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恩典如无影灯下垂 | 2017-2018诗选(二)
【 盐(组诗) 】
1.
你走以后,这是山里第一次降雪
当曦光和腊梅一齐落在
南方古老的盐道上
我想起有些话来不及开口
记忆是穿上细麻衣的湖
总在晨雾里闪现
而寒冷从来不会缺席
哪怕通向这颗心早已无路可辨
时流湍急。该习惯的也终要习惯
此后生活将布满白描般的声响
以严肃的调性蘸取腥涩的泪
一部无字的编年史即将写就
如同你走之前
我所听见的世界
2.
谁能靠着撒把盐,增加那剩余的时间
特别是当双手捆束
甚至伸不出几根指头,数算年月
只好任由仇敌打破腮颊
讥诮者的脸,像墙上透出的诡伪
递出去的友谊,踩扁后奉还
连蒺藜也轻视劳作者
因为他们撒种时,常带泪痕
主啊,模仿你,就增加我忍耐的阈值
不仅如此,它们很可能裂变出喜乐
但这何尝模仿得来
除非靠着你,活成你
除非镣铐声声美如赞颂
3.
在这渐渐熟悉的家园
我们拥有风蚀的崖岸
就像从前把玩书签
晨昏如故,犬吠代替了修院的钟
砾石映出霞光,那是霓裳
我们身处帝国,罕有戴镣铐的行者
只好看孩子们三两成群,继而茕茕孑影——
咳,在米甸的旷野
只有羊儿是齐齐整整
我们开始更多谈论肚腹,日用的饮食
阳春白雪和着柴米油盐
我与我的羊仿佛久居的伴侣
又仿佛随时都能离去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
从几千个荒寒的夜里赶出野兽和猛禽
抹去心头的问句
终于走到这崖岸边缘
只是,无论何时那声音或景象临到
因着你我之间的约定
都会从心底涌出一番又一番
迎向风雪的热诚
走不下去时,我就想着,是谁
从深渊托起此身
又是谁从案头取下那捆绑并释放过我的
光的锁链,环绕颈项
作为我永远无法卸下的轭
4.
这些年的头几个月,我的问题
总是比往常多
无尽的琐碎里,什么将会铸成冠冕?
你没有答,我也无胆将我的问题
一一钉上十字架
主啊,太久了,我等待祝福的肩膀
已经生茧
要怎样神圣的缄默,才使得肉身可触?
难道为女的辛酸必须先于
为母的甘甜?
还有许多无法一眼望见的答案
从大海流向荒原,化作指缝里的
一把盐。或许只有一种
被筛打过的晶莹,才算滋味
就仿佛只有清洗过那些
沾了大小便的衣裤
才被算作是
完整的人生
2018年,早春
【 全蚀记 】
天使们齐声赞颂这重大的时刻,
而苍穹在烈火中熔化。
对父亲他说:“为什么您把我遗弃!”
而对母亲:“啊,不要为我哭泣……”
——阿赫玛托娃《安魂曲》
1.
昼夜俱息,而雷声湮没了另一端
狂风降伏那树砸裂他的背脊
木头倒在大地边缘
也一并砸碎许多的心
看哪,耶路撒冷的女儿在哭泣
坟墓旁站着众人的母亲
2.
谁是金玉,谁是木石,谁是一无瑕疵的污者
谁是火,谁是栗,谁是那取栗的双手
谁是无尽江河,谁是封闭泉源的焦渴
谁把苦胆饮尽,谁是拥有一尺国土的王
全蚀之前,遍地无辜者
全蚀之后,他命令人去诠释
天空塌将下来,我们以碎骨接住
不同的脊梁,一统在此权下
但最终竟可以不必如此
像冰雹击穿手掌
我们同时接住那给必死者的天粮
我们把自己投进黑暗
他却从暗中逼出光
3.
