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只为追随你 | 杨雨和你一起探密苏轼和王朝云的“神仙”爱情
七
夕
节
《问世间情是何物》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用诗歌佐证故事,以故事详解诗歌。以爱情串联中国历史上的名人轶事,用古人的爱情观给后人以现代性的启示。面对西方爱情观的强势入侵,作者对国人的情感脉络做了一次悉心的梳理和追溯,总结了忠贞、相知、包容、支持、崇拜、尊严、怀念等难能可贵的情感因素,读来会产生一种内在的情感共鸣,感受一种真善美的纯净和纯粹。
今刊精彩试读(其一),敬献读者。
(往期可戳→七夕节要到了,问世间情是何物?)
精彩试读
天涯何处无芳草
——苏轼与王朝云
诚然,这世间有许多女人,而且有些非常美丽。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容颜,它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都能引起我的生命中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
——卡尔·马克思
广东惠州东新桥头文笔塔后,有一座两层楼的建筑,红墙绿瓦,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色之中,颇为别致,这就是后来被誉为广东六大名楼之一的合江楼。1公元1094年(绍圣元年)十月二日,一位当世最伟大的人物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这里,并暂时寓居于此,他就是苏轼。2在那个时候,合江楼相当于惠州的市政府宾馆,主要功能是接待来往的官吏们,规格很高。
1 合江楼故址在东新桥头文笔塔,南宋时毁塌,明代复建,清《广东新语》将其与广州镇海楼等合称广东六大名楼。
2 同年十月十八日,苏轼迁居嘉祐寺。
苏轼到达惠州时,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他的妻子王朝云和三儿子苏过。这一年,苏轼五十九岁。3
3 《苏轼年谱》:独挈过及朝云赴惠。
第二年,也就是1095年,时值深秋,虽然秋风萧瑟,但惠州合江楼前的一幕场景却很温馨:苏轼和他美丽的妻子朝云正闲坐在庭院中,他们时不时轻声地低语几句,或者相视微微一笑。尽管惠州气候温润,但此时庭院中也已经是一派深秋的景致,落叶萧萧而下,不免引发了苏轼这位大文豪的伤感情绪,他想起自己早先写过的一首词,觉得很符合此时的情境。于是,他对妻子说:“朝云,好久没有唱歌儿了,今天为我唱一曲‘花褪残红青杏小’吧。”
朝云见丈夫兴致很高,也欣然应允,她酝酿了一下情绪,正准备啭喉歌唱,可是还没等歌词唱出来,泪水却情不自禁地潸然而下,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襟。苏轼大为惊讶,朝云这是怎么了?平时她不是最爱唱自己写的词吗?他赶紧问朝云为什么这么伤心,朝云停顿了好半天,才低声地回答他:“我唱不出来的,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两句啊!”苏轼一听,爽朗地笑一笑,安慰朝云:“是我正在悲秋,没想到又引出你伤春的情绪了。那我们今天就不唱了吧。”4
4 宛委山堂《说郛》卷八十四《林下诗谈》: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转,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大起大落的苏轼
这首苏轼想听而朝云却没能唱出来的歌曲,正是这年春天苏轼刚到惠州后不久写下的《蝶恋花》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是苏轼最有名的词作之一,其中“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成为了流传至今的千古名句。我们现在还常常用这句词安慰那些失恋的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苦苦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呢?
