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懋蓉:永远的痛
┃Personal History
永远的痛
© 萧懋蓉/文
我原是达县地区万源县草坝公社星火茶场的知青,后插队在草坝公社三大队一队。刚下乡时,我年龄不到十六岁,体重不足八十斤,是我们集体中的大儿童,因此同伴们都叫我“小朋友”、“小崽儿”。我是一九六五年“自愿”报名下乡的,但是,在这“自愿”的背后却有许多的无奈与苦涩。
我的祖父,世居四川资中县孟塘乡,是当地小学校的校长,也在家族祠堂里管一些族内事务,当然也有一些土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他给他的三个儿子分别取名为萧伯轩、萧仲泉、萧叔环,伯、仲、叔排定了他们之间的大小关系。我的大伯父萧伯轩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因为他奉行“不能为良相治国,便为良医济世”。二伯父萧仲泉当年在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工作。老三萧叔环,便是我的父亲。
据说,我的祖父颇有大家风范,顶讨厌为富不仁,每逢夏天,他便在大路边安上一口大瓦缸为过路的乡民免费提供茶水。祖父出门,许多时候,身上的钱没有了,穿在身上的衣裤鞋袜也没有了,他去接济了需要帮助的人。我的祖父急公好义,在钱财上面向来是比较慷慨的。
解放后土地改革时,资中县是四川省土改的试点地区据某些资料介绍,当时批准杀人的权力被下放到了最基层的村一级政府。在那样的背景下,我祖父的结局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只是,祖父在临死时,坦然地承认:“我得罪过一些族人,但是我没有鱼肉乡民!对于通匪罪名,纯属是诬陷、强加!”
我的父亲萧叔环于一九三九年毕业于原南京中央政治大学,毕业后曾在国民政府的银行、金库工作,也曾被政府派往西康少数民族地区工作过。
解放前夕,我的二伯父相约我父亲一起去台湾。我父亲思之再三:“尽管我参加了国民党,但我没做过半点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我不害怕。”他拒绝了他的二哥,坦然地留在了大陆。这样自然就注定了他下半辈子的命运。
解放后,经人民政府审查,我父亲留在了重庆市民政局工作。父亲对工作十分认真敬业,就因为他对工作、世事的过分认真,加上旧识分子的清高,使他看不起他的顶头上司,一个没有文化却是老革命出身的民政局长。他们之间肯定没有什么个人恩怨和利害关系,至于工作上的不同意见看法,应该是常有的。
在一九五七年帮党整风的大鸣大放运动中,父亲通过黑板报的方式,批评了这位局长,形容他是今日之“过于执”,一个没有水平、草菅人命的官。当大鸣大放运动演变成反右斗争时,父亲当然的被划成了右派分子,随之又重新翻出了他的历史身份,并强迫他承认担任过国民党的区宣传部长。父亲的认真、迂直使他不可能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为此最终定为:右派分子和历史反革命,于一九五七年九月三十日逮捕,并判刑七年。
父亲被逮走了,三天之后母亲生下了我最小的弟弟。那时我姐十二岁,哥十岁,我不满八岁,妹妹四岁。由于历次政治运动,我家的亲戚无一例外地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父亲的不幸遭遇,立即就演变成我们家的生存危机,五个嗷嗷待哺的儿女,让我的母亲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的母亲蔡若卿,同样家庭出身不好。她身体虚弱多病,加上子女多,很早就放弃了工作,在家相夫教子。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巨变,妈妈没有勇气活下去,但为了五个孩子,她又不得不活下去。为全家活命,妈妈只好走出家门,白天找体力活干,晚上给别人缝衣、绣花、做鞋。体力活是以天计算的临时工,母亲很早就得出去等着听候安排,如果某一天,妈妈提着围腰,失神地提早回家,这就意味着当天没排上工,没有工钱,也就没钱买米下锅。
妈妈为了做工,走遍了黄桷垭、沙坪坝、大渡口、九龙坡、茄子溪等许多建筑工地。很多时候,她的中饭不是一碗冷饭就是两个冷红苕。
记得在修嘉陵江大桥时,我妈妈也被派去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工程大,时间一定做得长,我们家的生活相对有保障些。干了三天之后,突然宣布母亲不能再去大桥工地,因为妈妈是反革命、右派家属,这么重要的工程,怕妈妈破坏。许多时候,我母亲干着干着,就叫走人,都是出于同一个原因,可想而知,大家闺秀出身的妈妈,为了孩子的生存,忍受了多么大的屈辱和苦难。
不固定的微薄收入对于六口之家的吃穿,几个孩子的上学无疑是杯水车薪。于是妈妈卖掉了父亲的所有藏书,随后是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甚至是御寒的棉絮,冬天里妈妈还穿在身上的棉衣,全都送进了位于响水桥的典当公司。
记得有一年的开学之际,为了孩子的书学费,我妈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便悄悄去卖血,但针头还没扎进去,妈妈就昏了。妈妈长期营养不良,哪有血抽?
