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尘回忆录3
(三)入京前后
我们在烟台,住了一天,接著船开到天津,又从天津坐火车到北京。在北京并没住庙,因为居士们早已给找好了下处,住在大象烟卷公司。屋子很宽大,每天吃饭的时候,从馆子里包素饭。仁山法师为了戒莲的事,还故意到谛老那里去说:
‘老法师!戒莲师已竟跟来咧,你老看叫他自己买著吃?还是跟我们在一块吃好?’
‘嗯—叫他在这里一块吃吧!’
‘那么他现在还没地方住怎么办?’
‘嗯—叫他跟你们两人住在一屋还不成吗?’
经过仁山法师这么一说,戒莲才放下心去,他的事这回算妥了。
北京、是中国的古都;也是一个文化重镇,一进车站,就远远望见许多黄琉璃瓦;和绿琉璃瓦;宫殿式的建筑。讲经的时候,是在江西会馆里,当初是张勋修的,里面很宽敞,在戏楼上讲经,听的人也很多。谛老白天编讲义,晚间讲经,因为便于一般公务员听讲。当时有蒋竹庄,(维乔)江味农,(杜)黄少希,(显琛)听谛老讲说时,随作笔记,晚上把稿子整理好,第二天再呈给谛老去校正。谛老每次把稿子看完的时候,都是说:
‘啊?我昨天还说过这许多话吗?自己还不知道哩!’
最初说这话时,他们都以为谛老是为勉励后学,自己客气。后来每次送稿子的时候,谛老总是这样说,于是他们几个人就问谛老:
‘你老讲经的时候,固然称性而谈,那里有自己说的话,真的就不知道吗?’
‘可不是!我自己讲过之后,也不知对里面的道理,究竟怎样发挥的。’
这一说,使他们大家更加疑惑起来,于是谛老就把过去讲法华经入定的事告诉他们,这才把他们的疑惑解释开。
因为谛老夙世善根深厚,本是大权示现,乘愿再来的人。他在未出家以前,也曾习过医生,二十岁出家,二十六岁就在平湖,福臻寺替敏曦老法师代座复讲。说起话来,口若悬河。二十八岁,在杭州六通寺开大座讲法华经,有一天,讲到舍利弗授记品,自己寂然入定,默无一言。等出定之后,在舌上生出一朵莲花来。自此之后,深得语言三昧,一生说法,辩才无碍。这种修持工夫,与专门学习记诵者,绝不相同。所以谛老一生讲经,并不是专靠在语言文字里去学,多仗自己夙慧,和自己禅定的功夫。说到这里,我希望后来的人,也跟著古德学,不要专在名言文名句上去用功,因为那是浮面的,而不是究竟的。
谛老讲完圆觉经后,把蒋竹庄和江味农的笔记,集在一块,题名圆觉经亲闻记,并为之题辞。凡是在那里听经的,都有名字,当时编成戊午讲经会同缘录,附在讲义后面,因为我也在内,所以经的后面,还有我的一个名字。亲闻记和谛老的讲义,都由蒋竹庄居士托商务印书馆印行。后十二年,(一九二九年)海监徐肇华兄弟,为其祖母生西祝福,发愿刻经,请问谛老应刻那种经,谛老让他刻圆觉经讲义亲闻记汇编,由蒋竹庄居士任编汇之责,书成名曰‘圆觉经讲义附亲闻记。’雕刻木板,存杨州宛虹桥,众香庵。不过那时候在北京办一个讲经法会很困难,各庙都不欢迎。据佛教会登记调查,全北京城,大小有一千一百多处庙,在这么多庙子里,没有一处请法师讲经的,而且听经的时候,他们连听都不听。因为清朝以来,北京的旧风气,都是以经忏交际为主,如果能对经忏佛事拿得起来,再能交上某督抚,某提督,或王爷,就成功了。所以他们的生活都很舒服,而却没有人发心出来宏法。这也难怪,因为在过去,旧风气不开通,很少有人提倡,一般人也不知道这讲经的好处。近几年来,幸而有居士们发心,提倡办讲经法会,使一般人也闻闻佛法,种点善根。
那时候,慈舟法师,还在各处挂搭当参学,每天也跟谛老去听经。他最初住在南城外龙泉寺,距江西会馆很远。晚上听过经回寺,寺里已竟关门,和他同住的人们,都不满意他去听经,所以到时候门都叫不开。后来他便迁到城内,关帝庙去住。
讲经期间,谛老病了一次,由仁山法师代座。因为我过去对医道研究过,就给谛老看病开方子,吃几剂药过几天就好了。那时正赶北京的乩坛很盛,有一位姓白的白城隍,在西城琉璃胡同,钱宅降坛,自言每天到法会去听经,其中有听不懂的地方,拟请谛老亲自到坛上问一问,谈一谈。起初谛老去不去还在犹豫,若以我的意见,那都是外道门,可以不去。但仁山法师以好奇的心理,无论如何要怂恿谛老去。我在谛老跟前,得算资格浅的人,戒莲更不用提,最后也没拦挡住,谛老就去了。
到那里,在乩坛里用乩笔与谛老谈话,非常客气,一见面把谛老赞扬了一顿,并自称每天晚上率领很多鬼魂去听经,维护道场。其中已有很多鬼魂,闻经听法,受到度化。后来又陈述他部下那些业障重的饿鬼之苦,问救济之法,谛老说:
‘每年七月十五,观宗寺办盂兰盆法会,晚上放焰口,用观想力量,救拔一切饿鬼,不知能远及北方否?’
