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张辛欣:新西伯利亚人.下篇

张辛欣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曾经上山下乡

新西伯利亚人
下篇

© 张辛欣/文

5

  唉,刨人粪这活儿真恶心。站在粪堆里能看到长长的蛔虫,白吃人类的寄生虫不吃人的思想吧,从解剖学看,蛔虫可能根本没长脑子,本来在冒气的热粪里扭动,这时冻僵了,拉得好长,弓似的微微弯曲着,挺不甘心地哼哼……刨粪的活儿很难让你不想象肮脏玩意儿,试试默诵普希金的《黑桃皇后》……硬风吹着雪和粪渣贴到腮上。我还是跟小丈夫一起刨粪。
  风雪中,突然听到划玻璃排长尖着嗓子叫我。从人粪堆里爬上来,掀起一只帽子用耳朵听排长说,指导员叫我去一趟。我看看粪坑下面。又要批判小丈夫?
  一进连部办公室,忙在热烘烘的炉子边抽打满身粪渣,一边听指导员说话。我们这位政工平时少话,阴阴的,听着,不由瞄着指导员身后的柜子。在指导员眼里,我们这些浑身补丁的少年是一份份阴沉黑暗的档案吧。不过,听他说出来的,我又高兴又奇怪。他说我和几个劳动表现不错的同学,被选上参加“整党工作小组”,派到其他连队去帮着整党。
  “你收拾行李去吧。”粪臭在迅速化解,指导员飞快地说完,赶紧把我赶出屋去。
  超高兴!不用刨粪了!而派我去的连队,呵,是我和同学花边儿换的连队,我可以去探视跟我换位的同学兄妹,六公主府女生也在那儿!前二官“大白兔”,浑蛋“坏海棠”,走卒“鼠鼠猫”什么的。过去她们都反对我入红卫兵,跟她们在一起我老被敲打,怕她们,讨厌她们,超过全天下。那些感觉早没影儿了,她们在公路上截卡车大老远地特意跑来看过我,我们一起到小卖部买猪肉罐头,用镰刀砍开,架起砖头烧,化了冻白的油脂,用勺子抢肉吃。还买酒,倒在刷牙缸里对着干杯!我要和六公主府女生重聚!
  “不过,”在连部门口我转身疑惑地问指导员,“我连共青团都还没入,我能去整党?”
  “怎么不能?!”指导员沉着脸坚定地回答。
  来不及想他的阴沉脸色。如果连我都能去整别的连队的党员,那么党的基层领导,我这位指导员,也面临着派什么人来整他?

  人家的登月卫星不看地(球),而我们顾不上问天。公元1970年初,中国铺开“整党建党吐故纳新运动”。这片土地患有政治多动症?1966年把个权威党从最高到基层组织大翻一个儿,还掺沙子,让承担社会基底的工人进驻上层建筑领域。如此紧张了四年觉着又放松了,再抄一遍。算年龄我还是少年人呢,一小白丁,派了整人的活儿,还是整人中之人的共产党员。
  整人活儿的要点,回头能掌握,我忙着卷起褥子,墩儿饽饽能少跟人大战褥子,林柳也能躺得舒展一点,虽然,我惋惜好一阵看不到她哥来信的背面了,也不知道那些信的背面支撑我眼前的什么。
  背着行李卷,走到公路边。同学在刨粪,在打石头,都远远地冲我挥手。我回身朝她们挥手,转身继续挥手,朝着风雪中的过路卡车。

  在后来有着天文数字收藏价值的文革印刷画上,红扑扑的朴素衣装工农兵,舞着大红旗,敲着大红鼓。画面隐含一个高级词:进驻。群众高举着拳头欢迎。我是红旗,我迎着大鼓,面对高举热情拳头的群众大会。但有谁画坐在桌子后面一排人,盯着桌子前面一个人吗?在桌子后面体会到,整人这活儿远比刨粪恶心,哦,超整你自己,困,困得受不了。
  六人的整党工作组成员来自各连,其中四个党员,两个是老职工,第三个是退伍军人,第四个是天津知青在这里入党,想他多红吧!一个老团员是上海知青,高一就入团了。只有我什么都不是,属社会学术语的“群众”。群众加党员和团员,每天逼党员坦白灵魂深处的罪恶。
  活儿是这样干:把一个“党员”叫进来,坐在房中间一把椅子里,我们坐在桌子后面。党员对我们开说同样台词,说自己对党多忠诚。我在桌子后面看眼前人的表情,听人的言辞,很相信。就是说的这样,还能有什么别的?但是,本地“群众”,老职工揭发出党员的问题。老的更知道老的底啊。根据当面揭发和背后报告的,我们和“党员”继续干活儿,桌子后面一排战桌子前面一个。看那党员如何交代已然掌握在我们这边的问题。这就是对党的忠诚问题。
  瞧这官兵与强盗玩的!人揭发的内容你死不能承认的,承认了要被干掉的,但是,不承认也要被干掉啊。站在官兵这头儿的我,直替被捉的强盗那头儿犯愁。无穷地启发,无情地审问,慢慢地来回地玩着同一套。火中的木头样子噼啪作响,屋子里很热,我很快就犯困了,困得头直点桌面。但是,绝对不能睡啊,睡着了显出我对党不忠诚,上眼皮和下眼皮往一块粘,好想从木桦子上劈根小棍,支在眼睛上,哎呀呀,究竟是在折磨哪一头啊?总算有点变化,两个党员一起进来了,一个男党员,一个女党员,不是两口子,坐在对面说他们是怎么“搞”的,我听了一会儿突然听明白在说什么,惊醒了,这么多人面前说什么呢?!看说的人,看听的人,都是一脸正经,撑着看听着新金瓶梅话本,怎么更困了呢?
  一天党活儿干下来,回宿舍醒过来,听同学议论,整党工作组头儿有“男女作风问题”,是派他来的连队的同学传过来的,呜,我们那时代的网络和信息方式!
  又回到桌子后面,我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不好意思看坐在前面说怎么“搞”的一对党员,也不愿意听自己这一排最中间发出的声音,政治和男女,似乎比人粪和蛔虫更不能想,不能想就更困了,困死了,再没有比假装不犯困更难装蒜的,干脆,利用我的工作组权威,“深入群众”,干在自己连队轮不上干的好活儿,逃到冷清的风里跟同学一起打石头。

