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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群星榜|诗性和谷

文学西安 黄堡书院
2024-09-24



文学西安

Literature of xi 'an

第014期


本期看点

◆ 作家陈忠实为《和谷文集》14卷本序言:《诗性和谷,婉转与徘徊》

 作家和谷代表作长篇小说《还乡》(作家出版社2017)节选

 作家和谷写西安的文字:《长安寻梦》

 作家和谷出版作品存目1974-2010、2012-2020出版著作要目


本期被介绍作家:和谷

策划人:吴文莉








      和谷几十年痴心文学创作,大半生的心力和智慧都倾注在稿纸上,竟有五百多万字的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随笔、文论和剧本,年过五十得以拢集梳理,编成六大卷,是挑选而不是全部。作为同操文笔的我,首先感觉的是对和谷创造成就和创造精神的敬重,自然不敢推辞,把能否读懂能否作好这篇序文的惴惴就隐压到心底。

我猜测和谷写着这些文字的笔在颤抖,因为作为读者的我,在掀动着这些冲荡着情感文字的书页时,手指都发颤了;我也猜想和谷的稿纸上滴溅着泪痕,证据也是我自己触及这些文字时,泪湿老眼。

                                            ——陈忠实

文学群星榜

NO.011



★50后作家

和  谷

八十年代省作协理事会


2006舞剧《白鹿原》在北京大学公演

01



诗性和谷,婉转与徘徊


作家陈忠实为《和谷文集》14卷本序言



文 /  陈忠实

和谷要出版文集,嘱我作序,虽心里惴惴却不敢推辞。

在我的意识里,深知文集这种出书规模对于一个作家非同寻常的意义,既是艺术创造的里程碑式的检阅和归结,更展示着一个作家创造生命的绚烂和庄严。和谷几十年痴心文学创作,大半生的心力和智慧都倾注在稿纸上,竟有五百多万字的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随笔、文论和剧本,年过五十得以拢集梳理,编成六大卷,是挑选而不是全部。作为同操文笔的我,首先感觉的是对和谷创造成就和创造精神的敬重,自然不敢推辞,把能否读懂能否作好这篇序文的惴惴就隐压到心底。   

 乡情是一杯酒。一杯潜存在情感之湖深层里浓郁馨香到化释不开的陈年老窖。

 我看到也感知到,被乡情的酒液浸润着的作家和谷,那根情感世界的主神经十分敏感,十分脆弱,又十分鲜活。一丛萱草,一撮茵陈,一根皂角,一棵老树,一种鲜花,一圈窑院,一架纺车,一页氏族谱纸,一位老人和一个同辈等等,一入得眼一谋得面一握上手一开了口,那根情感的主神经便发出颤音,记忆里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亲情和村巷里父老同辈的友情,弥漫在野花野草窑院火炕里的苦难和温馨,这些纯粹农业文明时代里的生活形态的记忆,苦涩也温暖,朴拙却纯净,简单更有真诚,因为在小小年纪无染的心灵镌刻下记忆,不仅难以风化,反是隔离愈久,或年事愈长,愈加鲜明,每有触及,便潮涌般泛溢起来,便是这一篇篇弥漫着浓浓思恋深沉忧伤的文字。

 我猜测和谷写着这些文字的笔在颤抖,因为作为读者的我,在掀动着这些冲荡着情感文字的书页时,手指都发颤了;我也猜想和谷的稿纸上滴溅着泪痕,证据也是我自己触及这些文字时,泪湿老眼。

 幼年的和谷是不曾穿过一件洋布衣服的,“总穿着一身母亲织的土布”。我长过和谷几岁,解放前不必说了,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读书到中学,也依旧是母亲手织的土布。和谷笔下母亲的那架纺车和织布机,母亲右手摇着转把左手扯着棉线的姿态和眼神,双脚轮换踩踏底板的呱哒声响,那自然地左右扭动着的臂膀和腰肢儿,是叩击心灵的永恒的生命交响和舞蹈。我在阅读的绵绵不尽的情思的咀嚼里,那纺车和布机上和谷的母亲,不知不觉中已经幻化出我的恩德如海的母亲了。我掀动书页的手指颤抖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

 那纺车和织布机上的母亲,不是和谷一人的母亲,是乡土中国的母亲,每个从乡村长大的一茬又一茬中国人,都是在嗡嗡的纺车和呱哒的织布机的乐曲声中,睁开眼睛学步走路进入各自的人生旅程的。无论这个人后来有怎样的造化,有多大的出息和成就,官居几品财富几斗(金),抑或是掐数着硬币过日子的平民,有这样的生命之乐贮藏心底,当是对人的精神和心理的永久性滋养。和谷催我垂泪的一页页乡情诗篇,让我看到被这生命之乐滋养着的人性和人道的底色的鲜活和纯净。这无疑是透视作家心灵世界的窗户,也是萦绕在爱心柔肠间的音符的直抒。反过来看,如若这生命之乐被抹掉了,人性和人道的那根神经也就麻木了僵硬了,即使硬要发出回瞻的声音,难免弄出矫情的虚空的腔调,这类东西早已屡见不鲜了,令人生腻了。

 我为和谷所感动,更愿这哺育灵魂的生命交响,鸣奏在往后的每一个黎明。

 和谷不是单纯的忆旧,也没有沉浸在少年苦涩和温馨的记忆之中,记忆里的昨天的印痕,与现时正在踏看的村路田野相迭相衬,落在心头的巨大而又强烈的反差,体验到的是焦灼和无奈,容不得童年的诗性记忆泛浮。作家和谷面对的是被无序的市场折腾着的果园和菜圃,鲜美的苹果不仅激发不出诗人惯常的赞美,而是愤怒,愤怒的果园农夫用机械来铲除来颠覆。小叔父的牛也缺失了风光,早已不是少年和谷山坡草地上摇甩尾巴的黄牛了。“它哞地叫了一声,没有同类的回应。明年收麦子的时候,还会听到牛的叫声吗?”牛与农民的关系,由过去的几近至亲的相依为生,正在变成养而为肉的纯商品关系。农民在这个冷酷的转换过程里的不可承受之痛。和谷为着明年能否再听到烙在心底里的黄牛悠长的“哞”叫声,也只能徒叹“孤独和无援”。

 有几篇写人的散文,读来令人忧伤百结。那位尚未成年的堂妹,在绝望无助里的平静,读来让我惊心动魄,让我如此逼真地看到一个冰清玉澈般的精灵,却透着凄美,萦绕在心间。《风中的小辫》里的“小辫”,是作家自己在乡村订婚六年的未婚妻,那种浓郁的乡风习俗笼罩下的少男少女的神秘,闭塞心态里的娇羞,初萌的爱情里的纯净,把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里最神秘的初恋形态逼真地展示出来,由此可以领略一个时代文明的征象,解读一个时代的人的心理结构的标志性密码,感知那个时代社会生活的基本形态和脉象。我顿生感慨,这样写人的散文,就体验到的深刻和真切,就艺术的生动和逼真,给我阅读的可靠和可信的踏实,以及由此产生的强烈的冲击,远远超出了以各色艺术标帜掩饰着空泛体验的小说。

这效果得益于作家的思想。我由衷感觉到和谷思想的力度和深沉。他对生活体验的质量,对生活景象穿透达到的层面,绝然俏拔于常见的某些衣锦还乡者矫情娇气的吟诵,更迥然区别于那些猎奇者故作惊讶的妄议。思想还决定着作家感受生活体验生活的敏锐性,昔日窑院的落寞,得不到回应着的哞叫着的牛的孤情,被颠覆的果园主人无言的愤怒,风中那根小辫在黄尘里的无助……和谷神经的敏锐敏感和体验体察入微之准确,令我感动又钦佩。思想也影响作家的情感倾向和投向,和谷尤为明显,他接触的父老乡亲和同辈男女,已经不是表层的同情,而是一种感同身受的交融,而且自然到几乎不见一丝隔膜。我看到一个思想家的和谷。

 更见出和谷独特的体验里思想力度的作品,当数他写现代都市生活的一批散文和随笔。《远行人独语》是一颗咀嚼不尽的橄榄。很少能读到如此深刻而又真实的内心冲突的文章。这是由生活体验进入生命体验的精神剖白。整篇文章都激荡着一种复杂情感,一种独有的感受和独自的体验。这情感之波气象万千,左冲右突,我却很难体会酣畅淋漓,在于那一波一波翻涌的笔浪里,挟裹着“悲烈和壮观”以及“艰窘苍凉”。这是很难产生很难自我把握更难得脱俗的叙述。多少人闯荡南方乃至欧美的现代都市,有成功者也不乏落魄者,其中不少人写下了各自的感受和体验,形形色色,或长篇巨制或点滴笔记,而和谷的这篇三两千字的短文,却是无可企及无可掩遮的上乘佳作。我想到杜甫的一首诗。安禄山制造的长安之乱,诗家文人写下多少感时伤世的诗文,只有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写到至深至痛处。显然不单是艺术形式写作方法乃至采词遣字的因素,更关键更致命的是思想影响下的独到而深刻的体验。

