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陈苑苑:芭蕾,我的如花美眷

私人史 2021-11-04

以下文章来源于5678芭蕾 ,作者陈苑苑

Personal History

芭蕾,我的如花美眷

© 陈苑苑/文

  如果说文学是我的中意情人,则芭蕾可谓我的如花美眷。

我客厅里墙壁上的油画


  只消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芭蕾——如同钢琴小提琴——是要很小就开始学的;理想地说,三四岁就要起步了。可我开始学芭蕾时,已经16岁。无论是软度还是技巧,潜力都很有限,没有谁会期待在这个年龄上走上专业芭蕾的道路。
  可凡事都有例外。我学芭蕾是私教性质,老师单独授课,一周一次,一次两小时,前后三个月。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我学了整个一套把杆动作和中间组合,其水准差不多和伦敦芭蕾舞团的晨课类似。其时舞蹈界盛行“民族舞和芭蕾”相结合,其实就是相混合。而我所学的却是纯粹的俄罗斯芭蕾;这个优势我当初并没有认识到。
  但无论如何,三个月里每周一次的课程,和正规芭蕾舞学校的教学相比,学习的时间实在太少了。而三个月以后,只能自己练习这套把杆动作和中间组合,每天大约个把小时,仅只专业芭蕾训练的四分之一。
  可练习又是怎样的练法呢?没有老师,没有教室,没有音乐,没有把杆,没有镜子。那是革命加拼命的年头,人人都懂得“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道理。于是没有把杆,就用椅背;没有音乐,则自己哼曲;没有镜子,就在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只有一点做到了,那就是每天练习。
  如此这般地练了五个月以后,姐姐带我去北京考部队文工团。为什么是部队,不是地方的?为什么得是国家级的,而不是省市级的?我也不晓得。姐姐带我去,我就去了。我也只是将把杆和中间组合挑了几个出来,还增加了半个民族,在考官面前做了一下。谁也没有料到,居然一次成功。更不可思议的是,我是作为演员被录取,而不是学员——简直如同奇迹一般。
  考官大约看出我确有芭蕾功底,但还想进一步探测我的理论深浅。于是她不动声色地说:你再做一个Adagio;我自然执行她的指令。考官显然颇为吃惊,她不是吃惊于我的动作,而是我听懂了她口中的芭蕾术语。那时候革命文艺已将洋名称消灭殆尽,非至极端专业,不会用洋文术语的。考官确信我有根底,随即向坐在她身边的我姐姐问道:“她练了几年了?”
  那时能够考上部队文工团,比如今考上博士还不知风光多少。我的人生无疑将走上专业芭蕾。考官肯定地对我说:“你回去等通知吧。”
  年仅17岁的我,距离跨进革命时代的辉煌通道,只有政审一步。而这一步,根本不会有问题。
  我毫无悬念地回了南京,等待报到通知。当初,成为军队文工团的成员,不仅是件大喜事,甚至是个大荣耀。这一年爸爸调回江苏,妈妈回到区政府,大姐病休中自修英文,留美博士的老师大加赞叹,我们家可谓语好事连连。而在我妈妈心里,又安顿下一个孩子的前途,几乎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来我学芭蕾一事,是妈妈设计、大姐执行的一项战略措施。彼时我大姐尚在部队,却患有严重肾炎,二姐已经下了农村。眼看着我就要高中毕业,会不会又被推向农村?我妈妈不知道。而我从小身体不太好,动不动胃痛,本来发育期间已经调整过来了,可一顿忆苦饭又将我打回原形。妈妈格外担心我过不了农村生活,先让我学针灸;又备了一手,让我学芭蕾。我也真算没有辜负妈妈的苦心。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那张金灿灿的通知书指日可待。然而蹊跷的是,家里却渐渐地没人提这件全家最大的好事了。饭桌上空似有一种不安在飘荡。我终于忍不住了,问爸爸政审怎么说的?爸爸含糊其辞地说,好像没能通过。我不明白怎么会没有通过,父母不都是“革命干部”吗?爸爸又隐隐约约地吐露,是我妈妈的成分有问题。
  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的1949年前就亡故的外公是地主。他老人家竟然在亡故20多年后还影响到我的人生。
  政审没有通过一事,对我们家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好像一件隐藏经年的家丑被抖落了出来。这不仅是我的前途的问题,也是全家的社会定位问题。这件事对妈妈的刺激尤其严重。她始终不予入党就是因为家庭成分,现在更加做实了永无翻身之日的宿命。
