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旧”？

王虎有点困惑。

只不过是用刨子处理了下老木梁上一点虫蛀痕迹，竟被项目大哥说了一顿。设计师千叮万嘱的「留旧」他听进去了，可这个「旧」的度实在不太好把握。

干工程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职业产生怀疑：“原来还可以这样修房子？”——这是2013年参与崇德里改造时的王虎。

6年来，在辗转多个改造项目后，站在合江亭边一栋破旧的老楼工地上的他，早已摸清了态势，击破了困惑。

成为项目经理的王虎，依旧做着旧建筑改造专业施工

这座城市好像越来越不崇拜高耸如云的大楼，反而低头去研究老房子的意义，并用另外一种更符合时代语境的方式公之于众。

那些被城市快速拓张而遗忘的老街区旧房子，从这一刻开始新的生长。

这一切，正发生在成都。

最好的时代

CHAPTER.01

此刻是下午6点，身边车流密集正逢晚高峰，代晖却根本没想起下班。

他站在东门码头，与电话那头讨论起锦江绿道示范段的河道整修。要实现顺畅的行船体验，得重新设计闸阀，控制水位高度，但相关数据怎么也合不上。

今年初，春节刚过，成都每个区政府都悄无声息诞生了一个新的部门——公园城市建设和城市更新局，整合了城市改造所涉及的单位，专门负责城市更新事宜。

怎么做？谁领头？谁做示范？那就PK呗。

“哈？” 

“你没听错，就是PK、比稿、竞标，怎么说都行，反正各凭本事。”

锦江区，成华区，青羊区，武侯区，金牛区，五个行政区各自策划，呈上方案。经由市政府特请的专家进行综合评选，代晖所在的锦江区请了「国家文化科技创新服务联盟」帮忙，拿了第一。

作为「夜游锦江」项目负责人，两年来代晖的心思精力全扑在这里。这是锦江绿道示范段核心项目，策划设计施工运营，一个都不能马虎。

从太古里，玄奘广场，无相禅茶体验馆，东门码头，到大川巷，兰桂坊，水井坊，合江亭……这条夜游锦江路，他脑子里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大川巷/东门码头/夜游锦江

政府搭建平台，社会资本入驻，从上至下，有条不紊，大范围吹响了城市更新的号角。

万科设计运营的猛追湾改造，基准方中参与的少城有机更新，由王亥主导设计的耿家巷改造，刘洋及其团队策划的平安桥天主堂改造，域上和美策划运营的大川巷改造......被时光冻结的老街区正变得生机勃勃。

更新后的猛追湾，即将改造的平安桥天主堂

不论城市怎么变，王亥还是那个街娃儿，坚持生活在小时候20分钟步行圈里。

从太古里走到镋钯街，步行7分钟。需要从车流密集的东大街横穿，拐入磨房街，再在尽头右转。

“你看灯都不亮了，这个假冒儿崇德里。”

“嘿！这个面馆垮杆儿了，整了个咖啡店嗦！” 

“新华文轩这个地板换了啊，以前10点后，崇德里关门我就到这里来...”

他像是一尾鱼，游荡在深深浅浅的冬日傍晚，从小时候记忆里的60年代成都老街，一路走到了《Time Out》评选出的全球50大酷街区之一。

一路攀谈的王亥走至「咖啡便利店」，两位女孩提出和他合影

9年前，他结束了画家的身份，从香港回「家」。那个小时候他闭着眼睛就能说出左拐第六家店名，拉着两轮车健步如飞穿街走巷的成都，现在他更倾向于称之为「他乡」了。

急速发展的成都之南

短短几年时间里，它从一环极速扩张到三环，旧房子被推倒，长出更锋利更时髦的大楼。拥挤与拖沓被崭新与效率代替，但曾经的生活情怀难以追忆。

同样的困惑与不安全感，也存在于和王亥一样的老一辈原住民张奶奶的心里。

生于50年代的她，打小都在天府广场边长大，生活三四十年后搬到了玉林。有次孙女儿带她来IFS：“变化太大了哟，我一个人倒真是不敢来这里，怕迷路。”

耿家巷

有天，王亥站在东大街一处高楼，看这一片低矮洼地，突然觉得它们是他找回儿时记忆的救命稻草。

他沿着崇德里旧址纵横2000米，走了一遍又一遍。两年后它的背后将诞生太古里、IFS，城市将重回中心。

龙王庙正街

而在世界城市发展规律里，当城市由增量空间转为成年空间，急速扩张总有一天会停下，它会开始梳理自己的历史，而王亥和张奶奶也将在此找回记忆。

王亥押对了宝，也让老同学王笛因「崇德里」的出现兴奋了一把。

崇德里

 “崇德里让我十分震撼，我终于看到了我一贯主张的那种古城保护。尽管自己书和文字写了不少，但终归是纸上谈兵，而崇德里则是最好的实践。”