 这里就显示出差别来。一种深刻深厚的思想,决定着和谷由表象的生活体验,进入更为自由的生命体验的写作状态,与那些耍着尿泥而且自鸣得意的小调皮小情调小把戏类的东西,就划开截然不同的品相了,就显出某种大家气象来。我以为不单纯依赖天才,而是思想力量把天赋之才张扬到令我惊羡的艺术创造。

我同时感受到诗性的和谷。

 好的散文本身就无异于诗。在和谷的还乡见闻散文里,在他抒写急骤蜕变着的当代都市生活的随笔杂感里,我都感受到一种诗性,诗的情怀,诗的情思,诗的张扬和诗的含蓄,差异仅仅在文字叙写的色调里。表述对当代城市复杂感受的诗性,呈现为激烈喷吐的情状;面对昔日记忆的乡村,却是忧惋不尽的拙朴无饰,然而其内核里弥漫着的还是诗性。一种区别于任何诗人作家的和谷的诗性,即独秉的诗性气质和诗家道德。

 仅以其记游类散文看,这种诗的襟怀似乎更为率性。无论是写惊涛骇浪里的黄河的木船,无论是明媚清丽的长安秋色,抑或是在历史上落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的鸿门,其精彩的描述,逼真的映景,精确的点染,还有随心着意的情绪性渲染,就自自然然形成独有的诗性了。常见的此类散文,最难脱俗的是笔墨缠绕于来去的过程,或是粘滞于过程中的小零碎。和谷的每一篇开笔都是一种气象,直接入景,一笔一景,气象万千。《黄河古渡》起手便是“莽原上艳阳朗照,幽谷里秋风萧瑟。山壑沟峁之势,渐渐趋于叶脉的形状。临近叶柄处,显得峻峭起来,有一种古铜的色调……”这种文字里蕴含的气势和气象,真有“抚四海于一瞬”的博大豁朗,又有细微生动为叶脉的精妙。未见黄河古渡里的木船,读者的我已经沉浸到群山拥挤的壮观气韵中了。

 诗性大约不是学而得之的,不然为何在某些诗歌里竟然感觉不到诗人的诗性,更何况散文等类。诗性应该是一种气质一种境界一种追求所薰陶出来的心理气象,看去无形无状不可捉摸,却于一词一句间无处不见。

 和谷散文阅读里的语言感觉是巨大而又截然的差异。这种语言色彩语言质感和语言结构形态的差异之大,甚至使我不敢相信是同一只手握着的钢笔所书写。譬如:“你已开始投入类似吃蛇般的崭新的生命体验”。“你在拯救自己心灵的行动中咬响夏日生鲜的麦粒”。“你感到正午炽热的阳光如同老家人说的白雨倾泻在尖顶帽与花伞上,大雷雨则把天空变成海洋一样酣畅淋漓而回肠荡气以至磅礴浩然”。“你得经历失落惶惑和被疏远的时节……然后再换一种压力和快活的方式采撷果实”。这是作为远行人和谷在繁华而又喧嚣的都市里的叙述方式,且不说我对其内蕴的复杂感受。再譬如:“它易燃,又耐火,洁净顺溜不扎手”。“谁知大雨滂沱,一连下了三天,泥土下不了铧”。“她望着我,我不认识她,我端直走过去。不对!我的心怦然碎了!她不就是我曾经的小辫吗?”这是作为老大还乡的作家和谷触景生情时的叙述方式,同样且不论其中一种复杂苦涩的感受。我只所以摘抄这些句子,就是想探讨一个纯属写作的问题,即制约或决定作家语言形态的关键是什么东西?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一句精辟精到的论述,“既随物以婉转,亦于心而徘徊。”这两句话十二个字,把用一切文体写作的作家的创作本相都说清道白了。暂且避开这句概论的主旨,仅就语言而言,也是精微难违的。作家的语言以怎样的形态“婉转”起来,得“随物”而选择到最恰当最贴切最应手的表述方式;还有“心之徘徊”,可否理解为作家的思想、精神、气质对“物”所产生的体验和感受,决定一种特殊到别无替代的最适宜展示“徘徊”内质的语言方式?这样看来,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物”,只用一种语言形态语言结构来写作,而且自鸣洋洋为语言“风格”,是不可思议的。即如鲁迅,“既随”祥林嫂和阿Q和孔乙己等不同对象的“物”,“婉转”和“徘徊”出来多大反差的语言形态,已属阅读常识,且不说面对不同对象所使用的两极式冷暖语言的杂文。

 这样,我就看到和谷语言炉火纯青般的成熟季节,既有汪洋一样恣肆林涛一样呼啸长河一样奔涌的抒发,又有简朴纯净到几乎不见长句几乎不用一个修饰形容词汇的素描。让我看到“随物”的对象差异所“婉转”出来的语言姿态和色彩,更看到这一颗独有的“心”所“徘徊”出来的灵魂世界的这一面和那一面的颤音。语言当是一个作家最显明最具标志性的个性表征。

我限于精力,更拘于能力,仅只说到和谷的散文阅读感受。和谷是一位多种体裁写作的作家,而且都有不俗的建树。他写诗歌写小说写影视剧本,也写过曾获全国大奖的长篇报告文学及电视连续剧《铁市长》,曾经产生过广泛的轰动性影响,远远超出了文学圈子,也超出了纯粹的文学鉴赏和评价的范围,在普通读者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提到这篇报告文学和以此改编的电视剧,在陕西虽不敢说是无人不晓,拥有广泛的读者和观众却是客观的事实。然而作者和编剧和谷,却在文学圈外少有人知。这里就应了一句俗话,爱哭的娃多吃奶。当今文坛,谁都看见会炒作的人易出名,他炒自炒伙炒用钱买炒,都在一时一地炒出热名来,已经屡见不鲜。和谷依然故我,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写作到今天,从西安写到海南再回归西安,除了做必做的公务和家务,就是写作,悄悄默默地写作着,几乎不见张扬和张罗,与任何形式的炒作不沾。我在西安这地方几十年,虽然与和谷过从不密,甚至可以称作稀少往来,然而关于他在文坛的姿态,还是清晰的,自信如上的“悄悄默默”的用语,基本准确。

 这首先是一种修养,品行和道德的自我恪守;这又是对自己所钟爱的文学创作的理解,相信作家以作品存活这样古今中外难改的法则,因而对自己从事的创造性劳动的神圣和尊重;这更是一种自信,对世界万象通达理解下的自信;对自我创造活力的自信,才能几十年保持这种沉静的姿态。

 2005.10.5  雍村





我顿时想到,早先的陶老先生是将授带挂在了彭泽县衙的房梁上而辞官归田的,那阵子他不过四十出头,回到了乡间,在老家度过了恬淡的余生。连自己也不曾料到,我在五十七岁的这年秋天的一个午后,从地处都城大雁塔之侧的供职单位老干部管理处领到了一份退休证。我不禁问老干处的小童,有用吗?她郑重地说,肯定有用。大隐于朝,小隐于野,中隐则市,也就是千古第一田园诗人的陶渊明也只能是中隐,结庐在人间,是介乎朝野之间的。白居易有题为中隐的诗作,苏东坡在我曾客居八年的海南岛是隐是贬莫衷一是,王维则在蓝田辋川半官半隐逍遥了得,够了,我辈退食于老家田园,岂不是平生快意之事。不敢苟同于上述先贤,只是钦慕于他们,我说过我只是一只小蚕,桑叶吃得差不多了,就该吐丝作茧了,是自缚也是自我解脱,做一个归去来兮的美梦罢了。