这样听上去,貌似“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一句很豁达很洒脱的词,可奇怪的是,为什么朝云却偏偏一想起这句词就会伤心,甚至于泣不成声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先了解苏轼和朝云为什么会来到惠州这个当时来看非常偏远的地方,他们在惠州的处境如何。
首先,苏轼来到惠州,绝不是度假旅游来的,他得以暂时住在相对高级的“政府宾馆”里,也绝对不是休闲旅游享受到的特殊优待。恰恰相反,他是作为“罪臣”的身份被贬谪到惠州,虽然还有一个“宁远军(湖南宁远)节度副使,惠州安置”的头衔,但没有任何实际的职务和权力,只是一个被罢免的闲置人员而已。
苏轼这一次被贬,起因于宋哲宗的亲政。1085年(元丰八年),宋神宗驾崩,皇太子赵煦继位,这就是历史上的宋哲宗,第二年改年号为元祐。哲宗即位时年仅十岁,由祖母也就是神宗的母亲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高太后是旧党的支持者,一直反对儿子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因此哲宗一即位,高太后就母改子政,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并且召回了神宗朝因为反对新党变法而被贬在外的旧党代表人物司马光、苏轼等人。在此后高太后主政的八年中,苏轼得到高太后的庇护和重用,仕途比较顺利,他一度被晋升为端明殿学士、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他的弟弟苏辙更是高居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相当于宰相之位,这是苏轼一门仕途最为辉煌的一段时期。
然而,司马光、苏轼等人在政治上倾向于高太后,一时政令皆出于高太后之手。但哲宗虽然年少,其实很有心机,他早已对自己的傀儡地位深怀不满,甚至一直暗暗怀恨于心。因此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一去世,哲宗亲政后最重要的事便是以“子绍父志”为理由,改年号为“绍圣”,全面恢复神宗之政,重新任用新党,同时不遗余力地打击旧党,连苏轼这位哲宗从小的侍读老师也不能幸免。公元1094年,也就是绍圣元年闰四月,苏轼被诬以“讥刺先朝”的罪名,从定州知州任上被贬英州(今广东英德),接着又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在赴任路上又再次接到贬谪诏命,改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数月之内,连续好几道贬谪令,最终被剥夺一切实职,彻底投闲置散。而事实上,被贬惠州还不是苏轼厄运的结束,因为在惠州只呆了两年多,苏轼又被罗织罪名,贬到了更偏远的海南儋州。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苏轼到惠州之前的处境。在哲宗的诏令中,甚至宣称苏轼早在神宗朝就已罪大恶极,“论法当死”,由于先帝的宽宥才免其死罪。在本朝苏轼仍不知悔改,“指斥宗庙”, “罪大罚轻”,但皇上仍然“宽厚”地赦免其“万死”之罪,只是贬到偏远之地。5可见哲宗及其身边的朝臣对苏轼的怨毒之深,也可见苏轼被贬惠州时处境之险恶。
5 见《宋大诏令集》卷二百六《苏轼散官惠州安置制》。
其实,北宋建国以来就有不杀文臣的惯例,臣子犯罪,最严重的惩罚就是贬谪岭南。绍圣元年九月,当苏轼翻越大庾岭时,他已经做好了此生不能再北还的思想准备。因为大庾岭自古以来是内地与岭南的分界线,在中原人眼中,越过大庾岭,就进入了最为蛮荒恶劣的地区。而此时的苏轼,已经是五十九岁年近花甲的高龄,在“时宰欲杀之”6的险恶时局下,苏轼知道,他将与他大半辈子为之奋斗的朝廷决绝了。他不愿意拖累家人,所以在启程赴惠州之前,他将大部分家属安顿在了阳羡(江苏宜兴),而在他安顿家属的过程中,当然也包括了遣散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的侍妾。
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时期,谁都知道,苏轼此去凶多吉少,惠州之地偏远蛮荒还不说,作为朝廷忌讳的一介贬官,贫穷困苦、恐惧不安的日子将来一定是苏轼生活的主旋律。因此在他南下之前,几乎所有侍妾都“相继辞去”,苏轼当然明白,这是一些可以同富贵但却难以共患难的女人,她们的离去在苏轼的意料之中。然而,在所有侍妾中,只有一位女子本来最有理由离去,却独独选择了毅然决然地留下。
