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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刚丨抬头思名家 赶路念宗师——回首往昔忆邢福义先生

杨刚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2023-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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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于2023年2月6日仙逝,长逝之耗令人不胜哀痛!

今刊邢福义先生再传弟子,华中师范大学语言所博士生杨刚《抬头思名家  赶路念宗师——回首往昔忆邢福义先生》一文,谨致悼念。

哲人其往,遗泽长存,邢福义先生千古!


抬头思名家  赶路念宗师

——回首往昔忆邢福义先生

文丨杨刚

2023年2月6日(正月十六),学界尊崇的、我们敬爱的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辞别了人间。先生离开时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一生都在赶路的他自此驻足,远离病苦,神游九霄,自在逍遥。

邢先生成就显著,是举世公认的科学名家。他曾入选“二十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和湖北省“首届荆楚社科名家”,当选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被评为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华大卓越教授,受聘为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先生于学界、于教育、于国家都有很大的贡献,在奋斗的高山上树立了一座不朽的丰碑。我们抬头望山时、勇攀高峰时,始终思念着先生。

邢先生学术精湛,是享誉海外的一代宗师。他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从一个大专生成长为语言学大师,曾任中国语言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对外汉语教学学会会长、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湖北省语言学会会长等职。发表文章500多篇,出版著作50多部;晚年出版文集十二部,总计600余万字。他创建了新中国以来的第一个语言学系以及华中师范大学的语言所、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俄国刊物誉其为“汉语逻辑语法学派奠基人”,汉语学界将他的弟子称为“邢家军”。他一生勤勉于事、严谨于学,他的成果、思想与言行总在指引我们前进。他在拼搏之路上创造了绝佳的榜样,我们在披星戴月地赶路途中,永远怀念着先生。

相较于别的称谓,他更喜欢“老师”这个称呼。何其有幸!在邢老师人生最后的六年时间,我正在桂子山学习,时常能与他相遇。有过多次交流机会,聆听他“逍遥学派”式的教诲。印象较深的有好些内容,现以日记的方式呈现如下:

2017年10月27日

美好的秋天,邢老师与我初见。桂花飘香,暖阳和煦。我的硕导沈威老师叫我一起去给邢老师帮个小忙——安装邢老师女儿给他买的沙发。我们刚到他家所在的路口不久,邢老师也下了楼。一看见我们,他就快步迎了过来,脸上满是那极具亲和力的慈蔼的笑容。在等待送货车的过程中,邢老师问了我很多问题:家乡是哪里、哪一年出生的、以前在哪个学校读书、本科老师是谁、来这里读书是否习惯……我一一回答,感觉十分亲切。把沙发搬到书房后,我和沈老师一边安装,一边跟邢老师聊天。他的眼神和言谈中充满了好奇,对安装沙发的细节、对快递行业的发展、对网络上的新现象等。我这才发现,他不仅对语言事实敏感,对于生活也同样有着敏锐的观察和积极的探索。

忙完临走时,邢老师又嘱咐我好好学习,将来争取能继续读博。我回答说“好”,默默将这作为努力学习的动力。着装朴素、恬淡自然、言语温和、关爱晚辈、颇有大隐于市之风,这些便是邢老师给我的第一印象。

2017年,邢老师躺在女儿新买的沙发上

那间书房、那个沙发,我因它们而与邢老师结缘。不曾想,邢老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竟是安眠于那个书房的沙发上,家中千百藏书萦绕在身旁。结缘之地成了诀别之地,每每想到此,总是悲从中来,涕泪如雨,久久不能平复。

2019年9月2日

邢老师的身体比前几年弱了一些,但仍坚持每年来参加新生的开学典礼,激励后进。因不放心他一个人走回家,所里安排我送邢老师到他家楼下。路上邢老师问我的学习情况,此时我已读研三,就把自己完成的几篇论文做了简单的汇报,并借机就自己关注到的“所谓”一词的争议问题向邢老师请教。他故意放慢了脚步,耐心地听我说着,时而点头,时而微笑,适时回答我的疑问。