结庐在老家,是我近年来的一个牵肠挂肚的夙愿。十八岁那年我从乡下到十多里外的水泥厂做工,二十岁上到了省城读书,毕业后在这座都城吭吭哧哧地奔波到四十岁,不惑之年远走海南岛以至知天命的年纪,又回到了物是人非的都城,就这么一晃悠,便该打回老家去了。从近及远,从远及近,作了一回或近或远的旅人,四处客居着,漂泊着,最终还得回到最早离开并出发的地方,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命运。你说你不然,可以客死异乡,哪不更惨吗?不成了孤魂野鬼了?你说你可以不死,哪你除非是个白痴,白痴也是要死的。按说在密如蚁穴的高楼大厦里拥有一席之地,价值不菲,那里未必有乡间的一孔土窑洞接近地气。田园将芜,人烟罕至,人们都一窝蜂地簇拥到人满为患的城里来,除了挣几个钱还有什么?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庄稼人不离开土地是活不下去的。城市是一个巧言令色的魔鬼,它把人也变成了异化的怪物,人忘记了衣食之母的土地,忘记了造物主赐予的鲜活阳光和清爽空气,也忘记了人自己。与其在城市添加一丝二氧化碳,不如回到富氧的田园休养生息,安然无事,度过短暂的余生。我不免意识到,若论年轻人的豪情万丈,人是一步步向远处走的,若论人一生的终极目标,却也是一步步向回走的。远行是为了回归,回家的路一直在脚下。想起这么一个情景,在一个小驿站里,一位进京赶考的少年与一位辞官归田的老者相遇,面面相觑。少年说,我是昨日的你,你是明日的我。老者说,我是明日的你,你是昨日的我。而今日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没有当初,哪有今日。一切都似乎理所当然,无所谓悔与不悔或悔之晚矣。


我所生活多年的这座都城,距老家不过百十公里路程。在美国,也就是在京城,有一辆车子,早出晚归,也可以在被视为郊野的地方居住的。在职的人可行,被认为是上茅房排队等(屎)死的闲人来说,则得不偿失。没事来城里干嘛,公家把退休金如期打入你的卡片,你慢慢花着,就悄悄呆在你以为舒坦的地方不很好吗?当初来省城,坐火车仅需几毛钱车票,途中要停十几个小站,从北到西,再由西折向东,差不多大半天工夫。后来,公路取代了铁路,逐步从五六个钟头缩短到一个来钟头,道路从曲线取直,快捷且舒适。你别说,这恐怕算得上是城市化的一点好处。若是让苏东坡坐牛车,也就是让皇上娘娘乘豪华轿子,也是不如当下便利。


老家由一座因煤而兴的小城管辖,一条三十里长街从西向东,俗话说的长虫的尻子没深浅,在狭窄的川道里挤满了火柴匣似的建筑物。前些年,小城在接近省城的方向圈了一大片地,叫成新区,人们陆续迁往那片开阔的原野上。老城区有我自小的向往,那是去煤山上捡炭,去街巷里卖柿子杜梨槐米,去一个耐火材料厂的后山上担屎尿拉大粪,到砖瓦厂当小工建轮窑,也去工人文化宫看过电影,到五一饭店吃过订亲的糖醋排骨,参加过保卫毛主席的静坐示威游行和武斗。进省城后很少到老城里去,当然也为家里和亲戚的事求过地方官,也与同学工友聚会过。不知怎么,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老城造房子,那里偏北,人满为患,曾经是卫星上看不到的一个城市,着一件白衬衣穿城而过会变成黑衣裳。有外人遭踏说,嫁给煤矿上的男人得尿三年黑水。当然这是旧话,煤城也已成了卫生绿化城市。我从海南岛归来省城,有朋友劝我在新区买房子,一平方米六七百元,我没动心,谁也没有想到十年间房价涨到了三千多。新区故然开阔,但我觉得少了人气,少了市井的气氛。那么在古州的名刹租几间房子住,环境倒也清静,却背不起出家当和尚的名儿。也曾设想过在小镇上安居,自小在这里赶集逮猪娃卖羊,羊市边上就是母亲的外婆家,外婆上了东原快一百年了,依稀还能寻到老舅家的后人。小镇上有小河,桥头的照相馆理发店杂货铺还略有遗存,只是不见了上高小中学时路经的一毛钱一两粮票两个油糕的饭铺子,不见了背大壶卖油茶的碎个子老汉,骡马店也早没了踪影,只是火车还在叫,让我想起四十年前祖父送我去省城的情景,而祖父已经去世三十年了。小镇几十年没大的变化,烟雾弥漫,不遇集会时冷冷清清,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人多。小河水也窄得一步就能跨过去,背馍上学时游泳嬉闹的那条小河不知哪里去了。我的心里,从小镇上找不到让我安居的位置。究其原故,还是热土的程度,更多的是心理上的障碍,因为最为妥当的地方莫过于那个最亲近的东原上的小村子,那里是生命的起点,也应该是人生的终结之处。生活在别处,是一位外国哲人的话。在自己的老家生老病死,也是一位西方智者的感言。


另一座盛产瓷器的小镇在东原的高处,翻过山岭就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了。我的小村了,介乎于两座镇子之间。自古小村子归属瓷镇,因为那里是方圆数百年间的大集市。祖辈们在农耕之余,赶上骡子去集市上批发瓷器,沿山梁上的骡马大道驮至州城,从中倒腾几个差价。一来二往,便与瓷镇的人家有了儿女婚事,百年以住,亲戚套亲戚,就脱不了干系。瓷镇上的人家大多是富贵人家,我们所谓下原里人说到他们或是眼里放光,或是加重了语气。只是说到那里人的吝啬时有点不屑,你想讨碗煎水解渴是困难的,因为缺水,他宁可让你端走一摞子瓷碗。那里出过一个道台,在云南做过官,明史记载有他的政绩,而后因与贪腐势力有隙反而遭遇坎坷,回到瓷镇老家度过余生。换了皇上后,朝廷请他回去做官,他称病婉言谢绝,皇上颁发了荣誉称号给他,事情就这么罢了。道台的遗产仅有几箱子字纸,也让他的后人不穷。我的祖上有一位女儿嫁于道台家,有幸得到老先生的一幅墨宝,以至传到吾辈之手。耕读传家的风气,恐怕也是从瓷镇引进的。祖辈人读书,也是去瓷镇上高小,学费是几斗麦子或几斗谷子。那座学堂住过共产党的贺龙,我的一个老姑夫跟着打过游击,掉到崖下负过伤,到老了还请我为他写过讨要怃恤金的上访信,不了了之。铁路伸延到了老家,煤业兴旺,瓷镇渐渐衰落,小村子也从瓷镇划拨至铁路边的小镇管辖,人们与红火过的瓷镇慢慢疏远了。瓷镇上的人口在减少,大块耐火砖箍的窑洞能耐过几千年,却有不少荒废了。如果想购置一处旧院落,据说也是一万元上下。有人劝我在此落脚,我似乎感到了一点陌生。


铁路边的小镇,似乎没沾近代工业化多少光,是通往因煤而兴的老市区的小驿站。大约一百年前,那个叫慈禧太后的女人让八国联军撺到了西安避难,不得不向近代西方轰隆隆的火车投降,井底之蛙看见了湛蓝的天空。也许是老佛爷念及西安的恩惠,首肯修建陇海铁路,让外国佬也赚一笔钱,中国的西部也有了轰隆隆的火车的好处。七八十年前,长长的铁轨作为支线伸进了渭北的山沟,经过小镇,让十里外的我的父辈祖辈听见了比牛吼厉害得多的火车的叫声。尔后多年,曾经是唐朝宋朝陶瓷重镇的十里窑场,建起了烧造排水管道的陶瓷厂和架电线用的瓷葫芦厂,还有石灰水泥钢铁纺织类小厂子。如今,只有我在二十岁前当过开山工的水泥厂日益扩张,借助南方老板做成了品牌,其他厂子几乎没有大的起色。这样一来,小镇依然保留着多年前农耕社会贸易集市的面容,恍然地瞅着内蒙包头至广东茂名的高速公路从旁边匆匆穿过。小镇老了,古老陶瓷遗址上的工业园区尚在梦中。即使小镇繁华时尚,我也没有在此造屋的打算,对于小镇上的后裔来说,我只是东原上的后人,尽管小镇的羊市入口处有我的老舅家,我妈的舅家,我外婆的娘家,我老外爷的家。老家人的心理,越是住在人多广众地方的人越高人一等,离市面越近的人越贵重,而我这个到过省城京城甚至外国的近六十岁的东原上的人,情愿回到十里外的原上栖息,寻找遗忘了的童年梦,陪伴年迈的父母,与已经满头白发的儿时的玩伴拉话,在最早出发远行的地方安顿自己的归宿。