6 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
“迷妹”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
千山万水为爱追随
这位女子,就是王朝云。在丈夫大难临头的时候,朝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万里相随。7但实际上,朝云是没有任何义务一定要追随苏轼远谪的。
第一,因为她不是正室夫人,夫人从夫是必须的义务,对侍妾却没有这样的约束。何况在苏轼的所有侍妾中,朝云还是体质最柔弱的一个。
7 苏轼《朝云诗·并引》:世谓乐天有鬻骆马放杨柳词,嘉其主老病,不忍去也。然梦得有诗云:“春尽絮飞留不住,随风好去落谁家。”乐天亦云:“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则是樊素竟去也。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离去,独朝云者,随予南迁。
朝云是杭州人。熙宁七年(1074),当时三十九岁的苏轼正在杭州通判任上,他的夫人王闰之买下十二岁的朝云当了苏家的一名丫环,几年之后又在王闰之的安排下,朝云被苏轼纳为侍妾,并且在元丰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生下儿子苏遯(遁),这就是苏轼的幼子也是第四个儿子,但不幸的是,苏遯不满周岁便夭折了。经历了这次坎坷之后,朝云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因此,这位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弱女子其实并不适合长途奔波。8
8 苏轼贬惠州之前,继室夫人王闰之已于元祐八年(1093)八月一日去世。
第二,既然朝云为苏轼生下的儿子早已夭折,没有子女的牵累,她完全可以选择自由地离开。
第三,此时的朝云刚过而立之年,能歌善舞,仍是风韵犹存、多才多艺的美貌女子,她还有可能寻找到更舒适的未来,完全没必要跟着苏轼这个“罪臣”颠沛流离,吃尽苦头。
出于这些理由,苏轼也曾经力劝朝云离开,对他一向柔顺的朝云这回却没有听从苏轼,而是执意跟随苏轼远谪岭南。
说到这里,大家可能已经发现了,原来此时的朝云,身份还不过是苏轼众多侍妾中的一位而已,所以当我说朝云是苏轼“妻子”的时候,可能会有人不同意。是的,从名分上说,王朝云并不是苏轼的正室夫人,而只是他的侍妾;从出身来说,朝云出身寒微——在嫁给苏轼之前,她还只是杭州的一名歌女。但无论任何时候,如果有人问我:苏轼有几位妻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有三位——原配夫人王弗,继室夫人王闰之,以及在苏轼身边度过了22年的侍妾王朝云。如果说王弗和王闰之以她们的贤德赢得了苏轼的敬爱,那么朝云才堪称苏轼人生中最亲密的红颜知己,苏轼对她的爱重丝毫不亚于前两任夫人。所以,尽管当时的社会不允许侍妾升为正室夫人,但从情感的亲密程度而言,王朝云是苏轼当之无愧的妻子。
认定这一点,不仅是我的感情因素在起作用,我想苏轼也一定会赞同我这个说法的。苏轼曾经专门写了一首《朝云》诗,将他和朝云之间的爱情与唐代白居易和爱妾樊素相比。9樊素曾是白居易最钟爱的侍妾,相伴有十年之久,可是当白居易落魄之时,尽管难舍难分,樊素最后还是弃他而去,白居易就曾经写下“病与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别杨枝》)的诗句,来表达失去樊素的伤感。所以在《朝云》诗中,苏轼宽慰地写下“不似杨枝别乐天”的句子,杨枝即指樊素。相比樊素对白居易的无情,朝云对自己的深情才更显得弥足珍贵。苏轼在《荐朝云疏》中也曾深情地说道:“轼以罪责,迁放炎方。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因此,苏轼的贬谪之行,虽然种种痛苦交加,但他绝对不孤独,因为至少他还拥有万里随从、忠诚相伴的朝云。
9 《朝云》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充分的理由说在苏轼的两任正室夫人相继去世之后,唯有朝云堪称苏轼真正的妻子。在苏轼富贵得意的时候,他的身边从来不缺美貌温柔的女子,苏轼也一度以此为乐。那时,朝云虽也能得到苏轼的宠爱,但他并不一定视朝云为唯一钟爱的女子。可是当他落魄潦倒的时候,当那些曾带给他快乐的女子一个个离他而去的时候,始终与他不离不弃的,只有朝云一人。苏轼的富贵风流,有很多女子与他分享,但流落岭南的即将面临的种种痛苦和折磨,只有朝云一人心甘情愿地与他分担。
