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维熙:1969年的马车悲情
┃Personal History
1969年的马车悲情
与吕荧的一面缘
© 从维熙/文
一匹身上长满了紫红色斑点的桃花驾辕的大马,让我结识了中国文史中的一段灰暗往事——那是在一片大芦花荡中,演绎出的一幕绝世悲情。
当时,我在一个名叫西荒地的劳改农场服劳役。这里所以被命名为西荒地,实因它有着远古的荒凉。极目眺望,东西南北中都是芦苇塘。尽管芦苇与芦苇姓氏相同,但是靠近农场西部边缘地带(劳改人员称之为“西方天堂”——那儿是囚徒的埋葬地),芦苇长得格外粗壮结实,有铁杆芦苇的美称。但是在这块土地上的囚号,却与芦苇的长势完全相反,长着铁杆芦苇的地方,是老弱病残囚徒生活的驿站——它叫585。其内在含意是,始自1958年5月,才在芦花荡中营造了这块圣土。
回想起这段往事,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使然,不然在今天的文学记载中,就少了吕荧西归前的这幅逼真的画像。我之所以将其视为天意使然,因为我见到僵死前的吕荧,实出偶然。那是在1969年2月的一天,我刚刚抄起铁镐,要跟随出工队伍去刨开冻土,挖一条引水沟渠;绰号“罗锅”的驼背队长,突然对我道:“你今天别去打冻挖沟了,场部的马棚塌了,你去586拉一车铁杆芦苇来,用它封上马棚的上顶。”他不知道我赶过马车,我当然没有必要自报那段“光荣历史”,于是他特意叫了一个绰号“大张”的同号,与我一起去完成这份差事。我欣然从命,这不仅因为跟车装运芦苇的活儿,比打冻土轻松;更大的引力在于,那儿是囚号的西方极乐世界,我想借这次西行之机,去看看那芦苇塘里埋葬死者的“586天堂”。
记得,那天是个响晴的天,但是从渤海湾刮过来的冷风,
吹在脸上仍如刀削一般。大张原来是个刑事犯,是因为哥们义气折进来的,人长得魁梧挺拔,是我们劳改队里的头号劳动能手,我初来到这片芦花荡为囚时,曾看过一场别开生面的“甩方比赛”(即开挖深沟的劳动中,看谁把铁锹挖下来的泥条甩得最响最远),结果是大张力拔头筹。此时此刻,我和他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他摇鞭子我跟车,一路上谈天说地,也算是劳改队中难得的一乐。我告诉他,我曾在北京街头赶过马车,并讲了那几次马车惊魂的经历。他有点不信,笑眯眯地问我:“你是文人出身,不是在编小说吧?”
我说:“文人细胞,早就死了。现在我在劳动上虽然不能与你攀比,可也算是出师了。”
他没有反驳我的话,却把手中的那杆皮鞭递到我的手里:“伙计,我不相信你赶过马车,你给我甩个响鞭听听——”
我接过大皮鞭子,猛地挥动了一下胳膊,让皮鞭在天空绕了个S型,接着“叭”地一声又焦又脆的声响,如同鞭炮在上空爆炸一般。待我把鞭子交回给他的时候,他久久地看着我,像打量一个陌生的人似的,最后冒出来一句话:“我说秀才,我真不知你还有这个道行呢!”
我说:“感谢1957年反右,不然我今天让你给叫板叫住了。”
“这叫真人不露相。”他说,“我打心眼里佩服你们文化人。”
也许是因为谈起文化人之故,他说他是老号,知道585老残队里,关押着不少生活不能自理的文化人。凡是难以医治的重病号,或者要上西天正路的,各劳改点都送往那里。那里离天堂586最近,为的是埋起来方便。其实,他说的这些情况,我都清楚,几年前我在的那个劳改点,与585为邻,我曾去过那个阴阳界的交叉路口,那些等待一纸死亡通知书的老号,比正常的劳改号要可怜多了,由于他们自知末日即将来临,疯癫苶傻的悲凉百像,令人目不忍睹。因而当他说起这些情况时,我打断了他的话说:“咱俩说点别的,我不愿意听老残队的事儿。”
他说:“我们的马车要经过那儿,我还以为你有啥老相识,可以去看上一眼呢!”