白城隍听到这话很欢喜!很感谢!说是谛老的观想力量,很相应,一定能达到。
白城隍临坛讲话之后,不一会,关圣帝君又临坛,因为他的神力大,恐怕扶乩的人撑不住,说话的时候,让白城隍从中传达。他也很客气,称谛老为先进,谛老不敢当,也称他为先进。彼此客气的谈了一会话,随后又谈到他在玉泉山显圣,和他显神通修庙的事,末了关圣帝君还对谛老说:
‘以后不论在何处讲经办道场,都要去拥护……’
不一会,周将军(仓)也临坛,他开首就问:
‘我自从东吴遇难之后,每过七天身上就痛苦一次,能不能想一个好的法子把我这痛苦来解除?’
谛老答复他的意思大概是说:
‘这是由妄想而成,若能以定的工夫,把妄想涤除,再能常发惭愧心,发忏悔心,把自己的夙现业完全忏净,这样痛苦自然会消灭了。’说完这话,还与他受戒说法,徐蔚如居士,把这事记成一本‘显感利冥录’行世。
北京人,向来对于宗教观念很深!无论做官的,为民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宗教信仰。这样一来,谛老既被乩坛的,关圣帝君,周将军,白城隍等称赞一番,于是他的身价,和整个佛教的地位,马上就升高起来,增加了多少倍!同时对一般人的佛学信仰,也益发坚强起来,兴盛起来。所以在讲经期间,除有很多居士,争著归依谛老外,而一般士大夫阶级,上至部长督办,下至科长科员等,莫不以归依谛老为荣。每逢说归依的时候,都跪满堂满院子,后来还有跟谛老受五戒的,受菩萨戒的。
在受五戒和受菩萨戒时,事前要按照一定的仪式先演礼。仁山法师对这些事,并不很熟悉,我是新受过戒更不懂。独有戒莲,他们山上的规矩,是南方有名的律下门庭,差不多半年就要传一次戒。所以他对于说三皈五戒这些规矩,特别熟。这时戒莲有用了,谛老才知道戒莲跟来没白跟。每次传戒说皈依演礼的时候,都是戒莲当头单引礼,仁山法师当二单引礼,我在末后当个小引礼。这时戒莲确乎比我们有用的多,不然的话,一些受皈依戒的人,完全都是有身份的,弄得参差不齐,没有一点仪式,还得让谛老倒架子。不过提起戒莲来,从请求随来一直到演戒礼,前前后后,因因果果,说起来真像一段笑话。
(四)北京佛教的一瞥
北京佛教,统计起来,虽有一千多处庙;但因为宗派的关系;和有南北方的不同,所以不能够团结合作。尤其自清朝以来,各庙有身份的出家人,差不多都和官府打交道,所谓:‘名僧风格,酷肖俗流。’把自己本分的事—佛法,都关在门里边,没人去问。久而久之,把自己和整个佛教的价值也都忘掉,弘扬佛法的事,就没人去办了。加以南北方派系的不同,往往意见不一,互相歧视,对于弘法事业上,甲方不去办,而乙方也就不去弘,如果甲方不去,而乙方强出头的话,这在派系上,立场上,就未免有些‘盖场’。这样一来,对阐扬佛法事,谁也不去过问。佛法在当时凋敝的情形和原因,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虽然有人出头来办一个讲经法会,他们纵不歧视,至少也是漠不关心。
在当时,凡是贤首宗一家的,多是北方派,他们的庙头很多,但像一盘散沙,不能团结。还有和宝华山老律堂一派的,如广济寺,广慧寺,法源寺等:这几家多是南派的人,他们对本身来说,在表面上,总还算过得去。那时广慧寺住持,是省三和尚,江苏人,脾气很好。他的法子荣城师,也是南方人,想在广慧寺接省三和尚的座,他们同宗本家,都不同意。但省三和尚不顾一切,硬传法,硬送座,在送座的那一天,给他们同宗,一家一张贴子,还请去很多居士作证明。他们本家的人,因为不同意,所以都没去;由此可见他们的意见分歧!
