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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翔:下乡记事

蔡翔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曾经上山下乡

下乡记事

© 蔡翔/文


  下乡初记

  1970年,我17岁,没等锣鼓敲到家里,就已自觉地报名下乡。因为怕蛇怕挑担子,就去了淮北。有人说那里尽吃五谷杂粮,但城里人一年难得见回山芋,笑笑,也没当回事。
  走的时候,是在上海北郊的彭浦站上的车。车站里人很多,走的送的。父亲送我,默默地跟了一路。我坐在车上,父亲站在车下,望着,想不出什么话。坐着坐着,突觉动了一下,突然觉得周围很静,突然就惊天动地的哭声一片,眼睛有点酸,但没有泪。不知怎么,想起了荆轲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没道理,但却感动起来,而且有点悲壮,这么着就进入了另一重境界。也是少年人的一种矫情。
  车缓缓地开,车下的人急急地跑。慢慢地,城市不见了。于是突然地不哭,突然地都活了过来。男孩大模大样地掏烟,认识的不认识的,乱散一气,完全解放了的模样。女孩掏出糖果饼干,很大方地让来让去。不断地有人来,不断地有人去,介绍,自我介绍,说起某某某,都认识,于是使劲地握手,自觉亲热起来。先是在车厢里乱窜,后来又从这个车厢串到那个车厢,兴奋了一夜。
  车到南京的时候,突然停了,有好事的下车打听,先说加水,后又说没有车头,就这么停着。天渐渐地变灰,我遛出车站,春天的早晨,还有点凉。迎面一阵冷风,不觉地打了个寒噤,这时天色变亮,渐渐看清周围,冷冷清清,没有人,站在那里看玄武湖,但见茫茫的濛濛的,白白的一片。
  渐渐熟了,渐渐觉着车上多出了几个人。一打听,说是来接我们的干部。有一个女的,知青代表,早我们一年下去,五大三粗的模样,脸蛋黑里透红,就乱哄,“铁姑娘,铁姑娘”。然后围着干部问,问这问那,干部问急了,就说:“别挎膀子。”怕我们听不懂,又说:“别搞男女关系。”男的阴笑,女的就羞了。
  说着就到了,车厢里一阵乱,说怎么就到了,拼命挤着往外望。老乡站得远远,一水的黑袄,自顾自地吸烟、说话,偶尔朝这里瞥上一眼。有几个老知青挤了过来,一口的上海话,满嘴乱问:“哪个区的,哪个区的?”“上只角还是下只角的?”手举得高高,要烟。渐渐地看清,一个个蓬着长发,胡子拉碴,棉袄破了,露出一些白的棉絮,有几个腰里胡乱扎着麻绳觉着亲切很热情地递烟。
  喇叭里开始叫,什么什么公社的在那,什么什么公社的在这,就乱乱地下车,找行李,找同伴,找了一气,总算站准了队,然后相互地挥手,作鸟兽散,各奔前程。
  队里派了四个老乡来接我们,拉着架子车也没记住叫什么名字,只是跟着走。说到家18里,约莫着走了三个18里,还是没到天就渐渐地暗了。
