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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尘:牛棚日记

陈白尘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民间文本

牛棚日记
选摘

© 陈白尘/文

  敬启者:本公号开辟新栏目,曰“民间文本”,专门收录日记、书信、检讨书、告密信、自辩状、揭发材料、交代材料等等第一手私人文本。
  保留原汁原味,重返历史现场。
  欢迎赐稿或荐稿。收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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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尘

1969年

  11月15日 星期六

  上午428室的人都去参加会议,我和光年不与。会后得知,机关宣布了紧急疏散的命令,所有人都下去。一批是老弱病残和干部家属,定于25日至30日间疏散,有三个出路:1.投亲靠友;2.去咸宁干校;3.去武昌附近的金口居住。第二批是其余的干部,定于下月15日走,至于专案组所管理的人员,则另行安排。这一“另行安排”,究竟是如何安排呢?既不送回南京,又不让去咸宁,更不会留在北京。往何处去呢?茫然若失。

  11月19日 星期三

  关于401室的人有许多传说,说小川、冰心要等待批准解放之后再下去,又说天翼、克家、冯牧等下去之后,不会与一般群众同住一起云云。都是小道消息。
  晚间大楼中寂静如死。刘白羽与邵荃麟分别住在427和429室,即我等左右邻,仍在隔离中。夜深每每闻此二人嗳气声此起彼伏,是仅有的声音了。

  11月25日 星期二

  晚6时许军宣队某同志找我与光年去谈话,问我们的思想情况以及对于备战的认识等等,不知主题何在。谈到我自己的问题时,他说:“问题没搞清楚,南京是不会接受的。”但是又说:“你的问题基本上搞清楚了,只是还有一些枝节问题尚待查清。”约谈一时许。
  与光年猜测谈话目的,不可解。但从专案组最近的紧张状态看,我等之事怕要有所变化了。

  11月26日 星期三

  昨夜左邻右舍均无声息,甚异。晨起注意观察,始发现刘、邵二人均不知去向。昨晚的谈话原来是“调虎离山”之计,乘这时机将二人带走,估计是送卫成司令部了。

  11月27日 星期四

  晨,突然传来消息,说我和光年已被批准去咸宁干校了。8时半专案组的侯某某果然来作正式通知,与第三批群众同行。一时惊喜交集,不知所措。立即补信给玲,又发丽梅夫妇一信。光年归家报喜,却不许留宿,夜11时半又返回,实不近人情。
  夜睡不宁,4时许即醒。刘、邵二人去卫戍司令部,我等去干校,两类不同矛盾区别清楚,应该是喜事了。但从此与家中的联系怕更困难,又平添一层烦恼。

  11月29日 星期六

  晨返东总布胡同宿舍,取来了所存衣物。11时应丽梅夫妇之邀,去东风饮食部与其全家聚餐。以书籍若干册和笔记若干册相托,代为寄宁。在京三年,得其帮助不少,席间不禁泪下。锡芬夫妇都不在京,如爱夫妇又去东北,书同病逝,慕韩调豫,他们是唯一的亲人了。

  11月30日 星期日

  10时半赴咸宁干校的人集合开会。12时到达北京站,行李由站外送到月台,但上车时秩序大乱,有如逃难的难民。1时半开车,对北京站作最后一瞥。1966年初被排挤出京,曾有难以再来之叹,哪知当年即被揪回;如今一去,恐怕真个永不再来了。
  车上有硬席卧铺,但只能轮流使用。下午2时去卧铺休息两小时,换天翼去,但他一去不返。终夜枯坐,以待天明。

  12月1日 星期一

  晨6时,始得再去卧铺睡二小时,极酣。
  11时车到咸宁。车站极小,特快列车不停靠。干校派卡车来接,但公路颇坏,颠簸不堪,二小时才到干校五连连部(即作协连部)。许、王帮助运行李,是我们的班长;孙、潘均为排长,也来帮忙。我被编二排六班。
  1时半午餐,煮虾、米饭,伙食不恶。2时迁往老乡家住,同住者则四班的人。4时整理完毕,睡片刻,5时半晚餐。今明日均休息。

  12月2日 星期二

  连部和一排、三排均在邻村,此间仅二排和食堂在,地名鲁家湾。村中房屋只七八所,居民不过20户。三个班分别住在四所房子里。村旁湾子内一片汪洋,是夏天大水时所蓄聚。其尾闾则为大堤所拦,堤内即垦田所在,约有2万亩面积。
  晚间参加“日查”批评某某。据说此公来后不老实,与革命群众开玩笑,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云。会后,X作为班长,介绍连、排、班情况,并问我身体健康如何。我要求给南京去信,X说要交北京的中央专案组寄发。我告以在京时,侯某某已把干校的地址告我且令转告金玲,证明是允许通信的了。X答应再请示。到干校第一件事就不如意,真不如留在北京了。

  12月4日 星期四

  劳动如昨,在菜地松土、看牛。再问X的通信事,说已请示,尚无答复。光年所在班则允其信件自行处理,而我与光年同样情况、同样待遇由来已久了,为何到此后竟有变化?不解。况且专案组也从未完全禁止过我与家中的通信。

