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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永良:脱胎换骨

吴永良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雨雪霏霏②
脱胎换骨

© 吴永良/文

1

  列车在路上摇晃了四天,终于在3月末的一个凌晨到达密山。当时许多人还睡得香甜、做着美梦呢。
  从车窗望出去,远山是黑压压的影子,大地白茫茫的一片。这是北大荒的特色,积雪在“五一”以前不会大量消融的。铁轨、停靠的列车、站台上堆放的货物,映着白雪,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眼前。北大荒的黎明大约比北京早一个小时。
  “这是哪儿啊?”
  “密山。”
  “我们就到这儿吗?”
  “太便宜你了,这是县城。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儿几百里呢。”
  “下车了!”押送人员一边鸣笛,一边叫喊着。精干的小伙子们借来排子车,帮着大家把行李一一装好,运到临时住宿点去。按照安排好的接待点,文化部系统的流人住在一所小学校里,其它各部都有安排,而且去的地方也不同,列车上的旅伴就此分手。
  街上经冬的积雪冻成坚冰。人们一时看不清路,走在冰上,立刻就来一个“老头钻被窝”。啪的一响,倒下一个;接着又是啪的一响,又倒下一个。大家开玩笑说,刚刚在北京摔了大跟头,来到密山还要接着摔。
  文化部系统的一百多人,把一所小学校的教室、办公室给挤得满满的。行李铺在两边地上,中间只留过路的地方,完全是轮船上大统舱的模式。这是我们进入北大荒后的居住模式,此后,虽然住房形式有各种变化,但统舱模式从来没有改变过。
  我们——《大公报》的五个人和世界知识社的三个人被分在一个办公室的里面一间。刚刚把行李摊开坐下休息,就听到室外大声嚷嚷。启平笑笑说,这不是李景波在嚷嚷吗?我们出去一看,外屋行李包上坐着几个人,中间摊开象棋盘,在下棋。一见我们,其中一位皮肤微黑的中年人喊道:“朱启平,你不吃洋面包,到这儿吃大楂子来啦,要换换口味?”边说边笑起来。
  这位原来是演艺界的名人李景波,身材不高,四方脸,浓眉大眼,典型北方人的面孔。他在电影《祥林嫂》中饰演总是板着面孔的鲁四老爷,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活泼开朗的。
  坐在一旁观棋的中年人,身材和他相仿,满面笑容和我们打招呼。启平介绍说:“书法家、作家黄苗子!”苗子笑笑说:“现在是分子了。”
  这时,景波指着苗子说:“我总是倒霉的时候才和他见面。在上海分手,都去了北京,可一直没见着。1954年夏天,我在昆明湖游泳,一头扎下去碰破了额角,躺在长廊的椅子上,闭着眼休息,就听有人喊我,抬头一看,是他。以后又是几年不见,这次见面是在右派专列上。”
  苗子哈哈笑着说:“这叫‘倒霉时节又逢君’嘛!”
  大家一片笑声中,高汾大姐走进来,都是老相识,寒暄起来。苗子感慨道:“世界真小,总是碰到熟人!”然而这阵狂风暴雨,把人们卷到北大荒来,恐怕是他们始料所不及的。
  中午,当我们走到一个大院子,排着队走进饭厅的时候,高汾和启平又遇到不少熟人,东北美术学院的院长杨角、副院长张晓非夫妇,漫画家丁聪,作曲家陈地,电影演员郭永泰、张莹和管忠祥等等。这些在文化界有一定知名度的人士,都在这里不期而遇。
  食堂的院里堆着几堆萝卜,有人好奇地捡起来一看,冻得硬邦邦的像块石头,掷地有金属声。了解内情的人悄悄说,在这里一冬天就吃这一种蔬菜,到了下面,有时候还不容易得到呢!
  食堂里放着两只大簸箩,里面装着满满的馒头,一个足有四两,随便取用。排队打菜,一个人一铁勺熬萝卜。这可以说是我们进入北大荒后吃饭的模式。以后不论到哪里,有菜吃的时候都离不开这种铁勺子。
  这时候,人们刚到北大荒,还完全不适应这种伙食,不少人只吃了一个馒头。有些人把咸得要命的、很难嚼的萝卜偷偷地倒掉,当然做得十分隐蔽。甚至有的人还到饭馆里去饱餐,不过那多半是晚间悄悄干的事。
  我们在密山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大伙分乘若干辆汽车出发,开往改造的基地——八五〇农场云山畜牧场。
  从北京出发以来,我一直打听我们的目的地,但一直没有人能说清楚,只说是北大荒。可是北大荒太大了,照地理书上说黑龙江省的三江(黑龙江、松花江、嫩江)平原统称为北大荒。现在才得知具体的地点。那么,云山畜牧场在哪里?在中苏边界线上、虎林县境内,从牡丹江经过鸡西、密山还要一直向东。
  据一些史书记载,明清两代,黑龙江省都曾是犯人流放地域。鲁迅在有关清代文字狱的文章中,曾有过“发往黑龙江省与披甲人为奴”的说法。
  另据记载,当时黑龙江省的著名流放地有两个:一个叫尚阳堡,虽然荒凉,还有少数居民;另一个叫宁古塔,一片旷野,荒无人烟。三个字为满语的音译,如翻译它的意思,“宁古”是六,塔是“个”,合起来大概是只有六个人居住之意。
  这个宁古塔即今之黑龙江省宁安县,翻开地图,可在牡丹江以南不远的地方找到,已经不是荒僻处所了。而我们要去的虎林云山畜牧场,则远在牡丹江以东几百里之外,比宁古塔更为遥远。