万里相从与君共患难
在京城风流蕴藉的幸福生活终于随着苏轼的获罪远谪而永远地结束了。那么,接下来即将面临的种种前所未有的考验,朝云真能和苏轼一起分担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来看看苏轼被贬谪到惠州之后的生存状态了。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闰四月离开定州南下,十月二日到达惠州,绍圣四年(1097)四月十七日,他再次接到贬谪令,不得不在两天后前往海南儋州(四月十九日启程离开惠州)。两年零七个多月的贬谪生活中,苏轼在惠州的处境总体而言可用三个字来概括,那就是穷、病、惧。
1
先看穷。
被贬谪前苏轼虽然官职比较高,但并没有多少积蓄。他南下惠州之前为了安顿家人,已经向弟弟苏辙借了七千钱,来到惠州后,他的经济来源不得不依靠当地朋友和地方官对他的关照。即便如此,他的生活也依然是捉襟见肘,有时仅靠烤山芋充饥犒劳来访的朋友。10再如有年冬天家里没有酒了,苏轼准备取米酿酒,结果打开米缸才想起家里已经没有米了。这时恰逢有客人来访,苏轼却穷得连招待朋友的米酒、饭菜都筹不出来。11他这才醒悟:为什么这些天那么奇怪,家里的老鼠都不见了,原来是家里没吃的东西了,连老鼠都饿得过不下去,纷纷“离家出走”了。这正是苏轼在诗中戏称的“米尽初不知,但怪饥鼠迁”(《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这是他在惠州穷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10 苏轼《记惠州土芋》:“丙子除夜前两日,夜饥甚,远游煨芋两枚见啖,美甚,乃为书此贴。”
11 《和陶岁暮作和张常侍》序:“十二月二十五日酒尽,取米欲酿,米亦竭。时吴远游、陆道士客于余,因读渊明岁暮和张常侍,亦以无酒为叹,乃用其韵赠二子。”
2
次看病。
由于水土不服,花甲之年的苏轼来到惠州后身体一直不好,接连好几次长时间的卧病在床。我们都非常熟悉苏轼被贬到惠州后写过的两句非常有名的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我们也经常以此作为苏轼豁达个性的标志性诗句,也往往因此以为苏轼在惠州的日子幸福指数很高,其实这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误解。惠州盛产荔枝倒是不错,这对中原人来说本是非常奢侈的水果,被贬惠州后,苏轼确实可以敞开肚子吃个饱了。可是,我们也知道啊,荔枝虽然好吃,但也有一个缺点:特别容易上火。惠州当地一直流传一句民谣“一颗荔枝三把火”,我很怀疑苏轼初到岭南,不大了解荔枝的习性,甚至也不大听得懂当地方言,说不定误把“一颗荔枝三把火”理解成了“日啖荔枝三百颗”。这下后果严重了:到惠州的第二年苏轼的老毛病痔疮就发作了,他痛苦不堪地卧床辗转了一百多天。这一百多天中禁止进食一切荤腥等有滋味的食物,每天早晚只能吃两顿少量淡面。由于惠州缺医少药,作为美食家的苏轼只能用这种节食的办法让疾病慢慢消退,病痛带来的苦楚可想而知。12
12 苏轼《与王庠书》:“南迁以来,便自处置生事,萧然无一物,大略似行脚僧也。近日又苦痔疾,呻吟几百日。缘此断荤血盐酪,日食淡面一斤而已。非独以愈疾,实务自枯槁,以求寂灭之乐耳。”
3
再看惧。
苏轼这次被贬是被政党罗织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然而苏轼在北宋文坛和政坛都处于领袖地位,俗话说树大招风,他的影响力越大,政敌对他的忌惮也就越深。无论是此前他经历过的乌台诗案,还是此次哲宗亲政之后的严酷打压,都有一些政敌想要置他于死地而后快,正所谓“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因此即便他远谪惠州,危险仍然如影随形。以至于苏轼在与亲朋好友交往的书信和诗词唱和中,常常会在信的末尾反复告诫亲朋好友不要将其内容泄露出去,以免惹来祸害并且牵累朋友。“密之”、“毁之”、“焚之”等字样频繁出现,苏轼作为惊弓之鸟的惧祸心态显而易见。13而且,苏轼初到惠州时得到地方官照顾,能够临时寓居“市政府宾馆”的优待也很快就被取消了,他被赶了出来,只能借一座简陋的寺庙暂时栖身。
13 清代王文诰《案》:“每诗皆丁宁切至,勿以示人,盖公平生以文字招谤蹈祸,虑患益深,然海南之役,竟不免焉。”
可见,穷和病是苏轼在惠州的基本生存状态,惧则是他的心理状态。但是,是不是因为穷、病、惧,苏轼的惠州生涯就如同在炼狱中煎熬呢?
