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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慧:我和母亲之间

尹慧 私人史 2022-03-22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我和母亲之间

© 尹慧/文


  活在现今的这个年头,似乎明白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有时候看着妈独自坐在桌边,对着面镜,梳她稀稀拉拉的头发,也会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说不出就真的不说,这二十几年来,我们母女的关系一直是这样,我们都不大会表达自己。
  妈今年到底五十几,我一下子还真说不准,每次填表时才会想到这个问题,跑回家急急忙忙问声妈,写上了就算完事,表也是几年不填一次,过一阵又会模糊起来。妈好像也不大注重这些,记忆里,妈没为自己祝过寿,我因此记不清妈到底是几月的生人。
  妈年轻时算个挺好看的女人,照片中的她总是精精神神,利利落落,头式、衣着都极适合她。最传神的是妈的眼睛,那真是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是我所没有的,看不出什么疲惫和浑浊,给妈的人增添了一种光彩,却没能照亮她的生活。
  对妈的过去我知道得不多,妈不说,我也不问,在关于父亲的这件事上更是如此。他是妈的合法丈夫,但自从离婚后,他们没再有过一丝一毫的联系,没见一次面,没说一句话,好像妈从来就没遇到过这个人。只有哥一年或来看妈一次时,我才会记起妈从前确实有过另一段经历。多年前的一天,哥接我去他那儿玩,闲呆的时候,他突然问:“你想不想看爸?”我说不。他又说:“爸还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呢,他现在老了,挺想见见你。”我还是说不。说的时候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没有站在我和妈的立场上对他的不满或记恨,我只是觉得他跟我没关系。以后我明白,我之所以从来不想他,正是因为从没见过他,他没能留给我一份记忆,没能构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但妈这样是我无论如何理解不了的,他们是结发夫妻,是共同生活过的人啊!一个屋檐下的日日夜夜就没能给妈留下一点点值得回忆的东西吗?更何况,除我之外,他们还共同生养了两个儿子。究竟是什么使妈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毅然离开了她唯一的男人?又是什么叫父亲能做到在自己孩子诞生的那一刻也没来看一眼?这兴许是不会再有答案的事了,并且随着那个人的消逝而显得更加遥远。
  我记不清那是几年前的一天,妈和哥坐在靠门长桌边的两把椅子上,谈论着有关父亲的死,谈他结婚又再度离婚的第二个妻子。妈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语调也极平淡,只是在谈到我们的大姑,父亲的姐姐时言语稍刻薄些。那人好像一生没嫁,跟着弟弟,也曾给过妈些气受。比如大姑对父亲说过:“女人就是墙上的一层纸,旧的揭了可以换新的。”妈至今念念不忘。“她倒是精明了一辈子,结果又怎么样?”妈这么说,可见大姑的结局并不好。那是个傍晚,吃过晚饭以后,我在不远处的方桌上看书,听着能听见的话。妈并没有意回避我,也没意让我介入,他们只是相对而坐,很轻地谈着。这多少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一个和你没什么关系,又似乎有什么关系的人不存在了,永远消失了。我发觉自己有些看不下去书了,突然有点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偶尔抬头看妈时,她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我无法说妈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因为她的确极富同情心;我也无法说妈是在掩饰内心,新家庭已不是她回想从前就能带来丝毫动摇的。况且,对一个人死去的悲哀不是你想掩饰就真能掩饰得了的……那么妈如此平淡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
  我记得曾在日记中提到过那个晚上。一天,我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翻着从前的日记。一抬眼,能看见黎明的光线,听见小鸟在窗外啾啾地叫了,我这才一合眼,翻身睡了。第二天中午醒来,脑子里迷迷糊糊想的还是这件事。其实究竟是哪一天对我并不太重要,我想知道的是我当时的那种心情,这一生只有一次。
  妈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也有着普通人的甜酸苦辣;不奢求过多,不计较过细,甚至对我这个她唯一抱希望的人也不得不渐渐无奈。过去,她常骂我是她的“冤家”,不是没有道理,让她这生操碎了心的也只有我。我虽然心里什么都明白,却总是合不上她的拍子,走不进她的视线。
  我出生的那天,妈还在班上,妈那时的工作每天起码要站8小时。怀我的9个月,妈没比平日多休一天。下午5点钟,她觉得肚子疼,就自己去了医院,在4月的那个晚上,在离开和她共同孕育了这条生命的男人不久,独自生下了我。离婚时,我上面的两个哥哥判给了父亲,妈说能有个女儿是她最后的心愿,人都说只有女儿将来跟妈一条心——我如了妈的愿,她生下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们开始靠她每月起初三十几、后来四十几的工资过活(以后的13年里,妈没长过工资),靠和她不错的几个同事一人帮一把,一边工作,一边闹革命,一边拉扯着我。两岁时,妈送我去了全区最好的托儿所,费用是她工资的一多半。一段贫寒艰难的日子。
  父亲再没来看过我们,我也从没想过他。在我过去的朋友当中,也有几个是所谓家庭不健全的女孩子,言谈话语里总不时流露出一些伤感,我能感受这种情绪,却从没有过发自内心的伤感。也许我这人从小就对亲情没有过多的要求,这之中大概也包括妈吧。
  一次吃晚饭,妈对我讲起小时候的事,说她有次发高烧,起不了床,院子里又没人。我当时还是个既不能拖她去医院,又不会上街买药的小家伙,只会用一块破布擦着地板玩。妈说热,要我用湿毛巾帮她擦把脸,我就拿着手里的小布爬上床,结果抹了她一脸泥……饭桌上我笑了好久,可那时对做妈的艰辛还没有丝毫体会,妈是如何带着幼小的我度过那些日月的,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但记得一个星期二的下午,我和妈躺在暗暗的小屋里,妈哄我睡午觉,听到有人敲门,妈起身走开。进来了一个瘦高的男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不爱笑,也不大爱讲话;买了些糖和花生给我,不多,摊在桌上只有一小堆。他坐了一阵就走了,不久却成了我的父亲。我和妈从新华街那间外面贴着3块彩砖的小房子,搬进南菜园一个几百户人家的大杂院,我多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有了新家庭。