不久,民政局以给不起房租和家具费用为由强行更换了我家的住房,全家六口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出于无奈,妈妈曾打算把弟弟抱给人家养,姐姐当时哭着求妈妈:“别送走弟弟,要死,我们一家就死在一起吧!”而我却天真地说:“送吧!等弟弟长大了,我们再把他领回来。”
就在这样的困境下,妈妈坚决不与父亲离婚,她相信父亲是一介书生,是好人!她还教导我们:“要诚实,即使是饿死,也要清清白白,对得起祖宗!”
妈妈的身体很弱,在我的记忆中,经常晕倒,但妈妈的精神是坚强的,她扛起了这个苦难沉重的家。我敬重、热爱我的妈妈,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盼望快长大!能为妈妈撑一肩!
我的童年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二重天。一九五七年以前,阳光是那么的明媚,春天是那么的美好;我听到的是老师的赞赏,看到的是老师的微笑;我爱唱歌,我爱跳舞,欢乐总是伴随着我。每逢“六一”儿童节、或过年、或生日,早上醒来,总能看见妈妈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放在床头边,穿上新衣服和家人一块儿享受节日的欢乐。我心里好幸福!每到周末的晚上,父亲帮我们洗漱完毕,全家围坐在一块儿,听父亲用普通话朗诵小说、诗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与舒拉的故事》在我的记忆中尤为深刻。清晨,父亲会带领我们,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练习健康的走路姿势……
父亲被逮走以后,我们家无异于是天塌了下来。阳光、春天不再属于我们,欢声笑语更与我们无缘。妈妈出去干活,姐、哥要上学,八岁的我半天读书,半天带弟弟妹妹。我不懂,为什么他们要抓走爸爸,为什么我家的生活一下就变成这样?我害怕,我害怕有一天妈妈也会被别人抓走,我们几姊妹将怎么办?我心里的沉重啊,八岁的孩子如何承受得起?
星期天、寒暑假、节假日,我哥外出为人家擦皮鞋,我和姐姐为人家抬水、洗衣服,为废品公司拆旧棉纱、旧手套,为建筑工地背砖、捶石子,还要去南纪门河边捡拾人家丢弃的烂菜梆子……
记得我第一次去背砖,从大溪沟河边背到李子坝工地。当时我只有九岁多,体重四五十斤,为了多挣几分钱,我强迫自己背八块,八块砖的重量我想与我的体重差不离吧。我一背上肩,如同身上压了一座大山,眼冒金星,双脚打闪。同去的大人劝我少背两块,我没有同意,我想多挣几分钱。从大溪沟河边到李子坝必须经过人和街爬坡到观音岩,再到李子坝,光是这路程对一个九岁多的孩子就不轻松,何况要负重几十斤。我想着,心里也畏难,因为我个子小,脚也无力,但我没有放弃。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要为妈妈减轻负担,我一定要把这几毛钱挣到手。于是我在心里规定自己,每前进一百步,才能抬头看看前面的路,因为我害怕我没有勇气坚持下去。就这样亦步亦趋,在天黑之前,我非常艰难地把八块砖送到了目的地,用了一整天挣了五角钱。回到家,我双手把钱呈给妈妈,妈妈一把拉着我哭着说:“你还这么小,这么瘦,饭也没吃饱,手杆细得能折断,你是怎样挣回这五角钱的哟!”我没哭,也许从那时,我开始学会坚强!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的窘况达到了极点。国家分配的布票我们不能享用,全送人家,换回一些旧衣服御寒;粮票送给人家,换一点钱买回极少的粮食充饥。我们不敢奢望穿鞋,夏天,打着赤脚走在马路上,烫得受不了时,在阴凉处搓搓脚又继续走;冬天,双脚冻伤、溃烂、流脓。在这饥寒交迫之中,我从小学升入了初中。