  我抡铁锤,鼠鼠猫掌钎;换上我掌钎,鼠鼠猫的哥四眼儿抡锤。我们打炮眼。钢钎跟青石头碰着火星,叮当,叮当,瞧打石头的我们,穿得烂兮兮,在灰色的石头场上,像《悲惨世界》囚徒冉•阿让服苦役的景象。坐到整人的桌子后面你才能懂,干体力活儿,是天底下最单纯,最快乐的。干累了吃,吃饱了睡。
  不睡也得睡,因为一吃晚饭电就停了。这个连队和我的连队一样用拖拉机发电,做饭的时候为加大火力用电力给风,其余时候,要电干什么?宿舍里早早地黑了,大家都躺在炕上发呆。这个连队的宿舍和我的连队一样,一个屋子两面都是大通铺。“嘿,整党的,”黑暗中一个声音冒出来,“讲个故事吧,整党的……”
  在点我吗?居然,我的旧名声比人更先传过来了,六公主府几位跟各地女生散布说,我曾经爱讲故事。
  女生声音四起:讲故事!讲故事!讲故事!
  “嗯,”我询问黑暗,“想听什么样的故事呢?鬼故事?还是想听爱情的?打仗的?或者找财宝的?”
  “鬼的!”黑暗里喊,“反对,”细小声音,这里那里,“爱情的……”我的耳边,是花边儿很轻的声音。
  地上中间一堆火,火上坐着洗脸盆,荒原上呼啸着风声,坚硬的雪粒敲打着窗玻璃,我开讲《战争与和平》。
  躺在被子里讲,我伸起一双手助兴,把棉袄反套在胳膊上盖住前胸,暖着胳膊,用手比画着俄罗斯贵族舞会。看啊,我戴着长长的白手套,牵着高胸掐腰的拖地丝绸长裙,在无数烛光下的金色大厅里,在光洁大理石地板上,我转啊,转啊,一直旋转到那位男子的面前……
  木头样子噼啪响,爆跳着火星,火光映照我的手影,在土坯墙上张牙舞爪着,高到低矮屋角顶,我的手影弯下来抚摸着我,在我的手影下面,是女生一串头影,鼻尖都朝上,在飘忽的火光映照下,鼻尖微微地晃……

  我跟整党脱节了。我躲着整党小组,我无法正视我们头儿严密风纪扣的中山装顶上的那张脸。在新西伯利亚遍地体力活儿的环境里,那张脸超是儒雅。现在轮到整党工作小组来找我谈话。谈话让我犯困。
  上海女高中团员先跟我谈,我怎么能给这位乖乖女说听到头儿有问题还“男女”,说不出口,更怕把她吓死,闷着困我啊。
  哈尔滨新党员知青来跟我谈。看他一副深刻我更犯困。看他说话这么自信,特想恨他,虽然怎么恨都知道这家伙一点不坏,智商不低,是嗅觉的天才,一闻到时代新气息,体内立刻分泌出煽动群众的激情,这是生就搞群众运动的二等领袖材料,不,这个优秀动物是精明的,在表面的狂热下保持平衡。哼,“哈尔滨”,“二等城市”性格,我挺激烈地想,怎么还是困?
  组长也来找我谈话,儒雅地谈,本来我信这副儒雅,现在超烦,却绝对不能表现!忍着,困死了,拼命地睁大眼,半睡地朦胧想到,被整的“党员”跟我们玩这套也很困?
  副组长退伍军人来了,短小精干,话直接:“你深入群众挖到了党员深问题?”我突然告诉他,听谣传组长有男女作风问题。副组长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那回事!”怎么的,我大松一口气,我不困了。
  推开房门,跟着副组长,我走到桌子后面,坐回工作组序列。整党小组都用热情的眼神欢迎我的精神回归。然后,一个党员进来了,在我们前面的凳子上坐下来。
  继续投人人整人的盘问,听眼前的人否认说:“没有那回事!”我突然想,没有调查核实的时间,我怎么就能相信头儿说的没有那回事?这时,被盘问得死去活来的党员呼天抢地大喊:“我凭良心没有啊!”哦,他们都是这么喊叫……整党组头儿一拍桌子:
  “良心?!”
  好像都沉默了一刻。好像都没有。似乎立刻交代罪恶了。整人是不能有良心挣扎的。突然地掌握到干这活儿的精髓,这让我惊醒了一会儿,然后困死了。

