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坐牢的日子
┃Personal History
坐牢的日子
© 王维/口述
© 杨晓敏,魏淮/整理
1
就在省直机关揭发大会后第二天,项南同志来看我。
项南和我是好朋友,早在1943年春夏之间就认识了。当时项是苏北盐(城)阜(宁)地区阜东县第九区的区委书记,我是盐阜区滨海县总队情报总站站长。滨海和阜东是邻县,仅隔着一条导淮河。1943年春,日伪军对盐阜区大扫荡,滨海县大部分地区都被敌人占领,我的情报总站撤到项南所在的阜东九区,以此作为自己与各方面联系的场所。项南和我都是“皖南事变”后从国统区撤退到根据地的(项从桂林,我从浙西),我们都好读书,喜欢为报纸写稿,两人一见如故,很谈得来。日本投降后,我任新华社华中五支社(后改为盐阜支社)社长,项是苏皖边区五专署建设处长。全国解放,两人同进合肥,我当《皖北日报》社长,项任皖北区团委书记。两人基本同在一个地区工作,经常保持联系。
尽管如此,以我当时的处境,项南能来看望,是要经省委领导人批准的。在关押我们那几间房子的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房间,放着一张方形木桌,他和我对面而坐,旁边站着一个武装战士,是个探监的样子。
项先问:“你现在怎么样?”
我反问:“你也相信啦?”
项说:“以前我不相信,昨天的大会以后,他们都说是真的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恳切地说:“这是个假案,是逼供信逼出来的。我已经给省委和华东局写了申诉信,希望省委慎重对待。”
谈话的时间不长。因为旁边有人,项还说了几句要我“再想想看”之类的话。我则明确回答他,有没有贪污,自己很清楚,没有贪污,再想也想不出来。他没有再说什么。
近年,我们的外甥王奔洲去看望项南的夫人汪志馨。谈话间,奔洲提及项伯伯在“老三反”的时候来看我舅舅,汪阿姨心直口快,脱口而出四个大字:“奉命劝降”。老项虽然是奉命而来,敷衍了几句“再想想”之类的话,却没有真的劝我降。对我来讲,蒙受那么大的冤屈,处境是那样险恶,还有好朋友来探望,真不容易,心里觉着暖暖的。
最后,项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想到三个年幼的孩子,老大5岁,老二2岁多,老三才1岁。老大小胖在皖北保育院;老二小敏由奶妈带着,本来住在我们宿舍后面的草房里,与我们共同生活;小珊则寄养在另一个奶妈家。我们俩关押在这里,三个孩子怎么办?我说,在我们的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请你、吴光和老欧,尽可能照顾我们的孩子。项南答应了。
说到吴光和老欧,都是难得的好同志。
吴光,是皖北区妇联主任,个儿不高,看上去显得单薄,但坚强而又温厚。她与琪华在洪泽湖畔相识。解放后,她出任妇联主任,请琪华兼任妇联宣传部副部长。
老欧,大名欧远方,其实并不老,那时还不到30岁,是我的好搭档。他原为《拂晓报》的副社长,1948年春我们在洪泽湖边会合后,一起创办江淮区党委机关报《江淮日报》。我任社长兼总编辑,欧为副社长兼副总编辑(后改任第二总编辑),一起在淮海战场上办
报,一起进入蚌埠、合肥,两人在工作上一直合作得很好。皖南、皖北合并,出版《安徽日报》时,我上调华东,欧留任副社长。“三反”运动起来,原《皖南日报》社长、现任《安徽日报》副社长的钱丹辉负责领导运动,欧则主持出报工作。反贪污、“打老虎”虽没有反到他,但也不让他参与“三反”运动的领导,相当于“半靠边”。有一次他到省委列席会议,不知是讨论“三反”,刚走进会场,竟以“没有通知你参加”为理由,把他“逐”出会场。远方同志为人厚道,有长者之风,所以同志们乐称他为老欧。