何必在死人中寻找活人呢?一个声音说
“你所种的没死过就不能生”
不灭的真相终于追上,只得承认
那是从一个比我更完整的生命里
盗取的气息
时间记下了颜色、温度、重量
今夜无法落笔。因我
不再拥有那样的平静——
蘸完泪汁,描出骨中之焰
只有春天默然地交出一切
奉上全部新树和旧年轮
层岩记载着风潮的偏见
像在指责不谙经史的人
灵魂过轻
但我所背负的是什么呢?
总要亲历至少一次摧毁
烈焰炙烤,以及至少一次的撕心裂肺
不,不是焚尸炉
而是十字架和空坟墓
将我们界定
哦,母亲,何必在死人中寻找活人呢?
你所看见的从不说话,你听不见的,却始终在说
又用耀眼的伤口,接住我的悲鸣
并且说:他深知道
直到我不再惧怕回忆
直到我不再盗取而是
呼出那气息
哦,母亲,荆棘已成为花朵
有人毫无征兆被写进故事
那就为自己痛哭一场,再次告别
没有泪水的航道不过是浅滩
哪怕风暴也可温顺如驴驹
黑暗虽然堆积在一切里面
但我们不是没有光
2018.4.1,复活节,父亲安息两周年
【 战时琐记(组诗) 】
烽烟
有如过早成熟的双生子
意志和自由
从枝头坠落:鲜亮,清脆,丰盈
所到之处尽是焦土
像雨水按它的路径行走
像宪兵,脸蒙帕子,脚踏正步
于想象中闯进事物的本质
城楼上升起他们的旗
然而人类总是误解想象,也误解本质
正如他们总是误解自己的使命——
饿殍遍野时,常有兄弟阋墙
常有医疗兵走得太远,将战友打伤
唉,六月的偏旁是阴霾
连石头也呼出霉变的气息
烽烟过处,地上似已无蜜可食
一个人终于成为另一个人的砒霜
后方或前线
丧钟和警报四起,我在犹疑什么?
如果未曾听见召命
如果山岭永远寂静
如果茶杯仍然在茶几上
我是否还会在意那些哀哭的
濒死的魂灵?
并非不知道,此地即是火线
我曾扑火,我其实早已溃败过
被掳是熟悉的,而归回……
太长的路总是危险。某个人的声音
就足以让我死去
又生不如死。纵然仰首问天
纵然埋首胸前
仍旧徒劳。毕竟战争发端于
最深的内室
正如恨的根系发自
那透明得仿佛不存在的故园
勇敢是无法隐藏的
而惧怕总是避开天光
主人啊,我既不善把守,也不善攻城
所以何必差遣
何不将内室作为审讯室
判决这落逃的怂兵
我认得这圣焰,但我果真相信?
我双膝触地,何竟被刺穿骨髓和骨节?
但又有哪里可以卸下塑料翅膀
磨掉耳朵上的茧
恢复人形
恢复一个孩子纯净的听力
牙科诊室的祷告
在单个牙齿的经历中,痛苦也是单个的。一旦此牙进入反抗,痛苦则成为整体的,全人的遭遇。
——改写自加缪语
你若不许,它们就不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撕裂焦灼,刀剑以及荆棘
而一个灵体无需小锤子或反光镜
被你注入气息的肉身开始厌恶她自己
爱能推倒墙,却推不倒一颗病牙
洞穴中她和她的痛一同囚禁
这是轻省的。但怎能靠自己扛下去?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肩就背负了
过于她所能背负的
你一再说要交托的时候,这双手又
误解了忍受,误解了强健的真义
你给予暂时的喘息,却不再应允
那超自然的医治。惟有恩典如无影灯下垂
锥心的痛。她的口僵硬,她的灵魂
竟开始赞美
药棉是浸满了苦雨的云
一种腥涩湮没了电钻声和钢针上的鬼影
此刻,父啊,你在哪里?