  如果用绝望来形容我的感受应该都不为过。在我那个年龄,突然180度转弯,从革命干部到地主分子,我根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部队是去不了,芭蕾也跳不成了。
  很快我被分配到工厂。从此我再也没有时间练芭蕾了。那是1975年3月。
  之后的30年里,我的芭蕾只在大学校园里小露锋芒。上世纪70年代末,大学里交谊舞陡然兴起。那是无忧无虑的年岁,有着精力无限的体能。我瞬间喜欢上跳舞,又有匹配的舞伴,足足地疯狂了一阵子。我自然将芭蕾功力发挥到了交谊舞上:重心可以随意变换,快三步可以持续旋转,探戈可用脚尖画圈,等等。难怪校园内外,比得上我的跳舞水平的,真是不多。
  跳舞跳得出色,争足了我不需要的光鲜。我一时成了林中秀木,摧风不小。但毕竟已是春暖花开,艺术体操戛然而至,我又到了艺术体操队做队长,带领一队比我小五六岁的队员练芭蕾。现在想来,不知为何学校的舞蹈队没有伸来橄榄枝。不过谁会想到有专业芭蕾训练的女子会混在工科生中呢?
  大学时代一晃过去了。毕业以后,连有点芭蕾影子的社交舞和艺术体操都悄然消失。芭蕾真的离我远去了。
  虽然芭蕾练习停止了,但对芭蕾的喜爱并没有停止,对芭蕾美的感受力并没有降低,对芭蕾的鉴赏力也没有减退。而更重要的、不可消磨的是——芭蕾已经成为我的如花美眷——和我的身体,和我的性格,和我的精神,永远分不开了。
  芭蕾与我的好,在于契合我的个性。飘然若风中细柳的芭蕾,最大的功力在于控制。有控制才有动作的准确,才有持衡的力度,才有变换自如、衔接无痕、行云流水的舞姿。我的性格坚定,保守,认真,理性,讲求骨子里的美,讲求自我控制,均与芭蕾的特性相契。
  芭蕾是艺术的最高形式,讲究而绝对的美感。体育、杂技是竞技,无需有美感。但芭蕾则要求体现美:身体的线条,下肢的颀长,手臂的弧线,跳跃的轻盈,旋转的稳定,眼睛和手的对应,上身与手臂的灵活,头部对重心的导引,均以展示出形体和动作的美为要旨。
  芭蕾是真功夫。没有装饰,没有花俏。民族舞可以花花绿绿,甩袖扬裙,花步扭肢。芭蕾却立则立,跳则跳,有软度,有力度,有平衡,有技巧。没有意志力,没有韧性,没有日复一日的超常付出,绝对练不成芭蕾。芭蕾不仅仅需要自然条件,艺术天赋,更需要意志和品格。
  芭蕾的技巧永无止境。无论你的天赋有多好,训练有多努力,你终究不能说自己是完美的。你永远都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所以,学芭蕾的人一定是谦逊的。我从未允许自己有轻浅的言辞和行为。
  我很感谢我的芭蕾,她加强了我的性格倾向,让我更认真,更严格,更规矩,更坚韧,更谦逊,更有自我控制能力。我以为这些品质锻造了我的人生。
  没有以芭蕾为职业,让我放下了芭蕾训练。但我一直对自己说,哪天我要把芭蕾练起来,然后拍一套录像,为自己曾经的芭蕾历史做一个记录。果能如此,我真的可以放下了。
  岁月悠悠,我的确不曾忘却这个心愿。距我停下芭蕾30年以后,我被办公室旁边一间舞蹈学校所吸引。犹豫再三,决定打电话去问询:老生如我,可否去上课?回答说没有问题。虽说没有问题,可我还是惴惴的。而到了课堂上,更是震惊——所有同学的年岁都比我儿子还小!我从头凉到脚,从里窘到外。
  但既来之,则练之。硬着头皮,我跟小姑娘们一起,立于把杆之侧。老师并不提示动作要领,只略作示范,随着音乐声起,大家齐整习练。就在把杆练习接近尾声,在做Dèveloppè时,老师叫停。万万想不到,老师竟然让我为大家做示范!
  Dèveloppè一词的原义是“展开”。其要求是,重心平移到主力腿上之后,动力腿的脚尖沿着主力腿上升到膝盖,然后保持大腿不动,脚尖带动小腿向最远点伸展出去。未经专业训练的,主力腿缺乏力度则会重心不稳,或胯的开度不够顿失形体美感,而最容易出错的是小腿伸展时膝盖晃动。
  老师让我示范的,正是小腿伸展时膝盖保持不动这一点。老实说,我并不记得这些要点,只是自然而然这样做了。这第一课让我知道,三十能前的功底还在。我暗自庆幸,拍录练功影像的夙愿尚有希望实现。
  但生活还没有安顿下来,芭蕾课也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经意地,又是五六年过去了。
  直到2011年,我终于将芭蕾放上了议事日程。从此,芭蕾成为必修课,每周一、三、五上午,其他事情一概让开。为此,我坚决不做全日制工作,纵然我那么喜欢数学教学。
  如今屈指已近10年。这10年是我人生最轻松,最愉快,最随心所欲,最有进步的10年。