这次“委托”算是托对了,他们三位不避嫌疑,热心照料我们的孩子。老欧和吴光有时候把小胖领回家一起过礼拜天。老欧说,有一次他骑自行车带小胖回家,小胖没坐稳,从后座摔下来,摔得不轻,但他自己爬起来,也不哭,好像有点知道父母遭难了的样子,懂事了。当时小胖所在的皖北保育院,院长是民主人士,也是皖北区妇联委员,与琪华熟悉,她是个有知识的女干部,不会做因父母遭难而歧视他们孩子的事情。还有由琪华介绍到保育院做保育员的吕素珍,她虽不是领导,也没有什么权,但她与我们有感情,对小胖暗中加以保护。
我们被捕后,小敏的奶妈害怕了,不敢再抚育小敏,但小珊的奶妈家是杀猪的,奶妈为人热情豪爽胆子大,她主动把小敏也带了过去。大约半年左右时间,小珊的奶妈在她大女儿的协助下把得两个女孩带得好好的。
在我们失去自由的时候,幸亏有这些好心人照顾我们的孩子,心里一直很感激。
2
开大会以后,我们三人日夜都带着手铐,在吃饭、大小便和脱衣裤睡觉的辰光,才给你开一下,过后又给铐上。两只手带着手铐放在被子里睡,翻身也困难,很难受。
关在那里是不准我们看报纸的,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运动进展如何,有什么政策,都一无所知。但是有一天上午,看守我们的战士拿来一张报纸让我看,那上面登着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有关“三反”运动的政策规定,中央规定这个文件要传达到每一个参加“三反”运动的人员,连被打成“老虎”已经关起来的也要传达到。有了上述明确规定,所以才给我们看报纸。文件相当长,但有两点对我们非常重要:其一,对于贪污的钱和物,是怎样来的,怎样去的,即它的来龙去脉要查清楚;其二,判处死刑,要得到政务院的批准。我们看到这两点规定,基本上就放心了。本来是个假的,你一查来龙去脉,肯定“穿帮”,真相必然大白。判死刑要中央批准,没有确凿的证据,中央不会批,只要不死,终有一天会还我们清白。
虽然如此,但看来要把全案查清,也得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怎么办?我们不能荒费时间,要利用这个时间读书。于是,我通过看守战士,要求负责看管我们的宋孟麟,把原来在读的《列宁生平事业简史》、《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买来还未读的《干部必读》丛书,以及我准备读的苏联大学教材《逻辑》的中译本,一起拿来。承宋孟麟同情,以上这些书都从报社给拿来了。从此,我就带着手铐,坐在单人竹床上,背靠墙壁,双手捧着书放在膝盖上读。钢笔被没收了,看到应注意之处,只好用手指甲划上记号。每读完一本,请看守战士传给琪华读。战士把书拿去,请看管我们的人翻过,防止我们在书里夹着什么纸条,进行攻守同盟活动。琪华读完后退还给我。退还时又要再经过检查。
生平虽然热爱看书,但自担任报社的领导工作以来,每天忙于工作,实在安不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读一些书。这次不但免除了繁重的工作,不必出席什么会议,也没人再来商量什么事情,而且报纸不让看,什么文件不见面,只要自己能定下心来,倒是可以读一些书的。读《列宁生平事业简史》,有两个情节印象很深。一是青年列宁被沙皇政府抓去坐牢,法官警告他,年轻人,你面对的是一座坚固的墙。意思是你反对沙皇要碰得头破血流的。列宁毫不示弱,很有信心地答,那墙可以推倒。二是列宁被学校开除了,他就在家里自学,以不到在学校学习的一半时间,自学完所有功课,考试取得优异成绩。这都给自己以很大的鼓励。读《毛选》第一卷,许多文章以前没见过,很吸引我。特别是读《实践论》这一篇,更增强了冤案终将平反的信心。可惜那时没有笔,没能做些读书笔记。当时曾想,出去以后再好好地读,写读书心得。可惜的是,当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以后,这个打算没有实现。我读收在《干部必读》丛书中的《列宁斯大林论社会主义建设》,上下两厚本,读得很有味道。当读到斯大林批驳右倾思想的段落,为他逻辑力量所感染,竟忘情地笑出声来。持枪站在我房门口的战士,大步跨进房内,严厉训斥:“都快要死了,还笑!”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双手还戴着手铐呢,实在有点“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样子。