  还是干体力活儿吧。被炸飞了也比困死痛快。往打好的炮眼里塞黑色火药之前,我放入捻子。然后,我们都跑远,躲在大石壁后面。剩下四眼儿在现场点炮眼。他最后一个飞快跑过来了,紧贴着石壁,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等着炮响。
  突然他小声问:“你每天晚上在讲《战争与和平》?”
  我看四眼儿一眼。点点头,摇摇头:“我能讲一部分。有些部分讲不了。”
  “哪些部分讲不了?”
  “比如跟拿破仑打仗。”
  “女的看不懂战争吧?”他口气里带一点嘲笑。
  “谁说的!我只是忘记了。”说实话,这砖头厚的小说看三四遍了吧,每次看到战争地方就跳着翻,哦,那些烦人的版图和军用物资列表,我更爱看华丽的近卫军服,但我干吗要和你坦白?“要说写战争,我觉得托尔斯泰不如,嗯,比方说不如司汤达。”
  “谁说的!”四眼儿立刻跟我急眼了。
  砰!炮开始响起来。我们一起扭过头去,凝神数炮响。大家都在数。出声地数。碎石子飞过高大石壁,崩到我们头上和身上锐利灰色小刀子一般,划破棉袄,钩出棉絮,这里,那里,身上继续添着小小白色伤残。
  炮声静下来了。从到处的大石头后面,同学纷纷大声喊,比填的炮眼数目少一声响。我动了。四眼儿伸手挡住我:“等一等。”
  大石壁那面没有任何动静。我觉得等了好久了。还是丝毫没有响声。
  “那一炮哑了吧?捻子火苗被风熄灭了?还是那个小洞进了雪,把火药弄潮了?”我连连问。
  “我还以为讲故事的人最稳得住呢。”
  四眼儿悠悠地说,继续侧耳倾听。
  我也倾听。只有风声。
  “从前,我听过你讲故事。”
  他突然说。
  “是吗?在哪儿?”
  我看看四眼儿。他还在侧耳听着,眼睛没看我。
  虽然从小同在一座大院,天天和他妹妹鼠鼠猫混,我却没跟他说过话。这一刻之前,他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话。我只注意到他最先戴上眼镜,突然蹿出好高的个儿,喉结什么时候出来了。总是神色专注地走着,却没在看具体的东西,拿着书走在玄想世界里。这呆子什么时候偷听过我讲故事?
  “告诉我!你在哪儿听过我讲故事?”
  “哦!对了,在六公主府的时候有一回抓住男生趴我窗外,那里边有你吧?!”
  我霸道地问。砰!一声炮,突然地响了。
  大家欢呼着,跑回采石场,清理着石头。我拿起长钢钎撬着大石头,审问鼠鼠猫:“是你告诉你哥,我们晚上讲故事的吧?”
  她一边撬石头一边点头。
  “那,你现在去告诉四眼儿,我快要讲完娜达莎在皮埃尔妻子的帮助下要跟阿纳托利私奔了。你让他从西欧和俄国准备跟法国打仗的地方接着讲。”
  鼠鼠猫放下钢钎,走了过去。在寒冷的狂风里,只见四眼儿掀起一只帽耳朵,鼠鼠猫嘴紧贴着那只露出的耳朵说什么。我有点不怀好意地微笑着,打仗,哼,我看你怎么讲!什么奥地利、普鲁士,骠骑兵和辎重队,那些军事地图好乏味啊。我看着鼠鼠猫跑了回来。
  “我哥说行,说晚上到酿酒窖里集合,那里很暖和。”
  “好,我们告诉女生。他爱带多少男生让他通知吧。”
  我撬起大石头的一角。
  “这可不太像我哥啊,”鼠鼠猫把粗大的绳子放到石头底下嘟囔着,“居然想跟你一块讲故事!这真不大像他。”
  大风灌过来,没来由的,我突然很兴奋。我看见我们蹲在暗红色的酿酒窖里,女生贴一溜墙,男生贴一溜墙,我说完爱情,四眼儿说打仗,四眼儿可能把打仗说得太深,啊哈,你以为我对老托的打仗什么的不会说啊!我就说老托是自己照着写的那个走后面的青年近卫军,说沙皇,说混乱英勇文盲的俄国骑兵爷们儿怎么夺回阵地!今天晚上我要把四眼儿打个大败……隐约,我听到鼠鼠猫在说:
  “我哥四眼儿给你起了个外号。”
  “就他?给我起外号?起了个什么?”
  “借《水浒传》的人物外号,是……”
  “别说!别说!让我猜!嗯,那个强盗窝故事没几个女的啊……”
  “不是女的外号。”
  “那,哪个?”
  “我哥管你叫‘黑旋风’。”
  “呸!”
  我吐出崩到嘴里的碎石碴儿。
  我?!我怎么会是黑旋风!黑旋风李逵,又黑又粗,只知道抡两个大板斧!难道我长成我的肥猪黑排长样儿了?!全是石头,全是雪地,我到哪里照照自己?
  收工了,我慢慢走下山,看着在我前面往下走的四眼儿,大棉裤,大棉袄,大棉手套,呆瓜!狗熊!笨蛋!我当然黑旋风啦!整天干重体力活,猛劲地吃,我怎么能不又黑又粗!臭四眼儿!狗四眼儿!我才不在乎你怎么看我呢!
  可是,我发现,我居然感觉很难过。难过到晚上我没有去酿酒窖。
  去听故事的女生摸黑回来报告说,四眼儿讲的战争远不如我讲的贵族部分好听。他讲了一会儿故事,男生争论起眼下和苏联的战争问题了,女生觉得没意思,撤回来了,还是听我讲故事更有意思。
  好吧,跳过“战争”,继续讲我的“和平”——“不过,还是等同学都到齐吧……”
  因为,我发现身边花边儿的褥子空着。我话刚停,黑灯瞎火的,一个人钻了进来,坏海棠嗓子沙哑地喊:“谁!带着汽油库来啊?!”离开六公主府地盘的坏海棠,凶起来,口气依旧,恶声恶气依然能让我心跳一下
  我拿手电照了一下,进来的正是花边儿。她手中提着个小瓶儿,在炕沿儿坐下来,瓶子就放在我脑袋边,浓重的机油味直扑我鼻子。我用手电照照她,意思是,劳驾,别熏我啊。但见她,拉起褥子,不吱声儿地把自个儿褥子边线拆开,从里面扯出一点棉花,飞快地搓成一条小线儿,放入提来的小瓶里,扑哧,划了根火柴,“煤油灯。”花边儿安静地说。
  豆小火苗在我脸前跳动着
  “打哪儿弄来的煤油?”我问,“跟你哥要的?”
  “机耕队……”
  “嘻嘻,怪不得跟男生说话呢,”坏海棠笑着说,在那边黑影里,口气显得更险恶,“嘻嘻嘻嘻,原来为了好讨煤油啊……”
  “嘻嘻……”鼠鼠猫披着被子,从那边炕上跳下来,跑到这边炕沿,手中举着个白瓷小碗。在我们这边的煤油灯下,一张小鼠脸跟花边儿忽悠悠地笑着,这叫一个会讨好!花边儿不吱声儿,提起有火苗的小瓶,小心倾斜着,给白瓷小碗倒了一点煤油。那边炕上,黑糊糊里,坏海棠刺啦啦地扯褥子棉花。然后,那边炕上也跳起一撮小火苗。
  屋子当间一堆火,两边两朵小火苗,影子越发叠加,我的手势,我的故事,自己说着,看着,觉得越发迷人呢……
  屋子当间的火堆上,坐着脸盆,烧着水,水的倒影反射低矮屋顶的倒影。地上还有好多脸盆,都装满了水,都有倒影。跟我们连一样,这里的同学也没有带水桶来,跟老职工借桶打井水,于是每次打不少,拿脸盆分装着,在炕下排成一长溜。这个连的水比我那个连的水更黄,这里地下水可能更脏,这儿的人显然更被克山病威胁着,看看那些得病的老职工,因为心脏坏死,坐着艰难喘气,不断呕吐,甚至,突然暴毙……在黑暗里,我不由得有一点庆幸,当初我换了连队,主动善对花边儿妈妈的恳求,救了我自已,不过,也许害了花边儿和她哥……脸盆,也是尿盆,冬天半夜去外头上厕所太冷了,太远了,跟我那个连一样,我们把小便尿在脸盘里,早上泼出去,现在,黑夜中,自制的煤油灯下,小便,还是黄水,都不分明,一样的反射着火苗的微光,在我的故事里,一样的梦幻了……
  早上爬起来,女生发现,怎么彼此长得有点像了?都有一对黑糊糊的鼻孔,哦,被我们的“煤油灯”熏的。
  在棉袄腰上系着草绳,我出了宿舍,宿舍外面被冰包围,冰的颜色微黄,是就近泼出的小便。我看到坏海棠正蹲在黄冰旁边手伸在口里,哇……哇……哇……一个劲地往外吐,眼泪汪汪的,明明什么都没吐出来。我问她是怎么了,是馊玉米吃坏了?还是,老天爷,别是得克山病了吧?
  “哇……半夜迷迷糊糊的,想喝水,哇……喝错了盆,我,喝了花边儿的尿……哇……”
  花边儿正好走出宿舍。她走过来了,走过去了,回过头,有点奇怪地看我俩。坏海棠赶紧低下头来。然后,扭过头看着花边儿的背影,“哇……”干呕着,“这辈子看到她都抬不起头来了……哇……”
  啊!我没喝错尿吧?!不,至少,我躲过了在自己连队刨人粪。来整党,虽然冒着心脏坏死的危险,却不用和肚里的蛔虫正面遭遇,还算是我的幸运?