  地里的土已经翻过,黑黑的。零零星星的,有牛,偶尔掠过一声鞭花,周围静极了,没有山,茫茫地一片,有同伴掉文,说:“野阔。”确是野阔,举目望去,无遮无挡,只见一簇一簇的树影,老乡说,树影里就是庄子,这时就听见一阵狗吠。又有一同伴失望,悄悄说:“怎么没红旗?”就一路乱笑,说你当是大寨呀。
  远远望见一簇树影,老乡就说到了。有七八个半大孩子冲到跟前,精赤着屁股,冲他们一笑,就发一声喊,散了开去,然后尾在后面乱唱,渐渐听懂,原来是:“上海鸭子呱呱叫,坐了火车不打票。”就这么两句,翻来倒去地唱。
  老乡说去找队长,就把我们搁在村前,暮霭沉沉,慢慢把村子看清。村子不大,一色的土屋,顶上盖着茅草,屋是连排的,由西向东,一间挨着一间。
  这时天整个地黑了,老乡过来说队长不在,先吃饭,就深脚浅一脚地摸进队长家。一妇人迎出,灯影里瞧不清模样,只觉很老,就“大娘大娘”地乱叫一气。老乡就笑,悄悄地说人家才三十好几,怎么就“大娘”了呢?后来瞧清了,觉着怎么算也得五十开外,再后来又觉着也就是三十好几吧。饭是面条汤,白菜粉条就着煎饼。妇人过来说煎饼是地瓜面的,吃着还行不?我们说好吃,确是好吃,饿了一天,觉着什么都新鲜。老乡们就笑,说这是稀罕吃物,费柴禾,以后顿顿吃地瓜才叫改造哩。正笑着,队长来了,说去搞化肥了,又说学生的房子还没盖好,先住老乡家吧。就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长往外摸。
  我们住的这户人家,堂屋很大,墙角支着挂石磨,地是泥的,但很平整,满屋子尽是土味,估摸着是户“富裕中农”,就说:“住到‘弯弯绕’家来了”。
  陆续着有人进来,不一会就满屋人声。一盏小油灯搁在石磨上,冷冷地闪动,渐渐地越觉越亮。没有凳子,大家蹲着,一会儿觉着腿酸,干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老乡们笑,说这几个学生“中”,不怕脏,能改造好。我们也得意地笑。这时,女人纳鞋底,男人抽烟,有抽旱烟袋的,有拿着纸在那儿卷烟的。我们掏出“前门”烟,一一敬上,老乡们眼就亮了,说,“洋烟”。
  行李没有打开,就搁在堂屋里。一青年伏在箱盖上听,问听什么,说听手表响,说罢又很严肃地追问:“箱里尽‘大罗马’吧。”我们大乐说当我们资产阶级呐。
  就这么闲扯。一大爷蹲在地上,少言语,眼珠很黑,常沉思般望着我们,颇有哲学状。正纳闷,大爷突然敲了敲烟锅,问:“你们知道自己咋会到俺这儿来?”我们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大爷鄙夷地一笑,说:“屌,你们自己闹的,红卫兵造反,差点没把皇上的金銮殿给弄翻了,毛主席不把你们弄来,咋办呢?”大爷名维检,我们后来叫他老检大爷。我们听了没吱声,笑笑,想,什么话。很快就忘了。
  很多年以后,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一些材料也陆陆续续地公布,觉着有些恍然,也有些茫然,不知怎么就会想起老检大爷。