3
在单人囚室里不知道日月,究竟关了多少日子,我记不清了。琪华为了不忘记关了多少天,就用戴在手上的铁手铐尖角,在墙壁上作记号,过一天划一道。大约过了一百来天,突然接到转移的命令。
把我们三个人从省委机关附近的独立房屋转到省公安厅看守所关押,是一天清晨。没有人对我们说什么话,也没有给我们戴手铐,我们拎着简单的行李和几本书,持枪的士兵走在我们两边,押着朝西走。因为是清晨,商店的门未开,路上行人少,不大引人注意。押解的士兵不再手持子弹上膛、随时可以开火的木壳枪,步枪上也没有插上刺刀,他们只是双手端着枪,不声不响地走着。究竟要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去干什么,心里无数。
好在合肥这个城不大,当时叫做后大街的,也不长,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就走到了。我们看到门上有“看守所”三个大字,知道是到了正式关押犯人的地方。
事后得知,原先关押我们的独立房屋,是分配给省妇联办公用的。起初省委领导认为“大案已破”,证据确凿,要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定案和宣判,所以临时借用这栋靠近省委机关的房子,便于了解情况和指挥。没想到我们三个“首恶”拒不认罪,定罪报告到华东局和党中央,被认为证据不足,未获批准,责成安徽省委进行核查。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省妇联本来以为暂借,不料久拖不还,影响他们开展工作,就一再催着非要这所房屋,省委不得不安排我们转移。
我们这个案子,经过近三个月的查证,他们原来认为是“铁证”的,不但没有进一步得以证实,反而出现不少破绽。如果当时曾希圣、桂林栖等主要当事人头脑冷静一些,是可以乘机降温的,但他们没有,反而把我们从“私设监狱”押解到正式班房里,与刑事犯关在一起。
省公安厅看守所在合肥市的西部,这个看守所不大,是老房子(可能是旧合肥县的看守所)。靠门口的部分是看守所的办公用房,进来有一条走道,两旁是牢房。左边一间是女牢,叫做八号,靠右边的一排房间和面对大门的部分都是男牢。从牢房编号是一至八号来看,关押犯人的牢房有八个,我被关进四号,琪华关在八号,四号和八号斜对过。牢房的窗户开得很高,站在房内的地上,看不到窗外,要站到通铺上,才能看到房外的动静。管理人员不许犯人站到高处往外看,一发现,要被训斥。
4
从关单人囚室到看守所,有不少变化。
首先是可以和人说话了。三个多月,日夜都戴着手铐,当然不好受,但不能说话更难熬。一百多天中,除了要上厕所可以向看守战士喊一声“报告”,说一声要大便或小便以外,其余时间都不能说话,真要把人憋死了。再这样关下去,声带长期不发声,可能造成失声和不会说话。
其次是手铐不戴了。别的犯人都不戴手铐,可以让同牢房的犯人给我们理发了。这么长时间没有理发,我的头发长得像女人那样长了。时值初夏,厚实的长发像一顶帽子那样罩在头上,吃饭时直流汗。同牢房的小头头,就向看守所借来理发推子,把我的头发推短了,顿时轻松不少。因为每天发给犯人的用水很少,没能乘机洗一下头,不然就更痛快了。头发弄短了,胡子怎么办?看守所是不能借剃刀给犯人的,那算是利器。老办法,像关单人室时那样,用手指把一根根胡须拔下来。关单人囚室时,我把胡须拔下来后,利用根部带有一点点肉,把它粘贴在旁边的墙壁上,三个月左右,粘了一片。