  母亲依旧上班,父亲很少回家,我在附近的幼儿园入托。对新家没有过多的想法,那时我三四岁,对环境不敏感。父亲偶尔回来一次,爱把我驮在他肩上在屋外溜达,也爱用胡茬扎我的小脸,表示对我的疼爱,可惜这两样我都不喜欢。我大一点,开始能为家里买些油盐酱醋的小东西了,爸一回来,妈就差我去合作社打上2两二锅头。那是个扁扁的小瓶子,透明的,盛满刚好是2两。看着爸喝酒时津津有味,闻着那股浓浓的酒香,这差不多是他这生唯一的乐趣。他有时用筷子头沾一点放在我嘴里,我也乐意接受。没有后父的感觉,也从没觉得亲过。
  当时的幼儿园生活极单调,吃过早饭,小朋友必须手背后端正地围坐一圈,通常由我站在中间带着大家学唱样板戏。一次去区里参加会演的头天晚上,妈特地从箱底一大堆大小不一的毛主席像章中挑出一个最好看的仔细别在我胸前,跟我一起站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我知道,妈是一直希望我有出息的。
  我从小不喜欢过总是一样的生活,愿意回不太远的老家。一次非要去吃白薯,去睡热炕头,跟妈哭了好几次,妈终于让表哥带我去了。两个星期后,回来的第二天,我开始高烧,左边的腮帮子肿得像个大寿桃,吃喝不得。“就这么不听话,一点帮不上我,只会给我添乱,这事没完,看你好了我怎么收拾你。”妈这样不停地怨着我,当夜把我送进了儿童医院。我在迷糊中挨了一刀,在家躺了半个多月,下颚留下一道疤痕,也欠下了妈几个不眠之夜和一片揪心的焦虑。最明显的还是妈一脸至今仍退不下去的黑斑。那天妈在班上,哥跑去告诉她我烧得厉害,妈请了假,骑上车风风火火往家奔,出了满头大汗。到市府大楼的时候,突然从两个楼的夹缝间吹来一股凉风。回家后她脸上开始痒,但要先顾我,没多理会。以后她走了无数家医院,找过不少名医,再没治好。
  妈其实也是个爱玩的人,但有太多的事要她操心,休息一天,不够她料理家务,整顿3个孩子大事小事的。妈是要强的人,对父亲的两个孩子更是多费着一番心思,里里外外,做得妥妥帖帖。爸不大管家,也很少回来,全家人难得有一整天的团聚。终于在一个节日,妈决定我们全家一起去逛故宫,想得好好的,一大早高高兴兴出了门,结果妈生了一肚子气回来。爸这个人,半生当兵,工作兢兢业业,任何娱乐对他都是奢侈。妈领着我们在前面走,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不看,不说,也不乐。妈最后只好说:“那我们回去吧,以后再别出来玩了。”那以后,我们果真没再一起出去玩过。印象里,爸很少逗笑,不能说从来没有,也是少得叫我想不起来一次。哥从前的那些棋友,只要一听到门口有他进门前的咳嗽声,就会像老鼠见猫似地全部溜走。我不知道这对妈算不算什么,她一生中仅有的两个男人,先一个想必没带给她什么温馨和安慰;这一个虽然老实,虽然忠厚,也从没给过她什么情趣和照料。女人毕竟是要人疼,要人爱的呀!我有时候想:妈这生恐怕就这样了,不会再有第三个男人,也不会再有什么清福好享了。
  爸的前妻其实还留下个长子,独自在山西生活。结婚时爸没敢对妈说,介绍人也帮他瞒着,生米做成了熟饭,妈自然不会因为他多出个儿子再去闹离婚,“有就有吧。”妈说。他来过两次北京,我见过他,后来知道他是为了娶媳妇才不得不来的。山西的乡下有个老规矩,礼一定要送到什么份儿上才能把人家的姑娘要过来。他有难处来找爸,妈是爸的妻子,自然也是他的妈,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老大不小地打光棍呢?我们全家开始节衣缩食,妈花了多少钱,买过多少东西我不知道,但记得我那时穿着一双小了又小的塑料凉鞋,妈用一块铁皮放在火炉上烧红,一次次帮我把开绽的地方粘好,用剪刀剪过几次前面开口的地方,我还是那么脚趾伸不直地一直穿着。他娶了老婆后一直没来过这个家。在爸出事的那段日子他又来过几天,妈见他脚上的鞋破了跑去商店又给他买了双新鞋。后妈做到这份上,世人也说不出什么了,偏偏对我,她倒真有几分像“后”的。妈遇事很容易上火,一点小事只要她心里不对付,就能搞得天大。这也是后来我们不大和睦的主要原因,妈是这份人,就像我也是这份人,秉性这东西是没什么办法改变的。
  一次,妈给了我2毛钱,叫我去买棵圆白菜,菜是1毛1,剩下9分钱。忘了是人家找错了,还是我路上跑丢了,或是买了根冰棍吃,总之到家时我只掏出来6分钱。妈打了我,打得很凶。其实也不是那几分钱的事,妈对钱一向不那么在意,但当时的我就只会为自己的无辜委屈得像个小泪人。很多这样的事把我和妈的关系渐渐拉远,小时候的我,真是最怕那个我不得不叫妈的人,看到她变脸我就吓得够呛,生怕我惹犯到她什么。有次妈带我到丰台去看一个老中医,我穿着她给我做的新大衣,那是冬天,小河刚刚开始结冰。回来的晚上,我放着干净的马路不走,非去走路边的小河沟,因为河里漂着一些红红的枫叶。结果我一不小心真像妈说得那样滑了一交,新大衣无疑粘了泥。妈在路上打着我,当着满街人,我记得脸上好几处都出了血。我一个人在后面边走边哭,脸上的血迹很快凝干了,一道道冻在脸上。一个一直走在我身边的女人凑过来小声问:“是后妈吧?”我才第一次对所谓的后妈有了一点意识。
  我很小开始知道把事情放在心里不对她说,因为妈太容易不管不顾自己先冲动起来。妈从没对一件我已经感到害怕的事情说过“没事的”,妈似乎忙得也顾不上考虑我除去衣食住行以外的事。所以在我还没能力把自己心中的不满表现出来之前,我还算是妈眼里的懂事的好孩子。现在儿女们淘气时,妈也时常说:“你妈小时候哪像你们!”听着这话心里并不宽慰,那不是我要的,我想做的从来不敢当着她。我和小朋友们玩的时候总在不停地问时间,估摸她快下班了,便会急忙跑回家,收拾屋子,洗菜,和好一块面扣在盆里。听到门口的自行车声,我就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地像变了个人。妈说我5岁就会做家务,会自己料理自己,大概是真的。我还很早会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服,自己洗东西。甚至结婚、生孩子都比我同龄人早一截。现在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好事,它给我日后的生活带来不少困惑。
  回想起来,像妈那种要强的人,家里家外的积劳恩怨,当时的那种社会环境,每个小人物各有不同的悲哀。没有一个在耳边私语的丈夫,没有3个同在身边分担些过错的亲生孩子,她除了跟我这个她最亲近的人动动火气之外,又能找谁去发泄呢?不过理解归理解,你就是理解了,真要你每天对着一个点火就着的人,也不是一件什么愉快的事。就像你知道一个炸药包总要爆炸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它周围走动一样。更何况,就是这点理解也是后来慢慢才有的。
