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全生丨师道长存 师恩永志——缅怀邢福义先生对我的教诲
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于2023年2月6日仙逝,长逝之耗令人不胜哀痛!
今刊陕西师范大学乔全生教授《师道长存 师恩永志——缅怀邢福义先生对我的教诲》一文,谨致悼念。
哲人其往,遗泽长存,邢福义先生千古!
师道长存 师恩永志
——缅怀邢福义先生对我的教诲
文丨乔全生
备受学界崇敬的邢福义先生因病于2023年2月6日中午12时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邢先生毕生奉献语言学的崇高精神、为构建中国特色语言学理论做出的历史性贡献将光照日月、永世长存;邢先生留下的宝贵的语言学遗产将泽被后世、嘉惠学林。邢先生虽然仙逝,但40年来对我的一次次教诲均历历在目,现追忆邢先生对我影响最深的四次教诲,永志纪念。
笔者与邢福义先生
一
我第一次受到邢先生教诲是1982年春天。华中工学院在严学宭先生倡议下举办了“全国语言学理论研究班”,邀请邢福义先生讲授“语法理论”一周。讲课之前我已从邢先生弟子李宇明、汪国胜、徐杰那里了解到邢先生授课特点,早就想一睹邢先生授课时的风采,此前也曾拜读过邢先生的大著《词类辨难》,当我聆听了邢先生讲课之后,才真正感到名不虚传。当时邢先生才47岁,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讲课时不看讲稿,连很多长而贴切的例子,都是信手写在黑板上,一字不差,展现出超强的记忆力。那些例子都是邢先生做研究时从文学作品中亲自一条一条找出的。现在翻开当年记的课堂笔记,备感亲切。我一共记了23页,每页700字,共16000余字。
1982年邢先生授课时的笔记
邢先生讲课的语速不紧不慢,我几乎能将所有的讲课内容记下来。因多是自己的研究心得,层层推理,极富逻辑性、思辨性。今天重读,一点儿也不过时,其中还有很多深刻的道理值得好好去体会。现将邢先生的讲课内容大致介绍如下:
总题目:现代汉语语法系统的若干问题。共分两个专题:专题一,关于句子成分;专题二,关于词类。
专题一除了引言,一共讲了6个问题:1.句子、句子成分、造句单位。2.句子成分的配对性。3.句子成分的分层性。4.句子成分的连环套合。5.失偶成分。6.词组和句子成分。
引言对1956年的暂拟体系作了客观评价。认为这个系统吸收了马氏文通以来的认识和作者的认识,使全国的语文教学有了一个统一的纲领,对语法知识的普及、推广起过不小的作用。使学员对当时的暂拟体系有了一个客观的认识。邢先生讲课时语言很精练,风采就在字里行间。再看下面这段话:
人们交际,传递信息,人们说话总是一句一句的,每个句子是一个交际单位,为了满足需要,就要体现一个特定意图,或自己有所“知”,要告诉给人;或自己有所“疑”,希望人们有所答;或自己有所“愿”,希望人们照办;或有所“感”,感于衷而行于言,表达强烈的感情。
邢先生讲课,思路清晰,环环紧扣,能指出问题所在,能抓住问题的根本。比如:
近年来,有人一方面说句子有语调,词组没语调;一方面又说,词组比词大,句子比词组大,大的内涵变了,前者是语调的大,后者是结构上的长短,逻辑上是混淆概念,违反了同一率。结构大的不一定有语调,有语调的不一定结构大。应该说,二者是材料和成品的关系。
这样讲,对多数初学语法的青年教师来讲,一下子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钥匙。上面说到邢先生总是不加思索地能将一些长长的例子在黑板上写出来。比如在讲句子成分的配对性时举了一个长例:
哎呀,据说,炼钢厂新来的年逾花甲李主任昨晚确实又一次在小礼堂向大家简明地讲了一下全国一年来革命与生产的大好形势。(53个字)
很多这样的长例子都是邢先生凭借超常记忆写下来的。有些例子非常贴切而有趣,独具匠心。如讲到句子配对成分时,说有些句子抽象出核心成分来是成立的,有些则是不成立的。比如:
你给地主害死了爹,我给地主害死了娘。(核心成分是你害爹、我害娘,不成话。)
桂叔这小子十八棒子也打不出个屁来。(核心成分也不成话)
专题二一共讲了4个问题:1.词类和词性。2.实词和虚词划分。3.关于“词的兼类”。4.关于动词、形容词的名物化。讲第1个问题词类和词性时,邢先生说先要回答三个问题:(1)什么是词类和词性?(2)怎样划分词类?(3)怎样判明词性?在讲词类和词性时,邢先生用了几句话就将词类、词性讲得明明白白。如:
词类是词的语法分类,根据词的语法功能划分出来的词的类别。词性是词的语法词性,是词在语法类别上显现出来的特性。
词类和词性是从不同侧面对事物的概括。词类说的是词性相同的一类一类的词,词性是着眼于个体,说的是类属相同的一个一个的词。
我们初学语法,最想知道“划分词类”的金钥匙。邢先生在讲怎样划分词类时,条分缕析,让人有豁然开朗之感。如:
一个基本原则:根据词的语法功能,结合词的意义。语法功能有三个方面:第一、形态。第二、造句功能。第三、组合能力。我影响最深的是对形态的解释,都说汉语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但经邢先生一讲,我认为这里的形态还真是不可或缺的参考项。邢先生讲:
形态广义说包括构词的语法形式和构形的语法形式两种。前者在汉语里能找到的是两种:前缀、后缀:老大、老三、老张,剪子、胖子、桌子,可构成新词、标明词类,是名词。最重要的是讲到构形,说构形也有两种:重叠与粘附。高兴——高高兴兴、高兴高兴,这是重叠附加了语法意义。观众们观看了精彩的表演。用“们”表示复数,用“了”表示动作已完成。这是粘附附加的语法意义。
形态、造句功能、组合能力三方面不是平等的,形态在汉语里面比较窄,造句功能也起不了大作用,使用标准太活。最起作用的是组合能力,同时考虑其他两方面。
最后是结合意义。如何控制这个参考项?从两个方面:在意义上是否是一个词,某种语法框架能否成立。讲这个问题时,邢先生举了两个特别有趣的例子:
我要同你严肃地讨论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要特别去看看那个所谓特别的人。
从逻辑的角度讲语法,这是邢先生的拿手好戏。比如在讲到充足条件和必要条件时,邢先生讲:
充足条件:有之必然,无之未必不然。即:有它就够,没有它不一定不行。如:由武汉到重庆,可以坐轮船、坐火车、坐飞机。词类的充足条件,如:动词可以带宾语、重叠、表动量、一天到晚地( )、为谁( )过。
必要条件:无之必不然,有之未必然。即:缺它不得,但有它不一定能行。比如:一个人讲课生动、深刻,也许是认真钻研教材,也许是口头表达能力强,也许是肚子里有货。讲词类的必要条件,比如:连词,不能成为中心语,起关联作用。必要条件,缺一不可。
讲第4个问题动词、形容词的名物化时,邢先生说:
我认为“名物化”提法很成问题。应该说,它用在主、宾位,有事物性,但它保留了一部分动词的特点。《修订要点》已改成动词作主、宾语。可以把“名物化”叫做“名词、动词的指称性用法”。如数词,表数目,在“一是什么、二是什么”中,一、二指称事物,作主语。
邢先生讲到词的活用现象时,举了一个批语,写道:当而(动)而(转折连词)不而,不当而而而,而(顺接连词)今而后,已而(名词)已而。这个经典例子我一直忘不了。
我记得,每次上邢先生的课都是在一种轻松愉快而又收获颇多的气氛中度过的。
二
第二次受到邢先生教诲是2009年夏天。受邀参加邢先生主编的《现代汉语教程》。邢先生来信如下:
全生:
近来可好?想必还是那么忙!国胜告知,你乐意参加我们的编写班子,我万分高兴。谢谢了!高等教育出版社委托我组编《现代汉语教程》,基本对象为大学本科学生。由我作总体设计,并负责组织编写班子;由吴振国(华中师大教授、博导)负责统稿。