从小镇的国道钻过包茂高速的涵洞,再越过陇海支线的铁轨,我踏上了从这里可以抵达邻近的县城的县域公路。旁边的河沟,只是黄河支流的渭河支流的漆水支流的一条小小的季节河,它是从我的小村子门前流过的,只有在暴雨时节才哗哗流响,平常仅仅是一条干河沟。我少年时出于好奇,从沟口曲里拐弯一直走到家门前,好像陷入深不可测的谷底,比上原的土路长得多,但也平坦得多。沿沟底有过清朝以来开采过的小煤窑,旧社会驮炭的骡马大道是沿河沟通向铁路小站的。如今若干个小煤窑已经倒闭,留下长满杂草的井洞和煤黑子住过的破窑,一片苍凉。沟口的先民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曾经出土过几千年前的古董。近百年开过油坊,加工菜籽油,乡人送去油菜籽,取回清澈的菜油,不花加工费,丢下油渣就可以了。油渣让油坊主发了财,成了祖辈相传的家业,高骡子大马,深宅大院,穿金戴银,富得流油,也成了后来被戴高帽子游街批斗的地富反坏右公子,受尽人间屈辱。如今油坊里的后人又是洋房小楼,大车小车,日子过得滋润,好光景又回来了。富人的后人还是富人,穷人的后人还是穷人,是遗传还是智商,是家教还是修养,用庄稼人的简单哲学说,一个字,穷人还是“懒”把人害了。懒,吃屎也吃不上热的。当然,也有天灾人祸,命不好,运气不好,喝凉水也塞牙,倒霉蛋一个。听外婆说过,当年闹饥荒,一个先人逃难回来,瘦肠子吃了一碗捞面给噎死了,日子过不下去,她从小镇上嫁到了家道尚好的外爷家。外爷是骡马道上的行家里手,又是秧歌行里的伞头,方圆驰名的民歌手,娶了小镇上的女子,算是有本事人。祖父和父亲也是吆骡子驮炭的行家,又与外爷合伙在小镇上倒卖煤炭粮食期货,有赔有嫌,相处合好,便有了父母亲的婚事。年轻时的父亲,吆骡子驮炭的回程路上,一上原,是立在骡子背上穿过一村又一村的,那是怎样潇悍的情景。如今,祖辈人已经过世多年,父亲也近八旬,脑溢血的后遗症折磨着他,常常痛哭流涕。我说,大,这多年多少人得了这病都没了,可你活过来了,这是你的福份,有啥哭的?父亲说,那么一个能踢能咬的,咋就成了这了。他说的能踢能咬,原本指的是骡马中的强者,借来说人,有本事的人,能行人。父亲无奈于人要变老的事实,说是人要再往回去活二十年多好。歌里唱的再活五百年的皇上,也不能如愿的事,一个庄稼人岂不是白日做梦。在小镇过了铁路的沟口,有一个公家的煤炭基建单位,小时候我在这里的露天戏台子下看过秦腔《柜中缘》,说的是一个秀才受冤被衙门追捕,一个姣好的女子把他藏匿柜中,成就了一对好姻缘。后来知道,这折戏是一百年前易俗社的临潼才子孙仁玉写的,他的后人还送我一本先人的传记。无巧不成书,多少年之后,我的儿子从京城前往美利坚读博士,陪读去的儿媳的父母,也就是我的亲家,曾经在这个煤炭基建单位供职,真可谓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千里姻缘一线牵。如今出生于美国国土的孙女一大一小,大的有十岁了,也就是我当初在此处观看《柜中缘》的小小年纪,她们的母语是中国话,英语却比母语顺溜,她们不晓得这片偏远的土地,而祖辈依然守望在这里。一个手机短信,分分钟可以在黄土高原与纽约打一个来回,远也近,近也远,一分钟比一个世纪还长,几万里比一小时的路程还近,亲近与疏远,时间与空间,形成了这个当下世界的纠结。


上了台原,是开阔的田野,一道道山原之间的沟壑被遮蔽了,梯田在眼底似乎连成了一片。刚才的川道,城镇以及铁路和高速公路笼罩在了烟霭之下,满眼是秋阳下金色的庄稼和行将凋落的草木,以及类似诗经里描写的农耕男女忙碌而恬淡的生活情景。西边的新城在一片薄雾之中,北边是川道外青色的山峦,南边是高高的与渭河平原连接的石马山和宝鉴山,东边是起伏的原野村庄。我的小村子,在这道原的三个大村寨之间。一个村寨是舅家所在的大村子,村口曾经有座庙,记得叫界石爷庙,不知源由,已不复存在。我每想到戏文中“路途中破庙里歇息一晚,来两个坏军队口出胡言,将你妻拉往荒郊野外,用钢刀砍的她血染衣衫,你的妻转回来痛哭一遍,一刹时咽了气命丧黄泉。叫骂一声蒋委员长,你不是一个好皇上,为什么你的联保军队一个一个是豺狼”的唱段,就想起了儿时随外婆烧香磕头来过的这座古庙。戏是《血泪仇》,古城墙下秦腔茶社里还在唱,是一种披红收受偿钱的娱乐营生。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是这里的看客,应该回到自己的老家去。在海岛客居时,看过央视焦点访谈的一档节目,是说脚下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事情,地下开采煤炭使地上的村庄出现裂缝,镜头中出现了我的老亲戚的面孔,我的思乡之情竟在这时候爆发,实在悲哀。舅舅在煤矿上辛辛苦苦几十年,赚了又赔了,出几个人命事故,钱都搭进去了,到老了还在别人的煤矿上看场子,挣几个零用钱。另一个大的村寨,是大姨家所在的村子,解放前曾经是管辖我的小村子的村政府所在地,有当时叫联社的可以买到食盐火柴洋糖发卡一类货物的商店,有学校,有高高的古寨子。从家谱看,我的曾祖辈与这里有通婚现象,过来过去都是老亲戚。有同姓的一支人,在两百年前就另立门户了。小时候去大姨家,让狗咬了腿脖子,鲜血直流,后来就怕狗。姨弟的奶奶高寿,能唱长长的民歌,唱的都是儿女情长,惜惶得不得了。父亲回忆说,当年我大伯娶我大妈,轿子抬到这个村口,共产党的队伍过来了,说是解放了。相隔三里地的同姓老村子,是我先祖的祖庭,从元朝就有了。村口有过铁旗杆和石牌坊,是表彰先祖建功立业德行的,有过祠堂,年节时族人都来这里祭祖。村上有中药铺子,我小时候还去那里抓过药,药引子通常是红枣,经常在药渣子里捡枣子吃,苦甜苦甜。解放前后,我的小村子的管辖归多姓的这个大村寨,尔后一直延续至今。文革时批斗国民党的伪保长,就是有高楼门的那家的主人,还给我们小村子的伪甲长戴了高帽子,我才知道这些行政体制的称谓。后来叫大队小队,叫村委会村民小组,叫大队长队长,叫主任组长。最小一级政府,是最底层,也是金字塔的基石。父亲当过队长,弟弟当过村主任,当过国家最小的官,始终没有离开过祖先留下来的这一片土地。八十年代,村是富村,有了电,家家有了电视,到了近年小煤窑关了,成了扶贫村,村人靠贩煤挣钱,煤是从几十里外拉回来掺了石矸运到渭河平原一带赚钱的。一百年间,种庄稼之外,村人的生产经营方式从根本上没有大的转变,先是骡子驮,后是架子车拉,再是农用车大卡车运,一直充当的是脚夫的角色。新的出路是外出打工,一改先人打死也不出门的习惯,走州过县,到省城京城,上青海下广州,慢慢在外成家立业,把老人丢在了这遥远的故土,有的临到老人死去也见不上一面。于是,曾经有四五十个孩子的小学校也闲置了,荒草长满了院落,朗朗的读书声化为麻雀一类的鸟啼。