  从小学到毕业,我不知转过多少个学校,有时是因为住址的变迁,更多的纯属自己作怪。记忆中最早是在西单绒线胡同的一个小学校。妈把我托在人家,阿姨每天送我去上学,偶尔在首都电影院旁边的小卖部里给我买一根冰棍或一个梨,但就从不带我去洗澡。她丈夫很胖,戴眼镜,睡自己的房;我和阿姨及她的4个儿女睡在另一间稍大的房里。夏天的傍晚,他常一个人瘫坐在院里的马扎上,偶尔从他房里拿出一块水果糖来给我吃。后来听说他死了,心里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我不大想妈,有时倒不希望她来看我。三大爷曾送过我一块漂亮的丝围巾,戴上没几天的一个中午,回到家我发现没了,我告诉了阿姨,她说下午上学再找找,真丢了也就算了。我感激地答应着,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待我的过失。妈就在那时进了院,我小声告诉阿姨千万不要对她讲,可没过一会儿妈还是知道了。我饭也没吃,说是上厕所,一脚跨出院门,一路跑着,一路想着我再不要呆在这个家里了。跑到学校一看,原来落在课桌里,我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总算落了地。这些如今再也称不上是危险的经历,在一个孩子的心里却是巨大的恐惧。这种心态渐渐成了习惯,有段日子,我甚至连最简单的事都不敢对她说。一次大院里植树,号召每个家庭出一个人,好多家派出的都是孩子。星期天的早晨,一大堆小孩儿在外面刨坑、浇水,玩得好不热闹。我时不时偷偷扒在窗口望两眼,妈不发话,我就不敢提一句。后来知道,妈根本就没听说这回事,我这才为失去那个早晨而惋惜。
  从那家出来,我去了新华街二小,中午回电报大楼对面妈的单位午休。那时的鸿宾楼很简易,也极便宜,像个公共食堂。我在二楼的一张桌子上碰洒过一碗鸡蛋汤,我所以记得,也是因为妈打了我。饭后的那段时间很无聊,没什么事可做。一次在楼梯的两头拴了根皮筋嘣嘣跳了几下,妈急忙跑上来制止,因为是木板地,响声能传到楼下。我又在床下发现了两箱彩色瓷砖,美滋滋地拿出来摆来码去,妈看见后说:“让别人看见我怎么解释得清?现在夹着尾巴做人还净是事呢,你就少给我惹点麻烦吧!”再闲了,我就会脱下身上的裙子洗着玩,那是条非常好看的粉花绸裙,妈用她从前的衣裳给我改的,学校宣传队演出的时候总要向我借。我因此时常穿着半湿半干的裙子去上学,走在夏天的阳光中很清凉。
  有两件和妈有关,也是我童年最最愉快的事。一件是每当长安街迎接外宾的时候,街上提早戒了严,飘在半空中的串串彩旗被风吹着,马路两旁站满了手举花环的人群。只有这时候,你才会看到街上有如此鲜艳的服装,一辆接一辆的“红旗”车缓缓而过。我和妈一起站在临街的玻璃窗前,撩开雪白的窗帘向外偷看,有种过节的感觉。
  遇到妈上早班,她会带我到长安戏院看木偶剧,那时的长安戏院差不多只演木偶剧。特别是夏天,门口会有一个冰棍摊儿,妈有时给我买一根里面是奶油外面包着一半巧克力的雪糕,1毛5分钱,那就是我眼中的幸福。
  如今,在西单等车时,会坐在站牌附近的台阶上,看着眼前这条从前以为是全世界最宽的大马路,想着那时日日听到的电报大楼报时的钟声和《东方红》的乐曲声,那声音每到夜晚就显得格外清脆……十几年过去了,再不用牵着陌生人的衣襟过街,也再没了节日感,三百六十五日如同一日地过着,没什么新奇,没什么恐惧,也没了好多好多……
  妈有坐车头晕的毛病,所以一生骑车。每天晚上,我要等妈一起回家,妈的工作一般8点收工,再打扫完毕,要快9点钟。妈把我带到车站,但下车后如没什么特殊情况,妈从不去接我,我通常要一个人走10几分钟的夜路。那时我7岁,一张月票挂在脖子上,妈给了我一份自在,也给了我一份从不对她说起的心情。南菜园不似西单,那时10路汽车总站的对面就是郊外,每次回来,看到连成一片的矮房中,透出的灯光都是暗黄暗黄的。
  我从小自己睡,正屋有张大床,爸也很少用,但我睡觉的地方一直是他自己动手接出来的那间小屋。有五六米,靠墙一张床板,搭在两个木箱上,绿色的门,绿色的窗,冬天的早晨,玻璃上会结一层厚厚的冰花;灯也是黄黄的,晚上躺在床上,爱用铅笔在墙上画小人。
  后来妈得了肝炎,需要在家休养一段日子,哥住工厂,姐去插了队,爸仍不常照面,我迁到了南菜园小学。那是我学生生活中最风光的一段日子,我从中队长做到大队长——直到一个除夕的傍晚,妈慌慌张张跑去宣武医院,爸正不知死活地躺在急诊室里,一个多年的脑外科专家没吃没喝地为他做了11个多小时的手术,总算留住了他的命。妈开始每日早出晚归,不间断地往医院跑着。她没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泪,只是我过的如何好像再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她更多地烦躁,更多地发火,又过了些天,她似乎连嚷几句的劲儿也没了,遇到我不顺她的心,只用那双大眼睛狠狠瞪我一眼算完事。爸能进点流食时,她回到家就是熬米汤,包只有半个拇指大小的饺子,又急急忙忙地出去。家不再像个家,失去了往日所有稍带欢乐的气氛,连邻居们看着我和妈的眼神里都有一层怜惜。我一直觉得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很多这样的时刻,她能够挺下来。一次给爸送饭的路上,她因为太急而和一个小伙子撞了车,她当时喉咙发炎,讲不出话,只对人摆了摆手,人家扶起她便走了。她忍痛到了医院,喂完爸才去检查——半月板破裂。医生说:“你不能再走路了。”可她不走又有谁替她走呢?她依然每日去看爸,爸也就真奇迹般地活下来了。
  我一样的上学,一样的下学,只是走到家门口时就装得悲伤些,不说什么,也不敢轻易笑。去过一次医院看爸,在一边站着,看着妈帮他拉屎,撒尿,翻身,喂水……帮不上一点手。爸整个脑袋缠满了纱布,只有鼻子、嘴唇肿胀地露在外面。喉管被切开了,手腕上插着管子,一些液体正缓慢地流进他身体。妈帮他挪动身子时,我看到爸全身没裹纱布的地方全是紫色的。他就那么眼没睁一下地傻睡了一个多月,不知爸这一生会不会知道妈曾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旁。
  他终于回到了家里,却开始重新做小孩儿,凡事靠着母亲,发脾气,吃一切能拿到手里的东西。妈看到他吃香蕉连皮一起往嘴里送时,也会埋怨几句道:“我得肝炎时吃点水果,你说我是资产阶级,你无产阶级怎么比谁吃得都凶呀?”爸只会傻傻地笑。那以后,他倒不时这么笑一阵,但已不是我和妈从前想看到的了。
  很多事情模模糊糊地过去了,我没能为当时的家境分担什么。那以后,爸开始以自我为中心地活着,别人的一点声响对于他都足以造成一种危机,家里又多了一些因他而起的争端。这对妈无疑又是一次打击,终于熬到儿女们一个个大起来,却多了个再也长不大的孩子。虽然当时挣扎在生命线上的父亲容不得妈去考虑自己,但这近20年来,妈每天守着一个不懂控制自己的人,其间的种种滋味也是没人能代她去尝的。尽管妈在条件容许的情况下,也会结伴去看出戏,聊聊天,买件新衣服。可仔细想想,妈这生又经历过什么能算得上幸福的事呢?当她回首往昔,哪一处又是她驻足留念的地方呢?去年年底的一天,我和她谈起我的婚姻问题。妈坐了好久突然说:“我这辈子没恋过爱,不懂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有个男人就叫一个家,有个疼你爱你的丈夫还不叫福分,我就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了。我们这些年什么都说不到一块儿,我又能管你什么事呢?我操这份心也是瞎掰,以后你凡事自己瞧着办,不用再跟我商量!”我看着她好久不知说什么——妈没有的似乎我都有了,可我好像并不比妈更快乐。是不是我们这代人太不知好歹了?是不是因为我们得到的太多反而更加不容易满足?用最起码的标准看,爸和妈的婚姻都只是个婚姻,一个想给自己的孩子找个妈,一个想给自己找个伴;见过两三次,简简单单办了事,辛辛苦苦过了那些年,打打闹闹过了这些年,再重重复复地过下去。爸似乎是越活越精神了,吃得红光满面,可以身体力行做些自己的事,这些年四大皆空,养得白白胖胖。然而妈呢?用现在所谓的内心平衡说,妈这些年的心气是靠什么来平衡的呢?有些事情是真不该深想的,其实世上本没什么公平与否,对错与否,真爱假爱与否。命,我倒是有几分信的,可偏偏没看过妈烧一次香,磕一次头,祈求上天保佑她。