  12月6日 星期六

  晨学习有关下放劳动的社论,继听李季传达干校领导的报告。言前一段清队运动是健康的,深挖“5·16分子”是有成绩的。又言连队以上要建立大队,共四个,五连(作协连队)属第四大队。将来电影口的人下来,为第五大队。以后取消星期日休息制度等等。

  12月10日星期三

  Z等返京,令光年转告我,对我俩的一切制度如旧,稍感放心。上午松土、浇地如前。下午到452高地参加全干校的“继续深挖5·16匪团动员大会”。文化部机关已抓出陈某、赵某,依革命群众的要求予以隔离了。大会号召要继续向纵深发展。晚班上座谈“5·16匪团”问题,要大家揭发。“5·16”到底是什么东西?谁是“5·16”?茫然无所知也。

  12月14日 星期日

  休息。改两餐。早饭后约冯牧同去甘棠公社,集镇也。10时始出发,11时40分返抵连部,极紧张。往返十余里,只为了偷发一封家信。

  12月18日 星期四

  上午捣牛粪,下午盖土。晚X来,令安心劳动,改造思想,其他不必多想。又言检查交代一事到时间会给时间准备的;与家中通信一事却仍在与专案组联系中。一个通信问题,到今天还未解决,关键何在呢?

  12月23日 星期二

  上午挑粪10担,下午挑土10担,又挑水20桶。劳动越来越加重,肩头与右膝疼痛剧烈,只好咬牙坚持。

  12月28日 星期日

  早晨宣布开总结会,先未让参加,但后来X又来通知。什么会参加,什么会不参加,实在搞不清楚。
  此间农民的房屋虽是瓦房,但椽上仅敷瓦一层,无望砖,更无天花。烧饭时炊烟自瓦缝袅袅而出,屋顶如在雾中。晚间则寒风四处入侵矣,为避之,以麻袋一条悬于床头之上。

1970年

  1月3日星期六

  拟去甘棠,先向P请假,已允,但W说不合制度,再自下而上一一向班长、排长请假,答以向连部请示。回答说,与别人同行方可,不许单独行动。专案组并无此项规定。
  10时随丁力同去甘棠,在镇上分手,偷发信,然后理发。遇陈仲,“北图”下放者。说有人到北图借我的作品,指《石达开的末路》。与丁力饮啤酒一瓶以瓶购煤油归。
  晚群众去九队联欢,与杜麦青在家对坐。点上新购的风灯,可以写字读书了。

  1月6日 星期二

  晨到队时动作迟缓,几迟到。班长去开会,副班长领7人作“四好计划”,而我则作“改造计划”。10时后我谈了几点,W说不够,没有说到要害处,指出我的主要问题是“改变立场”。又说,是否敢于暴露群众看不见的活思想,是个考验的标准云云。这就是要我硬说自己有反动思想了。
  交饭费,每月12元,粮票28斤,众人一律。

  1月14日 星期三

  连部政工组的吴桂凤告我,交X审查的家信已代发了,过去信件均转北京专案组,以后则直接交政工组即可了。通信的事至今才有定章,一个半月了!

  1月18日 星期日

  大礼拜,休息。展赶写思想汇报。8时完。请假去甘棠,又令与光年同行。在北京时令我陪光年,今则反之,莫名其妙。发信,12时返。
  收玲信及粮票,即转吴桂凤。
  班会上吃批评,说我在地头抽烟,天天读时与房东闲谈,闲逛,在批判张天翼的会上不发言等等,无从申辩。

  1月26日 星期一

  上午在沙场筛沙,是较有技术的活儿,也认为非壮劳力不可者,其实较前几天的挖沙为轻。
  下午冒雨筛沙,衣衫尽湿,仍不收工。其实沙子打湿是筛不好的。3时,去大堤劳动的人也收工了,才止筛。形式主义的积极性!生产队农民对干校的劳动编有歌谣:“小雨小干,大雨大干,出太阳不干(开会也)。”一针见血的批评,但就是不改。
  晚又看电影,因写外调材料,拟请假,不准。其实人多秩序乱,什么也看不见,只在人丛背后枯坐数小时而归。班中多数同志都并未去。

  2月6日 星期五

  春节。离开南京第四年了。终日落雨,阴沉甚。下午麦青爱人李滨携儿女来看他,煮红枣饷之。5时晚餐,革命群众大联欢。我与麦青、王真小聚餐,菜极丰盛。饮剩酒一杯,非不敢醉,而是连求醉的心情都没有了。

  2月21日 星期六

  上午全排座谈昨日“深挖5·16匪团”的动员报告,下午分班谈敌情。这是第八次动员大会了。
  收玲17日来信。而W交信时竟指着信封说:“金玲对你至今还未划清界线,还称你同志!”我这才恍然于在北京东总布胡同居住时,收到的信上都被打上了××,大概就是这“同志”犯禁了,其实既然已告知并未定性,那么“同志”如不能称,动辄以“叛徒”、黑帮”相加,难道又合法么?
  晚写信给玲,令免“同志”之称。