  读书的日子

  下乡的时候,免不了要带些书,一套少了封皮的《中国文学史》,几本鲁迅的著作,记得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薄薄的,白色的封面,一直很喜欢,当然还有其他的书,已经记不清了。
  没有电灯,学老乡的样,找一只小瓶,瓶盖上钻个洞,找些黄草纸,捻成灯芯,煤油里浸了,再插进瓶盖,就是一盏小小的灯。点了,火苗幽幽地闪动,飘出一阵呛人的油烟,灯火是黄的,把人的影子巨大地投到墙上。渐渐习惯,觉得很亮,就在灯下写信,读书。天冷,就早早地钻进蚊帐,把灯搁在枕头边,躺着,找本书看,疲劳渐渐远去。听墙外阵阵风声,便觉此时幸福无比。
  那时的乡村,娱乐是一概没有的,偶尔有一场电影,也已经复习了好多遍。岁月荏苒,许多的习惯已经改变,但读书的癖好,却痼疾依然,而且到了农村,几个知青住在一起,就成了“集体户”,少了家庭的约束,便很自由地读书,很自由地聊天。
  我一直以为,知青身上,大都保有一股“学生味”,这大概因了集体户的关系。知青单独构成一个集体,使用自己的方言,在这方言的使用中,便把学生的记忆给承续下来。当然也有矛盾,我们的矛盾大都因为懒,六个男生,谁都不愿做饭挑水,不过总有一二个人实在忍不下去只好亲手劳作,怨言当然是少不了的。我们既不劳而食,听些埋怨也理所当然。好在我们原来都是中学同学,情趣爱好又相互接近,下乡的时候,便自愿结成小组,所以,到了农村,便自然地气味相投。一本书相互地传阅,又相互地在油灯下大发感想大出狂言。
  那时的知青串门很勤,高兴了,便把门一关,拔腿就走路上,便有闲心看些野景,庄稼自然是不茂盛的,稀稀拉拉,很孱弱地在风中摇曳,但是惟有大地,无边无际,给人一种默默的坚实的感觉。于是就到了一个知青点,离开的时候,人数自然多了一些,最后分手的时候,往往有几十个,也不知道这些天究竟是怎样挤在一起睡觉的。慢慢的,便有了分类。我们走动较勤的,大都是些爱读书的朋友。于是许多的书开始在知青中间流动。我们特别喜欢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也算是书香门第,家中藏书颇丰,尽管文革时抄去一些,但多少还有些残余。于是便怂恿他,每次探亲,都带了许多回来。我们就很认真地读,认真地做笔记,认真地吵得面红耳赤,很认真地知道了哲学和政治经济学,黑格尔和别林斯基。尤其是几年以后,“内部”又陆续出了一些灰皮书,每次回上海,便想尽办法地托人,也居然有些神通广大的知青,把这些书带回农村。比如《你到底要什么》《落角》等等。
  读书使这长长的寂寞的日子有了斑斓的颜色,许多的事情已经不再考虑,许多与当时的年龄不甚相符的想法已经开始产生。我知道,在当时这无边的大地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无数的民间的读书群落。自由思想在悄悄地萌动,在某一天,它突然苏醒,于是有了新的文化的呐喊。
  也有没书读的日子,那时总是非常地沮丧,劳累了一天,在煤油灯下突然觉得无所事事,便窜到老乡家里,有时居然能找到一二本石印本,也不知是哪个年代的,大都是些唱本演义之类,印象最深的,就是性事描写的大胆和赤裸,那种详尽的粗俗的描写常常使我们读得脸红心跳。于是我们知道在我们通常接触的文学以外,还有这一类文字。实在没书,就读报纸,大队是订《人民日报》的,但往往过了几个星期,一捆一捆地堆在那儿,供干部们卷烟用,我们常常扛些回来,把它糊在墙上,然后无事的时候,就躺在那里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有很多次,我的疟疾复发,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寒战过后,疲乏地躺在那儿,无数的老鼠在梁上窜来窜去,庄里很静,我盯着墙上的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渐渐地病已痊愈,我想,那便是字的魔力。
  下乡数年,当时革命的狂热和虔诚已经渐渐冷却,接触了生活,接触了伟大书籍,便有了新的思想和怀疑,便有了渐渐的叛逆萌动。
  1971年的秋天,某一天,气氛突然地紧张,大队书记很严肃地通知我们第二天到公社听中央精神,然后又见他们神情紧张地凑在一起议论。那一天晚上,我们似乎有什么预感,围坐一起,想说又谁都不愿先说,憋了良久,突然异口同声地说:“大概林彪出事了。”
  正是在1971年的秋天,我们突然成熟,那些华美的文章已经不再吸引我们,我们的兴趣开始转向政治、经济、哲学等等方面,我们开始在想我们应该走向哪里。
  很多年过去了,当时的许多想法在今天看来,朴素得幼稚可笑。人渐渐的成熟,但也渐渐地少了少年时的豪情和忧患的情怀。


