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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陈炉

黄堡书院
2024-09-24


陈   炉
贾平凹

从铜川往东南去,有一脉山,其实并不可称作山的,没有树,也没有明石,是渭北的黄土塬的沟壑。沟底极深极深,终年却不见流水;弯弯曲曲地往深处走,沿途的埝壁上都凿有窑洞,上载危崖,下临深谷,窑门口吊着印花布帘,洞前丈余见方的场地上,有小儿敲着瓷盆儿嬉闹着。走得十余里,沟道寬起来,壑势平缓,这儿一洼,那儿一塄,是极不规矩的凹凸,长短不一的瓷管儿竖在那里,青烟就端端冒出来,而且有了鸡啼。这便是一个村了;屋舍院落看不见,人家都住在塄下;凿洞而入,迎门盘炕,将烟囱开在塄上的什么地方。再往深走,沟壑却慢慢束了,愈束愈窄,愈窄愈深,末了,一个山嘴,全然挡了去路。路面上不再是黄的虚土,有了碎瓷片儿,一闪一亮的。正疑惑间,“咣咣咣”地,山嘴那边闪出一头毛驴来,有妇人赶着,驴驮上一边是瓷盆,一边是瓷碗;打问道路,她用鞭往湾后一指,笑笑地,一路悠然去了。挥步儿转过山湾,眼前豁然一亮,神奇般也出现一个偌大天地:这便是到了陈炉了。

陈炉,渭北的瓷城,一个很有特色的富极美极的地方。

早年的山头上,曾有过一座窑神庙的,相传每年正月二十日,奠太上老祖,香火十分昌盛。如今庙宇已经倒塌,荒草里还残留者几块断碑,黄土垢蒙,青苔覆掩,费力擦洗,上边了了笔文,隐约可辨,日:“周至八年,重修八次”。北宋末年,金兵人侵中原,铜川黄堡镇“十里窑场”皆毁,窑业落脚此地。瓷以缸、盆、碗、罐、盘,釉色以黑,以白,因就“原料之便",数百年“延传不衰”。陈炉的陶瓷究竟名气多大,销路多广,至今谁也说不甚清,只是这里遍地坩土,原是狭窄的沟壑,硬挖掘烧去,阔出了宽二里、长五里的盆地来呢;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挑子、毛驴、拉车、汽车,运着瓷器出山而去,瓷器养活了陈炉的人,也养活了一沟上下的人;走遍陕北陕南,八百里秦川,家家都有着陈炉的货了。

陈炉人是富裕的,从盆地口看去,三面山坡,一台一台,尽是窑洞;拾级而上,一直摆至山顶。渭北的人家,大凡住得分散,窑洞依地势而建,一家一处,从没有陈炉这般集中,而且,窑洞皆是土凿,门面不加修饰。这里却家家砖砌洞门,一律的耐火红砖,白灰搪抹,一层一层的,使黄土山坡有了几分生动。走近沟中,挨山根往上看去,那白色的门面就不见了,是一面一面墙壁,全是瓮儿砌的,盆儿砌的,碗儿砌的,自不说那厨房院墙,便是那厕所,也里外瓷儿。经风,耐雨,又不易倒,每每太阳一照,满山满谷一片光亮,莹莹的是水晶世界呢。
走进村去,一层窑洞,原来竟是一条自然的巷道,虽是只有半边,出奇也正是这半边:上面人家门前的场地,便是下面人家的窑顶,层层叠起来,可谓人上有人,巷上有巷。墙壁是瓷的,台阶是瓷的,水沟是瓷的,连地面也是瓷片儿竖着一页一页铺成的。站在这里,一声呐喊,响声里便有了瓷的律音,空清而韵长,使人油然想起古罗马的城堡,或是古战场的情景,试想如果导演一部武打的电影,那斗打起来,是极为精彩而有趣的。这么一条巷一条巷上到山顶,便没了窑洞,两排屋舍,相对而列,形成一条正儿八经的街道来。过山风却硬,早晚街头风响着哨子,人不能久站。
但是,每逢二、六日子集会,这街上就人车拥挤,远近百二十里的人,用毛驴驮了粮食、油、盐、酱、醋,穿的,用的,一揽杂物什品,从四面塬上,八方沟岔赶来。陈炉人,也早早在街两边摆了盘儿、碗儿、坛儿、罐儿。集旺开来,叫嚷声,手拍瓷器声,高声讨价声,毛驴嘶叫声,乱哄哄地直要闹到天昏。但是,外地更多人,差不多在街上交易一通了,就分头走进每条巷去,每家人家去。立即,这面坡上的人,喊着和那面坡上的人对话,买卖人检查瓷器优劣,全是用手击敲响声,坡上坡下,这儿响几声当当当,那儿响几声叮叮叮,彼此不绝。一场交易好妥了,买主们就将拴在窑口的毛驴拉过来,卸下一袋两袋粮食,装上盆盆碗碗,然后,蹲下来吸烟。但从不讨水喝,这里山高缺水,若要讨一口水,主人心里不悦,又觉不忍,常常就送给一只碗去,说:“啊,没茶叶啦,有茶叶的话,我去沟下给咱担些水上来泡茶喝呀!”