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人,随同谛老,参加某一个送座典礼,特意给预备的素斋。席间还看见出家人,搭著红祖衣与居士去拜座。(此风随了佛学程度刻在北方已息;但在江南一带,尚常见有僧人与在家人顿首为礼的。)这事情在俗家来说,是应当的,在出家人来说,就不应当了。当场弄得一般信佛居士,四座皆惊,举措莫知。谛老因为碍于主人脸面关系,也不好当场去说,只是自己觉得难为情,脸上红得一阵阵的出火。在北京当时有这么一句话,‘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因为京里的出家人,和权贵们走的太密切。基于这种原因,有的出家人,把自己的身份都失掉了。
本来按佛制,出家人无论在什么场合里,都不能拜俗。在帝制时代,皇上也照样不拜。皇上为了尊法,为了种福,还得给出家人行反拜礼。客气的时候,顶多给他合掌,欠身还礼。不客气时,则正身端坐,心存观想,受其膜拜。明白这种礼的人,就是皇上也不失身份,出家人也不倒架子。例如现在的锡兰、暹罗、缅甸、蒙古、等国,都是出家人受拜不还礼;尤其在印度的出家人,不论国王大臣,在某一种场合里相遇,他要给出家人顶礼时,总要威威不动的受他的礼,如果稽首还礼,他就瞧不起你,同时他也以为出家人瞧不起他,马上就把你出家的资格吊销。
因为他给出家人顶礼,并不是为了出家人这一个人,若论人的话,根本就给他们国王大臣;以及一些有身份的人,谈不上话。他为的是你具足僧像,能够传持佛法,敬僧就是敬佛,也就是敬法。佛虽已入灭,还有僧来传续他的大法。后世的人,可以从敬僧上,种下出世之福。所以一般在俗的人,并不是白对一个普通凡人顶礼;而是为的自己修福,供养三宝。如果出家人,不受他们的礼拜,反而去拜俗的话,这不单教他们修不了福,而且倒让他们造罪了。
在清朝康熙时候,因为还礼不还礼的事,还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因为清朝的皇帝,差不多都信佛,并且对喇嘛教密宗信的很恳切。
有一次康熙皇帝到热河去,跟他去保驾的有一位姓白的白将军,是汉人。他虽是忠心耿耿的报国,但是对于佛法一点也不明白,也不相信。
康熙皇帝到了热河,照例要先到喇嘛庙去拜活佛,这拜佛的仪式,是活佛在法座上端坐,皇上在下面恭而敬之的行跪拜礼。当康熙皇帝拜的时候,跟他去的白将军在一旁守护著,他看皇帝拜的时候,活佛在上面端坐,威威不动,眼皮也不翻,也不还礼,不觉怒从中来,真是岂有此理!忽然跑到法座上,抽出腰刀来,把活佛的脑瓜子砍掉了!弄得尸横宝座,血溅法衣。这一闹不要紧,所有喇嘛都炸了,于是把大庙围起来,把康熙皇帝劫持著,几乎也把他杀掉。全蒙古人听说这事,也马上出兵要反。
在劫持康熙皇帝时的要求,就是要白将军与活佛偿命,白将军说:
‘什么是活佛!他不过是领袖而已,我们的主子给他行礼时,磕了这么些头,他连动也不动,睬也不睬,得算连人情都不通,这还叫活佛吗?他既然是活佛,还会被凡人杀死吗?我绝不相信他是活佛!’
‘事不能这样说!他是我们的领袖;也是我们尊称的活佛,我们多少年来都是这样。你信不信佛没关系,你不信我们信,你不能因为你不信佛,就把我们的活佛杀死!’
