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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爱珍:但留绿意在人间 丨《我的百年人生——吴宗济口述史》跋(下)

冯爱珍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202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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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我的百年人生——吴宗济口述史》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吴宗济先生在自己的百年人生中,多次经历成败乃至生死的大关头。在面对艰难的关口时,他的抉择看似随心所欲,其实每每包涵人生大智慧。所以,最终总能避凶趋吉,笑到最后。吴先生能泰然享寿一百多岁,不是偶然的;吴先生能活出如此精彩的一生,更不是偶然的!其中有哪些秘密?答案尽在本书中。

责任编辑冯爱珍应策划者鲁国尧教授要求,为本书作跋。我们分作上、下两期推送,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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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留绿意在人间

然而,真正跟吴先生有了深交,却是在我离开语言所以后。

1999年我调到商务印书馆。不久,商务启动了编辑出版《赵元任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的工作,我作为《全集》第七卷《湖北方言调查报告》的责任编辑,加入了项目组。吴先生是《全集》的编委会委员。此时,他已是九十高龄,仍然意气风发、脑力敏捷。他全心全意投入了《全集》的整理出版,包括许多琐碎的事务性工作,他也都不厌其烦,认真对待。

《湖北方言调查报告》是1936年赵元任带领丁声树、杨时逢、吴宗济、董同龢几位先生在湖北、湖南进行大规模方言调查的成果之一。在那兵荒马乱的战争岁月,这本书的问世着实不容易。1938年书稿交给商务印书馆,因战火纷飞,工厂遭毁,书稿历经两次重排,直至1948年才正式出版。而今,时隔五六十年再次出版,里边有些语料说法已不合适,有些讹误及排版问题也需要订正。要解决这些问题,自然少不了打扰吴先生这位唯一健在的当事人和作者。我经常去找吴先生请教,核对、订正一些问题。由此,围绕着语言学话题,我跟吴先生有了比较广泛和深入的交谈,有时也涉及一些人和事的看法。吴先生始终公允言之,并不多做负面评点。

吴先生饱经沧桑,阅历丰富,兴趣广泛,待人随和,跟他聊天不啻一种至高的精神享受。历史掌故、闻人逸事,他随口即出,妙语如珠。从琴棋书画到治学为人,他旁征博引,娓娓道来,如行云流水,不刻意,不煽情,极富哲理,令人回味,受益无穷。谈话间,他总是感恩先师、赞赏同人、夸奖后学,从不贬损他人。他总说,赵元任先生是恩师,李方桂先生是恩师,罗常培先生是恩师,王力先生是恩师,冯友兰先生是恩师……说起先贤前辈,他总是充满了褒扬和感激。至于跟傅斯年先生的冲突,令他一怒而离开史语所,我还是这回做口述史《我的百年人生》的责任编辑,从书中才知道了还有这么个冲冠拂袖的掌故。记得我曾经问过吴先生,当年为什么离开史语所?他说,因为自己年轻气盛。但他没有多说是为什么事情而“气盛”。

一天午后,吴先生来商务印书馆。我碰巧在大门口看见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我上前跟他说,商务可以派车的,以后别自己打车了。吴先生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么点小事不要麻烦人家。”商务的事情完了以后,吴先生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带他去看望李先生。那时,李荣先生正在协和医院住院,我从没有在吴先生面前提过这个话茬儿,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李先生住院的消息。我自然是应允了。走出商务的大楼,我伸手想打个出租车,吴先生忙说:“别打车了,没多远,就走着去吧。”我陪着吴先生走了半个多小时到协和医院。我们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李先生的高音嗓门,似乎很生气。原来,李先生输液的手背肿了,他跟护士反映说可能是针头偏了,药水外漏造成的。小护士满不在乎,调侃说:“没肿,没肿,就是有点丰满。”李先生较真,非要让人家明白“丰满”与“肿”词义不同。我赶忙上前劝李先生别生气、别较真,却见吴先生在一旁安抚小护士:“没事,没事,老先生认真,丰满跟肿确实不同。你走吧,下次注意。”小护士走后,吴先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跟李先生聊起天来。他们聊《赵元任全集》,聊罗常培先生,聊丁声树先生……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俩私交不浅。不过,我也奇怪,这两位先生,一个急脾气,较真;一个好性子,随和。他俩怎么相交?还惺惺相惜的。在他们谈话间,我逮着一个机会插嘴,说李先生:“您以后改改脾气吧,好好向吴先生学习,别什么事儿都那么较真,着急上火的。”李先生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吴先生忙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李先生较真,所以学问比我做得好。我太随和了,也不好,什么事都浅尝辄止了,没成就。”我调侃道:“敢情中国实验语音学的奠基人、著名语言学家的称誉都不叫成就啊!”吴先生淡淡地说:“那是别人说的,我自己不这么看。”接着他补充道:“我这个人哪,一辈子自己哄自己玩,只干自己喜欢的事,在许多事情上都不认真,不看重结果。”