2

  1958年3月30日,经过四五个小时汽车的颠簸,我们终于到达了改造的基地—八五〇农场下属云山畜牧场。并且从来迎接的农场人员口中,得知农场的概况。
  八五○农场位于中苏边境的虎林县境内,属牡丹江农垦局管辖。农垦局设在密山,下边有十来个农场,以原农垦兵团的番号命名,从八五○直到八五九。八五○农场的疆域基本上都在虎林县境内,下设若干分场,云山畜牧场是其中之一,临近有一分场和五分场。云山畜牧场当时有四个队,我们这些人将被安排到第三生产队,也称畜牧队。
  当天下午,到达云山畜牧场,卡车停在场部大门口。那是几排红砖房围成的一个院落,周围稀稀落落地有一些土房,场部的几栋红砖房宛如鹤立鸡群。极目四顾,则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场部大门右侧有一间红砖房是供销社,这里唯一的商业机构。前门临路,后门在院里。规模大概相当于北方一个自然村的供销门市部。
  卸下行李,人们一窝蜂地拥向供销社,了解这个未来的生活供应基地。但这小小的门市部除去货架和柜台,只能进去十来个人,大家只好轮流进去参观。人们扫视一下那货架,不禁十分失望。只见上层陈列的日用百货,只有一些鞋呀、肥皂、毛巾一类,一些架子是空的。下层食品部分,放着一些饼干、水果糖之类。有些有识之士当时就购买了不少饼干、糖果,作好储备。到了生产队之后,这类看不上眼的东西,已经不可能买到了。
  下午,大家分散住到周围那些土房中去,仍然是地铺、统铺,不过地下草铺得很厚,不像在密山小学那冰冷的砖地上了。有人开玩笑说,用东北三宝之一的乌拉草来铺床真是一大享受。
  十几位女同胞被分到一间较小的土房里,里面到处是厚厚的灰尘。她们在里面打扫了好一阵,等到从屋里出来,大家都笑着说个个变成出土文物了。水很难得,要从一里外的一口井挑来,在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士帮助下,她们才算有了洗脸水。
  当晚,吃罢一顿馒头、萝卜,人人疲倦得倒地就睡。
  第二天上午,场里专为这些新来者开了一个会,会名是费过一番推敲的。不能叫欢迎会,这是关系到立场的问题,后来名为情况介绍会。由一位姓白的场长在大会上发言,介绍情况。
  流人们到北大荒第一次开会,也是和农场人员第一次接触,难免心中惴惴。半年多来,他们经历多次会议,不论大会小会,总是训斥的语言和高昂的声调,在会场上经常处于“低头一族”的地位,他们对开会感到恐惧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使他们稍稍宽慰的是,这位场长并没有以大批判开路,一开头就念情况介绍稿。
  他简单介绍了农场的位置、资源、地形、山川等概况,并谈了未来的设想。谈了五年规划,牛、马、羊、猪都要发展到以万计,至于家禽则要以十万计。在这个基础上,要开设奶粉厂、罐头厂、制革厂、毛纺厂、饲料厂、酒厂、糖厂等,前景是无限美妙的。当过记者的人,这类畅想曲听得多了,不以为奇。事实是,直到1960年底我们离开畜牧场的时候,那里只有可怜的几十头种畜。虽然建了些鸡舍和鸭舍,但里面主要是住人。
  当天下午,我们就参加劳动了,任务是到第三生产队的七栋房给军工搬行李。那里离场部二十余里,早先分去的军工现在要调回场部来,给这批右派腾出住处。所以派这些右派去搬行李,或者有感谢他们的意思吧!
  根据上级布置,每个人带着绳子,捆好箱笼铺盖,背到场部指定的一排房子里。
  我们踏着积雪初融泥泞不堪的小路,到达三队时,军工们已经把他们的箱包堆在门外土坎上,三三两两在室外伫立,考查右派们的劳动态度。不少人初次干负重搬运的活,一时不太适应,沿途经几次休息,才完成了任务。到第二天,又继续干这种负重锻炼,不过是给自己背行李到第三生产队的五栋房。由于东西多,许多人背了两趟,有人甚至背了三趟。有些人肩膀被绳子勒肿了,有些人夜里腿肿疼得睡不着。这是流人们到北大荒上的第一课——搬家。
  直到搬到了五栋房,才算初步安定。说是初步,因为以后的搬家是相当频繁的,差不多是三个月一小搬,半年一大搬。
  五栋房位于完达山边缘一个坡上,由此上山就是茂密的树林。名为五栋,实际上有八栋土墙草顶的房子,以伙房为中心,其它七栋为羽翼。房子是统一模式,门开在中间,两米左右宽的堂屋,左右各一间,面积大约十五六平方米。屋子中间是过道,两边是用树条搭成的一排大炕,上面铺着厚厚的一层草,人们戏称之为土席梦思。
  每栋房大约可住三四十人,全盛时期五栋房曾有二百多居民。
  我们《大公报》的五个男劳动力和世界知识社的三位,再加中央气象局的两位二十岁左右的小萧和小廖被编为二十一组,属七小队。我们睡在一间大屋的右侧,左侧是七小队十九组的十几位室友。初时大家睡得比较宽,后来人员增加,每人宽度仅剩两尺许。这个宽度后来就成为睡位的标准宽度。