  哎,人这种两脚动物,你不佩服不行,不像其他动物就知道吃和拉,人劳作供养口,要文艺,发明文字,还发明一种死整自己的人造手艺。整党在无穷地进行,党员私生活被翻开。看着个个我们的超人不再像人,在你眼前乱七八糟到比“人”这种高级生物低下了,比牲口难看了,觉得快乐了?
  我的整党任务在加重。因为最勤奋的新党员天津知青上调到团部工作组去了。最干练的退伍副组长也抽去支持其他连的工作组。运动内容和风向在发生变化,我关心的是,赖在这里打石头,还是回连队刨人粪?没得赖了,我的连队叫我回去!整党小组把我的犯困揭发了?我卷着行李,跟我的夜间脱口秀女听众们告别。爬上顺路的捎我回连队的拖拉机,女生们挥着手,高喊着:“再见,再见,黑旋风!”——哦,原来在黑夜中你们是这样听我讲故事啊?
  拖拉机一爬上大路,我看见四眼儿,他独自站在拐角,一动不动,像是在看我,像是在看原野。

  “黑旋风,Black Tomado。”喘口气,告诉斯蒂夫我的旧外号,得译成英文说给他,变了调仍感羞辱!
  想不到斯蒂夫直赞叹:“这外号酷!”
  “酷什么酷?”
  “漫画书的超级女武士。”

6

  漫画超女我觉得彻底败回了连队。
  我这么想着,重新站在指导员面前。当再一次面对我的政工人员,发现我的确有点新手艺了,我会审查性地打量人:这家伙被我们连的群众揭发了什么?
  我等着指导员指责整党小组转过来的我的问题,想不到,指导员告诉我说,让我回来是要我参加“打击经济犯罪分子”的新运动.
  “因为你有参加运动的锻炼,赶快帮着连队配合外面进来的工作组。哦,顺便说,你已经加入共青团了。”
  哦,我有点回过神来,这就是上一轮运动整党小组继续重组的原因。“打击经济犯罪分子”,又一场紧接而来的全国性运动,以整经济问题出手整人。想来也够滑稽,国营农场是国家经济体制,基层耕种的支出与收入,最后全部归总部统筹,财务并不真正自主,无法像华尔街上市公司大作弊,整什么?整小人物,扒拉算盘,卖东西的人,整小数字。沿着北部边疆六个农场换称呼的六个师,从总部到师,到团,到连,全部财会人员都受审查,除了细查账面,还是“坦白交代”同一个手法:人人过关。
  于是我继续坐在桌子后面。这次换上看桌子前面财务人员交代。
  每个人都呼天抢地发誓:绝对没有贪污行为!
  看着人的表情,听人的声音,好像我一点手艺没学会,我怎么仍然相信人说的话?
  但是外面进驻的经济工作小组的人不这么听和看。运动在深入进展,消息不断从上面,从其他连队传来,说团部一位多年的“优秀售货员”坦白交代了,看那女人工作多勤恳,居然贪污上万元!说其他连队的会计一个接一个地坦白贪污问题了!我们这里必须加快!要赶上审贪污的进度!
  “加快进度”。和大田抢种、抢收、打石头、刨粪,和干农活儿一样的术语。好,经济小组集中审讯我们的小卖部主任。
  我们都和这位半老娘儿们很熟。小卖部,连队的唯一商店,大家都从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手中买麻花、罐头、卫生纸。小卖部主任先是嘴硬,然后抹鼻涕嗷嗷哭,坚决不承认任何贪污。清查小组加快进度的方式是,不让她睡觉,轮班连审。于是,我也不能睡觉,从早到晚陪着她,怕她自杀。因为从上面下来的新消息说,师部商店老经理上吊自杀了。经济小组判断,只要再坚持几天,就能把她攻下来,只要她承认有贪污行为就是胜利!
  卫星在上!老天在上!看看这个星球表面这个地方我们忙活的!
  我坐在办公桌后面,继续困得要命。白天加晚上,我困晕了,我知道她玩什么,知道我们玩什么,唉,就算是真贪污怎么啦,她爱贪污,谁爱贪污,都贪污吧,你们的神经能扛我实在受不住了,不仅是困,整人家把我整倒了,我刚倒在炕上,小卖部半老娘儿们承认了!我赶紧又坐回桌子后边,她立刻又翻供了!