横说竖说,在喇嘛方面是让不过去,无论如何得要白将军抵命,蒙古政府,马上要出兵造反。白将军看事不好,恐怕连累了自己的主上,这才答应与活佛抵命。他本是康熙皇帝的爱将,当然不忍杀他,但事情迫到这里,又不能不杀。后来康熙皇帝一边哭著,一边才把他斩首。
此后,康熙皇帝回北京,白的灵魂不散,仍然跟著康熙皇帝一块走。到了半道康熙皇帝忽然想起白将军来,很难过的,不禁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白爱卿啊?你去时一同去,来时不同来。’
这时忽听旁边有人答话说:
‘臣虽已死,仍在保驾回京!’
康熙皇帝听到这话,不禁毛发俱竖,打了一个寒颤!
十法界中有鬼道,闹鬼一回事,在我们人间来说,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这是什么缘故呢?原因是年轻人血气方刚,意志坚强,偶而遇到不合理的事,致于横死,他的冤魂仍是不散。普通人有三魂七魄,死过之后,他的业力发现,末了还有一个守尸魄,恋守著尸首不肯走。这就是人们一生的贪心太大,我执太深的缘故。(当然也不尽然。)岁数大的人,临终的时候,不是横死,就轻易见不到闹鬼的事。例如:一堆正在燃烧得很旺的火,忽从上面浇一瓢水,火虽已灭,而它的余灰中,仍然有热性,并且还吱啦吱啦的响。如果是燃尽的余灰,内中没很多热性,再浇上点水,就更显得凉了。这比如一个气魄极度衰弱的人,气息奄奄死过了之后,再也出不了很凶险闹鬼的事。
上面的事,都是从出家人受拜不还礼引出来的,这虽是题外的闲话,大家也应当知道。
闲话搁起。再说那家送座的,头一天送座之后,他们本宗的祖师像,在另一个寺里供著,第二天照例要拜祖,同宗的人不许可,托人通融,才得允许。那时候广济寺还很荒凉,不像现在那么整齐。悟然老和尚是北方人,已竟退居,即由现明和尚任住持。他是湖南人,作事很有见地,有本领。论知识,论应酬,都能高人一筹。他一生对佛法供献颇多,讲经期间,他曾邀谛老吃一回饭,我们几个随从的人,也一同跟去。这在当时的各寺来说,得算别具智眼,和出人头地的事。
一九四一年,现明和尚圆寂,正赶我在北京,预备发龛期间,还请我到广济寺讲一期经,末了我又给现明和尚举火荼毗。
上面的话,说起来好像谈论人的是非,其实我并不是专门来说是非,是为的说明那时的北方佛法,已经不容易往外宏扬。第一是因为有派系闹意见;第二是太散漫,不团结。虽然出家人以宏法为家务,而时势赶的,把自己的本分事业都忽略过去,就是有了宏扬佛法的法师,而人们并不欢迎。就拿整个北京来说,有一千一百多处庙,大丛林七十几处,才不过有几处欢迎谛老法师,可见当时宏扬佛法之难了。
第九章 观宗学社二年
(一)观宗学社改组前后
我随同谛老,由春间三月天到北京,在路上来回还耽误了很多日子,到了七月间,一部圆觉经讲圆满了,马上又准备回宁波观宗寺。
在临走之前,有交通部长叶恭绰居士,还有铁路督办蒯若木居士,他们两个人,对弘扬佛法上很关心,看到谛老已经这么大岁数;同时也因为北方佛法不振兴,劝谛老培植人材,继续弘法志愿,打算留谛老在北京,办一个佛学院。
谛老,对办佛学院的心很切,就是自己力量薄弱达不到。过去在南京办一处僧师范学校,因为经费拮据,遂告停顿。后来回到观宗寺,自己又勉勉强强的立一个研究社。这一次,他们几个居士,又留谛老在北京办学。预备将来宏扬北方佛法。谛老当时因为观宗寺的工程未修完,还得继续去修;同时,还因为过去在南方有几位居士很热心,亲自拿钱来办佛学院,不想过一年多,心就凉了!找谁拿钱谁也不出头,也找不到,末了还是自己为难,因为第一次上过这种当,所以后来遇到这样事,就不敢轻易接受。
谛老把这种意思给他们大家一说,蒯若木居士首先回答谛老说:
‘莫作同样看待,如果你老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先拿钱!’