3

  组里十来位伙伴,朝夕相处、患难同当,彼此体谅,几十年后依然令人难忘。
  谢和赓在到五栋房之初一个月左右,在我们组里和大伙儿一块儿劳动。修建五一水库以后,他和其他三位五十岁左右的流人,组成“四老”编筐组,用柳条编修损坏的土筐。当时土筐的损坏率很高,他们几位很忙。不过他们可以坐在矮凳上,干这种比较轻巧的技术活,看起来悠闲多了。
  我们有时和谢老开玩笑:“你现在不是编辑,而是编纂了。”
  后来,我们渐渐了解到他的一段不平常的经历。他于1933年加入共产党并奉派到冯玉祥的西北军,担任过著名抗日将领吉鸿昌的秘书。1934年由于党的工作的需要,他利用和国民党桂系将领李宗仁、白崇禧是小同乡的关系,潜身他们的幕中,担任秘书。其后,还担任过国防会议秘书、桂林行营秘书等职务,置身敌营,参与机密,先后达八年之久。
  1942年他奉派到美国学习,直到1954年和夫人王莹一起从美国归来,回到自己人的怀抱,参加世界知识社工作。却被意外地划为敌人,来到北大荒作了流人。
  以他的生活经历和年龄而论,到了北大荒,不要说繁重的劳动,吃喝拉撒睡诸端都是很难适应的。比如说,他有多年喝茶的习惯,带有茶叶,但无处去找开水泡茶。偶尔在伙房大锅里舀得一碗浑浊的开水,就向伙房人员连声道谢,简直是感激涕零了。
  初到五栋房,我们常常去割草,天天都要背一大捆回来。年轻力壮的可以背百八十斤,老谢背的草捆要轻得多。即使如此,因为腰腿不灵活,他蹲下身去两臂套进系草捆的绳索,要别人用力拉着才能站起来。
  他常常抱歉地对拉他的人说:“谢谢,我献丑了!”大家当然明白,他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的。
  他坚持到1959年底,因全身浮肿被照顾先期返京。80年代,我拜读过他怀念夫人王莹的文章,记叙了王莹30年代在上海结怨江青的经过,叙述了他们夫妇在文革中双双遭难的历程,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组里另外两位世界知识社的编辑石铁生、王绍仁都属棒劳动力,重活、累活都抢在前面。初期在五栋房吃的粮食要到七栋房去抬,要经过一里多陡坡的山区泥泞小路,经常去抬粮食的是他俩。修水坝上坝他们抬双筐,扛木头他们扛大头。小组开会,大伙七嘴八舌地表扬,他们很严肃地说:“表扬右派可是立场问题。”
  《大公报》社的三位女将——徐文兰、高汾、余悦和其它八九位女同胞住在一栋小些的土屋里。女士们来到北大荒,不要说劳动,生活上遇到的困难就要比男士多得多。简单地说两条:没有厕所是她们不时遇到的难题,没有水是第二大难题。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当否姑且不论,但女人的确比男人需要更多的水,而在五栋房水是稀缺的。
  因为体质较差,她们生活上常常感到狼狈。余悦到北大荒不久即离开,且不说她。徐文兰和高汾两位,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徐文兰在女将中被排为一号大姐,高汾被排为三号大姐。说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可能有些过份,但如果放只鸡在房子里,二位肯定抓不着。而后来,高汾大姐居然还当起猪倌来,人们常常看到她腰系围裙两手挥舞,狼狈地追着猪跑。即使如此,她不论干什么都是非常认真的。在困难条件下常常是关心、照顾伙伴们。
  到五栋房的第一周,只干些零活,诸如割草、砍树、修桥补路一类,是一种适应性的劳动,每天不过十来个小时。但不少人还是感到精疲力尽,有的人下午收工回来,床上一躺,晚饭都不想吃了。
  不少人生活上感到一时难于适应。先说吃的,自从到五栋房,除去开头的两天吃馒头,以后接连十几天都是大楂子、小楂子。所谓大楂子就是整粒的老玉米,不过是脱了皮的。再粉碎一道的是小楂子,我们称之为二楂子。楂子饭和大米饭的做法相仿,但楂子饭要硬得多,吃到嘴里到处跑,不易嚼烂。有人吃了胃不舒服。那时候,各小队天天都要派人去抬粮食,他们一回来大伙儿就围着问抬的什么,一听说是楂子就有人叹气。有人就开玩笑说,凭这点也得到北大荒改造。后来水库开工,又改成馒头。至于副食,就如同人们所预料的,有时水煮萝卜都不可得,退而求其次的是一小瓢盐黄豆。复旦同学许子美兄,当时担任炊事班长,每次开饭,总是“亲自”用铁勺一一为大伙儿舀菜。
  个人清洁卫生呢,对不起,自己到山坡去找水源。冰雪消融时,山坡上会有一些涓涓细流,清澈见底,可以说是高级洗脸水。有人匆匆忙忙利用尚未消融的积雪擦脸,名之曰“干洗”。有的人索性蓬头垢面去出工。
  我这里记叙北大荒用水困难,绝不是说那里的环境干燥。相反,潮湿是北大荒除寒冷外的另一特色。不说森林和沼泽地,那里当然潮湿。就是已经开垦过的地方,因为缺乏排水系统,人们也为潮湿所苦。
  一年四季,无论是马车道,还是人行小路,总是泥泞不堪。春天冰雪消融,所有的路面都铺着一层泥浆。夏天进入雨季,不少道路会被雨水冲断,人们只能趟水。到秋天总算有几天稍微干燥的日子。但时间短暂,很快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
  我们去北大荒时,不少人准备了球鞋,翻皮皮鞋一类。但穿上这些鞋走路,两只脚必然会湿透。后来,几乎全体人员都穿着一色的雨靴,除了冬季,那是唯一的选择。
  差不多人人都学会补雨靴的本领。如果一时补不好,两只脚就整天泡在寒冷的水中。因此而坐下风湿性关节炎的毛病,那已经是后话。