编写工作的开展步骤是:第一步,提出一个基本框架。第二步,组织编写班子。参加编写班子的人员,要有深厚的学术素养和地域代表性。第三步,确定某章/节/部分的负责人,并分别请他们提出具体编写意见。希望富于新意,能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同时希望讲求稳实,不要把过于个性化的学术见解写进教材。第四步,主编尽量尊重各部分负责人的意见,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第五步,开始撰写。各部分负责人撰写的初稿,希望在2010年8月底之前通过电子邮件传给主编。此外,在编写工作开展过程中,如果需要召开编委会,再根据实际情况安排。
现在,基本框架已经确定。《现代汉语教程》包括:导论。第一章 语音。第二章 词汇。第三章 语法。第四章 文字。第五章 应用。(“导论”包括三个部分:1.现代汉语共同语;2.现代汉语方言;3.环球大背景下的汉语。“第五章 应用”包括三节:1.语用与修辞;2.对外汉语教学;3.中文信息处理。)
现在编写班子已经组成。除了华中师范大学的邢福义、吴振国、汪国胜等人,应邀加盟编写工作的,有以下学者(按音序):党怀兴(陕西师范大学),丁崇明(北京师范大学),蒋平(香港中文大学),李胜梅(南昌大学),罗昕如(湖南师范大学),齐沪扬(上海师范大学),乔全生(山西大学),吴长安(东北师范大学),伍巍(暨南大学),周荐(南开大学),周建民(江汉大学)。
想请你撰写的是:1)“导论”中的第二部分,即“现代汉语方言”,约1.5万字;2)“第一章语音”中的一节“方言语音”,约1万字;3)“第三章语法”中的一节“方言语法”,约1万字。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到底写些什么内容,怎么确定节下面的标题,皆请你斟酌拟定,然后我们再交换交换意见。好吧?再次感谢你的加盟。祝万事顺遂!
福义
2009年7月31日
当我读了邢先生的信非常感动,邢先生作为主编,对教材的详细的安排,使我们学到了如何编写教材的真谛。当教材编完后,2011年12月邢先生又一次来信:
全生君:
近来可好?我们合作编写的、将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汉语教程》,得到包括你在内的各位参编教授的大力支持,我特别感激。大家都在极为繁忙的情况下挤出时间来写作,按时交稿,我要再次表示深深的谢意。
这部教材的编写,一开始就跟高教社商定:我年纪已大,事情又多而繁杂,因此只能出面在全国范围内邀请水平高、代表性强的教授(一般为博导)分工撰写,并且担负语法章的一部分撰写工作。统稿工作,由吴振国教授负责;统稿之后,再由我通读定稿。
统稿是个非常重要的阶段,但这个阶段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吴振国教授是语言学系主任,本来事情就多;近两年他太太的身体不好,需要照料,使他耗去了不少时间;最近,他本人的身体也出现不适。这样,就影响了统稿工作的进度。从目前情况看,要给高教社交稿,恐怕要拖一段时间了。我心里十分不安,只好分别给各位参编教授发邮件,恳请谅解。真的对不起!2012年即将到来。祝新年快乐,阖家安泰。
福义
2011年12月22日
2013年12月2日,邢先生又一次来信通报教材情况,“全生:近来安好?时在惦念。我们的《现代汉语》教材,已经送交高教社,明年3月可以出书。时间拖得这么久,实在抱歉。附件里是目录和前言。请看看。前言有哪些需要修改的地方,请告知,以便看校样时改过来。望多保重。福义” 当我拜读了邢先生亲自写的前言后迅即回复:尊敬的邢先生:您好!惠示拜悉。学生已认真拜读了前言。一读便知是先生笔法,清楚明白,特色彰显。学生忝列教材编委,多有愧怍,感谢先生又给了学生一次跟随邢先生学习的机会。
邢先生的每一封信都情真意切,字里行间透露着实事求是的学风和文风。作为语言学大家,邢先生完全可以当一个甩手掌柜,因为几位副主编汪国胜、吴振国教授都是非常认真负责、又有学术造诣的中年学者,完全可以胜作组织、安排、联络统稿等工作。但邢先生身体力行,亲自主持很多具体而琐碎的工作。这种工作作风也深深地感染着每一位作者。