“成了”,一个声音说。器具仍回到器皿
黑云散去。泪眼中,她看清这盛大的模拟
十平米的舞台,或许更宽广——
在你里面,败退之人享受得胜的安宁
战壕中
凌晨天边微亮,衬出死荫般的幽蓝
清早飞鸟如弹片掠过头顶
我们分吸着活命的氧气
正午骄阳似火,守望者有些烦躁不安
午后鸽子衔来新枝
傍晚云彩在风中烧,火后有微小的声音
“你要杀敌,也要除灭怨恨
愿你同时做到这两样”
深夜打开皮面圣经,就像打开罐头
我吃着喝着,有血有肉
如记忆,如幻梦——不,这是真实
因这喜悦渗透了剧痛
2018年6月
【 八月断想 】
每一个八月里,公正的上帝啊,
都有那么多的节日和死亡。
——阿赫玛托娃
(一)
那些阳光和雨水一样恣肆
为了不让自己发霉
生活显出它的张力
喜乐卷起来,露出底下的暗色
擦不亮的暗色,这灵魂的
烂尾楼。无人认领,无人经营
无人敢靠近
但于我不是敌人
是相濡以沫的伴侣
十一个年头。唯有他
看穿我全然的无力
像一只胆大又怯懦的小兽
知道在健全人的严肃会
没有合理合法的
哀嚎的因由
知道在并不种植恩典的地方
收割的唯有罪状
便藏在艳阳或惊雷里头
三次驱逐,闭门不出
赖成一根永刺
在灵魂之痛面前
皮囊总是太快地自愈
促使这唉哼去到低音部
静候那执杖的手
拨开全部奥秘与因由
(二)
是的你说,终有一天,泪必擦尽
终有一天,颂赞要取代
所有复调的痛苦
可在这之前,我怎能
不诉说那流泪谷的往事
我怎能,在走出坟冢之后
不带着死痕?
是否该扯一朵愁云遮面
以见证此残躯
从谷底被托起?
是否该求一副烂牌
以衬托这转变的效力?
哦,人心之为可笑
正如德行与虚妄彼此喂养
于是这刺是好的
扎住每个不配的时刻。去日如苦胆
喜乐是你,是厉言下的慈心
是光,刺破鼓胀的黑云
而那饿殍的魂灵
仍然活着,仍然活着。穿过死门
直抵羔羊座前,哭她的旧皮囊
2018年8月
写于抑郁症复发之际
【 极夜短笺:在流放地 】
“……而在夜里
我们要求收回我们的家园。”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1.
药瓶拿起,又放下
拿起,又放下
腥涩扑面而来,像是
盐。像是过不去的过去
主人,你为何留我在这里
这舞台,饮这杯
为何要
观看这黑暗
2.
穿条纹睡衣的男人
攥着一双手
失去长发的女人
攥着照片
攥着灰
攥着
海
3.
火被交给粘土
鱼被交给河堤
人子要被交到罪人手里
文字从字典抠出
声音被电波开除
枪械已运抵密林
良心将交给静寂——
在这个国度,连夜鸟都是
被切开喉管的诗人
4.
巴比伦的河岸,很长
足够一亿个楼盘生长
晚间,他们从嘴里吐出
房子房子房子
清晨,我们吞咽着
废墟废墟废墟
5.
彼拉多认真洗着手
元首陶醉于巴赫
弗洛伊德接替但以理
莫言挤掉了日瓦戈
祭司长和兵丁代表答记者问
人贩子陆续到达宴会厅
乞丐们边看直播边送游艇
铺着动物园专用的餐巾
6.
弯曲,也许不是几何问题
佝偻也不是衰老与残疾
墙太高或屋檐太低
或者屋檐本不低,听话的人多了
也就低了
7.
收拾地板,收拾头发
收拾地板上的头发
心脏像受气的孩子拍打着皮球
日子原来可以这样度过:
嚼着你的一句话
尔后便是一生
8.
和你一起或者死去
和你一起尝试过飞,走路成为苦役
天空完整,忍耐成为可能
唯一的忍耐也是和你一起——
等道路成为烈火
等词语成为荫凉
9.
在流放地仍然可以写信
北风如信使从容来去
田园将芜
灰马的背上提前落满了冬天
哦父亲,再等等,再等片时
河流就要封冻
我的罪也像我的额头会变白
如雪还乡
2017年10月
……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约伯记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