“别说没有,有也不去。我怕去那个地方。”我告诉他我熟悉那个地方。
他说马车干脆拐个小弯,绕过那个地方算了。但是那天如同碰到了“鬼打墙”似的,我到底还是进了585一趟。真是应了“人算不如天算”这句古话,当我们的马车停到苇垛前,开始往车上装芦苇的时候,一个面黄肌瘦、身着褴褛棉衣的囚号,拉着一辆小平车,也来这儿拉芦苇。他还没往车上装几捆芦苇,便趴在芦苇堆上喘气了。不用问,也知道这是来自老残队的人,大张热心肠子,让我过去看个究竟,顺便帮人家一把——这一看,就决定了我与吕荧最后的一面之缘。
老残队来拉芦苇的人,是个并不老的病号,他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名叫姜葆琛。如果昏厥醒来之后,仅仅告诉我这一些,我也许不会为之动情,因为在劳改队碰到的凄楚之事太多了,人类共同具有的那颗同情心,在大墙之内已然磨起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偏偏这位老兄认出了我曾是个青年文人,并道出了我的字号,并告知我他是我的右派同类。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悲悯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不仅我动了真情,就连并非右派的大张,立刻让我帮他把芦苇装好,并护送他一程。
在奔往585驿站的路上,我替他拉着苇子车,他在旁边帮我拉旁套。在边走边聊中,我得知他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学生,在即将毕业那年被划为右派。比我幸运的是,他在社会上多混了几年,到了文革年代才进了大墙。因为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进了囚瓮就到585老残队来了。可能是比我晚折进来几年之故吧,他的谈吐中还残留着知识分子的文雅,因而听他说话,激活了我心灵里残存的一点温馨。因而,当我把苇车拉到585墙外时,我动情地握握他的手,祝愿他保重身体时,他并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是两眼凝神地望着我说:“进来坐一会行吗?老残队都是快升天的人了,监规条例没那么严格。”
我说:“不行,你没看见马车还在等我去装芦苇吗?”
他还是没有松开我的手,对我低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为啥去拉芦苇吗,为给吕荧取暖。他快死了!”
“吕荧……”我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不禁心跳加快,“你是说美学家吕荧,也关在这儿?”
“是他。该怎么对你说呢,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有骨气的文化人,在中国没有几个。你曾是个文人,愿不愿意去看上当年的同类一眼?”他眼巴巴地望着我,看我面露为难之色,便又对我解疑地说,“我与他算是忘年之交了,可是我这病弱身子,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指走出牢笼),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总该在历史上留个记号吧,你说对吗?”
我全然听懂姜葆琛的话了,当然更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一时之间,我定在那儿了:大张不会因为我迟迟不归而埋怨我,他一个人装一车芦苇,像玩一样轻松;问题在于我有没有这个勇气,迈出这一步。此时正是文革“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关在大墙里的各种类型的囚号,虽然被视为只会出气的“死老虎、死耗子”,不再是阶级斗争的焦点和文革打靶的靶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道理,已然成为一切患难知识分子的生活坐标,我有必要去无事生非吗!但文人的良知本能,却对我发出另一种声音:中国有几个吕荧?据当时见诸报刊的报导,1955年中国文联召开批判胡风大会时,在新闻总署大礼堂参加的文化人有700人之多,众口一声,都给胡风定性为反革命。其中惟一一个敢于直面真理、给胡风辩护的人就是吕荧。我该怎么办呢,折身回来?还是见上这位汉子一面?
姜葆琛见我犹豫不决,松开我的手掌说:“算了,你要是有顾虑,就再见吧!”
我说:“当然有顾虑,但是我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缘分。我要是碰不到你,我还不知道吕荧关在这儿呢!”
姜高兴地抄起车把:“你跟着我,只管往前走!”