于是叶部长和蒯督办,他们每人先拿出一千块钱的现大洋,其他居士,随便乐捐,谛老这才接受办学的事,专门研究佛经;并且把学校附设在观宗寺,不在北京。
谛老从北京回宁波后,就筹画办学的事。把原先的研究社,改组为观宗学社,(并没立案)学生有从原先研究班里挑出来的,也有后去的。分正预两科,正科二十名,预科二十名,一共四十几个人,我在正科里。那时候禅定和尚已经在上海留云寺退居,四十六岁又到观宗寺当学生,我们两个人相处甚好,我也很敬佩他;还有仁山、(以后在那里当监学)妙真、我们相处都不错。虽然与宝静住同寮;但是我们的交情就稍差,原因是他年纪轻,才二十多岁,可是他很好学,天资也不错。
上学期的功课是十不二门,所以下学期还是接讲十不二门。把十不二门讲完之后,又接讲教观纲宗,第二年(一九一九年)上半年讲法华经,后半年讲法华玄义。
南方气候,比北方热的厉害!蚊子也多,我住的那个寮房,在楼上,往往夜间热的睡不著觉。到了暑假,谛老要考试,说实在话,我感觉到谛老虽然对教义;和经中大义很精通;但是他对教授法上,还没体验到很好,考的时候,讲多少就考多少,也不论范围大小,都是挨个的问一问,向来也不作文。
天气已经热的够厉害!再憋到屋子里死用工,这实在受不了!所以我和禅定和尚,因为岁数较大,对用工方面很从容,也不死板板的去干。可是我们班里的那十八位同学不然,心里好胜,爱要好,大热的天气,都闷在房子里硬干!我和禅定和尚说:
‘我从很远的跑到南方来学教,用工固然要用工,但要量各人的力量,要有节制,这次还犯不上为了考第一去玩命!我预备把我这堆老骨头,还得叫它回北方呢。’
禅定和尚,认为我这话很对,所以我们两个人,对用工上就很松散。我们同去的北方人净玉师,他岁数很年轻,书还不如我念的多,天资也很平常,一听要考,自己又好面子,马上就加紧的日夜用工;还有跟静修法师不睦的那位道同学,他是南方人,更好胜!也不顾自己的身体撑住撑不住,整天的闷到屋子里干。到考试完了之后,张出榜来,常惺法师考第一,仁山法师考第二,显阴(谛老徒弟)考第三,净玉法师费了很大劲考了个第十一,那位与静修法师不睦的同学考第六,我整天随随便便的没十分用工考了个第十三名。
我和净玉师是戒兄弟,又同是北方人,在一块无话不说,等贴出榜来之后,我对净玉师说:
‘戒兄!恭喜你!考了个第十一名,这很好;不过我们两个人是戒兄弟,无话不谈,若以儒学底子来说,你未见得比上我;可是这一次考的时候,你考上在我头前,这可见你用工有成绩。不过我看你用工有点过劲,因为我过去对医学也曾研究过,看你的气色,将来内里必定要受伤,我因为岁数已大,也不想在观宗寺出风头,露脸面。我说句关照你的话,希望你以后用工要有节制。不是有这么两句话么:“用工不忘健康,健康方得用工。”因为你过去对用脑筋,用思想,并没锻炼过,乍然使劲硬用,必定要出毛病;譬如一个通水沟,水在这一个地方流惯了,溜也畅通了,水来了,很顺当的就淌过去,如果是不通的水道,水来的很紧,水溜就不能顺利,这样水来之后,必定有壅塞,有壅塞水就散漫。人的思想也是这样,已往没有训练过,偶尔使劲硬用,日久之后,不闹肺痈吐血,就要患心疼的病,或者精神衰弱,夜间失眠,这是一定的道理,不知我说这话你以为如何?’
‘可不是!’净玉说:‘我现在心疼,晚间睡不著觉,一闭眼睛,经的正文,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科目,都摆在我的眼前,弄得不看不成。’
本来,我知道他的精神有限,聪明也有限,用过劲一定要受伤。果不然到了第三年,累的病重吐血,后至一九二二年至观音阁,在仁山法师的小庙内病故。因为他用工很纯,谛老听说疼的心里很难过,直吊泪惋惜!
前年有一位静安法师,(前说过)累的吐血,告假走了,从此不敢再用工。当学生的,在学校里研究经文教理,固然须要下苦工;然而需要善用,不能把自己的色壳子累坏,如果累坏的话,学好也没用了。所以我每逢看经的时候,只要心一跳,马上就合上本去休息,休息一会再去看,这叫做用工会调合,如果不会调合的话,把自己挺好的一份才器都作践了!