王笛也是一位地道的成都人，与王亥一样，他少时全部的记忆与情怀都寄放在老城里。在《消失的古城》里，他道尽了对老城记忆的追溯与缅怀。

千百年的生活痕迹拥有很大的历史价值，所以他尤为反对粗暴推倒的城市更新方式。即使古九眼桥、宽窄巷子的改造，所谓修旧如旧，但有些东西分明是不一样了。

宽窄巷子

“不不不，现在都不推倒了。”代晖摆摆手。

所有锦江绿道项目改造里，全都采用维护加固老建筑的方式进行整改。“真要拆还更麻烦嘞！玄奘广场到现在还动不了工，人家不搬迁，你能怎么办？”

这些以政府企业为主的大体量项目，似乎是城市更新最主流的表现形式，但刘洋倒不觉得。

已至8点，走出工地的刘洋，被成都的冬日寒气激个寒颤。他飞速地钻入旁边工作室工具间，准备研究一扇门的活页，建模，打磨，焊接...眼前分明是一位造物者，正在构建着一个真实的理想世界。

刘洋最近沉迷于改造集火空间左边的一间旧建筑。屋顶升降天窗，大门打开会有炸裂的效果，他觉得特酷。

新的集火空间正在改造中

“没有什么比人们自发的改变，更有生命力了。大刀阔斧，动用巨大社会资源，这对普通人行不通。”

早在十几年前，刘洋就开始做旧建筑改造了。集火实验室第一个工作室，就是由白马寺的一个废弃幼儿园改造。如今位于狮马路92号的集火空间，也是从一个废弃厂房蜕变而成。

集火实验室与工作室院子

他不喜欢太精致的设计，让人有距离，没有再次创造的欲望。所以他的设计，更像个半成品，期待在人对空间的使用中，一步步自我完善，而这个过程就是更新的过程。

“参与即更新。比如集火实验室选择定居在这个北门老区，我们让这里变有趣了，那等于做了社区更新。”

集火实验室

也许大刀阔斧的更新改造浪潮，比起社会个体的自我活化更新，确实更容易被人注意。但像集火实验室这样人人可参与的社区微更新，才能从根源激活一个城市的活力。

这样说来，黄色回形针咖啡馆，也算镋钯街的活化分子之一。

临近打烊，门口小凳上，送给邻居养花或者填烟灰缸的咖啡末还剩三杯，窗户外大爷的磨刀霍霍声早已响了半下午。

同一时空下的奇妙默契

詹森把最后一滴拿铁倒入外带杯，站在街边等待路过的熟客开车来取。这估计是今天最后一杯咖啡了。

咖啡店内柔软的光越过墙，与崇德里隔街相忘。他想起了2017年坐在崇德里喝茶等装修的那段日子。

出门等待客人的詹森

记得第一次走进镋钯街，他一眼就相中了43号，那是他的生日。铺面不是很大，后来因为房东涨价，房租没谈拢，就搬到了现在的77号。

詹森爱极了这个一堵墙把店和街道隔绝起来的格局，这让他有种被镋钯街的缓慢与热闹包围的感觉，这才是完美的咖啡时光。

他听说这里是旧时古大慈寺僧人堆放镋钯的地方。以前这里保存兵器，对外御敌，现在这里酝酿勇气，守护生活，这种时空交错感，他觉得奇妙。

当各式精品咖啡，酒馆，创意餐食等新鲜力量纷纷注入这条窄小的街道，崭新的街区性格也从而形成。

镋钯街周边的“混搭”业态

更早的自发生长样本其实是玉林。从小在这里晃荡的静茹，见证了它随着时代不断生长的过程。

自从搬去东站的新房子，她总是很想念玉林的烟火气。这个周末她和爸妈说好了，准备回肖家河老房子，吃姥姥做的饭。

给姥姥捎菜途中，静茹好奇打探一个被改造的车棚

她期待一家人饭后无目的的闲逛时光，每次都能发现社区令人欣喜的小变化。

玉林中学校门口的晨光文具还在，但曾经每天停自行车的车棚里已经变成了一介社区艺术计划的领地。

她可以像个孩子般在少年时代里穿梭，品尝简单的喜乐，又可以在这个记忆之地，找到一片沃土去安放这二十几年成长所累积的新鲜热爱。

不是每个社区都能这样两者兼得，这让她有点小小的自豪。

藏在居民楼里的ERUP，ARTWOCA策展的「HEY！2019世界艾滋病艺术展」正在这里展出

也许自我更新的能力，本身就存在于玉林基因里。

从70年代白夜酒吧文青聚集，到90年代成都街头街舞在此发源，从排队绵长的小酒馆到院子文化创意园、一介等青年艺术机构在这里发散创意....

