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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全球价值链脱钩”的师生对话

苏敬勤 管理50人 2023-05-24

【编者按】最近,有关全球价值链脱钩的讨论越来越多,苏敬勤教授团队的三位博士生也正开展相关研究。就其中一些重要问题,苏教授与博士生进行了多次讨论,本公众号将其中的一些对话,整理如下。

学者简介
苏敬勤,大连理工大学教授、博导。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中宣部“文化名家及四个一批”工程入选者,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计划获得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现任中国管理案例中心联盟理事长,中国管理案例共享中心主任,大连理工大学科技产业创新与创业省级研究基地主任,大连理工大学滇西产业研究院院长。主要研究方向:企业创新管理,组织管理,技术创新及管理,技术经济。


J博士:老师给我们说了研究全球价值链之后,我们几位也都做了一些工作,但我们有一个基本问题,就是我们团队是做创新的,期间老师做过不少关于中国管理实践方面的研究,现在又转向全球价值链的研究,跨度还是蛮大的,而且我们在这个领域的文献积累较为薄弱,做起来会不会费力?

老师:其实我的研究领域更多,经常在变换。这主要是因为我的研究更多的是兴趣导向与问题导向,之所以选择你们几位做全球价值链,并不是说我以后就只做这个领域,而是兴趣使然的一个考量,这里主要有几个原因:第一,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最近我们调研的企业,有一半或者更多的企业是属于全球价值链的本土供应商企业,之前我们对这个情境关注的不够,以其视为基础研究自主创新,其实是不准确的,他们更本质的特征是供应商情境,这个情境对于我们今后的研究非常重要;第二,我也一直在思考,我们之前以这些企业为对象开展的研究,为什么有些结论是和我们之前的认知不同,比如S企业,本来这家企业的老总很聪明且富有经验,但为什么他对企业工程师投身于专利开发的行为,不但不支持而且还通过制度上的设计来反对,这种认知偏差是因为我们原本认为企业就应该加大自主创新的投入,尤其是一家销售过十亿的制造企业就更应该进行大量的研发投入,可S企业老总却认为,“我们更多的是代工为主,用户的要求是成熟的,只要市场上有,就不需要我们自己研发,要将精力投入到更有价值的领域”,这就是供应商情境对于研究内容的影响,在这种情况下,企业的行为和之前我们认为的独立企业的行为是不一样的,有着自己有趣的特点与规律,自然值得进行研究与发现;第三,恰恰是全球价值链导致了中国经济以及科学技术的快速发展,也就是弗里德曼所说的全球化转移,而不是某一个或者几个企业的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研究对于更加深刻地理解全球化创新也是有帮助的。

自然,我们在这个领域的积累并不够,但我想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我认为其实研究都是相通的。你们可以发现,许多开创性研究恰恰是跨学科研究得到的,而其实你们也不是团队最早做这个领域研究的人,相关的研究我们在国内外核心学术期刊上也发表了多篇论文,所以也不能认为我们是没有积淀。

J博士:我最近在认真阅读关于全球价值链的相关文献,发现与脱钩相关的论文很少,但各种帖子很多。这些帖子主要是从产业、国家甚至国际的宏观角度研究全球价值链脱钩,将其主要从政府政策、基础设施、劳动力供应和成本、市场等方面开展的研究。但从微观本土供应商视角进行的研究几乎没有。那么,全球价值链脱钩是否与微观供应商企业有关?如果有关,为什么大家的研究很少?又与供应商的哪些方面有关呢?

老师:能想到从微观供应商开展研究主要还是我们一直是做微观的。当然,宏观有时更能说明问题。但是,如果我们向下问的话,你会发现仅仅从宏观视角是很难从更深层次回答这些问题的,比如,如果从成本的角度看,随着劳动力成本的不断攀升,就会应该出现更多的供应链离开中国,但数据显示的并没有那么多;也有人认为,是因为其他国家和地区没有那么多的劳动力供给,但实际是,我们仅仅关注了与中国相邻的周边国家,如果从劳动力总量来看的话,收入比中国低很多的国家和地区的人口数量总和相当巨大,如果仅仅从这一角度看,就不好解释这个问题;再比如,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基础设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我们当然不否定这一点,但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在全球的话,存在许多基础设施不如中国的地方,可如果我们回想一下,不论是改革开放初始,还是新开发的地区,其基础设施水平都是非常差的,但即使是在基础设施非常差的地区,本土供应商的进入积极性也都很高。