4

  虽然说,大家对生活一时还不够适应,但在五栋房的头三个月,和后来相比,安排得还比较宽松。
  每十天有一天大休,称作大礼拜。大伙可以做做个人的私事:清洁卫生、缝缝补补(主要是补雨鞋)、写写家信、看看报纸,那个时期还经常有报纸可看。
  队里专门抽出一个人做交通员,隔日跑一趟场部,替大家取信、发信、取包裹,代买必需品如邮票、线手套、垫肩甚至水袜子(北大荒特用的一种胶布鞋,称为水袜子)。交通员在队里的日子,就到工地上给大家理发。
  队里办了一份墙报,名为五一墙报。指定几个干过新闻工作的人组成编辑组,由高汾担任召集人,有黄苗子、丁聪、萧离、殷毅和我参加。此后就常常可以听到高汾清脆的叫声:“苗子啊苗子,萧离啊萧离。”一个个地喊到一起去开会了。
  编辑组中三个人是《大公报》的,在开头一节中已有简介。这里稍稍记叙一下其它三位:黄苗子,集作家和书法家于一身,50年代《人民日报》副刊的经常撰稿人。现在来编辑这样一个墙报,堪称“大炮打蚊子”。墙报的稿子由大家抄,而标题则非苗子亲笔莫属。楷书、行书、隶书、碑体都曾在墙报上露过,墙报贴在竹席上立在墙边。许多懂书法的人羡慕地说,苗子写的标题应该裱起来挂到客厅里。丁聪是抗战时期即享盛名的漫画家,笔名小丁,我们都以此相称。墙报上曾几次刊出他创作的劳动写真。有时候我就想,不是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吗?书画家那样精巧的手,不让他用笔去写去画,却天天让他去拿大镐挖土,这是保护生产力还是糟蹋生产力呢?有些理论家,今天这样说,明天那样说,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真是高深莫测、玄妙之极!
  殷毅是《光明日报》的青年记者,经常的编务由他主持。这份墙报记得出了五六期,在那种条件下算难得了。当然,墙报上刊登的都是循规蹈矩的文章,唱各种各样的颂歌。道理很简单,大家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自觉自愿地韬光养晦。
  办墙报以外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是在四周山色中的一片丛林里开辟了“五一乐园”,一百多名劳动力花了半个大休天才完工。
  平整了八个花圃,在百花初绽的春天,收集起五颜六色的野花移植其中,五彩斑斓,生机盎然,这是十几位女将的功劳。
  石块作基础,上覆大石板做成石桌七八张。山坡上多的是伐木时留下的树桩子,用大锯一锯就是个坐凳。小树枝收集起来作篱笆,几株小松树编个大门。横贴红纸,上书“五一乐园”,那当然是苗子的墨宝。
  “五一”劳动节当天上午,乐园里开了一个联欢会,庆祝“五一”和乐园落成。乐队来的伙伴们演奏了提琴、吉他、双簧管等几种乐器,还演出了男声、女声合唱。
  唐老板和胡永立的京剧清唱首次在公众场合亮相,受到热烈欢迎。唐老板的本名没几个知道,但唐老板的称呼在五栋房却十分响亮。他的青衣唱腔在原机关久负盛名。联欢会上一曲霸王别姬中的唱段,获得满堂彩。胡永立,北京辅仁大学毕业的京剧研究人员,宗裘派花脸,一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声音宏亮,字正腔圆。琴师老屠也非等闲之辈,在北京曾为名票张伯驹操琴,是京剧艺术的研究人员。
  每逢大休,总有一些人到乐园来徘徊,不过下棋、打牌娱乐的人为数有限,多半是利用石桌写写家信。这几乎是每个流人大休时的必修课,也是最大的乐趣。
  说起这三个月比较宽松的气氛,不能不感谢当时担任指导员的刘文。他是黑龙江人,听说参加过东北解放战争。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刚刚从畜牧场搬行李到五栋房——畜牧三队所在地的当天。我走进院子,卸下背着的大行李包,气喘吁吁地擦着汗,坐在一个木墩上歇气。一个身穿军便服、面容清秀的小伙子走过来说:“累了吧!几小队的,我送你去寝室。”边说,他边拿起我的行李包。我受宠若惊地连忙道谢不止,说:“我是七小队的。”后来知道他就是这个队的指导员,名字好记,叫刘文。当时我稍稍有些诧异,因为右派分子那时已经批倒批臭,许多领导干部在他们面前总是冷若冰霜的。
  第二天上午举行的见面会上,他讲了一次话。一开口就是“同志们”,大半年没人这样称呼我们了,听起来真令人有空谷足音之感。