  一次和朋友谈到我们各自的母亲时说:“想起她们上一辈女人的苦,你就真觉得我们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我们真是没那么穷,没那么难,没那么无路可走过。我们有时只在情感上不被理解就觉得活不下去了,这对她们来说,算得上什么呢?”——不知不觉中,对妈的情感里增添了一些东西。
  父亲出院不久,我们搬去了新家,我的学校又转到南线阁小学,继续做班干部,做管理别人的人。但孩子们已经到了会分帮结派,到了会对老师眼里的“红人”有实际抵触的年龄,我开始给自己惹事,不久也弄得妈走在路上不得安宁。妈逼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不知道。以后我明白了,是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转了学,开始厌烦荣誉上的得失,对校内的活动不积极,不关心。但凡事都有个惯性,我不久又做了班干部,不久又转了学,开始懂得在其他地方寻安慰,开始看闲书。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校是在牛街二小,我身后坐着我们班的班长,也爱看书,我们总悄悄地把能借到的书在课桌底下交换,那个年龄的孩子很奇怪,不敢在人前多说一句话。一次,我以为他要借我书,他以为我要借他书,两只空空的手在课桌下面碰到了一起,我们都急忙缩回来,好多天再没有任何暗示。那是个挺有意思的感觉,有点像第一次心事。关于这些我是不会对妈说的,往后的所有恋情或偶遇,妈也大都不知道。甚至包括我的婚姻,我也是在结婚时才不得不告诉她的。其实我在朦朦胧胧走进这个领域时,有时也很想对她说点什么,但对妈,我就永远张不开这样的口,幼年时对妈的紧张心理在过去很多年后都没有消失。
  中学时,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抗欲,在学校无论上什么课都不听讲,在家听妈说什么都烦,只顾看闲书。老师第一次把妈请到了学校,这之前,妈从未为我参加过家长会。我虽然给她惹过些麻烦,但老师的评语,记分册上的成绩,一直使妈毫不怀疑我是个好学生。那次妈真是有些诚惶诚恐了,回家少不了对我大骂一通,于是我连老师一起恨,不久又转了学。我毕竟是妈的女儿,她不想看着我成天不开心,打过骂完之后,也还是帮我想办法,总把希望寄托于新学校、新环境,没想我还是一副老样子,有点不顺心的事又想一走了之。后来我不想再让妈知道,开始自己找关系,也居然办成了。我在46中上了两个月之后,妈才从我无意中落在家里的饭票上得知。做妈的是不会容许孩子欺骗她的,哪怕你是因为怕给她添乱,我和妈比较直接的冲突开始了。
  在学校,我也更加情绪化,课堂上老师没收我的书,我会背起书包就走,在街上闲逛,或找个什么能坐的地方看小说。后来在33中,说不上为什么,我对老师说我病了,不能上学了,就真的不去了。这是没几个母亲会遇到的问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什么比不上学更严重的呢?妈算是苦口婆心了,也打了,也骂了,我还是不去。妈又找来院里的文化人,整晚整晚地劝导我,我也听,我也点头,可仍旧没去。最后妈还是给我写了退学证明。我开始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隔几天去西单书店的租书铺换几本新书,把所有零用钱和给一个编辑部看稿子的钱送到了王府井新华书店。但也要听妈整天没完没了的唠叨和抱怨,也经常因为我夜里不关灯而惹得妈披件衣服,露着腿,大半夜跑到我屋里,凡事必联系我不上学这件事上来。其实两间房隔着一条长过道,都关着门根本看不着什么光亮,只是妈后来倒像是醒惯了,每夜必吵,说我费了她的电,说她养我这么大只是为了让她连个安生觉也睡不成。其实妈并不反对看书的,我的第一本大书还是妈给我买的,后来要钱买书她也给,但就总要跟我吵。我换另外的方法,冬天把手电筒放在被窝里,用被子遮着光;夏天用小蜡烛举在书前看。一次我糊里糊涂睡过去几分钟,很快被烟和糊味熏醒了,睁眼看见被单在烧。我熄了火,敞开所有纱窗,举着风扇满屋吹,静悄悄地拖地板。早上一切正常了,我把被单和那块烧焦的棉絮扔进垃圾箱,妈除了再找不到那条床单之外,至今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我处处和妈不对付,那种妈最不理解我的想法日益加深,我像很多那个年龄的人一样偷偷在日记里写过:这个家就像座监狱。那是个喜欢把自己说得很惨的年龄,但惨的感觉也不是装出来的,每个孩子都确实会有很多无助的时刻,很多孤单的日子。我记得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爸和妈因为一点洗碗的小事动起手来,爸挥舞着拐杖,砸碎了一块玻璃,妈气得跑到外面去了,爸躺在床上喘粗气,我连电视都不敢去开。正是满院子红灯笼乱晃的时候,听着炮竹声噼哩啪啦的脆响,知道那是离我很远的事。
  我真的想过,不如谁先死了的好。
  多年前,我也居然理直气壮地对妈说过这种话。活到现在,我还没真的经历过亲人的死,这也是我从前不曾想过的问题。我想过自己的死,也有过这样的企图,后来知道那并不可怕,远没有你想到某个你一生依托的人的死那么沉重,你一下子干干净净地走了和留下你永远缠缠绵绵地回忆那一刻相比要轻松得多。一次妈随口说:“你姥姥活到51岁,一觉没醒就没了,我已经多活了几年,也没什么好怨的了,该帮你的也帮了,我也算对得起你。”我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一阵阵发紧,妈是到了可以实实在在想到死的这把年纪了。