基于我们近十年的对数十家供应商企业的调研,从微观视角上看,虽然也有部分企业的水平不高,但其中有相当部分的企业具有高超的工艺和产品技术水平,调研结果也告诉我们,这些供应商虽然定价并不低,但并没有很大规模的影响订单量,企业家对他们的能力和技术水平都很自信,认为这是他们战胜疫情与脱钩的重要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从微观层面,认为这些本土供应商对全球价值链脱钩有影响是符合逻辑的。

M博士:我最近也看了很多相关文献,确实没有和全球价值链脱钩相关的研究。具体到微观企业,主要的研究聚焦在价值链升级和能力两个纬度,研究的成果很多。大部分的研究都认为,在由国际买家主导的全球价值链中,由于治理体系的设计等均由国际买家制定,同时他们还掌握了市场和技术,所以在全球价值链中,是否脱钩,何时脱钩,其主动权掌握在国际买家手中,他们根据自身利益的考量决定去留,本土供应商几乎没有话语权。但,也有不多的文献认为,某些类型的全球价值链,供应商与国际买家存在伙伴型的合作关系,他们彼此互相依存。不过确实很少谈到在脱钩的情况下,这些微观供应商能起重要作用的。

老师:让我们看看最近的例子,一个很著名的案例,就是台积电。显然,台积电也是供应商,而且在供应链中的位置非常上游,但它在于国际买家的博弈中的作用是否够大?再比如说,像富士康,这是一家国际代工排名第一的企业,销售额巨大,如果说,国际买家设计和主导的话,那为什么富士康仍然在发展呢?当然,供应商种类众多,有些供应商基本上没有较多的资金来源,也没有什么科技含量,在全球化转移中被迅速踢出了供应链。但台积电和富士康的案例表明,他们都是非常有能力的供应商,供应商如果有足够的能力,即使成本高一点,也并不容易被踢出供应链的。反之,即使成本较低,也会随时其他同类型企业被替代,我们五年前调研的某深圳企业就是这样一个情况。

M博士:供应商能力应该可以作为一个视角,虽然从能力的角度谈脱钩的很少,但之前的研究,更多的聚焦的是供应商升级,当然,这种升级分类也很多,比较典型的是:产品升级、工艺升级、功能升级、价值链升级。并不是完全站在能力的角度上考虑的。同时,我的问题是,即使升级,似乎路径、特征等也非常复杂。因此,能力对供应商在脱钩中的重要性是一个重要问题。

老师:确实,关于全球价值链的研究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规范和构念,这个对我们的研究是有价值的。但也有要看到,这个领域的研究还可以进一步深入,已有的框架和构念是否就不能再碰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比如,供应商的类型是不同的,一些领先的供应商在能力上其实已经很强,甚至成为本领域的专家,我这里不仅指的是类似于富士康这样的企业,其他一些如我们调研过的H企业、R企业、S企业等,都具有在本领域国际可比的能力。他们的能力特征是什么?是如何从资源的简单拼凑到今天的拥有专家能力的(演化路径),这些能力从我们的调研看,具有敏捷性、动态性、专业性等一系列的特征,并不容易被轻易脱钩,这些其实都是可以研究的。

G博士:老师说的我们都有体会,但这就需要搭建一个科学的分析框架,否则都是现象层面的事情。所以我们也一直在讨论这个事情。

老师:你说的对,多年的调研使我们具有较强的发现现象的能力,同时我们也可以迅速的构念化,但涉及到框架就更费时间。我的理解是。就能力而言,研究能力的体系还是很丰富的,关键是将能力和全球价值链结合起来,这是其一;第二是,我们可能需要引入一些新的东西来解释这种现象,比如,从某种意义上说,国际买家之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可以掌控价值链,从供应链角度,一般我们会用治理的理论,但反过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能力的体现。比如,国际买家设计供应链的治理规则,但其实这也是一种能力。这样在搭建框架时,其实也不一定仅仅采用价值链研究的框架,而是可以结合起来开展研究。

J博士:我是想做能力这个方面的研究,也初步得出了本土供应商的能力特征,有些心得。但研究中发现,如果从一般能力特征的角度看,一些领先供应商的能力其实已经非常强了,但确实存在只能产品升级和工艺升级,而很难做到功能升级和价值链的升级。但问题是,我们如何解释一些我们看上去能力一般的企业,确实存在有些实现了功能升级和价值链的升级?反过来说,在我们大谈特谈很难做到功能升级的时候,我们大量的企业实现了突围,成为面向消费者的领先企业,摆脱了价值链的低端锁定。如果我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好像还是蛮遗憾的。