初一时,学校根据我家的情况,给予我每月七元的助学金,我很感激!因为用这笔钱可以抵消我的书学费,还能解决家里的一些生活困难。可从一九六四年开始贯彻阶级路线,我这个黑五类的子女没有资格再享受助学金了。我没有钱交书学费,学校除了没赶我出校门外,对我一律不闻不问。但我渴望知识,喜欢读书我仍然天天来到课堂,空坐在位子上。
记得有一次刚开学,语文老师突然把我抽起来,要我朗读预习的课文,我慌忙中拿起同桌的课本读了起来,之后老师表扬我预习得好。我心里难过极了,我没有预习过,我没钱买课本。
在记忆中,我读书期间从没用过一支钢笔,分钱买个笔尖绑在一个小木棍上,就权当作笔;二分钱买包墨粉和上一点水,也就是墨水了。父亲、姐姐的字写得十分流利漂亮,我非常羡慕,就用一只小棍在地上不停地写、画、模仿。
在屈辱、尴尬、无奈之中,我初中毕业了。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我知道我没资格再读书,尽管是那么地渴望。在接到不录取通知书时,我心如止水,只是深深地感到,我是彻彻底底被这个社会抛弃了,我没有选择也无须商量,更谈不上憧憬。我独自去报了名“自愿”下乡。为了妈妈,为了兄弟姐妹,只要不让他们看见,任凭命运把我带到天涯海角,哪怕是去迎接死,我都能平静地去接受。
报名的时候,不知是万源县方面的人,还是重庆方面负责该事务的人看了看我,对我说:“你还不满十六岁,照规矩是不能去的。”我冷峻地回答:“我要去!”就这样,一九六五年八月三十一日下了户口,九月五日在两路口公寓乘坐军用卡车离开了重庆,没有眼泪,也没有留恋。
记得当天早晨,父亲冒着倾盆大雨来送我,我用鄙视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父亲知趣地悄悄离开了。没想到,这一眼,竟成了我与父亲的永诀。父亲在文革当中,被老家的造反派打死。时隔多年,当妈妈平静地告诉我此事时,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可它却成了我心中永远永远的痛!我悔恨我当初的幼稚、不懂事,把清白白的父亲当成了敌人。他那么儒雅、博学、坚毅、刚直,他承受了多么大的屈辱、压力和痛苦,却不能得到自己女儿的理解。
九月,正是大巴山区的雨季。我们一路颠簸,经过达县,来到万源,然后再分配到草坝。听说是去占领山头,白手起家,建一个茶场。由于阴雨连绵,去草坝的公路许多地方塌方了,领导要求我们知青步行,行李请当地人背。就这样,认识的,不认识的,三三两两,前前后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行进着。一百多里地我们走了两天,在这两天中,我们这群十六七岁甚至像我这样不满十六岁的小青年,初涉社会,胸无城府,大家不自觉地谈到了学校、落榜、家庭……我这才了解到,哇!这许多的同行者都是与我一样的“黑五类”子女。我心里如释重负。我突然觉得,大巴山是这般美丽,山是那么青,水是那么绿,空气真好啊!我多想大吼一声:我解放了!我与他人平等了!我不再面对歧视的目光!我好轻松!