  这十年里在芭蕾上的进步,是提高了柔和度,连续性,以及音乐性。年轻时柔韧性固然好,但缺少动作的柔和度。芭蕾的力度在腿上,柔和度则是上身的质量,体现在腰背,肩颈,以及臂膀的动作上。当年的革命芭蕾舞臂如钢筋,身似铁板,是不讲究柔美的。
  芭蕾里单一的动作讲求准确,动作与动作之间讲求连贯。好的芭蕾演员,动作转换全无间隙,前一个动作的终点,恰是后一个动作的起点。这便是数学里“连续”的概念。也许我对“连续”的概念理解得比较好,学起来也不太难。
  但无论单一动作的准确,和动作之间的连贯,均需与音乐相吻合:节奏节拍,轻重缓急,情感情绪,皆然。芭蕾有音乐和舞蹈的双重美感。而芭蕾演员最大的潜质是她的音乐性。好的芭蕾舞演员能够用芭蕾语言表现音乐内涵。
  应该说,十年里有这些进步蛮不错了,但我渐渐的有了些疏淡,感觉上课“太轻松”了。当我听说另一间芭蕾学校的老师比较严格,加之周末也开课,于是今年一开学,我就去了。
  果然,老师不容学生有点滴错误。老师40岁还不到,小个子,动作干净,俄罗斯芭蕾里“长”的特点非常显著。班上的同学的整体水平也比较高,练习时也更认真。班上还有有一位印度的男生,是专业芭蕾演员,混血的面孔好看,精湛的动作迷人。仅仅两节课下来,不知怎么地竟然将我16岁时跳芭蕾的劲头激发了出来。
  我真的想要像16岁那样跳芭蕾——60岁向16岁看齐,岂不是天方夜谭?可是我的确想。以前上课,虽也出汗,但只是汗湿了练功服。但最近几周,汗珠直滴到把杆下的地板上。我在汗珠里看到16岁的自己。那时候练芭蕾练得汗如雨下,两腿酸痛;可那才是自己努力的证据,那才知道自己进步的必然。
  我又补充了私人课,一对一的教学更有针对性。我对旋转几乎放弃了,可老师说你可以做,结果还真能做起来。老师注意到我的Tendu收腿时,脚尖着地有些延迟。问题虽然小,但我决心纠正过来。因为这是小时候留下来的,肌肉的记忆嵌在潜意识里,不易改变,所以需要大量的、持续的练习。
  于是我上网找资料。几番尝试,找到一个意大利芭蕾舞的教学视频,Italia Conti Virtual。这个网站的讲解、示范、音乐都很好,非常对我的胃口。则我跟着这个视频里的Tendu练习。练了几遍还要练,又练了几遍还是要再练,硬是停不下来。练了无数遍之后,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
  可身体停了下来,脑子还是停不下来。音乐还在耳边一遍遍的重复,眼前还是自己一遍遍地练习。时间已晚,不得不上了床,但觉得整条腿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跃,不知道它们是欢喜,还是抗议。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这么练法,这个年纪,应该够累啊,可就是不觉得累。
  大概大脑的兴奋度太高了吧,就像小时候,冬天穿单衣,上了舞台就不觉得冷一样。记得高中毕业前,在学校跳喜儿的“北风吹”,穿上脚尖鞋就上舞台了——那可是水泥地面上啊!跳完才晓得脚指痛,脱下鞋,脚头全是血。

  芭蕾对我有着永恒的魅力。我16岁初识芭蕾,60岁依然热爱。芭蕾已经融进了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脚尖上,手指边,腰背里,在每一个关节中。终有一天,当我觉得对自己的动作满意时,我会拍下自己练芭蕾的视频来。
  此时此刻,我忍不住翩翩遐想——20年之后,或许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风和日暖,也是现在这个时辰,夕阳灿烂;屋里窗明几净,花香人闲,壁上仍挂着这幅只有一双芭蕾脚的油画。主人时读时写,间或播放录像,观赏自己的芭蕾;她会满怀温情,禁不住赞叹:多好啊,我的如花美眷!

2020年2月26日

  本文由陈苑苑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近期推文 点击打开

〇 刘海燕:1971年的一封家信

〇 萧懋蓉:永远的痛

〇 吴永良:雨雪霏霏①专列上

〇 静乔:父母间横亘一生的一个分歧

〇 罗永年:德茂农场两年记

〇 文洁若:浩劫

〇 凡草:无奈的选择

〇 徐小棣:北京116中往事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或微信
SRHistory

识码关注本号

 点击阅读原文查看最新阅读排行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