小学校坐落在小村的村口,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高出一片砖窑崖背的机砖瓦屋脊,屋后是一片苹果园和机耕路,院子里有几棵柳树和一棵桐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人还居住在原下的凹地里,向阳又避风,窖水吃完了有沟底的泉水,早年的炭窠形成的骡马大道是顺季节河通向小镇的。后来有了胶轮的架子车,两轮手扶和四轮拖拉机,五轮农用车以至六轮十轮货车,凹地要通过陡坡才能爬到原上的公路上去,人们便寻思着舍弃凹地里温暖的祖屋,到风声嗖嗖的原畔上去建砖窑。所谓的出入方便,是迁就了公路,以便快捷地顺公路抵达小镇和远处的小城。那么,依水而居的水在哪里,可以用车子拉水,从邻村和远处水库上拉来清凌凌的水,担水的扁担也随之消失。一家一户拥有院坡菜地和羊圈猪圈牛圈的方便消失了,牛也消失了,猪也消失了,仅有几只羊在顽强地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住进了巷子,一排排砖窑陆续占领了原畔的开阔地,形成了新的村庄。凹地里的老土窑被废弃,睁大了空洞的眼睛,村落重新沦为农田,守望着那棵成百上千年的老槐树。原畔上的村庄,在四五十年前还是一片沃野,一处坟地上长着墨绿色的柏树,那是财东二老爷的墓地,有二老爷和他的大婆小妻的坟茔。从家谱上看,二老爷的一支人几代单传,但解放前的日子过得滋润,地多,有高骡子大马,有长工娃,有火枪,能娶得几房妻妾。有一回土匪来劫,二老爷的小妾守在门楼上用火枪还击,还把老瓮砸成将瓷瓦片,砸向土匪的脑壳。是一个长工娃领了土匪来的,没占到便宜,土匪便用火枪崩了长工娃,人说是罪有应得。这场劫难之后,家道衰落,二老爷和妻妾相继过世,就埋在这处坟茔里。小妾后来改嫁到了西原里,食堂化后爷爷和父亲去西原用磨子换粮食,巧遇这位长辈娘娘,念及乡土亲情,在这里吃了顿饱饭,睡了一宿热炕,临走还给了父亲一双布鞋。前几年给二老爷迁坟时,棺板已见朽,有骨什头发和镯子银钗之类遗物。因为坟地的风水好,多年前先是在这里盖了下乡学生的几排砖窑,学生们回城了,两孔砖窑成了临时小学校,其余处理给了几户人家。我大学毕业时,还是一腔热血,一幅学生模样,便自荐到这里给小学生们教歌,一边吹口琴,一边教孩子们唱歌。而眼下这些孩子们应该有四五十多岁了,他们的孩子也成孩子的父亲了。眼前拥有高大屋脊的小学校是后来修的,伐了沟底的杨树林作檩,拉力钢梁,红砖砌墙,机瓦屋顶,窗子也是钢的,似乎要作千年大计。但使用了不足三十年,世事变了,一则计划生育,孩子们少了,二则年轻人进城打工,带孩子们上城里借读了,小学校最后仅剩下一两个生源。老师老了,由民办转公办后退了休,回家抱孙子了。早年小村有私塾,曾祖父辈是请了教师到家里来,家族中三个五个孩子是在凹地老庄子的一孔小窑洞里读书的。而后再上邻村的学校,到镇子上去读书。曾祖父宣公是家族中的佼佼者,一直读到了县城的学堂和省城的师范学堂,当了民国县志的编撰人,与西安北京来的教授如黎锦熙之名流交往甚密,一起研究同官地域方言,著书立说。黎锦熙何许人也,毛泽东的老师,宣公与黎先生交往的时候,毛泽东正好在陕北。解放后,小村有了小学,是三个自然村落之间新打的两孔窑洞,可以上到四年级,然后去上完小读书。我在那里上学的时候,先后两位老师都是邻村的,在学生家吃派饭,一顿一毛钱二两粮票,对教书的公差很敬业。最多时,有二三十个学生,后来可能还要多一些。近年连邻村曾有百十名学生的小学,也只剩几个孩子了,老师比学生还多,这原上的小学校自然慢慢荒废了。那时小弟当村长,村上煤矿关闭了,村里付不起村长的几百元补贴,临到小弟离任时村里把这处地方折给了小弟。据说一位退休教师曾经想买了当庄基,议了五千元,买方嫌贵,小学也只好荒废着。小弟占了这块地方后,放置经营推土机的器材,油桶架子车木料柴草垃圾占领了教室的大屋,院子种一些菜,周围的荒草比菜长得旺。自然长出的桐树有一抱粗了,一角的柳树是小弟栽种剩余的苗子埋在那儿,却正是应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蓬勃成了一道荒芜的好风景。


前多年回来时,我是和父母一起住的。与小学校同一条巷子,隔三几户邻家,是八十年代后期父亲和小弟修造的。一绺四孔大砖窑,有平房楼门,还养牛养猪养鸡。有次回家,遇上父亲养的那头母牛生牛犊,母牛营养过剩,膘肥体壮,因难产而闷死了小牛犊。那绸缎一样美丽的小畜牲,静静地长眠在牛圈里,老母牛在哀伤,父亲更是痛楚不已。我很少见父亲这么诅丧过,不仅仅是因为一头牛犊,而是他的农耕梦从此破灭了。之后,家里没再养过牲畜。几只下蛋的母鸡,也是我接父母到省城居住的那一年,临离家时带来了最后的几只鸡,一个一个被煮在了高压锅里,香气扑鼻,父母却没动筷子。半年后,父母回到老家,鸡也不再养了。好在原畔有几亩田地,父母栽种了苹果石榴,但缺乏剪枝疏花上肥杀虫一类专业管理,顺其自然,虽是绿色食品,收成却是退化的小果子,好吃,但只能卖下贱果,一斤值两毛钱。果园一边种点菜,主要是辣椒豆角菠菜茄子,自己吃不完,零碎让子女们捎了去吃。原先沟底小山上还有一片退耕还林地,父母双双继续学大寨修梯田,硬是把一个荒山头变成了绿树葱笼的山包。小山上的花椒树枝繁叶茂,花椒结得好,无奈父母年纪大了,再也无力去收获果实。有时叫来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甚至雇用别人一帮人来摘花椒,所卖的钱还不够人工花费。毕了,就免费让邻家去摘,谁摘了算谁的,还得给人家说好话,多亏给帮忙摘了,要不让红红的花椒扎在树上,一是可惜了,二是怕旁人笑话。父亲前几年上香山赶庙会,得了脑溢血,好在治疗及时,恢复良好,生活能够自理,但从此下不了地了。母亲常常一个人守在原畔园子里,蹲着坐着爬着伺弄果树和菜蔬,儿女们劝说不听,说是止心慌哩。后来,知道母亲又下地了,起码没毛病,总比生病睡在炕上起不来好,就依了母亲的心意。父母和小弟分开过活多年了,吃水烧炭用电磨面头疼脑热日常使用,小弟弟媳侄子侄女一个院生活,多是他们照管。二弟一家住的相对远点,也常来照顾。几个妹子你来我去,照看老人没少操劳。而我老大,出门几十年了,逢年过节回来看看,尽管在花费上出一些,总是不在跟前,还让父母远远地惦记我。回到热炕上,我似乎又重返童年,与父母说话说到半夜。几乎把前三十年后三十年的家事村事说个遍,把三婶六舅七姑八姨左邻右舍的事搜寻个尽,有时话说到半句就呼呼入睡了。父亲二回犯了病,言语不清,也很少张口说话了,说了旁人也听不清,他也就不再张口了。话没人听懂,他就急得哭出声来,母亲说,你再哭就没人来看你了,我们都走呀。这话把父亲给吓住了,尔后很少哭,而变成笑了,笑得难受。有时妹子们帮忙做饭,我也插不上手,有时是母亲做饭,我也不打搅她的盐淡醋轻,做好了端着吃。我想这样多陪陪父母,就起了在老家造一处屋舍的主意。父亲曾说过旁人出卖的一处庄基,三分地大小,两孔窑洞砌了一米多高的石头根子,要价三千元。贵倒不贵,这价钱当时在省城只能买到一平米的房子,但院落还是小了一些,不够如意。曾与小弟说过转让他占有的小学校,一亩多地,一百多平米的大教室,院子里可种菜种花,离老窑院也近,修缮一下就是一处好别墅。我回来有住处,父母也有一个散心的去处,毕了也为小弟腾开窑院,不都挤在一起。这么说定了,用小弟原先借我的一万元作交换,小学校就可以转让到我名下了。政策说,公家人不能在农村买房产,好在父亲早先有一个庄基的手续没有落实,可申请将小学的校产转为庄基用地,由小弟办好与村上的校产处置手续,再过户到父亲的庄基名下,然后办理公证,由父亲将庄基赠予我,这样才算合理合法。各类手续齐全后,由土地部门连同村上来人,丈量面积和东西南北四邻位置,三分庄基地外超出土地在父亲承包地中调整,签字画押,颁发占有土地证书,这才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修缮小学校的工程开始动土了。


当年一过国庆假期,和了个吉祥的好日子,我和父亲还有兄弟侄儿们一起到了小学校,烧了一炉香,用锄头动了动土,就算开工了。父亲跪不下去,但坚持要我兄弟侄儿们磕头,以求老天爷保佑。上溯到一百年,曾祖父兄弟两个拥有老槐树底下的一正二斜三孔土窑,后来箍了一个小砖窑,也就是父亲娶母亲也是我三兄弟出生的小砖窑,外带三间厦房和做饭处,有一道称作二门的小楼门,与自家位三的曾祖父几代人共有一个大楼门。曾祖父位六,曾祖父的弟弟位十二,简称二老爷,曾祖父娶过三房老婆,留下祖父一个独苗和几个老姑,二老爷命运不济,两儿夭折,三女有两女先他而去。父辈六男一女,父亲位大,在老院里过活到七十年代。我最早离家到小城做工,是从老槐树底下的窑院走的。如今过了四十年,我当初出走时的老窑院早已化为田地,只有古槐不记年月,仍然蓊郁地伸展着它蝶形的姿态。而后,曾祖父和祖父上了原畔的新舍,父辈也随之到了原畔一带居住。前后不过十年工夫,曾祖父和祖父都终了在原畔的窑院里,当时我在省城读书或当编辑。八十年代后期,父亲和我的两个兄弟先后上了原,四个妹子也陆续出嫁。到九十年代初,我离开省城远走海南岛,一去就是八年,锦书难托,天各一方,原上的窑院始终在梦中盘踞。重返省城又是十年,我回来了,回来就不再走了,恐怕是要老死故乡了。新添的小学校这处家业,无论如何给年迈多病的父亲是一个礼物,一个安慰,给他近八十的生命打了一剂强心针。我是要安顿自己的晚年,也是在安顿父母的晚年,在整个修缮过程中,看着父亲拄着拐杖在工地上指指点点转转悠悠的神态,我心里踏实了。