事实并非完全如此。一方面,我们比较了解苏轼一贯旷达的个性,他往往能在人生的逆境中找到生命的意义,以老庄和佛家思想超越痛苦,乐观地对待生存环境。惠州民风淳朴,苏轼的人格魅力亦早已名闻天下,当地官员和老百姓都真诚地接纳和优待这位最伟大的受难者。然而,对苏轼而言,他最大的安慰还是终于体会到了一生中最令他感到温暖的爱情。这份温暖的爱情,就来自于跟随他跋涉万里的妻子王朝云。
“灵魂CP”王朝云
——只有朝云才能读懂苏轼
当然,如果朝云仅仅只是对苏轼忠诚,那她还称不上是苏轼最爱重的红颜知己。苏轼对她的喜爱和依赖,更是因为他视朝云为知音,在他的三任妻子中,他写给朝云的诗词数量最多。在此我再说两个小故事来说明一下朝云对苏轼的了解超乎常人。
苏轼还在京城当翰林学士的时候,也就是他仕途最得意的阶段。有一天下朝回来吃完饭,苏轼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悠闲地散着步,他突发奇想,回头问侍妾们:“你们说说看,我这肚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啊?”一个侍女抢着回答:“先生肚子里装的当然都是锦绣文章啊!”另一侍女也赶忙说:“您装了满肚子过人的见识!”苏轼听了,只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轮到朝云的时候,朝云只是微笑着说了一句:“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听了,不由得捧腹大笑:“知我者,唯朝云也!”14
14 费衮《梁溪漫志》: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女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第二个小故事,就要回到我们开头提到的《蝶恋花》词了。我们一般认为,这首词可能写于绍圣二年(1095)暮春时节,15也就是苏轼和朝云来到惠州的第二年。表面上看来,这又是一首反映苏轼豁达胸怀的词作,尽管远谪岭南对苏轼的政治生涯可以说是致命的打击,可他仍然怀着乐观的心态欣赏着南方美好的春光:“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春花凋零,残红消褪,青青的杏子已经结果,燕子闲飞,绿水静绕,春夏之交的岭南显露出宁静平和的韵味。“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不知谁家庭院里还时不时传来荡秋千的少女无忧无虑的欢笑声,给明净的春光又添了几分欢喜的味道。这该是一首欢快的词才对,可是,当苏轼想让朝云唱起这首词的时候,为什么朝云会泪流满面竟至于无法开口呢?
15 《唐宋词汇评》与《东坡词编年笺证》均将《蝶恋花》系于绍圣二年春。
“斜杠男神”苏轼的一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宽慰了多少失恋的人儿,而他的“灵魂CP”王朝云为何每每唱及此处都潸然泪下?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说到朝云对苏轼的理解之深了。
表面上看,这确实是一首单纯的伤春词:春光虽美,可季节的消逝毕竟是令人伤感的。我们现在感慨时光消逝会说:“时间都去哪儿了?”苏轼的哀伤更加含蓄而诗意:“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树枝上的柳棉已经被风吹得越来越少,零落殆尽,因为柳棉的零落意味着春天的消逝,这是这首词中表达伤春情绪最浓重的一笔。但情绪的浓重还不仅仅是因为春光的消逝,联系到这是苏轼被贬惠州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我们完全可以肯定,“枝上柳绵吹又少”表达的不仅仅是伤春之意,还暗含着苏轼对自己身世飘零的哀叹。他在花甲之年远谪岭南,又何尝不是像柳棉那样在暮春时节的飘零呢?
在感叹了身世飘零之后,接下来的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看上去很像是东坡式豁达的开解:这里的春天虽然已经消逝了,可是天涯何处无芳草,此处春尽,可能彼处却正是春回大地的时候。从整个宇宙来说,春天只会有地区之间的流动,却从不会消失。这样一想,那么惠州春光的流逝也不值得那么伤心了。
这是对“天涯何处无芳草”一句最通常的理解,也因此直到现在,我们还用这句貌似豁达的词来宽慰那些失恋的人。可是,既然是一句豁达的宽解之词,为何朝云却因此而泣不成声呢?