三
我第三次受邢先生教诲是2012年11月17日。那是受湖北大学石锓教授邀请讲座之后,又受华中师大汪国胜教授邀请与师生交流,我每次赴武汉出差,总要拜见邢先生,这是老规矩。每次定好时间,邢先生总是提前在办公室等候。一进门,邢先生起身走上前迎我,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很感动。落坐后,我说明来意,我怕先生累,说最多耽误半个小时,结果谈了约70分钟。
2012年11月17日在华中师大语言所拜访邢先生
这次邢先生主要谈了对当前语言学界的看法。邢先生说:现在令人担忧的问题是:越来越偏离中国传统语言学的优良传统。有些人随便拿外国人的一些语言理论,套上几条汉语,就在那里演绎。邢先生称之为“框架演绎”。有些理论甚至连外国人都看不起,而我们的人就在那里套汉语。邢先生说,你搞的套汉语的研究是不是“看得懂、信得过、用得上”,好多文章写得连他们自己也看不懂、更信不过、也用不上。写出的文章是要人看的,这样引领年轻学者,起了不好的导向作用,这样的文章会害了年轻人。邢先生说,记得有一次在美国见到某位语言学者,告诉邢先生,说他们搞的,都是胡说八道,千万别信那一套,说在美国搞语言研究,要求你必须两三年内提出一个新理论,而这些学者在周一至周五都在上课,周六日还要做些家务,哪里有时间搞研究?只能提一些怪理论。而国内有些学者再拿上这些怪理论套汉语,别人都看不懂,他们也不想让你看懂。看懂了,不就看出破绽来了吗?有人提出的理论,手里只有几个句子,就长篇大论。几年前,有一次我问某位学者,你的文章能否用的例子多一些,他说我为何要用那么多例子,我的几个例子都还没有弄明白。这说明,这些例子背后还有更多的意义没有弄清楚。有些道理,靠大量的例子是能说明的,但他们不,都要根据个人的“主观视点”。你有你的“主观视点”,我有我的“主观视点”,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写的东西互相也信不过。这说明,对某一理论有多种理解,即“主观视点”不同。这怎么能用于汉语研究呢?邢先生说最近写了一篇文章谈语言研究的历史脚印,从黎锦熙到吕叔湘,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这里有一个传统,不能踢开这个传统。并接着说:朱德熙先生是成功嫁接了外国的语法理论,而不是照搬。
邢先生进一步指出:有人说他们曾站到了语法研究的“制高点”上。什么是制高点?制高点是在战役上能控制敌人,能打胜仗的地方。有的在外国是制高点,在中国不一定是,在武汉是制高点,在山西不一定是。诸葛亮挥泪斩马谡,马谡认为占领了制高点就会胜利,结果被张郃包围,断了水,断了粮草,败了。所以,你不能认为你就是制高点。
邢先生与学生谈话,时刻不忘坚持传统、坚持中国特色的学术研究,决不能搞盲从。
这次拜见,邢先生还谈到对博士生发表论文要求的看法。说:“学校要求过高,使他们为了写小论文,在二三年内不能集中精力写大论文。一个人一生中只有一个学术巅峰,可能有人有二个、三个,但很少。如果你过多要求发表论文,高级别刊物论文,就是要逼他去找刊物,甚至花钱去发表在一些刊物上,败坏了学术,浪费了时间、精力。建议校方让博士在正规刊物上发一篇即为合格,但校方最终没采纳这个意见,因为,教育部对学校发表论文要排名,否则不给你经费。”真是切中时弊,一针见血。
这次我还给邢先生转达了鲁先生的问候,并说:鲁先生认为《汉语学报》已经办得像《中国语文》一样,一南一北,北有《中国语文》,南有《汉语学报》。我说我们好几个学校已将《汉语学报》定为权威期刊了,邢先生听了非常高兴。
邢先生再次强调,做学问,一定要扎扎实实。“抬头是山,路在脚下”。我说我自从1982年听您的课时就知道了您给学生们写的这个条幅。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同时也要求我的学生这样做。
四
