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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悦:她的生命定格在28岁

阿悦 私人史 2023-02-10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她的生命定格在28岁

© 阿悦/文


  想要写妹妹已经很久了。
  这次回家看望父母,弟弟开车带我去了南山公墓,看到妹妹年轻时的照片,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在以前的若干年,妹妹是我不敢触碰的一个话题,想到她,眼泪就会出来,完全由不得自己;为避免在外人面前流泪,我甚至只能说我们是兄妹三个,自觉对不起她,但避免了我在外人面前的尴尬。
  爸爸是长子,在老观念里应该有一个儿子,于是在各种条件都非常不好的情况下,有了我们三个女儿,我姐姐,我,我妹妹,又过了四年,家里如愿以偿有了一个大头儿子。
  妈妈总是带最小的孩子睡觉,我们家也一样。有了弟弟之后,妈妈带弟弟睡觉,妹妹就跟着奶奶睡,我和姐姐睡一床。
  或许是奶奶带妹妹时间长,所以我们感觉奶奶在我们三个姐妹之中最喜欢我妹妹。妹妹每天睡觉一定要拉着奶奶的耳朵,具体说是耳垂,嘴里唔哩唔哩地发着我们都不懂的声音,很投入,很惬意,一片安详,一会儿就沉沉睡着了。奶奶也会不顾我们头发都比较多的现实,毫不顾及我们的感受,抚着妹妹又黄又少的头发,说“贵人少发”。
  妹妹读书一直很好,看她学习毫不费力。因为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我和妹妹揽了一份做手套的工作,就是将工厂用机器织好的半成品手套,我们用手工将手套的五个手指用钩针收口,将手套的上沿用粗针收口。我和妹妹有明确的分工:我因为用钩针比较熟练,就由我做手指收口的工作,因为我学校比较近,就由我早晨去换活计;妹妹管手套上沿的收口工作。感觉好像我总是做不完似的,而妹妹看会儿书,坐到我们做活计的小凳子上,行云流水般就将她的工作做完了。记得我们的这项活计每月总有六元七元的收入,我们因此也改善了穿衣的条件。
  妹妹上高中时已可以通过考试进入好的学校,而不是像我那时就近分配。妹妹又是毫不费力地考上了杭州最好的中学——杭州第二中学,继而又考取了上海第一医学院。
  上海第一医学院本科学制是六年,妹妹在上海学习的时候我在华东师范大学学习,我们本科学制是四年,我早妹妹一年考上大学,因此我们有三年时间在上海有交集。
  记忆中我和妹妹没有逛过上海的商场。上海人善待大学生,我记得我别着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徽去过南京路,商场里人头攒动,会有一位老者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提醒进入商场的人“小心钱包”,我们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外地人其实是不受上海人待见的,但因为有胸前的校徽,便客气不少。我没有与妹妹别着校徽一起去商场的记忆。
  感觉中妹妹比我忙多了,看她的书包比我的沉多了,她的书厚厚的,大大的,不夸张地说像砖头,尤其是她的那本医学词典,比起我常用的现汉,大,厚,沉,字还小。
  我们一起从杭州到上海,又从上海回到杭州,寒假和暑假我们都一起离家和回家。妹妹学业比我繁重,放假也比我晚,通常我放假了她还没有放,我便住到她的学校去,上海同学有的不住校,尤其是考完了等待放假的时候,他们一般都会回家住,我便睡在妹妹上海同学的铺位上。妹妹生活比我有规律,该起床的时候起床,该吃饭时吃饭,在妹妹那里住的时候早餐都是妹妹买回来的。我现在都记得妹妹精神抖擞的形象和我睡眼朦胧的样子的对比。惭愧!
  妹妹在大学时喜欢上了她的同班男生,他学业优秀且有体育特长,妹妹有些投入,无奈男孩不喜欢她,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有些苦恼,我们见面时她会与我述说。我试着开导她,似乎没有效果,我请我的男朋友写信给她,用男生的理性为她开解,似乎有点效果。一段时间后我们见面时就不说起这位男同学了。
  妹妹大四的时候我到北京工作。工作伊始非常投入,我不记得专门给妹妹写过信,给家里写的信都不是很多,往往妈妈的信到了以后,我才想起应该给家里写信了。那时一年基本回家一次,妹妹的事情都是回家时听家人或她自己说的。
  妹妹顺利大学毕业,分配到浙医二院,杭州最好的医院。经同学介绍,她认识了在银行供职的男朋友,男朋友是位画家,两人喜结连理。
  我最后一次见妹妹是在路上。其时妹妹已经怀孕,挺着五个多月的肚子,还是那样柔柔地笑,不急不慌、温文尔雅的样子,她要回她自己的家,我回妈妈家,我们在路上聊了几句,就此别过。
  1990年2月的一天,出版社的朋友来叫我,说是你家里来电话了。妈妈在电话里告诉我,妹妹生孩子时出了一些问题,让我赶紧回家。1990年年初,我尚没有关于生育的经验,一听妹妹有问题,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买车票,木木地上了车。火车从北京到杭州需要20多个小时,车上我才慢慢脑子转起来,想着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孩子正常出生了吗,等等问题,无解。
  到家才知道妹妹已是没了,小外甥女还没有娩出,便已随她妈妈而去,是羊水栓塞,产科上最凶险的一种病症,猝不及防。心痛到不想问任何问题。朋友、邻居纷纷前来安慰,我断断续续地听妈妈讲了经过。
  妹妹是在妈妈家感觉要生产的,妈妈就自己一个人带她去了医院。她的丈夫在自己家里,听说在赶着画画。不知道他是不知道自己妻子要生产了,还是知道了没有去医院,我以为人都没有了再追究这个已没有意义,但为妹妹,为妈妈觉得痛苦。妹妹在生命垂危之际总会想着见见孩子的父亲的吧?妈妈在孩子命悬一线时总希望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吧?都没有!妈妈说,她给医生下跪了,恳求医生救救孩子。妈妈用了最最原始的方法,也是最没有用的方法。听说妹妹所在的浙二医院还组织好几个科室的专家前去会诊,已是无力回天。
  事后妈妈在妹妹背着的包里发现了一个小本子,据说这是专门发给医生的,凭这个小本子可以对医生有一定的照顾。妹妹去生产时并没有拿出来这个小本子,想是她作为医生,并没有把生孩子当成一件大事。事后我们想,如果出示了这个小本子,是不是可以进去一个家属陪同,至少危急关头可以有亲人安慰?如果出示,是不是会有更好的大夫帮助生产,从而避免悲剧的发生?没有“如果”,没有再一次了。
  全家人早早去了殡仪馆,去与妹妹告别。工作人员将妹妹缓缓地推了出来,看妹妹时,音容宛然,一如生时,轻轻触摸,才知天人相隔,被奶奶称为“贵人少发”的贵人,一生才活了28年!
  南山公墓妹妹的墓地附近有两丛非常漂亮的红花,不知名,有些花盛开着,有些已结了籽,我小心地采了几粒种子带回北京,明年我会把它栽种在院子里,希望陪伴妹妹的鲜花也能在我家的院子里绽放。
  多少多少次,我总是想“如果妹妹还活着会是怎样的”。我也知道人的一生难免会碰到各种坎坷,但只要活着,总不会成为我心中的痛。
  愿妹妹安息!

  本文阿悦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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