原因只有一个:我们对“天涯何处无芳草”的理解有偏差。我以为,这句词在这里非但不是豁达之词,而且表达的是比“枝上柳绵吹又少”还要更为浓重的悲情。原来,这句词化用了屈原《离骚》中的两句:“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这是屈原被流放的时候,他假借巫师之口对自己的劝说。大致意思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楚王不信任你,你又何必对故国念念不忘,到哪里找不到你的安身之所呢?
然而,即使明知“芳草”处处都有,屈原也终于没有离开他的故国。同样,苏轼在这里也许就是将自己与屈原相比:他虽然飘零天涯,可是他的心中仍然有着像屈原那样时刻无法忘怀的深重忧思,因此他和屈原一样,也只能用“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的句子来勉强宽慰自己。
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始终心系一方,这大概就是苏轼与屈原的相同之处吧。而苏轼与屈原遭遇的相似,才让他发出了类似于屈原的“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感慨。我觉得,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和屈原一样:尽管天涯海角处处都有怡人的芳草,可在我的心里,独独只有这一处的芳草让我刻骨铭心、无法舍弃!
这一层沉痛的意思单从字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可是独独朝云才深深懂得、也深深怜惜着苏轼远谪他乡的悲凉与痛苦,也许这才是此刻苏轼引朝云为知音的原因。而朝云也许又从苏轼对家国的忠诚,联想到了自己对丈夫的忠诚。这两种感情性质不同,深挚的程度却都是一样的。虽然“天涯何处无芳草”,但“任凭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无论苏轼是富贵得意还是患难失意,朝云都不会改变她的爱情。
历尽磨难之后,苏轼不改初衷,朝云自己也无怨无悔。正因为如此,朝云在吟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时候才会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也正因为如此,苏轼看到朝云流泪的时候,才会感慨地说:“我在悲秋,却又引起你伤春的情绪了!”这息息相通的一伤一悲,让这两颗历经苦难的心靠得更紧了。
联系到这首词下阕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应该更能证明我的理解。如果只是将墙外行人的多情、墙里佳人的无情理解为擦肩而过的风流韵事,那就过于简单了。墙外行人的多情,正如同奔波跋涉在旅途中的苏轼与朝云;而“墙里佳人”的无情,是否继承了屈原以美人比喻君王的传统?以我的理解而言是可以给出肯定的答案的。因此,《蝶恋花》并不是一首香艳的伤春、艳遇词,而是苏轼与朝云来到惠州后对身世飘零的深切感怀。
如果说,早年的朝云是凭借自己能歌善舞、美貌温柔的浪漫才情迎合了苏轼同样风流浪漫的艺术气质,从而赢得苏轼的宠爱;那么漂泊岭南的朝云,和苏轼一起分担着穷苦交加的生活,以自己万里相从的忠诚和体贴入微的理解赢得了苏轼的敬爱,并且这种亲密无间的敬爱之情保持到了彼此生命的终点。
应该说,当所有人都倾倒于苏轼豁达乐观的个性之时,唯有苏轼最亲近的朝云,才能深深理解苏轼豁达背后深藏的苍凉与痛苦。在所有崇拜苏轼的人眼里,苏轼几乎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神”,只有在朝云眼里,苏轼依然是一个有爱有恨、有苦有痛的血肉男人。
朝云读懂了苏轼,也只有朝云才能读懂苏轼。
从此心中再无他人
不幸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后不久朝云就因为体质虚弱,染上了时疫,绍圣三年七月五日(1096),朝云永远地离开了她挚爱一生、追随一生的丈夫苏轼;而苏轼,也永远地失去了他最后一位钟爱的妻子。16朝云去世之后,苏轼终身不再听《蝶恋花》词,“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从此成了苏轼内心深处最不忍碰触的伤痛。
16 一说朝云乃吃蛇而亡。《萍州可谈》卷二:“广南食蛇,市中鬻蛇羹。东坡妾朝云随谪惠州,尝遣老兵买食之,意谓海鲜。问其名,乃蛇也。哇之,病数月竟死。”此乃传闻。苏轼《惠州荐朝云疏》:“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另《与林天和》第十五简“瘴疫横流,僵仆者不可胜计”;“某亦旬浃之间丧两女使”。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朝云用她与众不同的方式诠释了与苏轼的生命绝恋,甚至还因此塑造了独特的“朝云崇拜”现象。历朝历代慕名来祭拜朝云墓的名士,也毫不吝啬他们对朝云的追慕之情,为朝云留下的诗句汗牛充栋,数量甚至超过了他们为苏轼写的纪念文字。也许对于天下的读书人而言,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苏轼的高度,但他们内心都渴望身边有一个朝云长相厮守、知音相惜。甚至直到清朝曹雪芹写《红楼梦》,还借贾雨村之口赞美朝云是富有天地灵秀之气的“情痴情种”,这大概也说出了后人铭记朝云的主要原因。