第四次受教是2014年4月18日邀请邢先生讲学。实际上早在2012年我就写信邀请过邢先生。2013年3月我再一次去信邀请邢先生。内容如下:学生去年敬邀先生于今春莅山西讲学、指导、观光,山西的气候四月前,天气不稳,时冷时热,树也不绿,不宜观光。五月、六月气候最好,不热不冷,天气稳定。现在有一个小插曲,即四、五两月学校要派学生赴日查阅近代汉语方言文献有关材料,五月底回并,故学生特邀请先生能在六月上旬或中旬莅临山西大学教导学术,特此敬请!学生深知先生特忙,现去函特向先生报告,万望先生能在六月适时空出时间赴并,学生及山西的学子不胜感激!2013年3月23日邢先生回复:
全生:
多谢你的盛情邀请。这一向,我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人感到十分疲弱,走路也有困难,两腿沉重。因此。许多单位邀请,我都一一婉辞了。能不能去山西,等到你赴日访问回来以后,我再跟你联系,好吗?你正处盛年,学风又好,一定会更加大有作为。祝一切顺遂!
福义
全生:
这两个月,特别忙。《汉语学报》的看稿定稿,为别人的书作序,应约写作一些推不掉的稿子,参加不能不参加的会议,出博士生试题,如此等等,没有一天是清闲的。过几天,还要看咱们合作撰写的《现代汉语》校样,这又是一件费神费时的事。3月底到4月初,要去澳门一趟。徐杰和周荐,早就要我去。主要有两件事。一件是在澳门大学和澳门理工学院作讲演;另一件是我的学生柯建刚在澳门以我的名字搞了一个“澳门×××华语华人社会研究基金会”,要举行成立仪式,我不能不去。这样,我可能3月30日离武汉,4月5日返回。我已经跨入80年龄段,有脑梗、糖尿、痛风等等疾病,近来行动已经没有以前方便了。这次赴澳门,澳门大学发函邀请了我和我的助手李自珍女士;另外,邀请了汪国胜和他太太。澳门大学以助手名义邀请李阿姨,就是因为我需要有人照顾;又邀请国胜和太太,固然跟成立基金会有关,也是为了有人陪陪我。我一向不喜欢玩,现在爬山不方便,就更不想外出了。我太太离世之后,好几所学校邀请我,我都婉谢了。你那里,我要看看从澳门回来以后身体感觉如何。如果还行,我就4月底或5月初去;如果不行,就只好请你谅解了。我们是忘年至交,我把实际情况都向你说了。望保重,别太劳累。
福义
从这几封长信、短信中可以看得出,邢先生对一个学生辈的真诚相待,工作那么忙,时间那么紧,完全可以用几句话告诉我实在是抽不出时间,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但邢先生不是这样,写这么长的信,得花邢先生多少时间,这不是在给一个学生辈的人说事,是在跟一个老朋友交心。称之为“忘年至交”,还不是“忘年之交”,最后嘱咐我“望保重,别太劳累。”我是何等地感动!这次邀请非常成功,邢先生在汪国胜教授的陪同下,终于在2014年3月16日踏上了三晋大地。3月18日开讲,题目:《论事并重,事实终判》,这里将邢先生讲座略做介绍,以飨读者。
邢先生首先解题:
理论和事实我们都要重视,可是最后结论的提出是不是正确,最终决定于事实。事实、理论与事实相互驱动,没有理论的牵引,对事实的描写和解释无从下手,或者只能盲目进行。反过来说,理论的生命力由事实所赋予,理论或者来自对事实的发掘,或者通过事实的检验得到确认。现代汉语语法研究工作者必须同时把眼光投向理论与事实。而从源流上来看,事实是源,理论是流。同样的事实,可以有这样那样的理论,不管采用什么样的理论,最终都必须面对事实。事实就是证据,任何结论的真伪都必须依靠事实来终判,我们先讨论两个具体的问题,最后谈一谈关于做学问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十来年是多少年?是8、9年还是11、12、13年,还是10年左右?邢先生通过三十年的人民日报大量的实例统计来说明事实的重要性。证明吕叔湘先生原来文章里所说的“左右”的结论是对的。通过列举近代汉语的大量例子也证明是“来”表左右。而不是一些词典里解释的“略少”。