  有次回家,我听说院里的某个女人去世了。印象中她是个精精瘦瘦的女人,和妈一样,养育大自己的儿女,又在照看着儿孙。总见她站在院子里哄着孩子和人聊天,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再不会见到她了。有时看到她的女儿领着孩子进进出出,不由得会联想到自己,想到有一天我走进这个家,再也见不着会问我想吃什么的那个人;想到我坐在妈每日对镜梳头的这把椅子上,我所能记起的关于妈的一切……我还会再回这个家吗?我还会不管走多远都知道身后有个我可以在任何心情下随时回去的地方吗?我将如何对我的一双儿女提及那个一手把他们拉扯大而再不会对他们吵嚷的人呢?那些我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能不作为我一生的眷恋永远留在我心里吗?——我无法想象那一天的到来,回来后的一年多里,我又不知想过多少次。我还是没对妈说什么,因为对她来说,说与不说的意义是同样的,我并没因此而做得更好,这使我怀疑自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15岁的那年,我写过一首叫《臆想》的诗,发在《青春》上,后又被收入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的一本现代诗集里。这两份东西我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具体词句也忘了,但记得是写一个没妈的孩子想妈的心情。我的稿费都是由妈替我取,她自然也看到了,只说了句:“原来你没妈呀?”我说:“写着玩的,哪儿有什么真的?”就算过去了。但那时是真的,远不如现在玩得开。我有时想,假如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在我还健在的时候写出那些像真的没了妈的东西,我会不骂她混蛋吗?我会不难过吗?我会不把我多年来在她身上花费的心血一点一滴地告诉她吗?……那真像好久以前的事了。
  架吵得多了,自然想到离开这个家,十几岁了,到了挺有主意、觉得自己挺能耐的年纪,不再跟同龄人玩,不再参与院内的活动。起初是在夏天的傍晚,一个人夹着泳衣去八一湖游泳;看到妈不高兴,也会自动跑到护城河边躲会儿清静。不久,发现北海公园旁边的图书馆是个好去处,一去一整天。后来认识人多了,去美术馆的“星星美展”,去北大看贴得满墙满楼的大字报,听竞选演讲……并不明白什么,觉得挺新鲜,挺热闹,挺充实。终于有一天,我开始不回家。那时我16岁。做妈的是绝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天天堕落的,我们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彻底离开这个家的念头更强烈了。
  我在还没有长大,但自以为长大的年龄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跑。我最喜欢的两次旅行都是在西北,那儿有种和我骨子里的情绪相吻合的东西,空旷,寂寥。第一次是去西安、兰州、酒泉、嘉峪关、青海、柳泉、敦煌……记不清前后顺序了,但记得很多路上的经历。第二次是去甘南,去合作,去夏河,去最南边的玛曲——那里有黄河的源头。我在一个出门就是大草原的人家住了3个月,帮他上小学的儿子学功课。两次都没带什么钱,也都没饿肚子,没碰见坏人,没走投无路。只是让当妈的着了不少急。我这人一出门就没个音信,一个人在外面疯疯颠颠不觉什么,妈坐在家里肯定是天天替我担着心的。
  后来的一次是真的打算离开这个家了。我匆匆忙忙赶回去,收拾好我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对妈说:“我走了,再不回来了。”妈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打起提包下了楼,坐在车里,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家,见妈正扒在窗口望着我。
  第二天早上,我在报社办最后一点手续,听人说:“外面有人找你。”我跑下楼,看见妈和从小带过我的刘妈一起站在院子里。妈从没来过这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来的。我走过去,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看了妈一眼又扭过头,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倒是刘妈先开口了:“你说你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小的时候,我们谁没抱过你,谁没喂过你?还不是看着你妈太难了!做妈的心你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呀?现在好容易把你养大了,你不听话不说,一赌气,就这么走啦?”我眼泪哗哗地流着,流得满鼻子满嘴咸咸的。“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看着你妈熬过了最苦的日子,现在她老了老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叫她怎么不伤心啊?”眼泪又一股一股地往外涌着,我双手捂着脸,突然想特别大声地哭一场,不是为了感动。
  妈也在一边小声掉着泪,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对刘妈说:“您陪我妈先回去吧,回去的路还长着呢!”我拼命想挤出一点笑容来,“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又不是第一次出门。”妈站在那儿不动,看了我一眼,那双大眼睛中的光彩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淡了。我低声对她说:“您回去吧,我会写信回来。”她还是站着不动,我知道我就要不行了,对刘妈说:“我还有没办完的事,您劝我妈别多想……”我哭着跑上楼,站在三层楼的窗口向外望着,看见妈终于挪动了地方,两个越走越远的身影拐了弯,看不见了,窗外只有正午的阳光空空洒了满地。
  其实我跟妈之间的摩擦,永远不止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我们是离得最近的人,无法不把自己的情绪在对方身上表现出来。那时我正在经历这一生最正经的一次恋爱,爱得凄凄苦苦,揪心扯肺。虽然这份情到现在还不算了结,也使我厌倦,但就在我们面临最后的选择时,我也会一想起那段日子就落泪。那时的我,为了爱,可以不要自己,可以不问得失,可以放弃一切……但对妈,我几乎没做过一丝一毫的体谅和开释。如今,什么都平淡了,重新想起妈来,却是这生唯一的辛酸。妈是我永远不会说爱,永远不会抱歉,永远挥不去,也永远忘不掉的人——因为我永远不会失去。
  记得有一年,妈连续做了两次大手术,一次是胆结石,一次是子宫切除。我一样在爱,挤出少而又少的时间去看她,听妈说着做胃镜的每一个细节,自己差点没吐出来,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忘了是哪一次手术前,妈把我叫到她床边,小声对我说,她要有什么意外,她的一张存折放在大衣柜的什么地方。我说:“您别瞎想了。”并没认真听。我对钱财一向不大关心,对妈得过的那些高血压、甲亢、肝炎、肾炎什么的也不知道怎么关心。第二天,我匆匆忙忙跑到医院,妈已经要进手术室了,我走到她身边,妈低声怨着我:“你也不早点来,听听医生分析情况……另外,在家属意见书上签字的也应该是你呀!”“哥不是签了吗?”我说。妈瞪了我一眼,就进了手术室。现在想起来,妈那时是最孤独的,我却不懂把手伸给她。