  他并不善于言词,但态度是诚恳的。他讲的大意可以归纳为一句话:“既然说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们就应该按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大家。”
  他在劳动中和大伙接触很多。修水库的时候,几乎天天在坝上和大伙儿一起抬土、挖土。后来我们在畜牧场遇到的什么指导员、队长一类的人物,是从不屑于这样干的,可能是因为要划清界限吧!
  他交了不少朋友,能叫出许多人的名字。有时晚上到寝室聊天,“四老编筐”就是他吸收大家的意见后,作出的决定。
  墙报组建立后,几乎每次开会他都来参加。我们向他征求意见,他只是笑笑说:“你们是专家,我来听听。”

5

  大约在4月中旬,场部下达修建五一水库的命令。水库的位置就在五栋房所在地的山坡脚下。那里有一条从山里下来的马车道,地势较低,道旁有一个积水而成的水泡子。坝就建在水泡子的下方,拦断马车道,计划形成一个小型的人工湖。说是水库,其实面积不大。但按照规划,这里是一个养鸭基地。修建这座水库,是畜牧三队的基础工程。畜牧三队是倾全力去修建的。除去队里全部右派分子的力量外,还抽调了一些对土方有经验的新生(即刑满释放人员)参加施工。右派里有两个人能搞搞测量设计,大家称之为工程师,参加了设计工作。场部决定:水库是迎接“五一”的项目,命名为五一水库。开工当日,还搞了个仪式,有讲话、表演节目之类。
  修这个水库,我们要干三种活:一是挖坑取土,二是抬土上坝,三是平整夯实。开始阶段主要是前两项。大家在体力上得到锻炼,总结为过四关。
  一开始,抬筐的人常常嫌土装得少,叫喊多加点。当晚就发现肩膀给压肿了。第二天一早摸一下肩膀都疼,有的人抬筐时就把枕头垫在肩上,可实在又太不方便,只好忍痛坚持。一两周后肩膀磨起了茧子,疼痛才得到缓解。这是第一关。
  第二关是腰腿。抬着重筐小跑着上坝,一天下来腰酸腿疼。有的人夜里起夜下床,只能弯着腰走。十天半月之后,腰腿渐渐硬朗起来。
  第三关是脱皮。北大荒赤日炎炎,不管抬筐或挖土,经常汗如雨下,只能脱光膀子大干。只要晒一天,背上、胸前、双臂和大腿就曝皮了,疼得热辣辣的。撕下一层又露出鲜红的嫩皮,过不了几天,又晒曝了一层。如此三番五次,直到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才不再脱皮。
  最后一关是手脚关。什么时候手掌和脚底板都磨得起了厚厚的茧子,接触异物已经麻木不仁了,就算过关了。这大概就是所谓手足胼胝吧!在修建五一水库后期,几乎看不到穿鞋干活的,个个都是赤脚大仙。
  四关一过,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已经在脱胎换骨了。其实差得还远呢!
  对大多数人来说,上坝劳动是十分艰苦的。无论劳动时间和劳动强度,都远在北京修十三陵水库时之上。
  整天挥汗如雨,抬着一两百斤的重筐,马不停蹄地奔跑。而且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体力消耗太大。许多人干一天下来,精疲力尽地回到寝室,蜷伏在通铺上,一动也不动。
  即使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不轻松。
  住在我们隔壁,有一位姓白的小伙子,不过二十出头,脸上明显地带着稚气。他有两个特色,一是不论在宿舍里或是出工劳动,总带着一个硬纸夹子,稍有空闲就写日记。后来我们听说,他和热恋中的女友相约,每三天交换一次日记,很富于浪漫色彩。
  二是随时随地都引吭高歌。那时侯,刚刚放过一部电影,叫《柳堡的故事》,它的插曲《九九艳阳天》正在流行。这位小白出出进进都唱这首歌,许多伙伴因此也能记住两句歌词。比如我,就能记得这样两句:“九九艳阳天哎呦,十八岁的哥哥要把军来参。”
  有的伙伴干一天活很累,心里又烦,就说气话:“都当了右派了,还参什么军,充军还差不多!”
  上坝以后,小白的歌声渐渐稀少,甚至一天也听不到一声了。伙伴们开玩笑说:“十八岁的哥哥,被土筐压哑了。”
  后来,我们知道并不完全如此,主要的原因则是小白的爱情生活中起了风波,他是身心交瘁了。
  浓郁的浪漫色彩虽然令人向往,但大多只不过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之中。而现实却常常是冷酷的。