(二)由看病而生的感触
暑假考试完了之后,道同学考了个第六名,他洋洋得意的很喜欢!可是他累的得了肺炎,整个的肺臃肿,烂得吐脓吐血,整天疼的嗷嗷叫唤。我们两人在同学感情方面还算不错,我到寮房里去看他,给他开个方子吃几剂药。因为他的肺已经肿得大劲,轻易不容易好,所以也没见效。后来把他送医院去,过一个礼拜,医院也看他病得太厉害!没法治,又用病床子把他抬回来,想往宿舍里送,大伙同学都恐怕他这肺病传染,不乐意,就把他搁在院子里。
本来出家人有病,应当入如意寮去调养;可是如意寮内,差不多进去十个人,就有九个人不活。原因是汤药无人问,饮食无人照应,自己有几个相好的人去问问,也济不了什么事。自己一著急,一苦恼,往往病势会更加沉重起来!道同学知道进了如意寮就没好事,自己很害怕,倒不如在大宿舍里,同学们随时随地都可以照应照应;所以他哭叫的不愿往如意寮去。
在院子里搁了半天,他个人要死要活的直喳呼!因为他平素性格单调,与大众没有一个相近的,同学们又都怕他往屋里去,受传染病,也没人理他。后来有一位外寮的老修行,岫松师,他是山东人,性情豪侠直爽,很讲义气,看到同学们都不问他的事,就有点抱不平的样子说:
‘吓!你们还学教当法师哩!连这么一点慈悲心都没有,好啦!把他抬到我寮房去吧!’说著他就回到祖师堂里,收拾了自己的衣单;因为他在祖师堂当香灯,南方庙房子多,差不多只要有个执事名字,就自己住一个单寮房。
不过他那间房子很窄狭,搭不开两个铺,晚间岫松师自己在一边坐著侍候他,让道同学在他的单上睡,并照应他吃饭喝水,煎药等。他住的那个寮房,正在我们住的楼下边,楼板的缝子很大,差不多在说话的时候,大小声音,都能听得很清楚;而且他那种气味都能嗅得著。
道同学进了岫松师寮房之后,同学们也有去看他的,说些安慰他的话;也有送几个钱的,预备零用。下晚殿后,谛老到祖师堂去看他,时间已竟黑漆漆的,看不很清楚,道同学一听脚步响,多远就知道谛老去了,马上就放大了嗓音,使劲高呼:
‘地藏菩萨来咧!老法师呀—你快想个办法救救我吧!’
‘嗯——你好好念佛求往生吧!’
‘啊?老法师呀!我还有弘法愿未满,并且我现在气虚,已竟无精神念啦!’
其实,他并不是无精神念,就是因弘法愿还未满,想再多活几年,如果真的无精神念佛的话,也就没这么大劲喳呼,使得多远都能听的见。谛老也明白他的意思,就又告诉他说:
‘不要再说闲话,好好提起正念来念佛,出家人若能了脱生死,死不足虑,省得在这个五浊恶世受苦,你如果没气力念的话,可以在心里默念,死后一定能往生。’说著老法师就往外走。
‘啊?老法师!我心已乱,念佛也念不下去!’
‘哼!’老法师生气的样子‘外道种子!’说这话时,已经迈步出门口去了。
待一会,我也到寮房去看他,形色憔悴,面黄肌瘦,病势很厉害!我进去说了些镇静他安慰他的话,这时他的态度和神色稍微沉静些,声音很低的对我说:
‘老法师叫我念佛求往生,唉!我现在已竟没有心劲念,请你给开个药方治一治吧!’说著把眼闭上。像很殂丧的样子。接著我也说:
‘这病已竟厉害到这种程度,我治不好;但是我有一个好法子能救你。’
‘什么法!’他因为想快好病,所以很急切的问。
‘这个法你也知道,不过你因为病的很厉害,把它忘了,如果你发起至诚心来念观世音菩萨圣号,自然就感应获救了。’
在他的心理,以为念佛求往生,自己心里并没十分把握,倒不如念观音菩萨求活吧!病好之后,还可以多活几年以满弘法之愿。人都是凡夫境界,贪生怕死的心大,经过我这么一提醒,他忽地想起来说:
‘对!对!对!我念!我念!’
