倾诉。
  匆忙之中,我问了几句,妻子简简单单地做了回答。谈话完了,我该回牛棚去了。我们准备了多少话,可说出来的连十分之一也不到。
  第二天,孩子离开了家。妻子极力劝女儿等到规定的年龄(十六岁)再下乡,可女儿决心已定。她走了,我没能为她送行。这是家里的事,是妻子儿女在文化大革命中经受洗礼的一段插曲。

  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时,我这个“牛鬼蛇神”的头衔还没有影响到我的妻子。她本来可以参加大多数革命教师组织的战斗队。但她不愿参加。还有几位老师也和五花八门的战斗队无缘,人们称他们“逍遥派”。妻子和这几位老师一样,只参加自己认为值得参加的活动。有时去开会,有时写几张大字报。她到过北京,和成千上万的革命战士一起接受过毛主席的检阅,看到毛主席坐在敞篷汽车里,在战友的陪伴下从人群前驶过。她喊哑了嗓子,流出了热泪。
  后来,情况变了。她是“牛鬼蛇神”的老婆,必须参加专门为“人民敌人”的家属办的学习班。学习班的任务是让家属们检举、揭发、批判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因为他们最了解我们的底细。他们应该站在党和人民一边,不能让私人感情干扰他们对革命事业的义务。
  我不知道其他“牛鬼蛇神”的妻子对其丈夫抱什么态度,我的妻子坚信我一直紧跟着党,从来没说过一句反革命的话,从来没做过一件反革命的事。她毫不隐讳这种想法,也从不改变自己的观点,谁也无法让她动摇。无论在我关进牛棚之前还是之后,妻子一直对我坚信不疑
  在那些日子里,妻子备尝艰辛,酸楚之甚,言语无法描绘。她为我担惊受怕,为孩子操劳费心;作为“牛鬼蛇神”的妻子,她忍辱受屈;经济上也十分拮据。这一切她都挺了过来。为此,我终生感激我的妻子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我大女儿上初中。她是个好学生,对社会活动也颇积极。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她更积极了。我也遇到过一些中学生,可没有一个比她的革命热情更高,比她的心灵更纯洁。她简直是一团纯净的烈火,她在炽热地燃烧。
  上初二时,她决定到农村去,向贫下中农学习。她提出申请,要求在初中毕业之前就到广阔天地里去。学校领导和老师批准了她的申请,鼓励她,说她做了青年人该做的事。那年春天,她走了。妻子送女儿上车站,我却没能去为她送行。
  女儿常来信,信总是乐观、充满激情。信里说她住在贫农家里,干活儿肯出力,学到了很多东西,贫下中农都喜欢她,她也很高兴。
  有一次,一个贫农病重,需要输血。女儿自愿献血。当她自己的150毫升血流进了贫农的血管里,我女儿感到很幸福。
  后来,我们得知她插队的村里少说也有十五个麻风病人。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些麻风病人也造了反,从附近的麻风院逃出来跑到村里。有些麻风病人就和我女儿一块儿干活儿。她和这些病人在一起,也不知有多危险。我们给她写了信,让她多多注意。女儿回信说,别的农民能和麻风病人一起生活工作,为什么偏偏她特殊。最后我们终于把她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很快她就得到了“铁姑娘”的称号。她和小伙子干一样的活儿从不知疲倦,也从不嫌苦叫累,在全县都出了名。县革命委员会还把她树为典型,号召全县年轻人向她学习。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一家人她算比较愉快的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同样是个受害者。她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为此她终生感到后悔。这种损失确实是很难弥补的。
  我的二女儿下乡时刚满十四周岁,是学校里自愿要求下乡的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老师和工宣队的师傅都劝她先别去,让她上完高中再说。但她决心已下,不肯改变主意。
  我觉得,她下这般决心,与几天前班里发生的事情不无关系。那是快下课的时候,一个非常革命的教师宣布她和几个学生属于“黑五类”子女,其他同学必须和他们这几个“黑五类”子女划清界限。
  这位教师也许并无恶意。可是,他在我女儿和其他几个孩子心灵上留下了久久不能愈合的创伤。从那天起,女儿变了。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灵巧活泼的小姑娘了,她变得深沉内向。她参加了“战斗队”,在同学们中成了有名的“小老虎”,勇猛、坚韧、百折不挠。
  二女儿到农村去了。同行的十一个年轻人都比她年龄大。下乡的地方离济南几百里路。那里还不算穷,只是十分落后。村里似乎根本没人知道他们要来的消息,对知识青年下乡落户也没啥兴趣。他们进村时正值午夜,连个欢迎的人影都没有,只听见几只狗在黑夜里沉闷地叫了几声。
  十二个知识青年渐渐安顿下来。可那地方有个习惯,不准妇女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儿。妇女们的本分是待在家里,给男人烧饭洗衣。我女儿和其他几个女知识青年要下地干活儿,却让社员们赶了回来。为了争得劳动的权利,几个姑娘斗争了好几个月。姑娘们胜利了。我女儿后来成为知青小组和生产大队的一个棒劳力。她还学了针灸,给当地农民治病祛疾。后来,她去教小学,成了一名出色的民办教师。正是那个时候,她开始学英文,做了大量练习,寄回家让我和妻子给她改正。她那工整秀丽的书法、清晰干净的作业,使我们由衷地感到欣慰。
  她在农村受了四年的再教育,比同组的知识青年待的时间都要长。这当然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是“牛鬼蛇神”的女儿。再说她年龄小,自然也不必急着离开农村。
  我的二女儿过去是斗士,现在仍在拼搏。没有任何风暴能把她击垮,也没有任何障碍能阻止她实现自己的目标。
  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我的儿子刚满九岁。这年龄已经能尝到痛苦的滋味,只是还不知道痛苦的来由。
  因为“牛鬼蛇神”的爸爸,孩子受欺负受侮辱,这伤了他的心。儿子尽力自卫,可他不明白为什么痛苦全要他来品尝。
  有一天,老师和他谈话时问到了爸爸。孩子没有回答,却流下了眼泪。
  正当孩子需要父亲的时候,他的父亲却被夺走了,这不能不使他的成长受到影响。孩子变得有点儿乖僻,他沉默寡言,抑郁忧闷。然而,我并不太为儿子担心。我了解他,知道他是个诚实正直的好孩子,能脚踏实地地工作。我相信他会努力上进的。
  有一天,院里的门房跑进我家,说我儿子偷黄瓜,叫农民抓住了。这真叫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们向窗外一看,一个农民正领着他朝我家走来。那个农民一口咬定我儿子伙同一群孩子偷了黄瓜。那群孩子都跑了,只抓住他一个人。我经过一番调查,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那群孩子确实到菜地里偷走了一些黄瓜。我儿子想去劝他们别偷东西。既然儿子自己没偷,当然也无意逃走,所以就叫到场的农民抓住了。