6

  在整个上坝劳动中,我们这一组强强组合的抬筐人员是石铁生、王绍仁、石文华等小青年,启平、萧离属于老当益壮的组合。我也经常抬筐,但因为属于中等偏下的劳动力,只能和尤在搭档。而尤在又常常去干些杂活,如送饭送水一类,我只好找组外的伙伴搭档。使我有机会接触各方流人,获得不少信息,长了不少见识,观察到伙伴们精神状态的一斑。
  一次,刘文带来一位五十左右、中等身材的人。介绍说:“这位吴绍澍,这位吴永良,两位老吴抬一个筐吧!”
  40年代中期我在上海读书,当然无缘接触那时国民党的政要人物,但对市长吴国桢、副市长吴绍澍、党部负责人吴开先等所谓三吴,还是耳熟能详的。今日一见,竟是一位赤背短裤的人物,未免感到好笑。当然,六七月间上坝劳动者都是这种打扮,不足为奇。
  边抬筐边聊天的过程中,方知他在上海后期国民党上层派别斗争中,受到排挤,参加了反蒋活动。后来参与策划了招商局的起义,建国后分配到交通部工作。
  我听人说过,上海沦陷时期,吴绍澍在那里从事地下工作,多次往返于上海重庆之间,和各色各样的人物打交道,很富于传奇色彩。但在我们交谈中,他一点也不愿涉及。对于我们这些经历过反右运动的人很容易理解,因为只要一批判起来,什么经历都被一笔抹黑、一无是处,而且不容置辩,自是令人伤心。
  又有一回,刘文带来的是外交部礼宾司的司长王倬如。他比吴绍澍年轻些,壮实些,精神面貌也要好些。此人在新闻界同行中口碑不太好,因为他对待记者不够耐烦,鸣放中大伙有些议论。我觉得和他好像没什么可谈的,可他的谈兴却不小。先是和我大谈日内瓦风光,继而夸奖北大荒的景色,说他去过一些地方,风景秀丽而瑰奇,在日内瓦之上。并且一再劝我多走走、到处看看。显然他谈得太高兴了,已经忘了流人的身份。这种情绪可以理解,且在流人中是有代表性的。他们对于自己国家的一草一木,有很深的感情,决不像大批判中的那些不实之词。
  刘文还给我带来一位出身南洋的华侨叫陈尔真的。他中等身材,瘦子,长脸。在美国学电化教育,学成后响应号召回到北京,在八一电影制片厂作美术制片工作。此人的特点是一肚子外国幽默小故事,在抬筐的过程中不时讲一两个,而且联系实际作些注释。
  有一则小故事说,一位顾客到咖啡馆去喝咖啡,先要一杯红茶,红茶端上来以后,他又要求换了一杯咖啡。喝完了咖啡,他站起来就要走出去。侍者拦住他说,对不起,你还没有付钱。他问侍者:什么东西没付钱?侍者说,咖啡呀。他说,咖啡不是用红茶换的吗?侍者说,那红茶你也没付钱呀。他说,红茶我没喝呀,为什么要付钱呢?侍者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陈尔真说,这位顾客明明是在诡辩,却好像处处都在理。批判斗争会上有许多发言就是这种类似的东西。明明是诡辩,却自封为辩证法。
  和我抬筐的伙伴中,还有一位在五栋房有点知名度的人物,大家都叫他老张。他的知名度所以有点高,乃是因为他是自投罗网的右派。
  这位老张是北京市新华书店下属单位的一个负责人。他在书店工作,有读书的机会,又喜爱读书,对理论问题很感兴趣。1957年引蛇出洞阶段,他既未写什么大字报,又未在任何座谈会上发言。但是他命中注定该有一劫。反右派斗争已经开始,他在报纸上忽然读到一篇章乃器的文章,其中两个观点他深为赞成。一是章认为企业公私合营以后,资本家所拿定息不是剥削;二是章不赞成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人的改造,认为道教的这个说法是迷信宣传,极不科学。老张不仅赞成,而且翻查有关书籍,补充了章乃器的意见,写成文章寄到报社去。以后的事情很简单,文章被转到老张的单位,于是他自投罗网地成了右派。
  老张意见的要点是:按照道教对脱胎换骨的解释,脱胎是脱凡胎而成圣胎,换骨是换凡骨而成仙骨,这显而易见纯属迷信宣传,被移用到思想改造上来完全错误。思想改造是不断调整自己的认识以求符合实际,任何人都不可能像得道成仙一样,认识完全符合实际。而且在人群中划分凡骨与仙骨,会制造等级,不利团结。现在回顾起来,他的意见并无什么不妥,只是失之简单。但在那个时候持这种意见,是难能可贵的。