7

  而我的新西伯利亚轮回,我最后的季节——时辰,眼看着到了。
  整人家把自己整倒了。跟坏腰林柳枕头对枕头,大白天躺一起了。爸爸来信叫我别乱兴奋,说他在战争中都遇到过的,说淮海大战中,有一天他突然看到自己的警卫员被战士五花大绑押着走,大吃一惊,警卫员说偷了战犯的金牙。爸大吼,你时刻跟在我身后,胡扯什么!但是,眼看一个连长也被绑着,指控经济犯罪,就在这时,敌人来了,连长带头冲锋,牺牲了……唉,爸,你老掉牙的故事想跟我说什么?我这儿的故事是犯困!跟枕头旁边的林柳也没办法说,她就知道躲在五线谱里,躲一会儿算一会儿。我又能看到她哥来信的背面了。怎么看不出所以然呢?
  “嘿,起来,起来,”墩儿饽饽拍着我,“别躺着干发愣,领你去看个奇怪的玩意儿。”
  跟着墩儿饽饽,往厕所走,墩儿饽饽替了我的活儿,刨大粪。男女生厕所后面是统一深粪坑,天气变暖,大便自动倾斜到这儿,哎,设计得这叫“科学”。眼看着,我俩走到了男生厕所的后面,“看……”墩儿饽饽指着粪坑底下,“你看……”
  “看什么啊?超恶心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看嘛……”
  墩儿饽饽表情挺离奇,我只好探头。在她的指点下,我看见,粪坑下面有乳白色的塑料套。
  “好怪的大手指,是吧?”墩儿饽饽声音神秘,“刨粪的时候我看到好几次了,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传说,厕所底下会伸出手指头,拿着红色儿的或者蓝色儿的手纸,手指头还说话,‘擦不擦?擦红的今天死,擦蓝的明天死。’……”墩儿饽饽瓮声瓮气地学着,我的耳边被一小股暖暖的哈气吹得痒痒的,毒药糖果,洪水胡同,骷髅城墙,送断孩子归路的七彩飞虹,拍花子的传说,遥远,依稀,小时候在西伯利亚荒原上游荡。“……拍花子的大魔掌,大手指头,呵呵,真爬到这儿来了……”
  “什么拍花子的手指头!哼,那是避孕套……”前面在上厕所的女生不屑的声音传来,带哈尔滨口音。
  我俩顿时蒙住了。
  “避孕套啊……”墩儿饽饽不由惊险地小声重复。
  “呵呵,没听到叫床?”温州女生口音。
  “叫……什么?”墩儿饽饽看看我。
  我看看墩儿饽饽。
  我俩都不知道这词什么意思。
  我俩闷着声,溜回宿舍,一起缩到炕上,互相看看。我看到仍然躺着的林柳,趴过来小声问:“喂,音乐家,叫床,什么意思啊?”
  “叫……”林柳放下乐谱,“叫……什么?”
  墩儿饽饽也爬过来了,探着脖子听,我只好跟墩儿饽饽摇头全知的林柳,也有不知道的啊……不过,对面炕传出一片回答声:“呵呵呵”,什么时候女同学收工了,曾经小街的小猪头、小绒花、小裁缝铺家女同学嘀咕笑着小声说:“呵呵,她们家的床都不是一屋的,呵呵呵呵呵……”
  全然不得要领。睡通炕显然也不是什么都好问。我只好转头看窗外。
  土坯房前竖着木桩,拉着麻绳,女生握一只破袜子走过麻绳,擦掉荒原吹来的土,将洗好的衣裤晾起来。长长的晒衣服绳上,一副副小竹夹子,拉住白色胸罩,花色裤衩,万国旗一样,集体飘扬荒野。
  上海女生在嚷嚷丢了裤衩。“不要脸!”墩儿饽饽站在炕上朝外喊一句,赶紧缩下来。甜年糕墩儿饽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爽,心直,口更快,她代表北京女生的心思。我们都觉得上海女生把月经带晾到光天化日之下实在太过分了。
  “侬才不要脸!”上海女生细巧的声音在窗外反击。
  温州女生和哈尔滨女生在走廊上吵,指控对方偷裤衩。哎呀呀,“都够不要脸的!”我们屋子不出头地集体嚷嚷着对外攻击,虽然我们也丢裤衩,但北京女生,生在天子脚下,有王族感,知道如何保持尊严。懂得了怪手指头是避孕套,却仍不懂“叫床”意思的墩儿饽饽,对裤衩战争的抵抗声最为强大。
  女生丢内裤,成了一个事。早上政治学习时候,大家先讨论交代了又反悔的小卖部主任,同学和女老职工一起找后账,说她哪一次少给自己一块糖,一滴豆油,然后,划玻璃排长提到裤衩。
  “有些人就是流氓本性!”老饲养员老王头闷声说。
  老职工都不做声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然后互相看看。我看看老职工,追不上目光的焦点究竟在射向谁。划玻璃排长在警告大风和火,提醒大家注意听锣声。
  新西伯利亚的危险春天在到来。

  你几乎分不清,这里是绿色先到,还是春风先到。北大荒的春风是扫荡原野的狂潮,当烟囱里冒出的烟变成四面急促旋转的,连队食堂和老职工家全都停止做饭。从烟囱飘出的一颗火星可能形成燎原大火。无名火星,在风中高高飞舞,可能在很远的地方落下,在荒原上燃起火海。就算荒火离我们遥远,但是,老职工都脸色严肃地说,荒火推进的速度远比海潮更快!
  初春时候,同学和老职工一样干着活儿,盖房子的在和泥,在一锹锹送泥,在砌土坯,我在大田,跟在撒种机后面,走着补种子。
  救火锣声响起来了!立刻都放下活,扛着铁锹,提着砍刀,在荒原上朝冒烟的方向跑。
  冰在融,雪在化,复生的野草形成的一个个塔头显露出来,冰雪融化成水,清澈极了,在塔头之间哗哗急流。很难在水沟中走,我在一座座塔头上跳跃前进,跳着塔头,看着脚下的流水,无数股小小流水,蜿蜒,融合,汇入大江吗?“把衣服打湿!”小丈夫喊着,并正在做着,我虽然不明白,学着他的样儿脱下棉衣放在水里浸湿,把沉甸甸的湿衣服系在腰上。
  林柳和墩儿饽饽都蹲下来泡棉袄,墩儿饽饽的“怀表”从脖子里探出来。那是离开北京,火车开动之前,她爸摘下手上的表给了她。瑞士表,指针边带日历小方格,墩儿饽饽舍不得戴着干活儿,也舍不得锁在箱子里,用个麻绳拴了挂在脖子上。晚上睡觉的时候,她胸前嗒嗒嗒地响。她每天都给表上几次弦,腰上系好湿棉袄,塞进“怀表”之前她又上上弦。
  大规模的火还在远处,炎热的气浪已经迎面扑上来。酱紫脸连长停步,抓起一把碎草末,扬起手一撒,看着风势走向喊:“在背风方向打防火道!两米宽!”
  我看到小卖部的半老娘儿们,跟审她的人在一起,小卖部半老娘儿们腰上绑着潮棉袄,正把一个个小盒子扔给大家伙。我双手接住,一盒火柴?!
  我们砍草,砍树,刨出一片光土地带,风向,突然转了!所有人赶紧停手,火也转向了,在朝我们扑过来。前一个瞬间,我在野草塔头上跳着逃跑,下一个瞬间,一脚失落,我趺入水中,左脚腕剧痛。火扑过来了,扑近着,林柳伸手拉我,我站起来了,又跌下去了,脚腕像断了似的!火在盖过来,我在塔头之间翻滚着逃脱着。
  瘸着脚,和别人一样疯狂地砍草和树,在飞快砍出着一条长长的光土地带,虽然,风把火朝另一个方向推着,是顺着风干你却能感觉什么叫“火”——高温融化着脸的表皮。风向,突然又变了!眼看着,几点小火星,跳着,飞着,越过打好的防火道,立刻在这一边成就着火海,火,吐着无数火舌,朝我们直扑过来!火,飞速吞吃一切的艳丽液体,高高的浪头。
  “撤!”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逃跑着,林柳拉上我跑,但是我脚腕疼得一步都挪不成了,林柳蹲下来,背上我,但是她站不起来。眼看着,火过来了,我们听到划玻璃排长在尖锐大叫:“棉袄!棉袄!”缠在腰上的湿棉袄原来是这意思!解下棉袄抽火!抽打出一个瞬间缝隙!林柳抱起我,跳到火的那一边,划玻璃排长接过我,把我背起来。她,我,林柳,所有人呆立住了。火!不!风!!又转向了!!在火海的中心,站着三个惊恐尖叫的女生!
  一个是墩儿饽饽,一个是上海女生,还有一个温州女生,三个女生被火海围起来了,在火海中到处乱突。一个老职工大吼:“站在原地不要动!”老职工都吼起来,“火柴!火柴!在脚边点火!”.“烧干净脚边的草木!”“她们有火柴吗?有吗?”
  透过明亮的火焰山,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三副苗条的身影在火中晃动着。风又转向了,我们全体向火猛扑,我们抡着手中棉袄,棉袄早就烧干了,烧焦了,成碎片了,我们扑着,隐约看着在火中晃动的女生,她们手中抡着的棉袄被大火撕成着碎片,我们扑着,隐约地看着,女生脱下毛衣扑打着,脱下棉裤扑打着,我们疯狂地扑打,仍然被隔绝在遥远的火浪这边……
  风停了。火弱了。火渐渐地到处熄灭着。越过灰烬。灰烬。灰烬。
  昨天还为裤衩吵嘴的三城女生,互相抱着,烧焦了,团在一起……
  烧焦的尸体和衣服碎片中,有一小块东西,几乎不可思议,精密的小机械轮,互相咬着,嗒嗒嗒走着,是墩儿饽饽戴在胸前的手表,表面的玻璃烧化了,凝了,缩成一滴凝固的泪。