到了看守所,还有一个改善,就是每天可以集体放风两次。让犯人从牢房中走到天井里活动活动手脚,呼吸新鲜空气。
但看守所毕竟是正式班房,犯人的生活条件比单人囚室差得多。
一是睡觉的地方小了,条件太差了。关单人囚室,是属于重大罪行的要犯,但一人一个房间,一张单人竹床,空间较大。到了看守所,关我的四号牢房,长约六七米,宽约三米,用木板钉起约一尺多高的通铺,仅留下不到一米宽的小走道,供犯人走动,这走道靠里边墙壁的一头,放一只没有盖的便桶。不到二十平方米的牢房,原先关了二十个人,每个人连一平方米都摊不到。人多铺窄,只好头脚交叉起来睡,即一个人的头朝走道,另一个人的脚朝走道。我关进去,成了第二十一号。进看守所的头天晚上,我只能睡在走道上,第二天才上了通铺。
二十多人挤在这么小的牢房内,大小便都在房里,加上没有水洗脚,天气又炎热,那股味道,熏得头脑发涨。为了降温和换换房内的污浊空气,牢房里装有挂扇,就像乡村小镇理发店那种挂在房顶下挂扇,有人拉绳,带动布扇前后摇晃,弄出一些风来。在四号牢房,拉扇是轮流的,我为了能有机会站在通铺上看到天井里的动静,偶然还可以看到斜对过八号中琪华的身影,主动争取多拉,但有时站得太靠近窗了,被看守看见,要受训斥。
二是伙食大不如在单人囚室。那时我们吃的是看守部队的伙食,一稀两干,基本吃素,但油水比较足。看守所是两稀一干,蔬菜油水很少,吃稀的时候,老是盐水煮蚕豆,豆是陈的,加水、盐煮熟以后有点暗红色的汤,滴上几点油。大家吃完豆,那汤里几点油花仍当成宝贝,冲上一些开水,轮流分了喝。大致每次四个人,每人隔三四天才可以轮到一次。
三是用水相当紧张。那时已进入夏季,合肥是大陆性气候,很热,可每人每天只发一茶缸的水,洗脸洗衣都在内。每天早晨四个人合用一个脸盆,四茶缸倒在一起有大半脸盆的水,因为大家的毛巾都已黑臭,不能让哪一个先放下去,讲好大家把毛巾拿在手里,由一个人叫一、二、三,一起放进脸盆,让水把毛巾浸透,拎出来摸脸,然后才可以第二次放进脸盆扭几下毛巾。洗过脸的水沉淀后,吹去浮在上面的一层脏水,再把当中比较干净的集中倒在另一个大一些的盆里,给大家轮流洗衣裤。洗过衣裤以后再用来揩木板通铺。真可以说一水几用,惜水如油!
按照看守所的规定,同一囚室的犯人,相互可以讲话,内容限于日常生活,不可以打听案情。虽然有这些规定,但相处比较熟了以后,难免要问问“你为啥进来的”。当有人问到我时,就答是“为经济问题”,别人也就有数了,你是“打老虎打进来的”,大概原来是个干部。有一人因同一原因进来的,主动和我低声交谈。他说自己是冤枉的,还告诉我,同牢房有四个是国民党空降特务,被我军活捉,听说是在六安地区被俘。有的是国民党的旧官员,解放以后没有到人民政府登记,被群众检举抓进来的等等。对于这些情况,我只听不多问,防止同房犯人中为了立功,把你讲的话加以歪曲夸大上报,弄出麻烦。
5
本来在单人囚室里已安下心来读书,弄到看守所里,因人多、环境太差无法坚持下去。我这个人每天不看点东西,觉得日子白白过去,实在难受,又因为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当时的处境下更关心时事,故渴望看报。
我见看守所有报纸,碰到态度比较好的看守值班,就向他要求,把他们看过的旧报纸借给我们看看,得到允许,可以看到一些消息。本来已记不清日月,看到报纸,知道已进入6月中旬。早在我被关起来之前,读过发表在1951年7月号《学习》杂志上胡乔木的文章《中国共产党三十年》。这是我党第一次公开发表的简要党史,印象深刻。转眼就是党的三十一岁生日,我想再借来读读。试着向看守借登有这篇文章的《学习》杂志,居然得到允许。
重读这篇文章时,我想,自己虽被关在牢里,但一个共产党员无论在怎样的条件下,都应该想办法为党做些事情(虽然省委宣布开除我们党籍,但在自我意识里自己始终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向看守所领导提出要求,让我给同房的犯人宣读这篇十分重要的文章。看守所领导同意了,还把听的范围扩大了一些,让两个牢房的犯人一起听。文章较长,我连续讲了三个上午,边念文章边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一些解释,听的人还守秩序。那几日,我的心情激动,仿佛牢房里的气味也不那么难闻了。虽然身处逆境,能够做一些对党有利的事情,心里倍感愉快。