老师:有这个发现很好。虽然我们不一定在短时间内都能够正确的回答所有的问题,但起码我们在思考,我想离很好地解释这些问题就不会太远了。确实,文献在这个方面其实介绍的很多,但我们更应该搞清楚其背后的机理。比如,关于供应商是否被低端锁定这样一个基本问题,其实学界的回答是不清晰的,有说被低端锁定,有说没有。现实中,这两种情况确实都存在,而且也很难准确的做出大样本的调查,因为供应商类型太多,锁定不锁定也存在学术上的判断。其实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理解的,还是要从企业的实际来做判断,我的判断应该是:由于价值链构建主要是国际买家依据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进行设计和制定,现有的研究结果表明,本土供应商在功能升级方面天然受到极大的影响,基本上难以突破,我们的调研支持这一结论;那么,为什么有些调研企业不仅实现了产品和工艺的升级,而且甚至实现了功能和价值链的升级,恐怕不能从该价值链本身找原因,这也是我们现有研究框架的局限性之所在。现而实是,本土供应商除了不断多头嵌入全球买家,不断扩展自己的能力之外,其实也在同时进行基于供应商本身的内部横向的治理,并且通过与其他上游供应商形成另外一个治理网络,持续获得信息和需求,进行资源的拼凑与整合,并开发出不依赖于已有价值链的新的价值链来,但这部分的研究确实很少。但如果不开展这个方面的研究,就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J博士:这样一说,似乎存在着一堵墙,起码在向下游时限制了本土供应商的功能升级?

老师:这个提法有道理。作为领先企业,供应商提升能力它并不反对,因为这有助于国际买家的利益,但如果你能轻易的走上去,这显然不符合国际买家的战略判断。但反过来说,本土供应商肯定也有自己的考量,也在千方百计的进入价值链的高端,虽然绝大部分供应商作不到这一点,但我们调研的企业就有几家做到了这一点。

J博士:新的问题出来了,就算本土供应商有能力,甚至一些供应商能够实现功能升级,提升了能力,但对抵御全球化脱钩的机理就变的非常重要了。这个我还没能搭建起来框架。

老师:我们是做学术研究的,当然要科学而严肃的对待这些问题,虽然我们主要会用案例研究的方法,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遵守科学规范。一个简单的问题反问你,如果你是国际买家,你是愿意与能力强、效率高、信誉好的企业合作还是相反?从我们的案例企业的实际看,虽然供应商的能力大部分都谈不上复杂,但兼具产品技术、工艺技术、国际管理认证的供应商是需要经历过多年的投入才一点点的走到今天的,我们在课堂上在教着学生什么是MES,什么是BOM的时候,我们的案例企业多年前早已实施了,没有多年的投入是不可能具备这些能力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脱钩就意味着寻找替代厂商,而且多数是在国际买家不投入的情况下,需要供应商自己不断地投入,其实这样的供应商是需要长时间进行培育的,并不容易一下子找到替代者。

G博士: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全球价值链的治理,确实有很多这样的研究。除了刚才我们讨论的供应商能力之外,治理似乎有更大的影响,因为不同的治理类型对于供应商的冗余空间是不一样的。已有研究专门研究过一种类型的供应商,这种类型的供应商掌握着核心的科技,但在全球价值链治理中,处于被完全控制的情况,国际买家对该供应商有着极其严密的控制,不允许供应商接其他类似企业的订单,并实施竞业禁止,等等。由此可见,供应商治理如何影响国际买家脱钩考量,就更加的直接与重要。

老师:你的判断有道理。但从我们掌握的资料上看,这种处于严格治理结构的供应商的例其实并不是很高。同样,大部分中国本土供应商也还不属于你说的这种情况。我们当然对各种类型的供应商都应该有所了解,但现在我们关注的主要还是脱钩问题,而脱钩对更多的中国本土供应商的影响的机理是我们研究的重点。你说的这种类型的企业可以留待以后进一步的研究,我觉得还是很有价值的研究论题。