  夏天的回忆

  在农村的时候,我想,我最喜欢的,大概是夏天。倒也不仅是此时树叶绿了,满地高粱青青,说来惭愧,到了夏天,突然发觉吃的东西多了。
  新麦登场,每人多少分得几十斤,堆在屋里,满屋的麦香。老乡们照例好心告诫,劝我们细水长流,做些面条汤,就着薯面饼子,慢慢过日子。但我们吃了一秋一冬的红薯,早已吃得酸水横流,哪还顾着今后。找个大太阳的天气,把麦给淘净,找条席子,铺开,慢慢晾干,咬在嘴格嘣一响,就到队里牵条毛驴,借挂石磨,套上,一声吆喝,小毛驴慢慢地走,就见磨里慢慢流出白面。
  有了面,就开始顿顿白面,面条是擀的,也做馍,烙饼,或者把面发了,切成一块一块,锅里放些水,先烧热,然后把饼贴成一溜。这样烧出的饼,背面焦黄,比馒头好多了。如果同时熬些小鱼,味道更佳。油馍也是必不可少的,先是擀成一大张薄饼,抹上香油、葱、盐,然后卷起,再切成块,放锅里贴好,更是令人垂涎三尺。
  麦子熟了,杏也开始黄了,北方的杏子至今令我难以忘怀。老乡们却有意揶揄我们说,自打学生进庄,连个青杏子也见不着了。
  大地变绿,满树的果子,满地的瓜果蔬菜,豆角爬满屋檐,庄户人家的碗里,开始有了色彩,白的面条,碧绿的菜蔬,是的,在夏天,生意才重新盎然。我们像老乡一样,吃饭的时候,蹲在屋外,地上放着海碗,手里拿着馍,咬口馍,喝口汤,吃得大汗淋漓,轻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村外是无垠的青纱帐,在风中,摇曳起伏。
  瓜熟了,夏天是吃瓜的季节。北方的西瓜,个大,皮薄,瓤红,咬一口,蜜甜。不断有人挑着瓜担路过,拣好的,每人一个,过个瓜瘾。不过,我们喜欢上瓜园。午后,趿着拖鞋,搭条毛巾,瓜地边吆喝一声,看瓜的老汉就笑嘻嘻衔着旱烟袋,捧着瓜从地里钻出,瓜棚是夏天最美妙的地方,坐在瓜棚里,凉阴阴的,风从八面涌来。此时无烦无恼,只有风,有云,有满树蝉声,满地的瓜香。不过,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北方的香瓜。香瓜个小,在上海,又俗称“黄金瓜”,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瓜,肉色惨白,无滋无味。北方的香瓜品种繁多,各擅胜场,许许多多的瓜名我已经忘了。我记得有一种瓜叫“九道青”,是面瓜,不甜,但耐饥,吃一个,就有点饱。与社会相比,自然似乎更钟情于穷人,她默默地护着穷人,以她的乳汁使其免于饥饿。还有一种瓜,皮是绿的,肉是红的,我不得不叹服造物的千姿百态。我最喜欢的是小黄瓜,黄皮绿肉,那绿,绿得晶莹,水一般诱人遐思,奇甜,又甜得不腻。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在瓜园摘了满满一篮,去看另一个点的知青,但是在路上却挡不住瓜香的诱惑,且走且吃,到了地头,只剩下一个空篮。
  天渐渐变得炎热,渐渐地把所有的衣服都除去,只剩下一条短裤,人变得轻松无比,自由无比。在北方,夏天的活,大多是锄草,便在肩上搭条毛巾,扛把锄板,每日晨出暮归。热了,便往河里一跳,又湿漉漉地钻上岸,让太阳暴晒,皮肤渐渐地黝黑,手轻轻一挫,就有一层皮蜕下,但却光滑无比。汗如雨一般每日挥洒,但体内却感到无比轻松,似乎略无杂质,人开始变得通体透明。
  夏天显得无比温柔,所有的树,所有的花,所有的庄稼菜蔬,都亲切地朝人微笑。我喜欢夏天的黄昏,一场伏雨过后,斜阳西下,满地的绿色,绿得深刻,绿得令人难忘。
  黄昏的夏天,极富生气,到处闪动着朦胧的人影,挑水的,抱柴的,在自留地里忙碌的,我们通常总是齐心合力地做饭,又齐心合力地把饭吃完,这时,大汗淋漓,便提着桶,走到井边,打一桶井水,从头到脚地冲凉,那凉,说句粗话,真正是凉到了腚眼。
  这时天色已暗,便把床搬出,架在屋外的小土坡上,有人唱歌,然后是合声,扯开了嗓子,歌声飘向无边无际的旷野。唱《三套车》,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时独钟情于俄罗斯民歌,俄罗斯的音乐浸入了每个知青的血液。
  躺在床上,看手上烟火明灭,看流星从夜空中划过,这时竟会掠起一丝伤感。想家,想千里以外的亲人,想渺渺茫茫的未来。
  淮北的夏夜常常闷热难熬,睡不着,就悄悄地向瓜园摸去。一条小路蜿蜿蜒蜒地向瓜园伸去,一边是河,一边荆棘丛生,看瓜的把床架在路中,仰着脸,扯着鼾声。我们此时的肤色早已与夜色无异,忍着笑,依次从床下钻过,夜里的瓜园,满地的蛐蛐声,我们只记着“瓜熟蒂落”四字,人趴在瓜藤上,轻轻一压,就觉有物滚到大腿边,一摸,是个大瓜。又捧着瓜,悄无声息地从看瓜的床下钻回……
  岁月荏苒,少年时代早已流逝,夏天的浪漫也悄然远去,只剩下无可忍受的暴虐和庸俗。

  本文选自《神圣回忆》,蔡翔/著,东方出版中心,2004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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