我讲了《中国共产党三十年》以后,有点暴露了身份。同牢房的犯人猜测我是个大干部,从看守所能让我给这么多人“训话”,不会是重刑犯,于是对我有点另眼相看。比如每天轮流倒便桶,轮到我时,有人表示愿代我去倒。我感谢他们的好心,但还是自己去倒。又比如,有人看到对面八号的窗口出现琪华的身影,就赶快说:“老王,你快来看看,对面有人朝这里望呢。”我一面往通铺上站,一面表示谢谢。我不记得是什么情况下,说出对面关着的一个女的是我的老婆。我俩同关在一个看守所,不能讲话,我们利用拉布风扇互相观望,能看上几眼也是好的。可以相互看到身体没有病,精神没倒。有时还可以通过眼睛,相互鼓励和支持。
6
琪华关在八号女牢,她那儿的环境和四号相似,大小差不多,但她们只关十一个女犯,比四号关二十一个男的松动一些。后来听琪华谈到女犯用水,比男犯更为紧张。
琪华长期从事地方党的工作,养成做群众工作的良好习惯,虽然被冤枉为囚犯,还要尽可能做一些工作。她们牢房中有个在国民党军队做护士的人,自称没有伤害过共产党员和解放军,但关在里面一直没有判,心里着急。琪华对她讲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要她相信人民政府会实事求是地处理她的问题。如果你真的没有罪行,不能随便判你有罪的。这个女犯听了她的解释,比较宽心了。她说自己喜欢京戏,也会唱几句,琪华和别的女犯就劝她唱来听听。她果然压低嗓子唱了几段。琪华喜欢唱歌,有时跟着她学唱京戏,居然把“苏三起解”中一段学会了。
更有意思的是,琪华在牢中还帮助一个青年女犯申冤。她叫薛祖云,22岁,原来是蚌埠市粮食局的会计,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长得蛮惹人喜欢的。她的上司、粮食局局长动她脑筋,想与她结婚。薛祖云听说这个局长在老家已有老婆,没有应允。局长越是软硬兼施,她越是反感。她想,都解放了,人民政府的干部,怎么可以像国民党当官的那样强娶人家做小老婆呢?局长恼羞成怒,以她是地主家庭出身,制造罪证,诬陷她为反革命,关进省厅的看守所。她年纪轻轻,受到这样的打击,内心十分痛苦,悲观失望,整日不言不语。
自从琪华关进八号以后,她慢慢从这个女犯人身上看到与别的女犯不同的地方。在和琪华几次接触以后,把她看作自己的大姐,才倾诉了自己的冤情,讲到伤心处,泣不成声。琪华是个直性子,一听火冒三丈,差一点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冒出:“这是我们共产党的败类,太欺负人了!你要申冤。”薛祖云听了,开始还不大相信可以申冤,也不知道怎么个申冤法。琪华耐心地告诉她怎么写申诉状,她写成以后又帮她改。申诉状写成了,还没有交上去,薛祖云家里来人,说有指望可以取保候审。琪华鼓励她争取先保出去,出去以后找省妇联要求帮助。薛祖云说她没有认识的人,怕人家不见。琪华说我认得妇联主任吴光,她是个好干部,我给你写个条子,她会见你的,会帮你的。不久,薛祖云被保释了。临出看守所之前,还有人给她训话,告诫她出去了不能乱说乱动,要听候法院的最后审判,这又给年轻的姑娘添上新愁。
薛祖云拿了琪华的字条,去找省妇联(就是起初关我们的地方)。吴光听说是杨琪华叫她来的,很快见了薛祖云。她听了薛祖云的申诉,很同情,当场就决定让薛祖云暂住省妇联,还表示省妇联支持她申诉。乘这个机会,吴光询问了琪华在狱中的近况,为她的战友身处逆境还主持正义而感动。
薛祖云的官司打赢了,法院宣布她无罪。而逼婚未成、诬陷好人的局长,得到了惩罚。