  想起自己无助的时刻,我在东城分局那3个月的日日夜夜,我唯一能指望的除了妈还有谁呢?那时我17岁,除了会抽烟、喝酒,会写点什么也不是的烂玩意儿,也会整天在一群人中间混。那也是个纷扰的年代,人们谈的、想的、做的,都处在一个旧的似乎过去,新的即将开始的阶段。街上出现了许多新东西,一些家庭也有了各种名目的集会……对所有这些我都没有切身的体会和了解,只有一点孩子式的激动和混乱。那个秋天,我在白洋淀住了两个多月回到家的当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午睡,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电话,我随便披了件衬衣就跑出去,推开传达室的门,我看见一个严肃的人站在我面前,我连双袜子也没穿地跟他走了。
  我知道我现在之所以有些理解妈了,是因为我会凡事本能地想到,我所做过的一切,换在我儿女们的身上,要我在当妈的位置上重新体验时,我会是什么心情?我们住的是一个三面是楼,近两百户人家的干部大院,表面上家和家之间没什么联系,实际上哪一处的风吹草动,被那些在院里闲坐的大妈大婶一传,就会无人不晓。妈是个要强的人,也要名誉,更何况,她有时也是这些闲人当中的一个。有个女儿整天不着家,妈不说,别人怎么猜也是得不到证实的事;现在好了,用不着猜都知道没干什么好事。我使妈第一次在人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使她失去了唯一能缓解一下屋内沉闷气氛的场所。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和人打招呼,她怕那些即使不说也挂在脸上的询问的目光,怕听到有关我的种种猜测。
  我从9月看着树叶一片片落下到了冬天,才发现原来北京秋天的天空有几天是那么蓝,蓝得叫人想好好活着;也发现原来能走在街上,让风吹着,就叫自由。那年的中秋节和“十一”是同一个日子,这是少有的。我在里面拿着一块小月饼和一块水果糖,想着哥、嫂、姐姐、姐夫都回了家。那天,的确是个团圆的好日子,妈对着满满一桌饭菜,为我多摆了一份碗筷,嘴上对他们说着我偏要去老家,眼泪却忍不住流到了碗里。做妈的心……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写在后面。夜里,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想着我过去生活中的人人物物,想不起一个我能在这种时候信任的人。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我收到了我希望得到的一切。我用带牙膏的牙刷刷了牙;换上了干净暖和的衣服;有了一个能放进衣服当枕头的枕套——那上面是一只小鸟。妈后来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没人说话,所以绣了只小鸟和你做伴。”我想妈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那只小鸟时一定满心都是爱意。那以后,每到可以送东西的日子,妈的名字就会出现在一张收据上。我每次在上面签名时,会有一种感激。从我家到那儿真是一段很远的路。在里面最让人高兴的事除了出去就是能收到家人的东西了。一次,我偶然在一条棉裤里发现一张纸条,这使我喜出望外,兴奋异常。我把手伸进所有衣服里摸着,居然又找到几张。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妈从没经历过这种事,却干得像个老手。我不安地等着天黑,等到大家终于入睡,我开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那上面的字。大多是些鼓励我乐观的话,说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可预感我肯定会出去。妈对我的预感经常是很准的,我以前不信,但她几次梦到关于我的事,不久都发生了。看守所的灯是彻夜不关的,我躲在被窝里激动不已,那是我3个月中唯一的安慰。
  接我出来的那天,妈很早就来到分局办手续,连声谢着送我们出门的副提,也要我说几句感谢的话。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妈就用我小时候看惯的那种眼神瞪了我几眼,我还是什么也没说地跟她出了大门。“你说你往哪儿混不成呀非把自己混到这儿来?”一出门,妈就开始怨我,“我每次来,一看见你们吃的那锅白菜汤,我就替你难过。”“我已经挺知足的了,这儿又不是疗养院,”我笑着说,“饭量长了好多,这儿的窝头蒸得又松又软,我还从来不知道窝头是这么好吃的。”“你还觉得挺光彩的是吧?”妈立住了。“算啦,什么都是一种经历,在这儿的3个月就让我明白了这么一件事。”我不知道自己是装的,还是真的,抑或只是为了那点自尊。“真让我去哪儿,我还不是得痛痛快快地去?别人受得了,我也一样!”妈把东西往地上一扔,道:“那你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你可千万别再往我家里寄明信片,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摆?你以为你出来了对不起谁似的,人家是看你小。你在外面的狐朋狗友还少吗,谁给你送过一张手纸?”这倒也是真的,我闭了嘴,第一次感到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是那么温暖舒适。
  妈把我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窗台和桌角各摆了一盆花,我又睡在了自己的床上,这在最初几天是温馨的。但这件事后,妈又多了个话题,凡事必扯到这上头来。我又开始不稳定,不过还是听了她的话,不久去妈的单位上了班。妈一直希望我有份长期工作,有劳保,有公费医疗,一生就有了保障。多少年来,妈一直这么期望着。那段日子过得很愉快,我总是干得很卖力,几天下来,手臂、肩膀的酸痛一过,干活就有一种快感。晚上拖着僵硬的身子回家,钻进被窝时只觉得温暖,也能睡得很沉。我少了很多时间想我当时的处境,但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在那儿呆一辈子的,妈眼中一生的保障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它不值什么。不久,我的一篇东西在南京得奖,我又乘机跑走了。
  那些日子妈只要一有和我见面的机会,便会在我耳边念叨:“你不能再这么瞎混了,怎么也得有张毕业文凭,你横是不能一辈子不找工作吧?等你大了,就知道人能平平安安过一生才是最现实的。”我不想总听这些,就找了个关系,参加了一次不算严格的考试,把转学证明稍微修改了一下,在38中上了高二文科班的最后一学期。其实我一直喜欢文科的所有课程,包括政治,但不知怎么我那时就是不想考大学,或许只想和别人不一样。其他人都在万分紧张地准备高考,我考完毕业考试就算完成任务了,高考前的3次模拟考试我都没参加。老师抓住我写检查,我就认认真真写,说自己有病,看得他很同情我,还为我惋惜,这下我们都舒服了。但妈我是无论如何瞒不了的,那阵子,妈又为我着过不少急。那时不像现在,正是文化热的时期,各种赚钱的门路还没兴起来,30几岁有了孩子上夜校的人满大街都是,为的只是一张文凭。那时的家长对孩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考大学。那时妈常问我:“你就不为你的将来想想吗?”
