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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家升:箫声咽

茆家升 私人史 2023-02-10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箫声咽

© 茆家升/文


  1963年夏季的一个早晨,在芜湖长江边,我送走了5年来与我朝夕与共的难友丁祖杰医生。望着渡船远远地离去,我在心里说:江护士长,我总算把你苦命的丈夫给你送回来了,从此你们又可以阖家团聚,开始新的生活了。丁医生又可以拿起他心爱的手术刀,当他名重一方的外科医生了。
  那一年丁医生28岁,正是一个外科医生的黄金岁月。虽说我们还是待罪之身,毕竟已经摘掉了右派帽子,从事的是医生职业。丁医生又一贯寡言少语,应该说过几年平安日子是没问题的。怎能想到江边挥手一为别,此别茫茫竟成永诀。
  记得回到人去声杳的宿舍,看到他赠我的那支名贵的玉屏箫还挂在墙上,回忆五年来我们相濡以沫的日子,也是感慨万端。我虽不解宫商,但那支箫音质特好,信口吹来,那舒缓清朗的曲调即在室内回荡。睹物思人,我经常怀念隔江的兄长与难友。
  分别后只收到过他一封信,是他在一家大医院进修时写来的。他说医学虽然广博,但一个人只要在自己专业里认真读一年书,则可以掌握这个专业的要领了。这句话给我印象很深,说明他这一年是读了很多书的。
  以后有友人过江来说,丁医生现在名声比反右之前更响了。每天不知有多少病人找他,手术一台接一台,忙的不得了。真是大名鼎鼎,成一方救星了。这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县以下医院是认人的,不像大城市主要是认医院。何况无为县又是百万人口大县,又交通闭塞,出个好医生真是一方福音。但是高兴之余,我又忐忑不安。为什么要大名鼎鼎呢?未听说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吗?1957年不就是因为这个遭的难吗?为何要重蹈复辙呢?我知道这也不是你愿意的,只是你诚实工作,成功的事业得来的回报。但这种回报可能就是灾难。是福是祸只能由时代决定了。一个正常的年代,是应该养育呵护奖赏一切有才能的人。
  文化大革命的风暴铺天盖地的来了。越是闭塞落后的地方,伤害越重。在一个暴风雨之夜,那支挂在墙上的玉屏箫,突然在狂风中发出呜呜之声,极其哀伤。我立刻猜想到箫的主人丁医生可能出事了。我是当医生的,不迷信。但是患了多年运动恐惧症,遇事总要往坏处想。这次又不幸猜中了。
  果然,几天后传来噩耗,丁医生文革中首当其难,经历了多次惨无人道的残酷批斗之后,不堪凌辱自杀身亡了。丢下了当时只有30岁,以后抚孤成长,艰苦备尝的伴侣,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我那时虽也惶惶不可终日,不知哪一天,会被拉出去斗个七死八活。还是在一个更深人静的夜晚,取出我俩的合照,下面放着那支玉屏箫,再往地上洒下三杯薄酒,以示悼念。然后拿起那支箫反复吹奏一支哀伤的曲调。箫声鸣咽,我心在哭泣,为挚友哭泣,为自己也为其他难友哭泣。
  痛定之余,我忽然想到,我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要是我不反对他和那个女人结合,不催促他复婚,不动员他回到原先的县医院去,他能不能逃过一死?
  丁医生和我是同学,他高我一届。在校成绩都很好。到农场后未劳动几天就抽调到场卫生所当医生了。从此我们就在一起了。迄今我已经在大大小小的医院当了45年医生,可以说丁祖杰是我见过的最好外科医生之一。我常在想当医生很像写文章,秉赋是第一位的。像丁祖杰这样,有壮实的身体,聪明的头脑,敏捷的反应能力,和对事业的执著的追求,稍一接触就知道是个难得的外科人材。这样的医生在各地都是名重一时的,现在更都是先富起来的一群人。可惜丁祖杰生不逢时,连最基本的生存权也未争取到,刚过30岁就死于非命。
  我对丁医生的进一步的了解,是从两件事开始的。
  一次我诊视一个2岁的小女孩,连续多日高烧,全身皮疹,很容易使人想到麻疹的诊断。可是多方医疗,皆未见疗效。丁医生来看了,仔细一查,发现右上臂比左上臂略粗,外观并无明显变化。他马上做出深部脓疡致全身败血症的诊断,并立即切开排脓,小女孩得救了。小儿突发性深部脓疡,是个极少见的疾病,他能立刻做出明确诊断,并立即手术,表明了他基础理论的扎实,和处理病人的敏捷与果断。
  值得一提的是,小女孩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都被冤划右派了,都只发给月生活费13元,决没有条件去城市医院就医,再耽误下去,就可能夭折了。小女孩现在是一位学有成就的旅美学者。