薛祖云重见天日,被分配到设在徐州的一个地质勘探机构工作,仍担任会计。限于当时的环境,她未能也不敢到看守所来把上述消息告诉琪华,有关情况是在我们平反后吴光和省妇联的同志告诉的。知道这样的结果,琪华真是十分高兴。她曾自豪地对别人讲,共产党员不管处境多少艰难,只要你有心,总是多少可以起些作用的。
1953年,我们在上海收到薛祖云发自徐州的来信,她非常感激杨大姐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的手。她说,不是杨大姐的帮助,她的冤案不会解决得这样快,这样彻底。从此,她和琪华经常通信。当琪华知道她因为在婚姻问题遭受过那么大的祸害,对结婚心存疑虑,迟迟没有成家时,多次在信中劝她打消顾虑。但薛祖云是否下了决心,一直不大明朗。直到1979年,我们的小女儿杨小珊在合肥结婚,我们两人在相隔二十七年之后重返合肥,才与薛祖云相会。这时,她让我们俩到她家作客,介绍她丈夫和我们欢聚。薛祖云亲自下厨做了许多的小菜招待我们,我们也为她有了美满幸福的家庭而高兴。
7
1952年7月下旬的一个早晨,看守所的负责人,站在天井里,手里拿着几张纸头,大声喊叫:“叫到名字的带着自己的东西到天井来集合。”其中有我和胡君良的名字,但没有叫到杨琪华。不多一会,从几个牢房里出来二十多个人,都是男的。接着,那个看守所负责人就叫我们跟他走。经过他们的办公室,走到靠近大门口的一个院子里。那位负责人说,天气热了,里面的“号子”(即牢房)太挤,把你们弄到外面来住。你们以后可以在院子里活动活动身体,但不要走出大门。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瓦房,半新旧,有一个两倍于房间大小的院子,像个天井。院子地上铺着砖,没有树。房子里有木板搁起来的通铺。大伙商量着分配了铺位,我分在面对门的位子。因为房子大些了,不必交叉着睡,有了院子,便桶也放到房外了。这些都比关在“号子”里宽松一些。伙食照旧,但用水可以由我们自己去打井水来用,比以前方便多了。
安顿下来后,我们相互一看,发现大伙的衣着、肤色和说话的口气、动作,都像个干部。再相互询问:“你是为什么进来的?”原来都是在“三反”中被打成了“老虎”。这伙人中有的认识我,这样,原《皖北日报》社社长的身份也暴露了。不少人对我感兴趣,或来问我案情,或叙述自己是被冤枉的等等。这时,我不多说话,只说自己还没有“定案”,相信组织上会实事求是地作结论的。同时也告诉他们,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党和人民政府不会放过一个真罪犯,也不会错判一个无罪的好人。叫他们相信组织,不要悲观。
我看到胡君良和我一起出来了,心想,琪华怎么没有出来?估计因为她是女的,没有别的房间让她住,只好仍然把她关在八号。从看守所负责人口述的措施,我判断这不会是看守所的自行决定,应是省委的安排。估计“三反”运动已经到定案阶段,在查对核实贪污财物的来龙去脉中,真相逐步明朗起来了。为了不把这些“老虎”和真反革命关在一起,才作出一个区别对待的措施。从这个总的判断中,感觉我们快要重见天日了。
胡君良和我俩是“同案犯”,所谓以王维为首的大贪污、大盗窃集团是没有的,但他本身有无经济问题,我当时还吃不准。从四号牢房转到外面大房子后,我们见面了,也可以面谈了,但他话不多,比较沉闷,我也不便多问。
大约过了十天左右,又有了变化。这是一个上午,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叫我与胡君良、杨琪华三人带了东西跟他俩走。这次没有武装人员押解,像一般人走路,不大引人注意。过了几个月,合肥街头好像比前几个月热闹了一些,猛然从看守所那样的地方出来,熟悉的街道仿佛有些陌生。我们没顾上细看一路跟着那两个人走,居然走进省法院的大门。
8