先是伐了大屋前的桐树,它的枝条戳到屋顶瓦里头去了,根也挤爆了台阶。父亲说挖了,我尽管爱树,也顺从父言。几个柳树,以防根须扎到水窖里,也只剩了两棵。五柳先生,门前是有五棵柳的,苏东坡说是门前学栽先生柳,我成了二柳先生,柳是先前无心插的。有邻居说,门前不栽柳,我说,外婆家的涝池边曾经有大柳树,如今中南海里也遍长柳树。边上有一棵小桐树留了下来,我是想那火焰一样燃烧的桐花是最美的风景,小时候吃过桐花蒸的麦饭,我得记住桐树的恩情。拆了门口的碍眼的厦房,原先是老师的住舍,中间还有连体门楼,换成了一个高大的旧式门楼。匠人不知造什么样式的,我就带他们去看村上唯一保留的六爷的门楼,其他十有八九都变成了水泥平顶门楼,一模一样,给外人连一点区别的标志也没了。有人见我修造屋舍,说你儿子在美国,你给谁留哩?我说,哪怕我住一天,也是个心情,给谁留已经不重要了。大屋顶基本不动,早先富平一带匠人盖大房的技术今人已大大不如了。只是换了几处破碎的瓦片,补了漏洞,在屋脊上添了瓦的装饰。窗户是窄的铁框,换成了铝窗,如同西方教堂的样式。室内改两大教室为三室一厅一卫一厨,大厅为尖顶,其它为平顶,用桑拿板装饰,地面用仿石地板,全包木门,外加太阳能水塔平台,浴霸卫生间,与省城的房子设施相近。大厅盘了西式壁炉,红砖到顶,父亲和村人不解,光光堂堂的屋子为啥要弄那么个东西,涩涩巴巴的,我说,电视上美国总统接见重要客人,背后就是这种壁炉,像是咱们的灶火爷,能当暖墙用,跟热炕一个理儿。卧室盘了炉子炕,书房搬回了省城的大木书架,有写字台和电脑桌,可以一边写字画画,一边弄博客。居于乡间,放眼地球,岂不是最传统而现代的处所。村人来看新鲜,说是墙都刷这么白了还要再刷?有人说了,是要一个劲地白哩。村人说,你给里外墙都帖上瓷砖才好看,我说我见不得光溜溜的瓷砖,不透气,就要红砖本色。园子用砖铺了通道,留下大片地种菜种花,栽了樱桃玉兰樱花山楂树,留下原来的两棵小桃树,不为吃桃只为看桃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多好的诗,让关中的老腔一唱,更是雅俗合一,意味无穷。只是村上的自来水不如意,三天两头停水,东河里打了深水井,原顶上修建了水塔,落差大而致使水管屡屡爆裂,白花花的清水流到沟里去了,淹了人家的庄稼还得赔偿。太阳能成了摆设,热水澡一时洗不了,只好抽窖水到水塔,或者用绳子吊水,也算是重温曾经的农耕生活。天气好的时候,太阳暖暖地照在园子里,映在屋里,父亲在门口的藤椅上打瞌睡,我在屋里写字画画上博客。小鸟在喳喳叫,花儿在开放,邻家的狗偶尔汪汪几声,巷子里传来了叫卖的吆喝。隔壁小女孩放学了,悄悄溜进屋来,喜眉笑眼,要玩我的电脑。母亲做好了饭,说是羊肉圪塔,来唤我和父亲回家,我便厮跟着父亲走出园子,朝巷子东头缓缓走去。


(2010)




03


文学中的西安

★★★★★

作家和谷写西安的文字



长安寻梦

文  /  和谷


鸿 门      途经临潼新丰一带,瞥见台原上军帐驻扎,旌旗猎猎,游人络驿不绝。路标说,这里叫做鸿门。      据《史记》载,秦末时楚怀王立约,先入关中者为王,刘邦军先行攻占咸阳,项羽随后入关。项羽听说刘邦欲为王关中,准备兵击灞上。项伯夜访张良,翌日刘邦遂至鸿门谢罪,项羽设鸿门宴招待刘邦一行。项羽谋士范增想趁机除掉刘邦,“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项伯则拔剑对舞保护刘邦。张良使樊哈闯入宴席,后刘邦借外出小便,逃离鸿门。
  唐代诗人胡曾举进士不第,也许是路过此地有感而发,吟就《鸿门》一诗:“项籍鹰扬六合尘,鸿门开宴驾亡秦。博前若取谋臣计,岂作阴陵失道人。”是叹息那么威武强悍的项羽,力能扛鼎,英勇善战,却在鸿门酒宴上不取范增之计,致使垓下兵败,失道于阴陵,自刎而死。  如果在鸿门宴上,项羽听从范增劝告将刘邦杀掉,哪来汉朝呢?四面楚歌,项羽哀叹天意亡我,尽管那么“力拔山兮气盖世”,而刘邦重用张良、韩信,斗智而不斗力,终称雄天下。历史却不可以假设,不可以重写。  作为旅游景点的鸿门,只是向后人叙说一个精采的历史故事罢了。访长安者必游临潼,游临潼者不妨走一遭鸿门。据说军帐内有泥人塑像,这倒无所谓,有意味的是身临其境,捕捉历史的残梦,沉浸于思古之幽情中。不妨也观赏一番村舍烟树,听那鸡鸣犬吠,与故地乡野的风聊作窃窃私语如何?  鸿门,又称“戏地”。

 

灞上 

  一条河从秦岭发源,流经蓝田,淌过长安东郊,而归入渭水。这条河原名滋水,秦穆公称霸西戎欲显耀武功,改其为灞水。水上自然有桥,为古长安东之要塞。如今,人称灞河,这块地方叫成了灞桥。而灞上,则指河水西岸地势稍高处一带吧。

  刘邦曾破武关经蓝水进兵灞上,秦子婴便“衔璧迎降于轵道旁”,秦王朝由此告终。项羽虽残暴却有“妇人之仁”,不以四十万对十万的兵力击杀刘邦于灞上,虽立为西楚霸王,遣使刘邦去汉中为王。然而刘邦暗渡陈仓,定三秦,与项羽相争终成帝业。奇巧得很,汉朝也灭在叫做子婴的第十二主手里。汉陵有九座列峙于咸阳原上,却另有杜陵建在长安东南郊的原上,再就是文帝刘恒的霸陵筑在灞水之傍,故此地又称灞陵。  秦汉时,灞桥要道设有稽察亭,检查往来行人车马。唐代在此设立驿站,长安人送客东行,多在此折柳赠别,故又名销魂桥。隋文帝时又修南桥,七十二孔,圆石排垒,保存至今。后来改石桥平板为水泥桥,新筑陇海线的铁路桥,近年又筑西安至临潼的高速公路桥,灞河之上煞是壮观了。西汉将军李广夜经稽察亭,灞陵尉酒醉,喝叫李广站住,李广随员说是故李将军,那灞陵尉却道:“今将军也不得夜行,故将军算得了什么,且宿亭下!”唐驿站不是稽察亭,李白叹“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韦庄咏“万古行人离别地,不堪吟罢夕阳钟”。断肠之处,攀折送客,醅洒一卮,立马沾襟。莺柳添几多新恨,赠行折取又哪得到了深秋。待灞原风雨定了,晚见雁行阵阵,落叶他乡之树,又几多寒灯独夜之人。如今,此处不再折柳送别,且有公路检查站设在桥东豁口,高速公路收费处在不远的地方来得十分现代。  灞河仍然在继续着它千年万载的流淌。灞上草深林茂,新柳可否记得古人伤别?灞陵落寞,是因为长安的名胜太多了。而灞水中的黄沙掏去又来,如同流水。沙是建筑材料,掏了可以卖钱。倘若李白今日在此,还向秦人问路岐,还唱“骊歌愁绝不忍听”么?