  2月23日 星期一

  阴,不能出工,改两餐。7时至9时学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谈“5·16”敌情。10至13时半继续谈,插不上嘴。W点我的名:“你也要写小字报,不要躺在床上抽烟!”
  既然是非写不可,就只好炒冷饭,把过去已汇报过的事情再摘几条。1968年,国庆后一日,S住在我隔壁,早晨上班锁门,听他的嫂子在埋怨说:“我把你抚养大了,你现在是党员干部了,我倒是个地主分子……”似戏剧对话,则录之以交差。

  2月26日 星期四

  中午被派去修猪圈,泥深及踝,行动困难。
  下午军宣队张喜作第九次深挖“5·16”的动员报告,接着Z交代他参加“5·16”的经过,泣不成声,极为震动。张,贫农,转业军人,来作协为交通员,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为造反派,我由南京回北京,即是他伴送的。批判资反路线后他和F都一度消沉,难道即因此而堕进“5·16”的圈子?他如果是“5·16”,则“5·16”这个匪团组织太可怕了。
  会后班里座谈,晚间班上又谈一小时。因心情沉重,未发一言。

  3月1日 星期日

  今天全体第一次去劳动。我本派去菜地,临时人少,又被拖去大田。新开的道路泥泞不堪,过沙场、翻大堤,一小时后方到杨排洲,湖中高地也。湖田区内一片荒芜,去年所开垦的田地并不多。休息片刻,又用半小时到五连地界,大半是沼泽地,间有零星小块稻田,则是生产队开辟的。李季带头,先挖了一条小渠,以排水,然后再翻地一小块,中午回到河边的一块空地上,即未来的工棚所在地。午餐时遇雨无可避处,立雨中和雨水伴饭而食,有如冷餐。
  饭后收工返去,行及半途几不能支,以心脏压迫甚,作绞痛也。X见状,令我离队缓行。不愿接受怜悯,反激起一股冲动,终于拖着两条各重十斤的泥腿挣扎回到连部,途中摔跤者甚多,天翼跌得遍体污泥,半小时后才归。

  3月10日 星期二

  全日仍在大田挖渠。手足不灵,两次落水,极为狼狈。毛袜及裤脚均湿透,足冷如冰。没有长统雨靴,几寸步难行也。晚传达连部任务,要大战10天,开出105亩水田。

  3月12日 星期四

  晨起雨雪霏霏,但仍然出工。坚持到下午3时,衣衫鞋袜尽湿,才收工返去。未整队,各自奔跑,我落了单路上油滑难行,过浮桥时几乎落水;上大堤更是一步三滑,跌倒二次,在堤上举目四顾,只有去农中的路上有人,追去,却是十四连的人,急由抽水站再回大堤,幸遇王真,乃同行。我已迷不识路了,王又误引至电影口五大队,绕道而返。此时雷鸣风吼,冰雪交加,身如飞蓬,足如蹭油,失足者再。5时才回到连部。
  里外四条裤子以及棉袄、背心、罩衫等等都已湿透,短统雨靴灌水已满,大为狼狈!洗脚换衣后,升火烤湿衣至10时半。还有许多同志怕连换的衣裳都没有了,不知如何度此寒夜?

  3月13日 星期五

  下午斗Y一小时。过去斗他,他一再说:“我坚决相信我没有参加过5·16,我坚决相信我不是5·16!”如今却说:“我现在坚决相信我参加过5·16,坚决相信我是5·1!”大家问他为什么过去不承认,而现在又承认了?他又重复说过去的两个“坚信”和今日说的两个“坚信”都是对的。语中有刺,大家仍哄叫不已,于是押到各排去轮斗。

  3月19日 星期四

  昨日于连部的邮筒内偷发一信,信封上写的是大嫂的名字——陈王氏收,下款未注地址。今开邮筒者持信追问发信人,要求补写地址,未敢应。信中虽无不可告人的内容,但追究起来后患无穷,只装充耳不闻。

  3月20日 星期五

  全日仍在大田翻地。但出工的人少,进度很慢。中午食堂送来包子,难以下咽,大多数人不满意。
  晚饭时,眭燕萍(代替吴桂凤者)在食堂门口宣读我给大嫂的信,以寻发信人。幸而无任何政治内容,只是要这要那,未引起注意。我不敢抬头,闷声吃饭,汗流浃背。

  3月21日 星期六

  仍去大田翻地,终日心绪不安。我的信虽然无甚内容,而且作了伪装,但我的笔迹眭燕萍与X是可以认得出来,尤其是X,来干校后家信几乎都交她检查,万幸的是当时不在。直至收工时仍无事,略微放下心来。
  返宿舍时,我和杜麦青的铺盖行李都被迁移到外间空床上,大惊,不知发生什么变故。问杜,杜摇手示意,来内间为办了××ד学习班”——隔离审查了,“5·16分子”越来越多,令人不解。

  本文摘选自《牛棚日记:1956~1972》, 陈白尘/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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