  第二天,我们又是照例行事:认罪请罪、政治学习、检查交代。
  据宣布,一个“牛鬼蛇神”彻底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得到了“解放”。同时也号召我们向他学习。可是能交代的问题,我已全部交代了,还怎么向他学习呢?我的心胸像个刚出母腹的婴儿一样,洁白无瑕。
  五个星期过去了。1969年2月9日,我的专案组把我传去,审问还是老一套: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联系、有什么目的?我尽量答复。其实好多问题早已问过多次。稍停了一会儿之后,专案小组的成员——两个学生和一名年轻的打字员——交换了一下眼神,打字员开口了:“所有无关痛痒的问题,你都交代了。但对最重大的问题,却至今避而不谈。别以为我们不了解,我们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所有的罪证全在我这里……”他半开了抽屉,知道我也不敢往里面看。“好了,现在你回去,继续考虑问题。你休想混过去!”我明白他是在唬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下午,他们通知我把过去两年的交代写成一份综合材料,要简明扼要,只写重大问题。我费了整整一下午和一晚上才完成这份材料。
  第二天早晨,我被带进一间会议室,全系师生都在场。红卫兵把我带上讲台,大会主席—一个学生——让我向大家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开始讲了,心里出奇地镇静。我一面讲,一面把胳膊肘支在讲桌上。这是我给学生上课时的习惯。一个红卫兵拉了拉我的衣袖,让我把胳膊放下来。我听见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对身旁的人说:“嘿,瞧他的眼睛,大得吓人!”
  我刚讲完一半儿,主席就让我别太啰唆。我停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刚又试着说了几句,主席不耐烦了,他打断了我的话,说了句:“够了,你可以走了。”
  当天,竟然正式宣布我不再是“牛鬼蛇神”了。
  整整两年半的时间,才证明强加于我的种种罪名都是莫须有的。我不是牛,不是鬼,不是蛇,不是神,我是个人。虽然我还不敢说自己是一个革命者,但我绝不是人民的敌人。

  这一章篇幅虽短,但我还是急于结束它。记述艰难岁月,犹如经历艰难岁月一般;回忆痛苦,同样也是一种痛苦。

  本文选自《我在中国的六十年》,金诗伯/著,秦亚青/译,北京出版社,201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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