“那不行。还是我替你拉着车吧。万一有人过问,我们也有个说词。”说着,我从他手里,重新接过小车车把。
就这样,我拿出“跳河一闭眼”的勇气,拉着小平车,闯进了残破的土墙围着的院落,终于走进了我最忌讳来的585老残队。之所以如此,目的十分单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老残队的人,说完就完;如果错过这个时机,也许会留下终身遗憾。此时已接近中午,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之上,如果两眼只往上看,这儿的太阳与北京上空的一样;但当我用眼环视四周时,心里立刻塞满了悲凉:那些蓬头垢面的老号,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风的墙根,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身上围着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尽管这镜头对我来说,并不十分陌生,但还是让我心颤——因为这儿的皇历,似乎一成未变;几年前什么模样,几年后依然如故。这个劳改部族中的最为卑贱的群体,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无力挣扎,他们没有别的期待,只待上帝的那一声召唤。
这些老残人员,已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因而我拉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竟然没有一个人打量上我一眼。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车拐过了一排红砖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处,小车停了下来。姜葆琛用手挑开了一块破布(当门帘用以挡风),一股酸臭之气立刻扑鼻而来,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两口空气,才跟随着姜葆琛走进这间监室。由于房内光线太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姜为我拉着了电灯,并用手指指向土坑上躺着的人:“这就是吕荧。”
至今,那幅画面还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吕荧下半身包着一条破被,因而我没能看见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破被之外的脸庞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该怎么比喻才贴切呢——他的脸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干姜。仅仅这一眼,就让我心灵战栗了——历史真是无情,当年风度飘逸的文场才子,在历史的大蒸锅里,居然变成了一具活着的骷髅。如果换个场合,这巨大的精神冲击波,一定会使我眼圈红胀、继而泪水夺眶而出;但在这间昏暗的房子里,我没有流泪,也没有任何一声感叹和唏嘘——这不是由于我没了人类共有的同情之心,而是眼泪早已被生活耗干了。姜葆琛显得比我还要冷静,他指指土坑下部黑黑的灶膛,告诉我他所以去拉苇子,就是为吕荧烧炕取暖用的。这儿的人,烧炕要靠自己,吕荧无力自理生活,姜葆琛就充当了火头军的角色。姜说:“我还要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远拿不净。有时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里去晾晒,哪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二十度都冻不死它。”
我久久凝视着吕荧的脸,我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哪怕看上一眼,对我也是个安慰。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我和姜的谈话。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俄罗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那是他在等待走向刑场时,在那间斗室里写下的;吕荧此时还不如陀翁,虽然他也在等待死神宣判,可是他连睁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使我这颗早已冷冻了的心田,如同结成了冰。昔日,我是文学圈里的小字辈,没有资格去参加批判胡风的大会,但是会后关于吕荧的传闻,我还是听到了许多。其中画龙点睛的一笔,是在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他不识时务地几次要求发言;待他上台之后,因为其发言是为胡风辩解,台下有人呼喊要求停止他发言时,他却像是粘在了台上,两耳如同聋子那般,对台下的呼叫声不予理睬——最后,直到大会主持人郭沫若制止他再说下去,这个外在文弱、内在狂放不羁的大书生,才默默地走下讲坛。老实说,在此之前,我对吕荧知之甚少,只是在少年时,曾在西单旧书摊上,买到过他的几本译作;1955年反胡风运动之后,才对这位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来了兴致。