  我写不下去。眼泪滚滚,呆对电脑屏幕。在Google Earth上看看那片黑土地?
  我看到,卫星送回来的那片大地,移动着,我看到我去整党的连,我看到我下车的煤城和公路,但是,我的连呢?移动,我移动鼠标,怎么,这个最老的农工连,已经消失在都市和农田之间了?!
  好像,有过的生命,还在眼前那片大地的表面。但是,不这么写着,没有任何的痕迹。

  扑灭野火的那一天,谁也没有注意,泥巴墙的连部门口停下一辆吉普车。晚上,吉普车灯亮起来,车轰轰发动,稀烂衣服浸满野火硝烟的小丈夫被带走了。车灯在荒原上微弱地一扫,很快地,连灯带车,隐入灰暗的唯一的国家公路。很快地,公路又隐蔽在荒原大暗之中。荒原的风传递耳语,那个女作家罪名突长,小丈夫也因此被送回京城,进了城中城——关押政治重犯的监狱——秦城。
  林柳也被送走了。先被送到师部医院,然后被送回来。靠拐杖勉强行走,然后,她也回北京了。在卡车中间躺着,女生四面坐着帮她遮风,连队让我送她到哈尔滨,因为得在那里转火车。
  突然看出,来的时候超级苍白的艺术女生,回去时黑瘦憔悴,不过,这位返城准瘫痪,在女生眼里,是天底下最幸运的。
  剩下我一个人回来。没了墩儿饽饽,没了林柳,也失去她哥信件的背面。而我的身边睡下另一个女子。