第二个问题:单线递进句不能倒置。比如:他不仅是个人,而且是个很大的人。不能倒过来说:他不仅是个很大的人,而且是个人。邢先生针对有人提出,显喻进入隐喻就不受此限制。既可以说毛泽东不仅是个人,而且是个伟人,也可以倒过来说,毛泽东不仅是个伟人,而且也是个人。单线递进句不能倒置是大量存在的勿庸置疑的事实。我们不能强调它的特殊性而忽略它的一般性。邢先生通过考察大量的事实得出结论,单线递进句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形成了系统。这类递进句有三种组构方式,第一种是概念收缩式,如:他不仅是个人,而且是个很大的人。第二种是概念张大式。比如:陈明不仅是全班第一,也是全年级第一。第三种是概念推移式,它既不是缩小也不是张大,而且推移。比如:琵琶不但开了花,而且已经结了果。这个显喻进入隐喻就不受阻限的结论根本经受不起事实的检验,有的递进复句根本不能倒过来说,如:他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你能说成:他不但有好酒,而且有酒。这样的单线递进句是有规律、成系统的存在,并非个别现象。只举“毛泽东不仅是个伟人,而且是个人”这句话能说,却避而不谈“他不仅是个很大的人,而且是个人”能不能说,这就大有问题了。邢先生进一步指出:引进外来理论,更需要在发掘本土事实上下功夫。一篇文章,一项研究,如果只停留在自己想到的几个例子上面,便有可能仓促断定、以偏概全,这就是:事实终判。
邢先生讲座的第二个内容是如何读书和研究。讲了三句话:第一,读好一本书。第二,写好一篇文章。第三,练成一个好习惯。就是要多关注语言事实,多问几个为什么,比如:语言中有外孙,没有内孙;有白人、黑人,没有黄人;有左撇子,没有右撇子等。限于篇幅,很多精彩内容只能从略,以后我可以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邢先生在山西大学讲学(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邢先生为期三天的山西之行圆满结束,于2014年3月19日返回武汉。一回到家,邢先生就给我回复:“全生:昨晚12点,我们准时回到了家里。这次赴太原,十分高兴。只是给你增添了太多的麻烦,很是过意不去。你有主见,有定性。有你掌舵,你那里定会有良好的发展。请代问候你太太,问候延俊荣、余跃龙和常乐。福义”为了给我们省钱,邢先生、汪国胜教授一行竟然选择乘坐高铁,一路颠簸了五六个小时,我们真是于心不忍。邢先生为我们传经布道,还考虑着为我们节省经费,“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次邢先生的山西之行,不仅仅是我个人受教、获益,我们的师生听学术讲座都受益,与校领导座谈时还在为我所的学术研究、人才培养、学科建设献计献策。我的多次敬邀,竟如愿以偿。此时,我的感激之情只有一句话:海水深复深,难以量吾心。
以上只是追忆了我印象最深的四次受邢先生教诲的经历,其实,还有多次是在参加会议时,或听邢先生的学术报告、或去邢先生房间拜见时的获益。有一次我对邢先生说“我是您的门外弟子”。事实上,从1982年聆听邢先生一周的语法课以后,我就将邢先生作为我的恩师,邢先生一直也没有将我当外人。现在邢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邢先生提出的“人品第一,学问第二;文品第一,文章第二”的主张,我们可以体悟一辈子、受益一辈子。
谨以此小文缅怀尊敬的邢福义先生!
2023年3月26日
· 作者简介 ·
乔全生,陕西师范大学语言科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社科基金语言学科评审组专家,中国语言资源保护中心特聘核心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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