 

香积寺

  香积寺,在城南神禾原上。唐神龙二年,为纪念净土宗高僧善导而创建。寺内有善导塔,高十余层,造型堪为典雅。

  携王维游香积寺。他说“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我感到诧异,云峰何处,分明是原上的薄霭。且塔旁田畴起伏,皆无古木深山。只是那钟声,我俩都听到了,却道是千年间的一个奇妙的和音。他又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而我却不见泉松碧谭,仅见僧人坐禅,不得玄机。僧人在诵《涅磐经》么?经文中说:“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僧人为能制服毒龙,在此坐禅入定,一直坐到一千多年后的今天了么?      僧人是当今的僧人,不是王维所见到的僧人,我也只是在唐诗中读王维罢了。香积寺已被田园围拢,深山古木当在几十里南山之中。寺靠村舍,农事正忙。寺旁一弯镐水流过,哗啦啦响,有一小桥可达彼岸。我在寺内购得一小本经书,黄皮的,开本为六十四开。粗粗翻过几页,文字如赋如诗,多为智理之言,导善之说。   忽有豪华小轿车飞扬尘土驰至寺前。车里钻出来的外宾,戴  着茶色眼镜,西服革履,来朝拜导善塔。他不是唐人王维。王维  恐怕已弃官归田,走远了。

下马陵

  沿修复的城墙内环路,从柏树林南头至和平门里,可见一称为下马陵的地方。平时行人稀疏,楼舍与高墙下的巷道显得幽静寂寥。唐时的下马陵,习俗称之为虾蟆陵,当在长安城南曲江附近。当时为游乐之地,想必是十分热闹的。有诗道:“翠楼春意虾蟆陵,长安少年皆共矜。纷纷半醉绿槐道,躞碟花骥骄不胜”。菊花青好马悠游而行,马背上的少年颇显骄态,酒意微醺。而诗人皎然恐怕不是这等富贵之子,如若是的话,他又为何出家为僧,久居吴兴杼山妙喜寺呢?据说,他在唐代和尚中文名很高。下马陵,有如何下马的礼仪,陵又如何,不得而知。谢良辅《忆长安十二月》有诗云:“取酒虾蟆陵下,家家守岁传卮。”从虾蟆陵下取得酒来,杯盏咣当中坐而待旦,度过除夕之夜,一年又过去了,一年又来了。

  下马陵的位置,从大雁塔以东移至和平门里,如果是将唐朝的皇城当作后来的西安城,规模缩小,大致推测方位也罢了。或许另有说法,不去细究。如今下马陵附近,也有餐馆酒巴,时而有“老外”在那里品味。到了灯节,紧依的城墙上火树银花,喧闹非凡。下马,虾蟆,音近似却语义甚远。是否在唐时的虾蟆陵可以听到青蛙或蟾蜍的鸣叫声呢?青蛙又称田鸡,时下属禁捕之物,然田鸡下酒,当是一道好菜。

    

买花与卖炭

  唐代长安城,到了春深时节,人们便乘车骑马相约去赏牡丹。若想有国香常伴,可买得花束归去。花的价钱是不固定的,这要看花的品种优劣贵贱。红白相映,五彩缤纷,据说代价约五尺白绢。上罩帷幕,旁织笆篱庇护,洒水沾泥,色香如故。人们都以为此乃习俗,却有一乡村老人偶至买花处,低头长叹,这—丛深色花竟是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诗人白居易的《买花》,记述的当是这番情景。沉香亭中,玄宗与杨玉环观赏牡丹,李白便吟出“名花倾国两相欢”的《清平调》。如今去观赏沉香亭的牡丹,姿容依旧,而人面却是谁呢?街市也时兴起花店来,有真花亦有假花,见人买得一枝郁金香,值五块钱,真是好价。

  白居易也写有一首《卖炭翁》。冰天雪地,老人驱牛车从南山赶来城中卖炭,换得衣食所需,宫中太监仗着皇威掠走炭车,所得不过半匹红纱一丈绫。伐薪烧炭,指的是木炭。而今城中已罕见牛车,骡马车只许在僻巷行驶,大多是搬运建筑材料的近郊农人。居民烧的是蜂窝煤或液化气,煤炭供给锅炉和发电厂应用。些餐馆烧用的是块炭,俗称钢炭,有烟且耐火,这也就有了卖次的生意。卖炭人多是乡村来的流民,置—辆箱板窄长的人力车,早晚冬夏都串街过市叫卖。车上有秤,以斤论价。他们从煤厂购出块炭,零售于市,无非挣几个苦力钱。    炭与花相去甚远。但炭火燃烧时也不亚于鲜花的美观。

    

梨和柿子  唐长安皇家禁园中,有大片的梨树园。玄宗曾在梨园中给乐工和宫女教授乐曲,乐工便被称为皇室梨园弟子。后世也就将戏剧艺人称作“梨园弟子”了。古长安的梨树很多,暮春时节,梨花如同寂寞静女,素淡天真,孤洁无尘,粉香清芳,与青柳相映成趣,使凡卉也要忌妒了。尤其于细雨薄烟里,娇韵十足,恍若玉人之初沐。花好果亦好,酥甜香脆,玉浆四溢,堪为果中上品。樊川大梨,据说落地则破,其主取者,以布囊承之,名台消梨。新丰、扶风、彬州梨也尚佳。如今咸阳街市上,以梨树为夹道的风景,梨花如雪,梨果坠地而无行人捡取。在西安,似乎还少见以果树置街市的情景。  至于柿子,虽比不得梨的高洁酥口,也却另有味道。我曾写过记述故乡渭北原上的柿子的文字,那树龄之长,树冠之大,果实之硕,景色之壮观,似乎是独到的。西安城里偶见柿树,显得文弱小巧,柿子也难等到熟透就被遭贱了,空留一树红叶飘零于霜天。刘禹锡《咏红柿子》说:“晓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柿果与霜叶,比二月花还要红艳。郑虔的诗画字被玄宗称为三绝,而郑虔年幼家贫,是靠慈恩寺的柿叶当纸修练成的。《酉阳杂俎》说:“俗称柿有七绝,一寿,二多阴,三无鸟巢,四无虫,五霜叶可玩,六嘉实,七落叶肥大。”临潼的火晶柿子,秋后街市上有售。柿饼,年节为老家祭品之一种。我幼年卖过柿子,那时候四个卖一毛钱,但钱顶钱,可贴补家用。

 

莲湖

  今莲湖公园有承天阁,缘于此园系唐代宫城承天门遗址。明朝朱元璋之子在这儿营造了一个私人园林,引水种莲,故有莲花池之称。康熙年间易名为放生池。之后,又广植花木,辟为公园,且湖分两半,东湖泛舟,西湖植莲。因此园,这一带便成了莲湖区域。“此巷不通”的牌子是说莲湖巷子为半截巷,从这儿进去还得从这儿出来,端直走不到西头别的巷子去。我供职于此巷某院落,临窗即见园子里的各色风景,扫兴的是园子这一角为垃圾点,垃圾似乎在那里长了根而大煞其风景。咫尺之间,却也极少去园中泛舟赏莲。  莲为凌波仙子,静中吐芳,红白两色,一般馨香。其鲜洁雅丽之花,玉白可口之藕,竟是从污泥中生长出来的。出淤泥而不染,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亭亭净植,花之君子者也。唐时曲江池的莲花,曾使宫女自愧不如而抛弃了头上无味的饰物,画工掷笔抛彩,僧人也不想闭目坐禅了。华山因千叶莲花而得名,甚至“三寸金莲”之称也来自莲花。古莲籽长眠五千年后,浸于硫酸中尚可抽芽开花。明朝的莲籽想必也许开花于今日的莲湖了。园中曾有奇园茶社,主人叫梅永和,在茶社设秘密交通站。园中对联为“奇乎不奇,不奇又奇;园耶是园,是园非园。”横额为“望梅止渴”。如今园中有“西安棋院”,黑白分明,交战无休,棋也奇也,其间奥妙似乎胜于赏莲。

    