  真正的新西伯利亚春天到来了。绿,从地到天起来了,在原野上,在公路边白杨树梢上。风变得温和了,将茂盛野草浓郁的浆汁气味,连绵不断地送到大田里一条一条人工开出的长垄中间,送到一棵一棵幼小绿苗上。绿的气味携带着醉人的意思。
  扛着锄头,跟着老职工,跟着同学少年,我在公路上走向大田。路过畜牧队饲养地的时候,看到绿草地上竖着两根木桩,一匹马正夹在两个木桩之间。那匹俊美的浅棕色大公马,从来不干活,供在牲口棚里的,现在放出来了,它正在夹在木桩之间的那匹马身边通着,闻着。我走过去,听到在后面走的上海女生叫起来:“不好了啊!不好了啊!”
  我回头看那女生,她惊慌地手指向草地:“马!马!怎么办?救救它啊!”
  啊!那个巨大的公马,居然高高掀起身子,骑到夹在两个木桩中间的马背上去了!少年全都站下来,惊慌嚷嚷着“救马”!老职工全都哈哈大笑,继续往前,走入大田。
  我吃惊地看,那匹浅棕色大公马后腿之间露出一根黑棍子似的玩意儿,足有一尺多长!从没见过它有这么大的玩意儿。我看到饲养员钻进马下面去了,手里拿着大瓶子,过了一会儿,他拿着瓶子钻出来,瓶子里是满满的牛奶一样的白色东西。
  摇晃着瓶子,他冲我们这些发呆少年笑着喊:“想喝吗?”
  这人叫大齐,是北京老乡,因为流氓罪判刑后送这里,当饲养员,一直住牲口圈的值更小屋。同学鼻涕虫悄悄说,听说大齐对女人很有一手,不少老职工娘儿们上过牲口圈的炕。大齐头发微卷,野而乐,不大像北京人。看着大齐,我似乎才发现,我们北京人似乎比别的地方的人都板正,可能是DNA作怪,北京人在天子脚下过得太久了。
  “嘿!你别瞎作践孩子啦!”公路上一个黑油油长辫女子回嘴。
  这女子,“老职工”王梅,是国民党战俘和关内逃荒过来的女人生在本地的。王梅十五岁就下大田,干了这么多年地里活儿,依然娇嫩脸蛋儿,干大田活儿像是干精致手工活儿,戴着罩袖,还戴着四面遮下来的防蚊纱帽。她还没有结婚,是女老职工们背后指点的“老姑娘”。为什么事,她跟家里闹翻了,搬进我们宿舍来了。林柳回了家,她睡在我身边。
  大齐的脸上改了微笑。在灿烂的阳光下,那副微笑和头发的小卷,勾出诡秘。她,艳艳回笑,扭着挑逗的腰走了。
  绿更浓了。浓到发黏。金色的、蓝色的野花开在浓绿大地上。浓绿揉着花粉,空气中有一种闷闷的味道。两人一组,一个用长把锄锄野草,一个点种空窝,下蔬菜籽。收工的时候看我们的马群,阳光下,马背闪着细膩光泽。“看啊!”上海女生又嚷嚷起来,“看马尾巴被绑起来了!”
  真的,在公路那边,一匹白底褐斑点的马,尾巴被高高绑起来,我听见大笑声,笑的还是老职工。女人笑弯了腰,男人稳稳地笑。所有同学,男生,女生,都呆呆地看绑起的马尾巴,神气活像是小时候在动物园看从非洲来的大象。我们在田野边上生物课,那是给马做人工授精。
  路过饲养棚,王梅带着我,扛着长把锄走过去。卷毛大齐正在仔细地看马。
  “你究竟看什么啊?”我问。
  “傻丫头!”王梅用锄头捅我一下。
  大齐在看另一匹马了,“我看母马到没到排卵期。”
  “排卵期?”我问话出口才意识到王梅为什么捅我,真是好傻!
  “现在是母马发情期,但是马的排卵期很短,只有两三天,种马的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只有十几个小时的机会,必须看这个母马是不是在排卵期,看它的皮肤有没有一点点变色,阴部有没有点湿润的光泽……”
  大齐说得这么专业,枯燥得像生理教员的讲解,但他的手温和地捋着母马肚子边的毛。看这只粗糙的手,看他一脑袋自来卷的头发,像所有看他的时候一样,我徘徊在同一类无解的问题:假如文化大革命早一点到,也许他会在红卫兵总部挨毒打?但是因为公检法制度垮了,他不会被判刑并被送到这么远的地方度过这些年?
  开饭钟声响起,我转身要走,看到王梅呆呆地看他。大齐手摸着马,眼睛看着王梅。两人呆痴痴地互相看着。阳光下肆无忌惮地。直到饲养员老王头吆喝起来:
  “那是干什么啊!”
  “你看干什么啦?!”王梅伶俐地回嘴。
  饲养员老王头是王梅的爸。战犯饲养员老王头绝对不让女儿跟一个流氓刑事犯好。
  王梅究竟什么时候回来睡觉的,我不知道。因为下大田回来路上同学问我,王梅是不是天快亮才摸回来?我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下大田太累了,我睡得死沉。她老爸在这里,她回家去了吧?
  但是,踏着露水出工的时候,听到老王头冲着牲口棚骂:“流氓犯!我砸死你!”同学小声传说,老王头在大家每天政治学习的炕上抓住女儿王梅跟卷毛大齐干那事。
  我偷偷看大齐。我们都在偷偷看他。他不跟同学开玩笑了。他死不做声了。这很可以理解。再有些日子他的刑期就满了。他会怎么样?前国民党战俘老王头看不上他,而他,只要刑满了,就成自由人了。对这个风流成性的男人来说,王梅又算什么?他回北京探老妈,可能永远不见啦。
  王梅也闷不做声。上工。下工。和我们一样。到食堂打饭吃,然后倒头蒙着被子睡。被子直动换。我摸摸微微抽动的被子,猜她在哭。
  她蒙在被子里睡了,我却睡不着。女生继续丢裤衩,胸罩,乱叫一片。连队安排男生为女生值夜班看守裤衩。我看到窗外偶然的手电光,似乎能听着脚步声。这种被男生保护的感觉有点怪怪的。觉得安全,也让你莫名其妙感觉兴奋。
  我听到很轻的声音。声音卷到这个门口停下来。卷开了我们的门,像一阵风卷了过来,卷到我的炕边,卷到我的枕边,我能感觉到一团凉气,但是比凉气有分量,分明是一个沾着半夜霜露的实在躯体。这躯体贴着我的被子,掀开我旁边的被子。一个人轻轻钻进王梅的被子!
  借着窗外手电光一闪,我在枕上看见微卷的头发!我身边有声音,好像不是人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压得极紧极低的闷住的嘶喊……
  裹紧自己的被子,我在黑暗中闭上眼,好像能让黑色更纯然。
  清晨我醒来,侧过脸看王梅。她在我旁边熟睡着,平稳均匀地呼吸着。我不知道半夜的一切是做梦,还是眼前在做梦。
  我们仍旧下地。王梅一人在前面灵巧地锄着。苗一天天长得好快啊,风吹来,我听到她哼着歌。
  老王头跟着送饭车到地里来。老职工娘儿们都跟他嚷嚷:“庄稼还不够高,有什么动静,你在牲口圈都看得见!”
  “哪里都不成!”
  老王头跟车走了。王梅离开田垄,说去喝水,她扛起锄头走了。锄头是要扛走的,不然喝口水回来了,在大田里找放下的锄,真是大海里捞针。老职工娘儿们跟她大开野玩笑,她回头应着,笑着,走上公路沿儿。就在这时,一辆卡车迎面飞来了,我们全都眼睁睁看着,叫都来不及叫,卡车来不及刹,只见长把锄头飞出去,王梅倒下了,在公路上消失了。
  我们都扔下锄头飞跑着大叫着:“王梅!”“王梅!”
  我最先跑到,看到她倒在卡车后面一侧,趴着不动。人完整,好像没流血。大家都跑上来。司机跳下驾驶室,慌张跑过来。一起把王梅翻过来,我看到她的双腿没有跟着翻过来。一条腿从小腿裤管那里不翻动,另一只脚踝的地方,露着骨头生碴,里面露出一条条断开的白色的筋。好像过了好久好久,鲜红的血才涌了出来。

  王梅去了医院。回来时少了一条腿。她继续住在我的旁边。大齐刑满了,仍然在喂马。天天收工后过来看她。我们看着他进来,看着他搂着她,在我们的通铺上,蒙在一条被子下。我们全都静静地回过脸去。
  我听到长长的号叫声,好像半夜身边发出的那种闷住的非人号叫的非人释放。这是白天,我仍然扭着头,仍然闭上眼睛,这就是叫床?……音乐女生林柳,也许,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点什么……我走到窗前,脖子后面好像飘着热乎乎的气息,墩儿饽饽在脖子后边?手表在她胸前嗒嗒嗒响着,小甜心,好同学,你永远不知道永远听不到……在非常叫声中,只剩我低头抹泪……
  一夜。一夜。一天。一天。王梅爸老王头在牲口圈独自抹着老泪。
  有一天,大齐在从前林柳的准男人开了然后扔下的地基上,默默地砌砖。老王头来了,默默给他递砖。然后我们都帮忙。
  一天晚上,王梅拄着拐和大齐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我们全在。王梅喝得满脸通红。前流氓大齐,前解放军看守酱紫脸连长,前国民党战犯老王头,干杯又干杯。在牲口圈旁边的炕上一直做着刑满释放回家回北京梦的野汉子,永远在这里落脚了。划玻璃排长喝高了,大笑声绕梁,这个真正的老姑娘没人想要,她突然放声长哭,声音吓人的动肠。
  女生通炕上我的身边又空了。我一辈子锄地?