  我的确是个不大想将来的人,我一直不知道将来是什么。妈是过来人,没什么没什么,人生的经验总是比我多,总是不愿我的日后会因为年轻时的一时冲动而失去很多机会。事实上,我是失去过很多机会。后来,再见到我那些上大学的同学;也确实有几分羡慕。妈说:“这下你明白了吧?”妈以为我明白了,其实我还是不明白,那只是我对自己所没有的生活的一点向往。我因此又在继续不断地丧失机会。
  我有时想:如果我一直像小时候那么听话、懂事,我现在会不会是一个贤妻良母?如果我一直像最初那么积极上进,我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所追求?学也退了,书也读了,然而我说不出逃学为读书的那种话,我因此永远成不了别人的教科书。如果我继续当记者,我会不会已经有了人们眼里所谓的事业?如果我一直写东西,我会不会已经在文学上有所作为?如果我守着一个自己创建的家不回来,我会不会比现在生活得更美好?
  记不清我曾干过多少事,卖过烟,卖过冰棍;搬过酒,扛过糖;在北大上过几天学,干过几天好职业,也做过无业游民;当过几天太太,住过几天洋房,也曾多少次无家可归;有过口袋里掏不出一分钱的时候,有过为钱所累,也有过肆意挥霍的日子……所有这些在我眼里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干每一件事时都认真过,我离开每一个地方都不曾过多留恋,我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一样的温柔。
  从前还唱过一段歌,如今还守着一套鼓;想办一本音乐杂志,想拍普通人的纪录片;想做妇女专栏的撰稿人,能平静地和人互换女人的心得,不是女权主义的那种;想当个轻谈点唱的夜间DJ,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和你共享生命和时光……想做的很多,却没有一件是我毕生的追求。人说你有了你这辈子就是为这东西而生的感觉时,才会真正做成这件事。我觉得很对。我没有这种感觉,恐怕会一事无成。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是你的你就一辈子也扔不掉,不是你的怎么样也会是过眼烟云。
  外人可以说这也是一种潇洒,可以看笑话一样地看着我忙忙碌碌,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什么,为什么忙。而妈是唯一要真真正正为我担心,实实在在承担我的动荡,我的不安分,我的游手好闲,甚至我对儿女应尽的义务。“我上辈子缺了什么德,让我摊上你这么个女儿,我要知道是这样,干脆不会生你!”这是我从前记在心里的一句话,现在知道妈说的没错。妈要是没我,别的不说,起码还有个安生的晚年。然而她有了我,也有了这生数不尽的缘孽。
  回来后的一天,妈指着她的脖子对我说:“你不知道你那些年有多气人,我天天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有时真想一闭眼再看不见你就好了。你也许都忘了,你现在要回来,我也管不了你,但你千万别再气我了……”我看着妈,还是不知说什么好。我怎么能忘呢?我除了知道我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无法做妈心目中的好女儿之外,我还能忘记这些吗?但妈,你又让我怎么答应你呢?十几年来,就我所经历的那点人人物物,是是非非,多少教会了我一些从容做人,知道世事是无法如你所愿的了,也就不再需求过多。守着那份不真不假的自得,有烟抽,有钱花,知足了。日记里,不再有抒发爱情或生活是多么艰难的词句;做回自己,也不再是从前挂在嘴边,写在纸上的那几个字。然而所有这些,都还没能让我踏实到想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守着一个家,过一生平平安安的日子。而这才是我和妈分歧的关键,能安慰她的不是我这些年心境的变化,而是那些能让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这正是我无法向她保证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想即使有恐怕也要再过些年了,我大概会让妈合上眼想我的时候也悬着那颗心吧!因为我对过去不后悔,对现在也没厌倦;因为我只会对人无求,不会对生活无望。我因此还会操持些是非出来,会永远装着这个我又爱又恨,又想离开又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还会不知道在干什么地再干些事……我又怎么能让妈踏实呢?
  从前看过一张画,孩子问父亲:“代沟是什么?”父亲说:“是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挖的下水道呗!”