  另一件事是关于我自己的。1960年底我们已挨饿多日,某晚我有幸弄到不少山芋,已经吃得很饱了。难友戴兆贵妻子小凤来看他了,蒸了一锅咸鸭子糯米饭,拉我去共享。那时这真是天物,我忍不住又吃了一大碗。那可受了大罪了,肚子胀得像鼓一样,时时有绞痛。坐不是,站不是,睡不是,走也不是,又口渴难忍。我也知道这时再饮水,会胀得更厉害。打止痛针缓解肠蠕动,更是饮鸩止渴。因为这时只有靠胃肠自身的蠕动,把食物排出体外,人才能活下来。话虽这么说,可那胀、痛、渴都难忍受。更重要的是精神的崩溃,我想我真的就这样饫死了吗?心里十分悲伤。我能活下来,直到今天还无限地感激丁医生。他一分钟也未离开我,尽管他也知道那时我很危险,但装着没事一样,和我东扯西拉,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最难过时,他总鼓励我,说挺一挺就过去了。我口渴难忍时,他递上清茶,叫我润润口,少喝一点帮助肠蠕动,适时地拿开茶杯,怕我控制不住多喝了误事。我最悲观时,他虽不善言辞,也要找出几个蹩脚的笑话,来逗我开心。使我感到有这么好的人,就在你身边,你没有理由不坚强地活下去。那一夜我不能睡不要说了,丁医生岂只是一夜未合眼,而是费尽心事帮我渡过难关。在这之前除了我父母家人,再没有一个人像丁医生这样对我悉心的关照了。从此我们就成了莫逆之交。所以后来丁医生惨遭迫害,盛年早夭,我怎能不极度悲愤刻骨铭心。
  丁医生平日少言寡语。一是性格使然,再就是受到了极重的伤害,以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医疗以外的事从不发言。我们难友之间有个默契,就是相互之间,从不问“案”情。说到“案”一字,至今也令人丧气。我们都是良民百姓,从未触动任何国家法律,也未和公、检、法打过交道,为什么会有“案”在身呢?所以丁医生究竟为什么划右派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他是县医院的第一把刀,名声大了,就成了惹祸根苗。
  他受的伤害很重,我知道一些。父母早亡,妻子离婚了,两个刚会走路的孩子,都归妻子了,一个13岁的弟弟流离失所。他是个坚强的人,从不在人前说自己的事。再说谁没有一肚子苦水呢?越说只会越丧气,先过好眼前日子最要紧。
  那个女人正是这个时候来到丁医生身边的。这是一个有争议的女人,但她首先是一位难友,一个女右派。身世也很惨,结了一次婚,丈夫不知因为什么死了,身边带着一个女儿,老家还有丈夫前妻留下的一个孩子。拿着极低的生活费,应该说她的日子比其他女右派会更凄惨的。可是由于她的干练,和其会计职业精于计算,以及人们猜测的其他原因,她的日子比其他女右派们好过一些:有自己的单房、炉灶,和比别人多一点的食品。这就成为人们,尤其是女右派们议论的中心了。因为其他女右派们日子过得太苦太苦了。
  说起农场女右派们受的苦难,真是一言难尽。右派苦难深,她们是最低层。这需要专章叙述的。我先说一件事,说说养猪场女右派们住的宿舍:先是一位姓黄的当场长,他住哪里?他住在女右派大宿舍的中间!他房门外就是无遮无掩的十余位女右派的床铺。女人们想方便一下都避不开他。简直拿女右派们不当人!以后一个叫陈殿邦的流氓当场长,做法更无耻下流!他在一排猪笼前盖一间小房,给一个女右派住,然后每晚一个去凌辱这些女右派。最最无耻的是他下令,猪交配时饲养员们必须在场,他肯定也到场,边看边卑鄙地挑逗侮辱女右派们,然后晚上再去作恶。最后他摸到了一个干部亲属头上,才犯的案。被送到劳改队去了。
  再来说说那个女人。那时她也在猪场,不过未干多少重活,也未住进集中营式的房子。这点尽管议论不少,也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吃一样苦,毕竟她还带着一个孩子嘛,困难更大些。只是突然听说她和丁医生好上了。开始不相信,以后想想也可能。像丁医生这样实在的人,有人爱他是很正常的。何况两个人都遭受了家庭解体的大苦难,惺惺相惜,也可以说是患难知己。但是作为丁医生挚友,我一直认为不合适。并不因为外界那些议论。只是感到丁医生太本分,而那个女人能量太大了点,对丁医生将来的事业不会有什么帮助。不过我也只是表示一点看法而已,我还能阻止他们吗?
  但是,情况突变,我的态度也坚决起来了。丁医生摘掉右派帽子的消息刚传到原单位,他前妻马上带两个孩子赶到了农场,要求复婚。事也凑巧,这时猪场那个流氓陈殿邦正好犯案被抓起来了,交待罪行时说了一些有关于那个女人的一些事。她当然是受害者,这伤害也包括以后遭到别人的冷眼,还伤害了丁医生。这时我抓紧时机力促他们复婚,全家团聚。这一对患难之交终于忍痛分离了,我知道这对丁医生,尤其是对那个女人,都是又一次重重的伤害。但当时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我们另一位挚友熊大瀛医生也是力主复婚的。我们能怎么做呢?让这一家人永远失散,让孩子们失去父亲!再说政治压力像磨盘一样压在一个弱女子身上,被迫离婚,能是江大姐错吗?如果她对丁医生没感情,丁医生一摘帽就赶来复婚吗?大家都没错,都是运动造的孽。一场运动造成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运动的始作俑者,到离开人世之前,有过一点自省与醒悟吗?
  中央七千人大会之后,农场解散了。我和丁医生及那个女人等一干人,回到了芜湖。江大姐带孩子还在江北,也非长久之计。不如归去。谁想到回家竟也是一条不归路。
  自从那次悼念丁医生之后,我就把那支玉屏箫重重包裹,置之柜底了。再也没有碰过它,免得睹物伤情。这以后又经历了多次运动,每次运动一来,夜深人静时,我都似乎听到了那支箫发出的咽咽哀声。我知道那是幻觉。这种状况1979年改正后才消失。

  本文选自《卷地风来:右派小人物记事》,茆家升/著,远方出版社,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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