通过书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在武汉的“七月”丛书中,开始了解他的文学生涯。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是怀着赤子情怀,毅然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中国大陆来的。他是个文化人中的多面手,精通英、俄、法多种外国文字。这么一个爱国的文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成为瓮中之囚,并关在这间小小牢房里等死——待我在这间小屋里来看他时,他确实已成了活着的木乃伊。
姜葆琛为圆上我的梦,这时把嘴唇贴到吕荧的耳根,轻轻呼唤了两声:
“吕荧——吕荧——”
我虔诚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能够听见这声呼唤。有那么短短的瞬间,我以为他能睁开眼帘,看一下专程来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谷底,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响应。姜葆琛还想再呼唤他,我用手势制止了他——不要说吕荧已无力与这个冷漠的世界进行交流了,就是他生命中还有一丝余火,在这间不见阳光的死屋里,他能述说什么,我又能向他述说什么呢!因而,我最后凝望了吕荧一眼,算是对这次匆匆来访的告别。
多少年来,我难忘那次的死屋之行。没有他当引线,留在我印象中的吕荧,是意气风生的肖像;姜葆琛让我心灵中刻下了骷髅般的吕荧——两个肖像之间的反差,就是中国20世纪中期的历史风云的写真。当然,我也为姜葆琛超凡的精神而震撼,他本身是个疑难症的病号,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中,还在为吕荧的生存而输送生命之火,让我想起了神话中的偷火给苦难人间的普罗米修斯。神话是演绎幻想里的故事,而姜葆琛则将其人性的完美,谱写在那块囚徒聚集的芦花荡。我之所以如此赞美清华大学的受难学子,不仅因为这一车为吕荧取暖的芦苇,在往返585的路上,他对我叙说了他多年与吕荧的关系:他虽是学水利的,但在校期间就是文学社团中的一员。1957年遭五雷轰顶之灾后,由于他身体有病,落了个“自谋生活”宽大处理。他在北京谋生的日子,缘分让他结识了吕荧。那时孑然一身的吕荧,精神已然失常,姜常去吕荧家里,照顾吕荧的生活。有时,吕荧将大便解在屋内,姜出于对吕荧的崇敬(主要是对其在1959年反胡风运动中敢于直言坚持真理的精神),常常为吕荧清理室内卫生,有时还要帮吕荧做上点吃食。一句话,他自愿充当了吕荧的生活拐棍。
说起来也真是缘分,文革开始后,姜葆琛被收容进劳改队后,吕荧也跟着折了进来。真应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句古话,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是铁硬的胡风分子,又在这里碰在一起了。姜葆琛是如此形容当时的吕荧的:“真是个书生,他居然是背着一台打字机走进劳改队的。那押送他的警察,怎么会让他带进这个玩意来呢,想必是见他精神失常,而放了他一马。除此之外,他还带进来许多蜡烛,这是不是他心里向往光明之意;抑或是文人职业的积习,到这里边还想写书之用?不知道——我算是比较了解他的人了,也还弄不清楚吕荧当时的心态。姜告诉我,为了这蜡烛,吕荧为自己制造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那些不知吕荧心中所思的刑事犯,天天以偷吕荧的蜡烛为乐,每到这个时候,姜的任务就是去安慰吕荧,让这个不食“劳改烟火”的书生转移精神去处。吕荧从愤愤然转到无可奈何,到了最后便痴呆般地面壁而坐——他从人变成非人了。最后,上面一声令下,他们被押送到远离北京的这块芦花荡中来了——有病的被分到老残队。
姜葆琛最后说了句风趣话:“这真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我苦笑了笑,紧紧地握了握姜的手说:“你多保重,并祝愿吕荧早日恢复健康!”
回到马车之前,大张早就装好了车,并把满车的芦苇用绳子捆绑得结结实实。他开玩笑地询问我:“这儿都是光葫芦头,又没有‘长头发’(指女性),你咋去这么久?”我没有一丝快意,笼统地回答他说:“一言难尽,路上我再详细地说给你听吧。”他跳上车辕,我爬上车顶,一声响亮的鞭子声,惊飞了早春的野鸟之后,那匹桃花马拉着我们上路了。大约没过半个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芦苇,这次虽然不是与大张同行,但还是那挂桃花马车。忙时偷闲,我钻进那“天堂”的墓地,以了却我上次没能一睹“天堂”的心愿。在一排新坟的角角上,我看到一座坟头前竖着一块红砖,上面有粉笔写下的姓名——吕荧。(笔者附言:1999年深秋,我曾去芦花荡寻梦访故。今天的劳改干部告诉我,那儿已变成了养鱼蟹的水塘,不知吕荧的在天之灵,是被家属迁移走了,还是随着芦花荡的变迁而进了地下龙宫。)
本文选自《历史,从未这样》,从维熙/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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