2019年,元旦晚会我和邢老师合影

我们一起漫步在华师西区的林荫道,有说有笑,享受着属于做学问者的热闹。他对我说“做学问要把自己看低一点,因为学问永远没有顶”。这朴素的话语既是告诉我为学应该秉持的态度,也是对我的叮嘱。他还说“做研究要坚持一条线”,并介绍了他的主线是坚持“句管控”、抓住小句在中枢地位上对汉语语法规则的管控作用,并联系逻辑来思考,通过“大小三角”对语言事实展开细致且深入的研究。为了让我更好地理解“句管控”,他还举了例:“‘为什么’‘为谁’是动宾还是介宾,需要进入具体的句法环境才能确定

我听后兴奋地说“坚持您的路线早晚会出现中国自己的语言学派”。邢老师欣慰地笑了,然后自信地说:“那是必须的!”这是大师的自信,正如他2016年在《光明日报》上所说的那样:“学科的发展,映射伟大的民族精神。尽管需要时日,然而,中国的语言学家,有志气也有能力创建有中国特色的汉语语言学,形成自己的学术流派。”(《光明日报》,2016年06月13日16版)

这次交流于我而言影响深远。我端正了自己的研究态度,调整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和路线,并认真规划着自己今后的研究。经过邢老师的指点和鼓励,我和匡鹏飞老师就“所谓”一词写了一篇文章,后来发表在《世界汉语教学》2022年第2期上。从一个小问题到一篇成熟的文章,历时近3年,既是“抓准字词句,深究形音义”的精细打磨,也是学问的成长和沉淀。

2019年9月18日

在文学院附近偶遇了正在散步的邢老师。他叫我陪他一起走走,那天我们一起聊了很久。第一个话题是研究阵地。他说“做研究一定要有自己的阵地,眼放开,心收回来……做学问不能太杂,一定要有自己擅长的领域”“语言研究呀,要找一两个别人不大注意的问题,进行钻研。研究的东西不要过泛,养成了习惯就很麻烦”(这句是2020年10月18日我遇见邢老师时他对我说的,那时他的身体更弱了,出门要拄拐杖了)。他还专门强调无论看什么理论、关注什么问题,都要能及时联系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第二个话题是中国语言学的发展。他认为中国语言学不能老是跟着国外走,我们自己要有一个强大的大脑,能辨别真假好坏,要构建自己的知识体系和框架,不能总是跟着别人转。第三个话题是形式化的语言研究。我提到国外有些学者尝试用公式化的办法来研究语言,他认为这只是一条路,有的问题很难形式化,比如语气,还是需要结合语言事实的情况来选择适宜的道路。

2021年4月12日

下课后在新建成的博物馆门口偶遇邢老师,陪他一起晒太阳。今天邢老师的气色比春节前好了很多。在春日暖阳的作用下,他很快打开了话匣,跟我说起他春节期间住疗养院的经历、他家乡的故事等。他连说带比划,很是风趣,甚至还开玩笑地说自己不主张人活得太长,活到八十岁就够了。因为过了八十岁以后,身体越来越差,看病花钱却像流水般哗啦啦哗啦啦。我倾听着长者的讲述和感悟,并被他的开朗所感染着。虽然身体不如从前,但他依旧坚持做自己该做的事,最近就一直在思考“语言是人类特有的吗”“动物有没有语言”。为了研究这些问题,他还在记录阳台上的斑鸠交流的声音。他还把他的发现做了几场报告,引起了热烈的讨论。说完这些,邢老师转而问我现在还有没有出去兼职了,我说没有了。他说很好,要多花些时间在学习上,潜心做研究,并让我少操心其他的事情,吃好睡好心情好。

2021年9月6日

那时的邢老师已不能步行太远,我送邢老师到语言所楼下坐车时,他问我什么时候博士毕业。我说:“2024年毕业,到时候您就虚岁90了,等我毕业的时候正好是您的九十大寿。”他很高兴,笑着说非常期待。可如今,我还未毕业,他却已离开。

2021年9月9日

教师节前夕再遇邢老师。我们简单聊了几句,其中,邢老师提到了他关于一流学科建设的看法:“什么是世界一流?走出国门的研究才可能成为世界一流,总是在国内自己玩,算不上一流。”在我眼中,邢老师是这样践行他的观点的,他的《汉语语法学》《汉语复句研究》《汉语语法三百问》等多部著作被译成英、俄、法、日、韩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真正做到了走出国门。这启示我们无论是做研究还是建设学科,都要具有世界眼光、世界意识。