兴善寺贝多树

  兴善寺,位于今西安城南,曾几何时已被辟为公园,称之为新风。寺院始建于晋代,初名遵善寺,隋开皇年间改名大兴善寺。名字改来改去,地方还是这块地方。唐代有个不大知名的诗人叫张乔的,安徽贵池人氏,咸通年间中进士,后居九华山做了隐士。他曾来到兴善寺中,看见了一株贝多树,感慨万千,遂题诗作念。这株贝多树,拂摇云天,煞是可观。树苗来自印度,由小即大,繁衍成荫,势随佛塔而生,寒出四墙之外。春鸟啼月,空中蝉噪,远根穿过古井,高顶疾风起落。灯夜影动,雨朝声繁,耐得雪霜,寿于终南,只有劫火才可以使得寂灭。张乔对贝多树可谓礼膜拜。  不曾留意,如今贝多树安在?贝多,又作贝多罗,梵文音译,冬叶不凋。其叶片可代纸用,佛教徒常用以书写佛经。隋唐时,长安佛教盛行,由印度来此传教的僧侣,在寺内翻译佛教经典和传授密宗。贝叶有知的话,也修行得差不多了。掌状羽形分裂的叶子,亦可做扇子,供世人纳凉以驱酷暑。花淡绿而带白色,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后即死亡。茎上有环纹,甚为奇妙。诗人张乔所言的“火劫”,为梵文音译。在佛教看来,世界经历若干万年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一个周期为一劫。叹时间浩渺,不足百年之人谈什么千年万年兴亡之事。有年秋深时节。偶入兴善寺,看过金刚殿和千手千眼观音殿,在后院见得数株银杏,即白果树。其扇形叶片飘落满地,黄黄地灿若明霞。

《文学报》一九九—年五月二日


04

和谷

出版作品存目




1974-2010出版著作要目


1974年

《工农兵学员之歌》(平凹 、和谷),长诗,陕西人民出版社;

 

1979年

《玫瑰花》,长诗,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3年

《红烛:罗健夫纪事》,报告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4年

《原野集》,散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5年

《人民英雄刘志丹》(焦斌、 和谷),小说,陕西少年儿童出版社;

《拓荒者的脚印》(陈江鹏、和谷), 小说,陕西少年儿童出版社;


 

1986年

《无忧树》, 散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全国新时期散文奖;

《李子洲传》(陈江鹏、和谷),传记文学,陕西人民出版社;


 

1988年

《市长张铁民》,中篇报告文学,华岳文艺出版社,全国报告文学奖;

《独旅》,散文集,中国和平出版社;


1989年 

《野生地》,散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

《和谷游记选》,散文集,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 ;

《和氏家谱考略》,文史集, 铜川文史资料;

《黑洞》,长篇小说(节选),长安杂志选载;

《和谷诗选》,诗歌集,华岳文艺出版社;


1990年

《和谷散文选》,散文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1年

《铁市长》,电视连续剧(剧本),央视优秀奖;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

 

1992年

《心智的艺术》,随笔集,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年

《和谷散文精选》,散文集,海南出版社,海南省优秀精神产品奖;

《古都纪事》,报告文学集,海南出版社;


 

1995年 

《远行人独语》,散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全国金剑文化奖;

 

1996年

《秋日往事》,中篇小说,特区法制;

 

1999年   

《和谷散文》,散文集,华夏出版社;

《巴黎望乡》,散文集,南海出版公司;

主编《南方写作/散文卷》,散文集,海南出版社,海南省优秀图书奖;


 

2000年

主编《百年陕西文艺经典》六卷本(和谷、薄厚),文学艺术, 三秦出版社;

续编《和氏家谱》(和成有、和谷),文史集 ;


 

2002年  

《还乡札记》,散文集,陕西旅游出版社,柳青文学奖;

《文字生涯》,随笔集,中国社会出版社;


 

2005年 

《中国百年油矿》(和谷、 路小路),长篇纪实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铁人文学奖;

 

2006年

《和谷文集》六卷本,文集,太白文艺出版社,西北图书奖;

 

2007年

舞剧《白鹿原》(剧本),北京保利剧院、北京大学、西安人民剧院公演;当代戏剧

 

2008年

舞剧《长恨歌》(剧本),华清池公演;当代戏剧  

《道北七十年》,纪录片,西安电视台;


 

2009年 

《司马祠》, 散文,北京高考语文试卷 ; 

《汉江源记》,散文,作家出版社,中国作协长江颂全国游记一等奖;


 

2010年

《秦岭论语》,散文集,西安出版社,冰心散文奖





2012-2020出版著作要目



1.长篇纪实文学《音乐家赵季平》,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全国大学出版社畅销书一等奖;

中国音乐家一代掌门人赵季平的家世、事业、爱情、生活秘史,被共事十年的作者记叙得淋漓尽致。


2.长篇纪实文学《国风》,人民文学出版,2012;

当初揣着十块钱进城打工的王勇超,是怎么成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院长、民间艺朮收藏家,其创造财富估值数十亿的传奇故事。


3.长篇散文《西出长安望葱岭》,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作者说他是一条蚕,沿丝绸之路北线抵达葱岭,又从南路回归,途中见闻与所思揭示了丝路神秘的前世今生,提供了丰沛的文明精神滋养。


4.散文集《归园》,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中国作协年度重点项目参评鲁迅文学奖;

归园田居是东晋陶渊明的归宿,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作者步其后尘,提前退职回到老家土原,明察秋毫,荷锄笔耕,记述乡土现状意味深长。


5.长篇纪实文学《阅读徐山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 ,陕西慈善一等奖;

从汉江边一个织袜厂的学徒成长为省级官员,一个人仕途经历的幕后是一幅半个多世纪陕西政界纷争的真相之缩影。


6.长篇纪实文学《1983安康大水灾》,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

何止十年磨一剑,作者三十年著一书,挖掘沉淀一座古城大水灾的汉水记忆,在澄澈中呈现人与自然的密切关系。


7.长篇传记文学《真书风骨 柳公权传》,2016,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丛书作家出版社;

书法是国粹也是普及艺术,世人知颜柳者众,知其生平身世及书法风骨者寡。作者潜入大唐浩瀚星空,搜寻跟踪柳公权的足迹,勾画了真书瘦硬通神的源流,令人顿悟书法的堂奥。


8.散文集《长安梦寻》,西安出版社曲江出版传媒,2016;

长安是周秦汉唐的核心座标,作者走近它又离别它又回归它,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深藏着一枕灿烂而凄美的旧梦。


9.长篇小说《还乡》,作家出版社出版,2017;

《小说评论》主编、茅盾文学奖评委李国平称:《还乡》为当下乡土题材,凝重简洁,结构和写法以中短篇组成,以新的目光透视旧景,其自白往事的抒情风格充满诗意,阐述现实生活中的人性本源与道德价值和浓郁乡愁,从思想艺术和可读性标准衡量属于上乘之作。


10.长篇小说《谷雨》,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参评茅盾文学奖;

从2000年开始,作者陆续发表了十多部中短篇小说,既独立成章又可勾叙连为一部长篇小说。同一题材,与《还乡》在编排结构上更为充盈。从游牧民族写到了明代、抗战以及现代,繁简兼之,呈现了一个耕读人家的兴衰。


11.和谷“人民日报版”散文集《秋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这部集子,辑录了作者1981-2018年之间发表在人民日报的散文作品,是作者文学生涯成长中收割的一梱历时37年的庄稼,亦是时代变換的留影。


12.长篇文史散文《唐朝背影》,西安出版社,曲江出版传媒,2018;

作者在踏勘唐王十八陵时,为殘缺却依然壮美地屹立在旷野上的石人石马所忧伤不已。在唐朝背影中,东方帝王谷之谜徐徐解开。


13.长篇纪实文学《照金往事》,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项目陕西五个一工程奖;

中共中央宣传部《党建》杂志2019年7期发表《一部苦难辉煌的英雄传奇:长篇纪实文学《照金往事》出版追记》一文,其中写道:"作为一个有良知、有创造力的作家,和谷的这种写作自信和坚守,令人钦佩。"


14.长篇报告文学《春归库布其》(和谷、杨春风),辽宁人民出版社,2019,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新中国70年百种译介图书推荐目录》;

中国作协副主席、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何建明《〈春归库布其〉诠释中国绿色理念》一文评价道:这本书不仅具备文学价值,对整个当代社会也有重要意义,中国的库布其应当成为世界荒漠化治理的样本和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典范。


15.《和谷文集》14卷本,陕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选编发表于报刋及多种单行本作品,分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纪实、传记、小说、剧作、文论若干分卷。选取近五十载文学写作收获之概貌,六百多万字,可窥见其宽博的时代生活景观和丰饶的审美价值。


16.《铁市长》,三秦出版社,2020年4月版;

收入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市长张铁民》及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央视版电视剧《铁市长》剧作,附《张铁民年谱》及相关论述。


17.《和谷诗集》,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20年5月版;

精选作者50载诗作百首,浓缩了半个世纪作者心中的世相和诗意。




策划人

吴文莉

作家、画家。

西安市文学艺术创研室主任,中国作协会员。

 

文学代表作

长篇小说《叶落长安》(改编为40集电视剧在全国热播)

长篇小说《叶落大地》

长篇小说《黄金城》(发表于《当代·长篇小说》)

长篇小说《西安城》(发表于《中国作家》)


触摸文学群星的思想光芒和文字之美


来源:文学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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