说完这话我就走了,我和宝静,妙真两法师,住在他那个寮房的楼上层,在楼板缝里也可以瞧见他,晚上听他放开了嗓,一个劲直喊‘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弄得满院子的人,差不多都能听的见。那时,他已竟八天没吃饭,白天还常常吐脓吐血。
真是有感必有应,夜间,我们三个人在楼上已竟睡醒了觉,还听道同学一面唉声叹气,一边还念他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念了一会,忽然停住声不念了,又待了一会,只听他像很清醒的样子说:
‘岫松师呀!我的病马上就要好了,刚才我看来一个挺大岁数的老太太,手里拿一个桃叫我吃,我吃下去之后,觉得嘴里很清香,心里也很痛快!不一会就醒了,现在心里也不难受了。’
‘可不是!’岫松师说:‘刚才我也似乎看见有位老太太到这儿来,想必你诚心念观音菩萨念的有感应了吧!’
‘唉!’道同学又央告似的说:‘岫松师呀!你真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老看我怎么办?我的病现在虽然好了;可是我已经八天没吃饭,现在觉得肚里有点饿,想喝点稀粥,你老去给我做一点吧,不然病刚刚好了,再饿坏了怎么办!’
这时候,天已经半夜多,各寮的人都睡觉了。这事情如果在小庙里,或俗人的家庭方面还容易办;因为都是自己家里人,种种东西都现成。出家人住常住的就不然,当清众的作不了主,要什么东西都要经过库房;可是这时候库房里和厨房里都闩上门睡觉了,如果去做的话,还得去叫门要钥匙,费挺大的事,这事要换别人他绝不答应去做。不过岫松师因为他是山东人,又是老修行,凡是山东人都性情豪爽,经不住几句客气话,只要是与人有利,讲义气的事,就是多为难也去办。
虽然他起初听到道同学的话,还有些犹犹豫豫的,后来一想—可不是,他病刚好,要吃东西,别再饿著,那里不是行方便救人。于是岫松师就去库房叫门要米,临走的时候,道同学嘱咐岫松师,做粥的时候,要洗洗手,必须洗四遍,并且对这话千万的嘱咐了又嘱咐。岫松师说:
‘洗一遍或两遍还不成吗?干吗还必定洗四遍!’
‘唉!叫你洗四遍你就洗四遍好了,这点事还办不到吗?’说这话他像很著急。
本来,有病的人,有个谬脾气,难伺候,岫松师也不懂得侍侯病人的规矩要有耐烦心,其实当他叫洗四遍手的时候,岫松师能够顺口答应他也就没事了,究竟做饭的时候洗几遍,他还能知道吗?不过因为岫松师是个直性人,他偏不说洗四遍,所以弄得道同学才不高兴。后来岫松师看他很著急,也就佯自答应了。
去做饭的时候,连叫门加升火,费了挺大劲,差不多有两个钟头工夫,把饭煮熟了。虽然是黑灯瞎火,岫松师很耐烦,想的很周到,临给他送粥来,还带来一碟碱菜。道同学,端起碗来,临要喝粥的时候又问:
‘你洗过手吗?’
‘我洗咧!’
‘洗几遍?’
‘洗两遍!’岫松师一点也不瞒藏,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了。
‘叫你洗四遍,你为什么洗两遍!’道同学悻悻然生气了;然而岫松师很忠诚,并没再言语。道同学一边喝稀粥,一边掉眼泪啜泣著说:
‘唉!我的命运不好哇!假若我有个好徒弟徒孙在跟前,叫他洗几遍,他就洗几遍。’
岫松师山东人,本来很仗义很豪侠,一听这话禁不住火了!