以上这些时光片段对我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在散步聊天中我逐渐成长和蜕变。记忆中,我与邢老师的见面不止这些,还有许多值得珍藏的点滴。有一次我在八号教学楼门前碰到了邢老师和他的女儿,他跟女儿介绍说“这是小杨,小杨是很好的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邢老师对我的评价,这句话时刻提醒着我要做个好人,保持良好的品行。2020年有一次邢老师要出院,他不想麻烦忙于工作的老师们,就指定说让我去接。这是他对我的信任。当我赶到医院,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弱了很多,那憔悴的面容,很让人心疼。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邢老师真的老了好多。另外,还有我考博的事,邢老师曾于2018年问过沈威老师我快要毕业了没有,可以直接报考他的博士生。我那时才刚读研二,还不能考。到2019年12月时,他自觉身体又差很多,没有精力再带博士了,于是就建议我直接报考他的弟子匡鹏飞老师。虽有些遗憾,但我也不忍心再让耄耋之年的邢老师过度操劳,且深知邢老师这是为我好:他想让我得到更高质量的指导,学得更扎实,走得更远。后来果如他所料,匡老师成为了我求学途中难得的人师益友,指导得很好,认真负责且严谨细致。考博报名后不久,2019年12月10日,我在西区理发店门口又遇到了邢老师。他对我说很抱歉,以现在的身体条件带不了我读博,并对我说“希望你以后能上来”。这是他对我的勉励,就像他常说的名言一样“自己走路,走自己的路”,要独立地奋斗出自己的人生之路。

现在算来,或许冥冥中皆有定数。我与邢老师相识六年。2022年12月底他住院后,因其儿女远在国外,我“阳康”后就参与了轮流陪护,不多不少共陪护了六天。

犹记得,第一天陪护后的清晨,2023年1月9日。邢老师从睡梦中醒来,东湖上橘红色的日出正挂在窗外,仿佛美好的事情将要到来。那天的邢老师特别高兴,听着我跟隔壁床的叔叔阿姨讲述着他过去的事情,他似乎回到了年轻的样子,嘴里还哼唱起了激昂的歌曲。一瞬间,他就像个战士,充满辉煌且斗志昂扬地在和病魔对抗。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个在病房里积极乐观的邢老师,那个多项指标比年轻人还正常的邢老师,怎么会突然撒手人寰?

2月6日,早上出宿舍时我不知为什么穿了许久没穿的黑色外套。午饭后回到所里不久,匡老师突然神情严肃且悲伤地告诉我邢老师去世的噩耗。我们立马赶去了邢老师家里。又是在他的书房,周围都是他曾经魂牵梦绕的书籍,那是他一生珍视的“宝贝”。他安详地躺在那张群书环绕的沙发上,就像午憩一样。我以为他还会醒来,我想让他再醒来,可当我抚摸他的额头时,冰冷的温度告诉我: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日月无光,天地同悲。我的心里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的眼睛和触感告诉我这就是真的。此情此景,似初见时的缘起,又似天人永隔的缘灭。

霎时间,我的泪水决堤而来,伴着其他老师的哭嚎,我亦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众多同学发微信来问我网上关于邢老师去世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大家都不敢相信。我也多么希望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谣言,但此刻,谁都无力回天。如此近距离地接近死亡,更觉生命的脆弱和世事的无常。不过我知道,邢老师并没有走远,我帮他换衣服时还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耳畔还回荡起他的叮嘱。他应该只是换了种形式继续存在着,只不过我们之间的交流被那种形式的语言阻隔了。夜里从邢老师家出来时,每一股冷风都极其刺骨,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多么希望,邢老师只是打盹儿了;多么希望,邢老师依旧健健康康;多么希望,邢老师能永永远远在我们身旁。然而,这一切的希望都成了奢望。