送走吴先生后,我又回到病房。李先生跟我说:“吴先生这个人是好人哪!他经过很多事,也吃过很多苦,但从来不害人。”就是在这一次,李先生告诉我,吴先生的父亲叫吴永,就是慈禧西逃路上接驾有功的那个怀来县令吴永;母亲姓盛,是盛宣怀的妹妹。我大为惊讶。没想到,吴先生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有如此来头!李先生还告诉我,50年代末的一次涨工资,吴先生主动让给他了。李先生说,吴先生很豁达,以他史语所的资历,后来的级别应该更高一些,但他不计较。

后来,我跟吴先生聊天时提起李先生告诉我的事,他也就顺口跟我说了一些家事,说他母亲是盛宣怀的堂妹,不是亲妹妹。说到他主动让出涨工资的机会,他很平淡地说:“哦,那是吕(叔湘)先生的建议。”他说,那时候,吕先生是所长,所里有个涨工资的名额,吕先生找他:“老吴啊,按说这次涨工资怎么都该轮到你了,但是李荣家孩子多,太太没工作,生活比较困难,还是给他吧。”吴先生就答应了。我说:“后来社科院实行三级以上研究员不退休,而您因为差一级只得退休,这是没想到的。也可以说是吕先生造成的问题吧?”吴先生马上正色道:“不能这么说,吕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吕先生只有感激,是吕先生保护了我,让我躲过一劫。”他给我详细讲述了1957年他去东欧考察学习的往事。因为有吕先生的掩护和保护,他在有人到语言所来揪他当“右派”之日,登上了开往东欧的列车。接着,吕先生给他写信说,出国一趟不容易,要多学习多考察,真正学好了再回来。在东欧学习快结束的时候,吕先生又让他到北欧几个国家考察。等他回国时,“反右”运动已经结束。他就这么“幸运”地免于被打成“右派”了。吴先生说:“如果不是吕先生的保护,我怕是躲不过那一场灾难。像我这样背景的人,如果当了‘右派’,后来的处境不堪设想。所以,吕先生的恩德我是终生不会忘记的。”吴先生还说,其实退休了也一样可以搞研究,他的大部分论文和著作都是退休以后写成的。

大约2002年。吴先生回上海,北京家中失窃。我听语音室的李杰香大姐说,所里的同事给在上海的吴先生打电话,告知他家中失窃。吴先生在电话里问了问情况。贼是从卫生间窗子爬进去,打开门走的。至于具体丢了哪些东西,要他回来清点。不想吴先生只说“帮我把门窗关好吧”,既不着急,也无立刻回返的意思。后来,我问吴先生,知道家中失窃,怎么还不马上回来?他说,东西已经丢了,回来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在上海把该办的事情办好。我问,小偷抓到了吗?他说,知道是谁,但没有抓,因为他没有报案。原来,是曾经的一个保姆的丈夫,对吴先生家情况熟悉,早盯上了。吴先生说,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丢就丢了;如果报案,人抓了,那个家也就毁了。吴先生只是遗憾,失物中,有一幅王力先生写给他的字,他一直视作珍宝;还有一架德国蔡司相机,也是他的至爱。他自小就喜欢摄影,对高品质照相机的喜爱近乎痴迷。他跟那人说,钱和其他东西就都算了,只要把王力先生的字幅和相机还回来就行了。不料那人说,已经都卖到潘家园古玩市场了。后来,吴先生还到古玩市场去寻找过。老板说已经脱手了,不记得买主是谁。吴先生说:“这算是一个遗憾吧,有点可惜!”