7

  4月份的一个下午,我们从水库工地回到五栋房,发现院子里坐着一群人,身旁堆放着行囊。他们身穿军装,有绿有蓝,看一个个呆滞和惶恐的神情,不像军工。后来得知他们都是部队里划的右派,是从北京发配来的。
  晚饭后,指导员宣布了分配名单,有七个人分到我们组。他们马上把行李搬到我们屋里铺好,然后大家简单地互相介绍。其中两位是军委总政创作室的,一位叫沈默君,三十六七光景,细高挑儿,面容清秀,显得稳重老练。另一位叫鲁一,身材偏矮,圆脸上架着一副近视镜,人显得和气。两位都是尤在的熟人。有两位来自后勤部门,一位是军医李定国,矮个儿,小圆脸,我们后来喊他小李子。另一位叫吴辅仁,比小李壮实些。其它三位穿着蓝军装,是海军的。一位姓王,政工人员,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四十岁左右,我们后来叫他大老王,为人坦率真诚。另一位姓管,秀气、健壮,一到组就成为棒劳动力。还有一位姓刘,中等身材,说话有些诙谐,天津人。三位的名字记不起来了,但大家相处三个月,十分融洽。1960年年初,听说小管的一只手在寒冬冻掉了几个指头,大家都为他难过,但此后就再无消息了。
  据他们介绍,部队里的反右斗争,对外当然保密,内部斗争很激烈。最后划右派是经过军事法庭判决的,每个人都得了一张判决书。这个消息曾经引起我们很多猜测,为什么地方上的右派不经法院判决呢?而且始终没弄明白,判决所根据的是何种法律。
  毕竟是武人,除了沈、鲁二位,都有点口无遮拦的习惯。第二天上坝劳动归来,小管可能是累了,四肢摊开地躺在铺上,大声地说:“这下好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很明显,他是指管理层想要达到的一个目标。这大致是不错的,不过太直白了。
  后来萧离告诉我,他曾专门和小管谈了一次心,希望他说话注意方式和场合。嘱咐他: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能认为到了北大荒,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据我后来观察,小管接受了萧离的好意,谨慎多了。