到了目的地,我们被安排在一个中农家庭(原是一个大队小学)。床是用刚砍下来的树棒和新鲜葛藤捆绑的通铺,用新鲜竹子做的铺垫。由于当天行李只到了几件,我们十几个女孩就半卧半坐在上面,又潮湿又拥挤。随着深夜的来临,寒气逼人,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左右的姐妹开始嘤地哭泣。我没有哭,我从小经历了太多的悲伤。
刚开始,我们的劳动是:白天为生产队拔黄豆,晚上剥包谷,然后就是到深山去割茅草、砍树、烧荒垦荒。劳动是艰苦的,手上打满了血泡,手背全是血口子,还有许多嵌在肉里的小刺,但我不觉得苦,在这个集体里,我和大家是平等的生活的艰苦、身体的劳累,永远比不上对心灵的凌辱。我知足,我快乐,只是我常常想起妈妈和兄弟姐妹,我要学会压抑和忍受。
一个月之后,我们迎来了毕业于重庆四十一中学的三十个高初中生。我们手捧映山红花和可以充饥的小红籽,像迎接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一般,在我心里更像迎来了温暖、迎来了希望。
高中生的到来,使我们的劳动生活更步入正轨。场里成立了团支部,每月还办一次墙报。我心里更明了:到农村来是为了建设山区,改变山区的面貌,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对劳动的目的也有了更充分的认识。我严格要求自己并积极向星火茶场团支部交了入团申请书,团支部第一批批准了我的入团申请,我好兴奋、激动、高兴!我是第一次得到团组织的肯定和承认,要知道,我从七岁多就被打入了另册。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没伙同大多数知青返城,而是同星火茶场及其他场的同伴一起留在了大巴山,继续劳动,自给自足,直到一九六九年拆场插队。
一九七一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调到县文工团。一九七五年转行调到县幼儿园当老师。当时一个老师一个班,有三四十个学生,我带着孩子们唱歌、跳舞、讲故事,乐此不疲,经常忘了下课。我特别关照那些孤僻、不苟言笑的孩子,了解他们的内心深处,害怕伤害他们幼小的心灵,让他们同等地享受阳光与欢乐。孩子们敬畏我的严厉,但更愿意享受我的慈爱。在这段时间中,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和独生女儿。一九七九年因照顾关系,我调回到重庆光学仪器厂。
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九年整整十四年,我把我一生当中最美好的青春献给了大巴山。在这其中,有过苦、有过痛,但是也让我有幸结识了草坝区的这一批知青朋友。他们才华横溢、博学多长,有人格、有尊严、进取向上,他们对我的影响终身难忘!
从年幼时期,我就被剥夺了许多权利,当然也包括学习的权利,但我始终渴望读书。几十年来,我老是做着同一个梦,那就是考大学,然而在梦中,不是做不来题,就是笔没有墨水。我的心不甘啊!常常从梦中醒来,泪流满面!
在厂里,我仍是做幼儿园老师,由于工作出色得到去“幼师园长培训班”学习的机会。尽管我晚去报到半个月,尽管同学们都是从幼师毕业的现任园长(只有我例外),但是我用最短的时间赶上了进度,同时科科成绩名列前茅。我创作的儿童故事、儿童诗歌得到了老师的一致好评。
后来,厂里需要一位锅炉水处理化验员,上面要求必须高中毕业以上学历,但有学历的又畏惧考试,厂里选中了我,谎报了学历,把我送进了培训班。学习当中,涉及到许多高中阶段的化学知识,我从没学过,加上年龄也大了,为了攻克那些我不懂、又记不住的难点,我放弃了许多休息时间。“老天不负有心人”,年龄最大,学历最低的我却以科科优秀的成绩通过了考试,得到了上岗证。在实际工作中,我所处理的水质,经专业部门检查,是整个北碚区最好的。我的工作,得到了有关部门的表扬。
我想,我当初如果不被剥夺受教育的权利,能够得到平等的机会,也许我也会是一个合格的工程师或不错的教师吧!
改革开放开始了,有关部门给我爷爷、父亲平了反,全部否定了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不实之词。对此我很感激邓小平爷爷,感谢当今政府当今的政策。尽管我们为此蒙受了几十年的不公正,但是我们仍然感谢公正、平等和实事求是之社会风气的到来。
我失去了许多,我把弥补此生遗憾的期望,自觉不自觉地寄托在我女儿的身上。因此,我不同于一般的家长那样教育孩子。我只是客观地引导孩子,让她珍惜平等的受教育的机会,让她懂得,凡事首先要靠自己的努力,要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然后才是争取得到机会鼓励她,无论在哪个集体,都应该力争做到最优秀,特别是在遇到困难和矛盾时,不能逃避,而是要坚强面对,想办法解决困难、化解矛盾。因此,我定让她放弃到附近相对条件较好的子弟校读书,而是去较远、各方面物质条件都较差的农村小学就读。让她从小就接触农村、接触艰苦、接触弱者,并同情帮助他们。女儿确实没事辜负我们的期望,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省重点中学西师附中,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进入高中。一九九四年参加高考,以高出文科重点线六十多分、全省文科前二十名的优异成绩进入四川大学国际贸易专业。四年后,又考取了川大(世界经济)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到重庆大学教书,一年后又到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攻读经济学博士。在重庆大学的一年中,校方评价教学好、有师德。现在复旦大学边攻读博士边教学,同样得到领导和导师的肯定。
现在,尽管我已退休,但我自觉人还不老,我要和我的儿女们,面对新的生活,充满希望,迎接更加美好的未来!
本文选自《无声的群落》,邓鹏/主编,重庆出版社,200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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