吴先生耳背,人们跟他说话声音都比较大。有一次,我跟他讨论问题,可能是我的嗓门太大了,吴先生打了个压低的手势,说:“声音不要那么大,我听得见。”我瞪大眼睛,惊诧地说:“您不是耳背吗?”他露出狡黠的笑容,轻声说:“我戴上助听器什么都听得见,只是不想听的就装着听不见罢了。”他说,《资治通鉴》有谚云:“不痴不聋,不作阿翁。”生活中有些事儿装着听不见,可以减少好多矛盾。比如他女儿不让他喝酒,不让他吃红烧肉,不让他吃油炸花生米……每次来他家都是因为这些事情数落他,跟他生气。他知道女儿是关心他的身体健康,但他认为,自己都这把岁数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没必要让自己不开心,当然也不要惹人家不高兴。所以装聋作哑,不争论,对大家都好。听了这一席话,我好似醍醐灌顶,从前的许多迷惘豁然开朗,“装聋”何尝不是一种人生大智慧!自此,我明白了许多,平和了许多,不再事事都那么通透,那么犀利。

有一次,聊起《赵元任全集》第十一卷的诗歌音乐,吴先生从赵元任先生的音乐造诣说到了刘半农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又从刘半农先生说到了刘的徒弟周殿福先生。我便插话问道:“语言所在地院的时候,我每周都到语音室找周先生学国际音标,怎么没有见过您啊?”吴先生说:“也可能你看见了没注意,因为我叫吴宗济,吴宗、吴济。”见我一脸的不解,他拿起笔在小纸片上写了“无踪迹”三个字。我恍然大悟,敢情是“无踪无迹”,雁过不留痕哪!吴先生大笑,他说,打电脑用拼音输入就是“无踪迹”,你可以试试看。我突然有了一种坐禅得道的感觉,鸟儿从天空飞过,但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无踪无迹,何其超拔,何其淡泊!真是“生年满百未痴聋,忧尽甘来作阿翁”,“赤橙黄紫又青蓝,但将万绿看人间”

①吴宗济《戊子冬至偶成一律》:“生年满百未痴聋,忧尽甘来作阿翁。学剑不成终学语,雕龙有兴并雕虫。萤窗涉猎书千卷,𫛳座相忘酒一盅。放眼每添新气象,喜看大地更葱茏。”(2008年12月)

②吴宗济《浣溪沙》:“析韵调音兴未阑,生涯喜值泰平天,小窗晴暖思联翩。三万六千余几许,赤橙黄紫又青蓝,但将万绿看人间。”(《补听集》,新世界出版社,2003年)


冯爱珍

2021年1月20日

于王府井大街36号


编辑推荐

这是语言学家通力打造的著作,对语言学人有重要参考价值。这是充满传奇的读物,对普通读者具有人生智慧的启迪意义。吴宗济的家世和个人经历都极具传奇色彩。他的父亲吴永因庚子战乱中接驾西逃途中的慈禧一行,而连升三级。他自己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招聘考试的激烈竞争中,因用五线谱记录一段音乐,深得考官赵元任中意,脱颖而出。事业正盛之时,却因顶撞傅斯年而离去。在军、政、商界漂泊十余年后,又“归队”语言学,不仅成为新中国实验语音学的奠基人,更在晚年将理论运用于实践,为中国实现“人机对话”、促进“科大讯飞”的诞生做了不小的贡献。他如何遇难呈祥,泰然享寿一百多岁,答案尽在这本书中。相信每个人读来都会有所斩获。


图书信息

《我的百年人生——吴宗济口述史》

吴宗济  口述

崔枢华  记录  撰文

鲁国尧  策划  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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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口述:吴宗济(1909.4.4—2010.7.30),著名语音学家,中国实验语音学奠基人之一。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语音研究室主任,国际语音科学会议常设理事会理事,被中国社会科学院授予荣誉学部委员。主要从事汉语协同发音、语调特性及韵律模型方面的开创性研究,先后发表了近百篇中英文学术论文,利用现代实验语音学仪器设备,对汉语普通话的声学、生理特征的各个方面进行了全面的、开创性的探索,获得多项重要发现,为中国现代语音学的发展做出了杰出贡献。

记录、撰文:崔枢华,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著述有《〈说文〉部分540辨疑》《〈说文解字〉声训研究》(2002年获北京市第七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说文〉今音讨论》《今本〈说文〉正篆字数考》《〈尔雅义疏〉王删说献疑》《〈广雅·释诂疏证〉以声音通训诂发覆》《释男》《〈周易〉注》《“怏然”“快然”辨》等。

策划、作序:鲁国尧,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曾是江苏省第一个语言学博士点的创点导师,南京大学国家重点语言学科(两次荣获全国第二名)的学术带头人。中国音韵学研究会会长、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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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宗济语言学论文集》

吴宗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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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声路 大师足音——吴宗济先生纪念文集》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编委会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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