8

  我在前文里说过,萧离是一位老大哥式的人物,关心年轻人。我作为他的老部下,在北大荒不时地得到他的各种帮助。从小处说,什么防蚊油、清凉油、去痛片一类小药品,劳动用品,比如垫肩、绑腿一类,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支援。至于各种忠告,那更是经常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有些婆婆妈妈,太谨小慎微了。
  然而有一次我们两个单独去执行割条子的任务,我聆听到他对于当时流行的改造一切的见解,感到颇有独到之处。
  5月初,我和萧离一起到一个大草甸区去割那种一两米长、拇指粗细的柳条,用以编筐和修筐,那是大量需要的。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湛蓝,几乎看不到一丝白云。北大荒的大晴天,真正称得上碧空如洗。
  从五栋房出来,先要翻过一片林区。由于天天在坝上劳动,不经意间已经遍山皆绿了,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变化。进入林区,杜鹃声声不断,我感觉以前从未听到过那么清脆、那么响亮的叫声。我对萧离谈了这种感觉,他解释说:“山区辽阔、空旷、寂静,所以这样。而且和人们心情也很有关系。自古以来有关杜鹃的诗歌很多,但情调则有很大差异。”我请他念了几首。他特别念了余靖的诗:“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然后沉思片刻说:“当然时代不同了,20世纪了,我想该不会再有万古沉冤的。”
  翻过这片林区,忽然前面闪出一大片沼泽地。这是我在北大荒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色。
  数不清的草墩子,星罗棋布般地组成了沼泽地,在当地称为草甸子。每个草墩子高出地面约六七十厘米左右,上面长满柔嫩的绿草,好似美人的秀发披散在四周。草墩间距约五十厘米,整齐排列着,远远望去像在绿荫上织绣着的无数朵绿茸茸的花朵。草甸子中间盘旋着弯弯曲曲的溪流,溪水碧绿,缓缓流淌。远山满布茂密的森林,衬以近处五颜六色的野花,整个是一幅色彩斑斓的织锦。
  在草甸子上走了一会儿,才发现这里的水源如此丰富,应该称之为水洼地才好。草墩子下面不用说,一眼就可看到细流潺潺,草墩子上面看着是干的,一踩上去,就会冒出水来,踩过去就是一个水印。如果一行十来个人走过去,就会形成一个小水沟。难怪这里会形成青山碧野和锦缎大地。我不禁大声说:“太漂亮了!怪不得前两天外交部的王倬如和我抬筐时,夸奖北大荒胜过日内瓦呢!”
  萧离已经来过两次,但仍然贪婪地望着这片锦绣大地说:“此之谓鬼斧神工啊!”
  我们在小溪上跨来跨去,寻找粗细、长短合适的柳条。这是一种红柳,只在草甸子中沿小溪丛生,使得一片碧绿中点缀着丛丛鲜红。
  割够了柳条,坐在草甸子边缘休息。萧离望着眼前开阔的沼泽地,深思地说:“这是自然的创造,自然的和谐。眼前美丽的草甸子,我们可以把它开垦成大片耕地,但把耕地复归于草甸子,就非人力所及了。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等深刻!有人却要把他颠倒过来,什么都要改造,让道法人,太不自量了。”萧离显然不是即兴发挥,而是他经历多年风霜,所悟出的富于哲理性的见解,富有启示性。
  那个年代,有些权威人士,改造两个字不离口,对世界上的万般事物,他们都要改造一番,真令人感到惶惑不安。听了萧离这段话,颇有醍醐灌顶之感。

9

  七月中旬,水库的大坝基本竣工,已经无须一两百人昼夜奔忙。该给这里的右派安排新的改造项目了。
  一个傍晚,指导员集合全体,作新的劳动动员,宣布:成立水利连,住到二队去,准备冬修水利;成立伐木连,即日进山,准备伐木运木;另建电锯排,加工木材;成立留守连,继续完成水库工程。总的名称叫基建大队(实际就是右派大队)。
  各个小队、组的编制彻底打散重组,改称连排,人员重新组合。据说这是吸取苏联劳动营的经验,不断打散重组劳改人员,以防不测。这就说明,虽然要求这些人对管理层无限信任,而管理层对他们则无限怀疑。
  《大公报》的八位流人,除余悦已经先行返京外,其余七人分到五处。朱启平被调去烧炭,直到他1960年回京,我们再没有见过面。萧离调往老电锯,离五栋房最近,和他见面的机会比较多。石文华调水利连,经过最困苦的磨练。北大荒那么冷,还在田野里露宿过。徐文兰也调水利连,不过在伙房工作,条件稍好些。
  尤在当时就调去伐木连(后来我也上山和他相遇,但不在一个排)。我和高汾留在五栋房,继续修水库的扫尾工程,她仍然充当火头军。
  有些人因种种原因被调到八五〇农场文艺队去,我记得的有杨角夫妇、丁聪、搞作曲的陈地几位女将,等等。其中还有我前面所说到的沈默君,后来听说他与人合作编了个剧本叫《自有后来人》,即《红灯记》的原型。
  编制调整以后,畜牧队指导员刘文被调去了水利连。不久,右派队里就纷纷传说刘文被批判了。说是刘文的立场有问题。理由之一是,刘文在右派队里开展了流动红旗的活动,把劳动红旗公开奖给了一些右派小组。右派是只能要拔掉的白旗,怎么能扛红旗呢?
  1959年秋天,随着反右倾运动的深入开展,听说他又被作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批判了。那年月,就像现在流行时装一样,流行各种帽子,而且不断地花样翻新。
  其后不久,有一次,我们在场部附近一条小路上遇到他,面容明显地消瘦,而且显得发灰。手里拿着一根树条,赶着五六条牛去放牧,穿一件退了色的军大衣,那神情和这些右派很相近了。
  我们走近了的时候,相顾黯然,面色沉重地互相打了个招呼,分手了。

  本文选自《雨雪霏霏》,吴永良/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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