  我坐上了南去的列车,独自抽着烟,独自望着窗外,这一走就是好几年。走时对妈说会写信回来,几年的信加起来没有五六封。妈也从不来信。记得清楚的只有一次,那时我们要工作,决定把女儿带给妈,我在那边想孩子的时候,就只是担心妈对她也像对我小时候那样。我在一封信里详详细细嘱咐了妈许多,妈回了信,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再不写什么了。
  在我生她的那段日子,妈倒是来过一次,我在自己没辙的时候总是只能想到妈。那是个夏天,也是妈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妈给我带来一大包吃的,是那种红蓝道的大塑料包,我不知道妈是怎么大老远拖来的。我一样一样地掏着,堆了一地,很多东西上还有被太阳烤过的余温。我看着那些瓜子、果丹皮、香瓜、红枣、小米和数不过来的零七八碎,叹了口气,对妈说:“这儿什么没有呀?”妈说:“我知道有,肯定比咱们那儿贵。”
  孩子出生的那天我终生难忘,我从头天晚上开始疼痛,到第二天下午阵痛,又从晚上9点没停声地喊到夜里1点。我没法控制自己,我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撕裂。候产室里只有我和妈两个人,我抱着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不知是站,是坐,是蹲,是卧好。妈陪着我一身接一身地出着汗,和我一样衣服全粘在了身上,腾不出手来擦把脸。时间长得好像再也过不去了,我除了喊,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那以后的好几天,我还不能说太多话。这是我从没遇到过的处境,小时候不停地转学,大了不停地换工作,妈不想要了,也还有妈看不到的地方可以去……我第一次没有任何退路。有一个瞬间我看着床边的窗户,是三楼,窗子开着,我就真的迈出了一条腿。我是那样的人,我从来不肯一开始就承受现状,我不大考虑后果。妈死死地抱着我,使着全身的力气,和我共同经历着那一刻。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我终于进了手术室,除了我的喊声,窗外一片寂静。又等了很久,几个人开始围在我身边,我听得清,但想不清她们在说什么。知道剪子嘎吱一声剪开了肉,我没反应,有另一种更大的疼痛使它不算回事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正在离开我,我使着全身的力气,我感觉我就要完了……然而最后一只脚丫出来了,带出一股温暖的水流,我空了,我从没如此舒服过。那感觉好像几秒钟就过去了,就在那么舒服的几秒钟里,我望了一眼四周,看见妈正扒在手术室的玻璃窗上瞅着我。
  回到病房,邻床的人说:“你可回来了,我到现在都睡不着,你叫得好惨哦,不知到我是什么样?”妈给我沏着红糖水,顺嘴说道:“你以为谁都像她?哪儿有人受不了的罪呢?我生她的时候没出过声。”妈用热水给我擦着身上的汗,喂我吃东西,看见我还在出血,隔一会儿就要帮我换一次垫纸。我很快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妈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一张苍白的脸。妈问我是不是饿了?我说是。妈起身去给我买早点,我靠在床上,想着妈是如何在20年前一声没吭地生下了我,想着我也还要等二十几年才能让女儿明白我今天的心情……那是我处在两代人之间的第一天。
  妈又开始像照料孩子似地照料我,没有任何难为情地帮我洗着下面的伤口,为我的全身扑着爽身粉,为我匆忙回家煮鸡汤,又顶着大太阳急急地赶来。我恢复得比其他人都快,在医院只住了3天。我出院后不久,妈就走了。
  妈走的那天正赶上下雨,我劝她改期,她不肯,家里还有个病人在等她,嫂嫂的假期已结束。妈说不呆了,就真的拿起东西,冒着大雨走了。我回到房里,守着熟睡的婴儿,突然觉得屋里缺了好多东西,心里一阵难过。那一天,我在日记里写道:“妈,我不会再问,我从哪里来?孩子,你永远不要说,你再也不回来。”那以后的几年里我们没再见面。
  我给自己选了一门最不适合我的课,上了一所永远不能退学的学校。那时我自己还是个孩子。有时候看见别人怎么做母亲,看着杂志上那些无时无刻不充满儿女情长的文章,还是一样的感动;但也知道了,那不是全部。我们在街上看到的或许只是某个瞬间,我们读到的或许也只是某种情绪的沉淀,都省略着许多琐碎复杂的过程。因为两代人之间,从过去到将来都不会是一回事,都永远要隔着一层什么。我们都有过太多不懂什么是爱的经历,我们都知道在爱的权力下人有时会变得多么盲目。作为两代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互相分担,互相包容,别彼此要求过多,别太要求对方是你所需要的或你想象的样子,这差不多是最好的方法了。妈,这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也是我无数次对自己说的话。但是我们可能都做不好,我们做母亲的责任就注定了这一点,我们也许要通过一次次的失望慢慢放弃一部分责任,才能换来一种更协调的关注和牵连。其实这并不可怕,我们即使不能在生他们的那一刻就承认他们不是我们的,我们至少要在日后明白,他们不只是为我们而活的。妈,我从前没在你面前忏悔过我的一切过失,现在,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我们走的是一条路,我们该得到的我们已经得到了,我们要失去的也注定会失去。
  我用了将近3年的时间,才平静地承认了我已经在做母亲了这个事实。慌乱的时候,我也曾无数次地想过:我要是没有他们……然而你有了他们,他们只管你叫妈,他们什么都没尝过的小嘴只为你而张开。从此,他们的所作所为只跟你有一生的联系,别人都是过客。你只是有了他们,就会想起来就充实,想起来就具体。他们将来会做出什么令我伤心的事,我不知道,但会有那么一天,因为他们从现在就已经开始慢慢积累着和你的分歧。但我也同样相信,他们即使犯下再使我无法原谅的错也不会比原谅本身更大。妈,你是这么想的吗?妈大概会这么想的,因为我这个最不是好女儿、最不是好母亲的人都在这么想。我们这一生,又何尝不是有数不清的过失要儿女们原谅呢?这是所有分不清对错的事里最分不清对错的事。
  那几年想妈想得很具体:想妈每次骗腿儿上车的姿势,想吃妈做的饭,想妈包的茴香馅饺子;想妈节前买这买那进进出出的身影,想妈站在冒满油烟的厨房里用筷子给一个个排叉翻个儿时的样子。看着妈一天天老了,看着妈再没了粉绸袄、白绸裤的青春,看着妈依然取奶、买菜、做饭、换煤气、看孩子、照料父亲;看着妈几抽屉满满当当的药,看着妈再没了从前照片中的光彩……想我活完这一生,依然答不出一个字的那道题会是:你曾给过母亲什么?
  但我知道,妈是给过我太多太多的,妈给了我生存的权利,给了我小时候那么健康的身体,给了我一个随她的坚强的性格,给了我充满热情,没什么可以打垮的旺盛的生命力,给了我现在依然可以支配自己时间的条件……这些都是那么实实在在的,实在到了没有这些,我就没有一切。都是因为我有个这样的母亲。妈是个平凡的人,但她的坚韧和乐观确实不是所有女人都具有的。如今,我所有的经验都在告诉我,女人有了这两样,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经历。

  本文选自《这个春天 这个冬天》,尹慧/著,文化艺术出版社,199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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