每当玉林老社区陷入无可避免的衰老时，一些时代新元素总是适时加入，让这里再次焕发生命力。

不论是由政府企业主导、移山填海般的城市更新，还是由民间个体自发、如涓涓细流的街区活化，它们在「城市更新」大主题下，从不同纬度合力将城市推至生长新浪潮。

如同几年前城市一心向南，斗志昂扬，当城市更新觉醒意识雨后春笋般蔓延，旧城新生最好的时代也终于到来。

记忆的容器

CHAPTER.02

从前桐梓林，玉林，肖家河，棕北，并没有现在这么界限明显。后来玉林东路拓宽，二环高架架起，这些让给车流的道路，像一把锋利的刀，把社区生生劈开。

静茹说不上是好还是坏，只是有点感慨。前段时间她和一个学城市规划的朋友聊天，朋友说让人感到舒适的城市一定拥有很多步行道，而不是让给车。她之前没想那么深入，但听到这个倒觉得挺有道理。

她住肖家河，大学之前的学生时代全在玉林度过。她记得初二的某个晚上，和朋友从玉林西街一口气骑到了锦绣巷，在路边围墙上涂鸦，那里画满了她稚嫩的梦想。

这样的机会后来渐渐少了。而贪玩的孩子始终想要在慢行巷子里穿梭追赶，而不是在漫长红绿灯与时刻警惕车辆的惊慌里浪费时间。

这几年，城市像打了强心剂般膨胀，本来面貌相似的几个社区，也朝着不同方向生长，而她最喜欢的还是玉林。

“肖家河其实也蛮好的，只是除了好吃的，就没什么年轻人喜欢的了。但玉林不一样，它旧里有新，跟着时代。”

有阳光的下午，玉林街道随处可见老人家漫步休憩。慢悠悠地溜达，他们还会顺便好奇打望新开的年轻小店。

她偶然去逛了一次院子文化创意园举办的市集活动，“当时年轻人上去来个街舞，下一段就接一个奶奶的扇子舞，毫无违和，大家玩得特别开心。”

也许共同生活，共同热爱的记忆，可以用来回答玉林更新内在驱动力的来源。

但面对这个问题，刘洋却直逼严肃的学术本身。

“你有思考过建筑的伦理吗？旧房子是否拥有尊严？它该不该被推倒？”

当从建筑本身延伸，思考它背后与土地，自然，人文的关系，我们会发现，推倒一座旧房子，并不是那么容易。

它装着人们的生活，是思想的物质投射，所以这也是刘洋固执深究旧建筑改造的原因。

“每座老房子都有它的价值，只是因为老了旧了就扔了，那人老了旧了怎么不扔？”

历经千百年自然演化，人与土地互相依存，凝视一座建筑的前世，是件美妙的事情，而在其中融入新的灵感，对刘洋来说乐趣无穷。

在超乎理性的严谨学术之下，流动的是刘洋对万物规律的浪漫求索。王亥则更习惯直接在人前把感性曝光。

自2011年，崇德里打开了王亥关于城市记忆的潘多拉盒子，便再也收不住。这次他又要回忆了。

「巷里成都」是王亥对即将改造的耿家巷的定义。在他的理解里，「巷里」两字，最能界定成都。它构成了最基础的城市肌理，也构成了最密切的人情肌理。

“汪婆婆！李大爷！你看你打招呼总得离得近点噻，慢节奏，舒服巴适，只可能发生在巷子里头。”

改造前夜的铜井巷

改造后的崇德里

詹森对成都的记忆，比起王亥单纯直接得多。

他在成都呆了9年了，不算老成都，但资格新成都人这个名头他坐得稳稳当当。

蛋烘糕，银杏，糖油果子，成都方言....这些蓉城典型符号，都是他咖啡新品的灵感源泉。他喜欢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创造属于他的私人成都记忆。

老元素新组合，把那些值得回味的老传统，融入青年，又是另外一种更新了。

银杏拿铁+咖啡味蛋烘糕

在宏观庞大的城市更新表层之下，驱动人们热忱与勇气的，到底是什么？

走过拱背桥街，王亥突然转头，“你知道为什么成都很多街道有‘桥’字吗？我们脚下就是金河故道。”

“我一直相信有一天它还会回来。”

拱背桥街

我们不断地谈论记忆，创造记忆，守护记忆，也许是记忆让我们真实存在，获得力量，也让城市得以留住土壤，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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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将这篇文章定义为《旧城生长史诗》，但深知自己的观察和记录只是冰山小小的一角。

我们谨可代表自身去观察周遭的生长更迭，即使对这座城市的影响甚微，但抑制不住想为这部史诗提笔写上一行。

千百年以来，我们世代忠于这座擅于改变的城市，在瞬息万变的当下，它也将行至更鲜活广阔的远方。记录下这其中打补丁的人——灌以醍醐的先知者，勇敢拓进的先行者，受诏理想的新生之辈，不吝互动的参与先锋，亦或是正沉浸其中，浑然享受，好奇打量的观察者，你，我，他——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

这一刻，我们彼此见证，收拣记忆。至此，《旧城生长史诗》笔落一行。

下一行，你来写。

撰文

摄影

且陶陶

良洛奇

朱毁毁

特别鸣谢

*感谢所有接受采访的各位

王亥/刘洋/代总

静茹/詹森/王经理/张紫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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