那两个人把我们交给省法院的人。法院院长姓陈,我本来认识的,他没有出面,由法院的干部把我们带到法院大门内右边的一个房间。他说,你们的问题已经基本查清,不久就会做结论。在省委作出结论之前,你们暂住在这里。因为还没有宣布,请你们不要出大门,也不要对别人讲自己的案情。他还说,你们两位男的住这一间,女的住对过左边的一间。你们在院内可以走动,自己到食堂打饭吃。我们有一个自办的小澡堂,法院的工作人员洗过以后,你们可以去洗。说话的语气,已不是对犯人的态度。从这个架势来看,我们的问题进一步明朗化,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等待正式公布。这时,我向法院的人提出要看报纸。他们说可以把他们的报夹拿来给我们看。我说,我们已经将近半年没有看报纸,麻烦他们转告报社欧远方副社长,请他帮助,让三个孩子到法院和我们见面,并请他把近几个月的《人民日报》、《安徽日报》和《新华月报》一起带来给我们看。有老欧的关心和帮助,这些要求都做到了。
在法院和他们工作人员吃一样的饭,伙食立刻改善了。几个月没有洗过澡,到法院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就去洗了。由琪华先洗,我与胡后洗。小小澡堂,经过许多人洗了,水当然不太干净,但比起四号牢房惜水如油的日子,不知要好到哪里去。在看守所的最后一段时间,虽然用水方便一些,但也只能打盆冷水揩揩身,不能像现在这样可以脱光身子洗个热水澡。许多事情没有比较就不觉得好,看守所那段日子的生活,直到几十年以后,还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习惯。比如用水,我们自觉地节约用水,无论到哪里,看到水龙头滴水,就习惯去关紧,有时还把早起的洗脸水留下冲马桶。又如,现在吃饭,不论干的还是稀的,都要吃得精光,不留米粒。蔬菜,吃完以后连汤也要冲点水喝掉。四号牢房里那浮在水面上的几点油花常在我们脑海里出现。
也许是小胖所在的保育院到周六才可以将孩子接出来,在我们提出要求后,大概过了两三天,报社的一个同志带了三个娃娃和一大批报纸杂志来见我们。时隔半年多,小胖5岁多,小敏3岁,小珊1岁半。三个孩子这么久没见到爸爸妈妈的面,应该是很想念我们的。有好多次,我想象见面的时候,孩子朝我们扑过来,嗲声嗲气地喊着爸爸妈妈!可真的见到三个娃娃,只见他们表情木木的,有些发呆地看着我们,连最小的女儿,也没有伸出双手喊一声“抱”,分明是他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虽然有好心的叔叔、阿姨们照顾,但他们总会想爸爸妈妈怎么不见了?小胖也许已从叔叔、阿姨那里听说爸爸妈妈遭难了,他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不知带他们来看爸爸妈妈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讲什么好,两个妹妹看着大哥哥没出声,也就呆着。我们见到孩子心里当然高兴,但见了孩子的表情,心里真不好受。这些制造冤假错案的人,不仅使我们身心受到摧残,而且祸及孩子啊!
我们抱起两个小的,和她们谈谈。不多一会,孩子们活跃起来了。我们告诉孩子,还没有入党,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叫他们仍旧在保育院和奶妈家里住,听阿姨和奶妈的话。下次再见面的时候,爸爸妈妈买糖给你们吃。他们高兴了。这次看到孩子,看他们的脸色都还好,衣服也穿得整齐、清洁,说明他们生活上没有受到多大的苦,这中间当然有好心人的关心和照顾。
在省法院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一边如饥似渴地看报,一边翘首等待着,什么时候压在我们身上的大冤案能宣布平反呢?
本文选自《风雨人生》,杨琪华,王维/著,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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