帮忙料理后事的五天时间里,天空可能也被悲伤的情绪所笼罩,总是下着阴雨。在他家的灵堂里,我见到了从天南海北赶来的他的弟子、亲友和同事们,更真切地感受到了邢老师伟大的人格魅力。来祭拜的宾客们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深情回忆邢老师的事迹,都会引得在场者再次涕泗横流,真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邢老师生前总是尽可能地照顾和爱护后辈,他名“福义”,做到了“福荫后辈里,义存弟子中”。亲友们因他而骄傲,学生们因他而自豪,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最后的告别仪式上,三百多花圈敬献在侧,四五百宾客自发到场。国家多个单位、全球多所高校、学界众多同仁以及邢老师的弟子徒孙们纷纷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着深切的哀悼。这些都彰显着邢老师巨大的影响。他的逝世于学界、于教育、于国家都是很大的损失。邢老师的儿子孔亮叔叔在致辞时几度哽咽。那种失去至亲的悲痛,旁人难以真切体会和理解。当然,别人也难以明白邢老师于我们每个人的意义、与我们每个人的感情。在场宾客纷纷落泪,有的甚至泪水打湿了口罩。大家都想在今天见邢老师最后一面,送邢老师最后一程。在告别仪式即将结束前,我忍不住又跑去多看了几眼,一看再看,只想记住邢老师那可敬可爱的容颜。他的人品、学识、处世、交际等等皆是一流的,上天怎忍让这样的人这么早离开呢?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亦有幸随车前往名人公园。看到邢老师和夫人谭漱谷老师一起安眠于石门山巅,心里顿然有了丝安慰感,因为生前恩爱不离不弃的他们在这里又团聚了。邢先生照顾了瘫痪的夫人十六年,且这十六年还是他研究成果最丰硕的十六年。这份感人的爱情、能兼顾学术研究的毅力及热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永远值得我们学习。或许此时,他们二位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携手同行。邢老师常说“句号放大就是〇,往前又是〇起点”,兴许他在那边又开始了自己新的研究。坐车返回的路上,回望那郁郁青山、苍松翠柏,似都有些邢老师的风范。

自邢老师走后,很多人都难以摆脱伤感,虽然他是不希望大家难过的。两周过去了,网上每天都有缅怀他的文章推送出来。我迟迟不愿写回忆文章,因为精神世界有个声音告诉我:不写的话,邢老师就不会离开,他的思想还在、他的书还在、他的教诲还在,他与我们同在。可是,我白天尚能做些事情,晚上又会陷入悲痛中,不得不用文字来纪念自己与邢老师相识的这六年,以排解哀思。写至此处,内心突然释然。

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邢老师只是先睡醒了而已。“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已故去七人,他们七位在天上也许正像明亮的北斗七星一样,照耀学界、照耀后进!邢老师是有理想追求、有家国情怀、有顽强毅力的人,我们应该努力成为他那样的人。很多美好的事物都将逝去,不必去执着不该执着的事,也不必计较一时的荣辱得失,要跳出个人的小生活圈,把精力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去做一些有益于家国的事。

邢老师喜欢散步,在散步中思考和探索前路。如今我也养成了散步的习惯,每天傍晚除打羽毛球锻炼外,都会在桂子山上漫步。这美丽的桂子山,每一个脚印所踏之处都可能是邢老师用脚步丈量过的沃土。在陪护期间,我听到邢老师说的最多的两句话是“太难了”和“慢慢来”。我猜,他可能是想告诉我说“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吧。未来的岁月,在年年岁岁思念先生的同时,我将努力做好一个赶路登山客,抬头望山,脚踏己路,奋勇前行!


最后再附悼诗一首,以表敬意与哀愁:

功在启学派,名列八大家;

翰墨泽后进,卷供千秋读;

艰辛奋斗史,偷学到自悟;

淡泊权与利,一心留荆楚;

文风素朴实,写而觉不足;

提倡九字诀,光明语学录;

坚持五重视,终生忙赶路;

务求三充分,年岁勤如故;

大小两三角,静动宜互补;

聚焦表里值,兼顾普方古;

词类相辨难,逻辑来辅助;

语法三百问,复句研究著;

三律句管控,小句为中枢;

名词能赋格,视点有客主;

理论源事实,研究植本土;

情系天下事,寄父以家书;

文品身作则,师生友研途;

授课超甲子,才俊育无数;

学界领军者,昆仑擎天柱;

此间遽归去,海月遗泪珠。


杨刚  谨以六千字深切缅怀邢老师

2023年2月13—20日深夜


作者简介:

杨刚,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2020级博士研究生,系邢福义先生再传弟子,师从匡鹏飞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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