“佳丽人多有,坡公妾独传。”(潘耒诗)为什么历朝历代的美女层出不穷,作为小小侍妾的朝云却能够赢得如此长久、如此深厚的敬爱呢?我想,万里相从、不离不弃的忠诚,同病相怜、知音相惜的深情,正是诠释朝云崇拜文化现象的主要原因。
朝云殁后,苏轼为这位最爱的女子亲自题写《墓志铭》,还曾写下《西江月·梅花》(玉骨哪愁瘴雾)词,将朝云冰清玉洁的品性比拟为超凡脱俗的梅花;其《悼朝云诗》“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句寄托了他对朝云深切的哀思。从此以后,苏轼的身边再无女人。
注:为方便读者阅读,本文小标题为本期编辑所加。
主要参考书目:
孔凡礼撰《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
莫砺峰著《漫话东坡》,凤凰出版社2008年
薛瑞生笺证《东坡词编年笺证》,三秦出版社1998年
吴熊和主编《唐宋词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
林语堂著、张振玉译《苏东坡传》,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
杨子怡著《韩愈刺潮与苏轼寓惠比较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
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
张宗橚、杨宝霖补正《词林纪事 词林纪事补正合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脱脱等著《宋史》,中华书局1997年
图书信息
《问世间情是何物》
杨雨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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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讲述了十首经典的爱情诗歌,分为十讲,每一讲均从一首经典爱情诗篇切入,引出诗人(词人)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并通过与当代人的爱情故事或爱情观念(现实中的爱情故事或是当代经典影视作品与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故事)进行比较,抽绎出不同的爱情感受,从中提升出中国人的爱情观。爱情是诗歌永恒的主题,与西方爱情至上的观念不同,中国人的爱情观念似乎从未被提升到信仰和理念的高度,但爱情是人性的基本需求,中国诗歌中从来不缺乏一往情深的爱情,在这个抒情诗的国度里,描绘爱情中的种种细腻感受是诗人的至爱,历代诗人都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经典爱情作品,其中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悼亡绝唱,有“问世间情是何物”的痴情与忠贞,有“佳人难再得”的一见钟情,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的爱情理想,也有“侯门一入深似海”的分离悲歌……爱情的世界如此丰富多彩,而这个世界并不是仅仅停留在过去,在当代人的爱情故事和爱情理想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一脉相承的对爱情的渴望、无奈与坚守。
目 录
第一讲 佳人难再得——汉武帝
第二讲 愿得一心人——卓文君
第三讲 相思须上望夫山——李白
第四讲 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
第五讲 教君恣意怜——李煜
第六讲 天涯何处无芳草——苏轼
第七讲 两情若是久长时——秦观
第八讲 莫道不销魂——李清照
第九讲 问世间情是何物——元好问
第十讲 待约个梅魂、与伊深冷低语——柳如是
主要参考书目
作者简介
杨雨,文学博士,现任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词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主攻方向为唐宋词研究及批评。已出版著作二十余部,发表论文四十余篇。担任央视《百家讲坛》《中国诗词大会》等电视节目嘉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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