‘你这人太不通情理!你病的很厉害,谁都不要你,我叫你搬到寮房里来伺侯你,你反骂我,明天你赶紧走吧……’
道同学一边喝粥,一边掉眼泪,岫松师在旁边直嘟囔,到天明,他还是放不下。我们几个同寮的在楼上,把这事听的很清楚,妙真法师,禁不住笑了。后来我们又找几个同学,到他寮房里,把岫松师解劝了一顿。大家都说:
‘岫松师,请你原谅他吧!因为他有病,心里著急,或者说话失检点,差不多人都这样,你既然最初发心照应他,就请你好事做到底,千万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从此以后,他的病才漫漫好起来,从夏天,一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能够出屋,可见他的病,已竟到相当程度。幸而他年纪轻,才不过三十多岁,如果年岁大的话,就不容易好了。
当时我看到出家人生病的苦况,心里很有点感触!因为出家人,割爱辞亲,南参北学,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住到十方丛林里。一个人赤条条无牵挂,对于衣食住方面,都是由常住想法来解决,这个不用自己犯愁。惟独到了有病的时候,这最感觉苦恼,如果在某一个地方,住的时间久,有几个比较知己的同参道友在跟前,能随时随地的照应照应,自己手里再有几个衣单钱,这样心里还痛快一点;如果刚住一个地方,新来乍到,举目无亲,自己病的很厉害,又没有钱吃药,想吃点什么东西也没人问,这样心里一著急,病就更厉害,病愈厉害,心里也愈苦恼,渐渐由生理变化;而起了心理的变化,这样病就不容易好了。俗话说:‘身病好治,心病难痊。’人心要有了病,确乎是不容易治!平素人缘好的人,还能有人问,人缘不好的,谁也不愿理,这事情出家在家都是一样。不是有这么两句话吗?‘未成佛道,先结人缘。’尤其当法师的,没有人缘,讲出法来也不投机。常见一些人,有一点小的本领;却有天大的脾气!弄得脾气比本领大,性格孤调,一点人缘也不结,与谁也合不在一块!这样人有了病,往往没人去问。所以当时我看到出家人生病的苦况,和一般‘冷酷无情’的光景,心里很有点感触!知道出家人其他都不以为苦,惟独在自己生死未了之前,以有病为最苦。当时我曾在心里发一个愿—如果将来我要建立一个修行地方的话,决定在庙里设一个小药房,由常住拿钱,专备十方师傅们有病苦的时候,能够吃药方便。所以自湛山佛学院开办以来,就先立一个小药房,首由中央银行眭行长施药费六十元,买普通应用的药,不足者,由常住拿钱预备下;或我自己所得的供养钱,也凑一点在里面,有了什么病的时候,我还可以看看,开个药方。这样在出家人修道方面来说,能够四缘—饮食、衣服、卧具、汤药、—具足,就方便的多了。这虽然算不了什么大的慈悲;可是,师傅们生病的时候,省下了若干的医药费,还减去不少的苦恼。八福田中,伺侯病人为第一福田,希望后来诸位法师,能够自己住持一个地方的时候,也要对这事情特别注意!平素同学们有病,也要先结人缘,多关照一些。
佛在世时,为了僧人有病,在戒律里面,对看病、养病、送终、埋葬、都制订有很详细的规则,可惜后人都不遵照实行。
有一次佛看见一个比丘,病得很厉害!一个人躺在那里;也没人理他。佛问他:‘你为什么有病,一个人躺在这里也没人理你?’病比丘说:‘因为我平素很懒,别人有病我没耐烦心去看护别人,所以我有了病也没人来看护我。’当时佛看他很可怜说:‘好啦!你不要怕!我来看护你。’于是佛亲自给他打水沐浴,洗除大小便各种不净,又给他打扫出来一间屋子,安好床铺,让他躺在那里,自己委曲宛转;很耐心的服侍他。(见戒因缘经;及慈恩法师传。)
从此佛便立下了规矩,遇有僧人生病时,应有和尚、同和尚、阿□黎、同阿□黎、弟子从亲至疏,次第轮流担任看病工作。假使病人没有这些有关系人的话,要在大众僧中派出人来担任看病工作,若不肯干的,便犯吉罗罪,受大众呵斥!假使没有比丘、沙弥、优婆塞时,便由比丘尼、式叉摩那女、沙弥尼、优婆夷、来担任看护病人工作。可是她们看病人时,不应触比丘身。佛并劝大众,应当自动发心照顾病人,慰问病人,能随顺佛语,供养病人,也就等于供养佛。不但同住的人有了病应互相照顾,就是在半道上;或车上船上遇到人生病,也应当在可能范围内,尽量予以服侍照顾。
关于这些意思,散见于诸部律中,我因不是专门研究律的人,也记不很详细,偶尔想起来,也只是说一个大概。关于埋葬的事,在善见律中说:除为观无常故,不得送白衣丧。若手执母尸,殡殓无罪。
又这一年,谛老法师到慈溪县,五磊山寺传戒,我奉谛老命到天津清修院,代替清池和尚,他亦到五磊山去传戒当教授,等戒期圆满,清池和尚回天津,我又从天津返回宁波观宗寺。
西方哲学中的断见三型之批判(亚里士多德、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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