  电脑屏幕出现的我的少年农工日子,好像就是永无止境地在大田里锄地。手上一根长把锄,脚下一条长垄,看不见头,一直长到和天相接。
  从黎明前露水时分锄到太阳落,长垄仍在太阳那边。每天收工都锄到一条垄的半截,每天到地里,从任何一条垄半截插入,在荒草中继续向前锄,看不变的天和地,似乎会忘记日子的流失。天亮前的寒气让你打着哆嗦,一半意识偷人梦境,一片清醒的孤独团在昏昏的青春躯体中。
  在荒野上锄着,走着,渐渐热起来,跟随升高的太阳,感到燥热与干渴。长把锄头下冒着一股股土烟,看前,看后,人,稀稀拉拉,在飘着一股股干土的大地上,像荒凉小苗一样撒开着距离。
  什么时候,你失去两边垄上锄地的同伴,剩了一人,在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和着刮干土的声音,独自向一个方向移动。
  我一顿能吃下十个包子。“很快要赶上划玻璃排长的身材了!”我想。用不着镜子,我能在同屋女生身上照见自己的模样。下了工我们在屋中洗澡。从荒原井边提来水,水倒在脸盆里,挤在两铺中间地上洗全身。不能同时洗,地方太窄了,站不下这么多浴女。最有风度的女生先不洗,帮着把漂满肥皂泡的水盆端出去,泼到荒野上。光身子女生们等回来空盆,再倒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擦全身。是要非常小心的,谁要是把盆中水溅到地上,大家立刻尖声叫唤。屋里屋外虽然一样是土地,你总不能让自己跟猪似的住烂泥里啊。就是高度小心着,地上一处处小坑里还是汪着注洼泥水。
  裸露的拥挤的女生身体。黢黑脖子,黝黑脸,黝黑的手并手腕,黝黑的脚到脚腕。所有被衣服遮蔽的身体部分是渐变到突然的白色。是白色的。相比黝黑部分是不可置信的白。胸罩和短裤的地方,让乳房,屁股,独独勾画出来,结实地颤抖着,是劳工女郎的。好像看着裸露的身体才格外看到炕上面铁丝搭着的外衣外裤。褪色如此厉害,无边的日光,还有雨水,原来这么凶猛,剥夺所有的人工颜色,钻入遮挡的外套,在少女身体上雕刻深深的痕迹。没有头没有手脚的白色身体,拥挤地晃着,在光线惨淡的窗中集体裸露,窗上没窗帘,挂窗帘干什么,谁看荒原少女裸体。
  夜晚,熄了灯,坐在半片窄褥子中间,各屋各地女生抱着枕头当桌,点起小蜡烛,给遥远的家人写信。我给在山西干校的妈妈写,给在北京的爸爸写,给爸爸写信说“运动”。我给回了北京的林柳写接替她的王梅的故事,甚至我给她那位哥哥,给他写信。
  你——
  写下这个字,凝视着,一个现实中的神话人物,一个纸面的单相思。
  ——你

  所有的信,靠着窗前唯一的国家公路运去运来。解放牌,唯一牌子的大卡车,呼啸着来去,拖拉机隆隆响着来去,路边高高的白杨树遮蔽,勾动,延伸着天际的视线。
  在大田里干着活,擦汗的时候看信是不是来了。要想从地平线上猜出各种车很有一点困难。马车,拖拉机,卡车,都是小黑点。不管运的是肥料,铁零件,还是给我们运包子来了,都是一样的移动的小山。哦,拖拉机会突然冒出一团轻淡的黑烟,马车会偶然扬起鞭子,飘起一根细线。而那位给我们带信来的人啊,多老远都不会认错的。
  那一位孤独的骑马人。
  我们的信,从师部分到团部,再分到营部,在营部下面,我这样的生产基地,在茫茫原野上撒着八处。这位送信的人,总是先向东骑马走四天,再向西骑马走四天,一次一次把信分送给同学们。他应该把信送到连队文书手里,文书把信分插在土墙上布袋里,一个排一个布袋。而我们总想抢在文书的前面拿到信!
  看到孤独的骑马人,同学都扔下手中的活儿,奔着,跑着,跳上公路,突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人骤然在路中间,在紧急刹住的卡车鼻子前!司机伸头大骂着,而那位骑马帅哥啊,在前面悠悠地慢跑着。
  我们追着他的马跑,风情万种地逗弄他,千万别说信被什么人截去了,那我们立刻无情地四散,跃向干活儿的田野,寻找信件新流向。
  在大田里,我曾经替林柳翘望过她的信,有他的来信吗?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替她期待她哥的信。她走了,莫名的期待在大田延长,无边,没有任何的痕迹。
  裤衩问题弄清楚了。偷的人是跟大齐一起住牲口圈的国民党老兵。同学一脸神秘偷偷告诉我说,鼻涕虫看到过那孤老头和羊“干那事”!不过,女同学指点我,“看!看!”露天厕所后面,奇怪的手指—避孕套,多起来了。
  我吃惊地看着下面,听同学说:“比咱们大一点的男生和女生睡一起,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
  我给爸爸写信的时候不敢说老头和羊,不敢说我身边有“叫床”,不敢问爸爸那是什么意思,不敢说有男生女生一起睡,但是,我提到了避孕套。
  鼠鼠猫的信件告诉我,六公主府旧日三女皇之一,曾经跟我们一起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跳舞的妹妹,从农场的武装连走人了,当兵去了!她两个插队的姐姐,那两位旧女皇,也从山西内蒙古走了,都当兵去了!三姐妹就在管我们农场的北方军区当兵。我把这消息写信告诉了烂鸭梨,我们的女大官,因为我们那个杰出的宣传队,她从北京中学直接选拔到农场师部,学发电报,干机要工作,我们卖力的表演成了她干好活儿的台阶啊。不过,我对她的反感早就烟消云散。而她,把我告诉她的,告诉了六公主府其他孩子。我们这些分散在大田里的军队少年心里最明白,三姐妹的秘密行动,说明她们爸爸在这个大军区有着大后门。我给爸爸写信时说到这件事。爸爸一字不答。
  我知道我在暗示爸爸,我想当兵。我想离开这个地方。但是,想当兵,远比小时候跟爸爸要手风琴,要贵重的玩具更难。这意味着爸爸得走后门。而这可能让爸爸冒丢职的风险。唉……

  这天我正在锄地,听到划玻璃排长大叫我,跑出大田,排长说,连长叫我立刻去。
  酱紫脸连长坐在连部,上下打量我半天说:
  “想不到你啊。”
  我摸不着头脑。难道我有贪污问题?我肯定没有和男生睡觉。
  “你的调令来了,从兵团总部直接下来,你可以回家了。”
  连长温和地说。
  突然之间,我,离开农场了?!
  没有长途电话,没有地方问。只有爸爸的电报,两个字:
  “回来。”

  本文选自《我·BOOK 1》,张辛欣/著,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


我·BOOK 1
张辛欣 著
识码购买

相关推文 点击打开

〇 张辛欣:新西伯利亚人.上篇

〇 张辛欣:离医生近了,就离契诃夫不远

〇 张辛欣:坦白

〇 余英时回忆录:我在哈佛读博士

〇 王铁汉:一个女大学生的遭遇

〇 金岱:父亲身上的文化铭刻

〇 从维熙:1969年的马车悲情

〇 王维:坐牢的日子

〇 陈苑苑:芭蕾,我的如花美眷

〇 刘海燕:1971年的一封家信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或微信
SRHistory

识码关注本号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最新阅读排行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