山沟下的二里路边,确实还有一口泉呢,鸡窝大个池子,周围长着蝎子草、白蒿,清凌凌聚起那么一掬,每掬一次,只能舀出半桶水来。于是乎,整个陈炉的人就都挑了水桶来排队,常常就在那儿打闹起来。如今,水的问题解决了,政府从外地抽了水来,但这里依然没有浪费水的习惯:吃饭极少吃菜,一顿饭,两个馒头,一碟辣子也便算了;洗脸水总是刚刚盖住盆底,依墙侧着,一家人,老的洗了,少的洗,脸洗湿了,水也便完了。

这地方水这么缺贵,山坡上那挂着的一片片地,种下五升,收获一斗,亏得弄这瓷器。他们自称是捏泥搬坯。翻开每户的家谱,爷是捏泥的,儿也是捏泥的,生下孙子还是捏泥的。旧社会,夏秋二季,在地里忙活,一把庄稼打上场了,就合伙开窑,三家的,五家的,匠工,镟工,佐工,有艺的出艺,无艺的卖力。外地嫁来的媳妇,过门三天,就要去学捏泥,生儿生女,四岁五岁便给传艺。常常是呀呀幼童去作坊给大人送饭,老子在旁吃完一碗,儿子就已做碗十几个。一窑货烧成了,人熏得漆胶墨染般似的,就拿着去街上买粮食。粮价时涨时落,运气好的,换来一担几斗,粮价提了,总得几斗几升。若到年馑了,瓷就卖不出去,他们狠着心,宁可整车整车往沟里倒着次一等的瓷品,不去降价出售。末了,瓷器愈不值钱,窑就封了。

陈炉人永远记着那糟心的日子。

如今,陈炉的小窑,再也看不到了,沟底的坪场上,一排一摆的大窑,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工厂。家家老少成了工人了,吃到国家的标准粉了。但这里的工人,却一样农民的打扮,他们不习惯炒菜,吃饭不习惯坐桌子。车间里,儿子在那里揉泥,泥是黑色的,细腻的,揉面式的揉好了,交给老子。老子那么年纪,扳了电闸,皮带带动一扇石磨,哗哗地飞转,泥堆上去,双手往上拥,往上拥,捏个窝儿,手趁泥,泥趁手,泥管儿眨眼长上来,手便伸进去,泥要长即长,欲圆便圆,立即便是▽形的盘儿碗儿,O型的罐儿盆儿,S型的瓶儿壶儿,似乎已不是在下苦了,是在表演魔术哩。媳妇呢,在一旁旋着泥坯,孙子来回穿插地搬运。他们大声说话,东家长,西家短,唱着“社火”曲儿,儿子唱不对了,媳妇羞笑一通,这当儿,孙子和爷爷就逗着花嘴,胡乱骂趣。下班了,家家在窑前坐地,一边喝着茶,一边听那对面坡沟里倒瓷片的响声,那一块瓷片儿,一个音符,倒下去,叮叮铃铃,当当锵锵,满沟如鸣佩环,律清韵远。

陈炉真是个好地方,名气天天大起来,游客也一天天多起来,规模也便越发扩大,工艺也便越发提高。他们已经不满足了粗瓷,又恢复发展着青瓷。那真是上品物件,其色温温如也,其声铿铿如也,上有刻花,饰为植物、动物、人物、自然形态和几何纹样,图案生动,刀刻流畅,欧瓷虽长于艳丽,景瓷虽长于细致,但却不可相匹比呢。
辛酉年初春,我们一行四人在陈炉呆了一天,记下此文。临行,依依不舍,购得一只插花玉瓶,一套青瓷牡丹花碗。从此玉瓶置在案头,春插桃花,冬插红梅,夜来灯下作文,暗香浮动;沏一碗清茶,汁液儿青淡,茶底儿牡丹款款,香醇味长,顿时心清神明,文章也自觉有了风韵


贾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棣花镇,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1978年凭借《满月儿》,获得首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2年发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创刊《美文》。1993年创作《废都》。2003年,先后担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文学院院长。2008年凭借《秦腔》,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1年凭借《古炉》 ,获得施耐庵文学奖 。  

来源:网络综合  黄堡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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