从我们所开展的大量调研上看,国际买家对本土供应商的治理的设计一般是简单的契约设计为主,给其自身的脱身留下了充分的空间,这个是现实。所以,脱钩才如此引人注意。但任何一个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国际买家抽身容易,难道本土供应商就不能做别的业务了吗?确实,有研究证明,本土供应商处于非常不利的局面,因为在治理的设计中,国际买家可以通过加大订单量的做法,逼迫本土供应商将主要产能投入其中,更由于资产专有性的存在,一旦脱钩,本土供应商几乎无还手之力。但另外一个方面,我们的调研发现,越来越多的本土供应商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同时在与多个国际买家合作,甚至随着本土主导企业的崛起,也同时嵌入本土主导企业的价值链中,以其优良的工艺技术和产品性能得到不同买家的订单,其在定价、工期等方面的话语权在不断增大,这些也是要考虑的影响因素。所以,理论上来说,本土供应商并非毫无还手之力。当然,具体的机理还需要进一步深入的研究方可得出。

H博士:我对这个领域研究的价值是了解的,之前也查了一些资料,可能我们三位博士中我接触全球价值链算是比较早的,但一个很不好的感觉是,我们可能会陷入文献的陷阱而不能自拔,自己论文的创新性如何体现是一个问题。

老师: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事实上,我做研究和你们不一样,调研的时候也不一样。这个不一样体现在几个方面。第一,我是有框架的,虽然我可能没有所谓的提纲,或者只是有一个象征性的提纲,但一天问下来,你会发现其实我们的逻辑很自恰,这个实际更多的依靠逻辑感;第二,我在给大家上质性研究方法课程的时候,一直在强调要注意观察,说起来这个事情很简单,但一方面要集中于提问和消化对方的信息,并及时提出新的问题,另外一个方面还要很好地找到其话里话外的一点点可能并不和谐的声音,这是一个素养,有关的理论我不多说了,如果你们回想一下,我当时是非常明确的提到的,但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外一回事,比如,当我们调研F企业的时候,老总会说到其当时做出的产业布局的一体化的问题,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都在下游的销售端布局,而如果布局在上游生产环节的话,投入大,风险大,产出小,从我们管理学的角度看,这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你们知道,正因为如此,他们躲过了灭顶之灾,当然我们可以说该企业家有先见之明,或者可以说运气好,但在几大的事件中,该企业都躲过了危机,就不能简单归因于运气了,你们也注意到了,我其实就围绕这个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提问,但他举重若轻地回了过来,你很难从他的回答中直接找到我们所需要的答案,而这样一来,其实答案就很清楚,他是具有敏锐性的,也有直觉,他感觉到如何按一般企业的做法下去,总有一天整体产业就会出大问题,而且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所以,善于捕捉访谈中的信息非常重要,而不能仅仅根据字面来理解,这其实就是情境的本意——字里行间;第三,质性研究或者案例研究具有探索性功能,也就是要善于发现,如果我们不能真的发现其实已经很长时间存在于真实管理实践中的问题,而仅仅是根据相关的理论去解释这些问题,不仅研究的价值不大,而且结论很可能是不正确的,即使文章发的级别还不错。

所以,在研究中,我们就是要遵循“深入企业发现独特的现象进行理论单元的确定情境界定构念界定构念之间关系的理论研究”这样的思路开展,才有可能做出一点有价值的工作,而不能一头扎进文献里而不出来。

H博士:老师也不是第一次说这个观点了,但在现实中,我们总是做的不够好,一旦毕业,我们可能还是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这就很麻烦。

老师:老师理解。的确,这个话不是第一次和你们说起,你们也不是我最早说的同学,但真正做到的并不多。所以,我的观点是,作为工商管理的博士,一定要多到企业调研,多调研才会有感觉,才会发现新的东西。我记得之前看过浙江大学吴晓波教授写的一个随笔,他就谈到他再浙大读书的时候,导师让他到企业调研,一开始也是没有感觉,但时间长了,感觉就出来了。所以,我们经常说,要坐得住冷板凳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最终我们发的就少或者发的就不好,这是不同的问题。

此外,即使我们做到了很敏锐发现了问题,也不意味着一定能够做出好的贡献来。有人认为也许是文献没有读到的原因,这肯定是一个原因,但我认为,其实更关键的可能是我们自身构念化能力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两个误区是要注意的,第一个是我们往往将现象的发现等同于理论的发现,导致写出来的东西仅仅是现象的堆砌,对理论的贡献很小或者没有;第二个误区是,用现成的构念去套你所发现的现象,但实际上两者之间是不同的,这后一个策略往往从发表角度可以成功,但其实出发点已经发生了偏移,所以都需要在进行研究中有所避免。


编辑:上海大学  薛奕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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