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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07月
说其醒目,是因为这本书的出版者是圈内最具权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而且该出版社还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遍请全国研究路遥的专家,为此书组织了一场大型推介活动。参加活动的专家有三十余人,包括臧永清、周明、白描、李建军、程光炜、吴俊、赵勇、鲁太光、仵埂等。吴俊从“批评家的眼光”“作者为人”“写作伦理”三个方面,对航宇给予高度赞扬(参见《老朋友们齐聚忆路遥》,“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19年10月23日)。周明则说得更详细:一些专家把这本书重点叙述的“兄弟失和”事件作为路遥研究的新话题,或专门强调,或著文讨论。李建军率先在《中华读书报》刊文《路遥有没有说过那句话?路遥兄弟失和的原委》,直接认可“兄弟失和”的故事并加以张扬。白描继续加码:“哥俩不是失和,是反目。”(白描:《什么是路遥的精神?》,《文学自由谈》2019年第6期)程光炜在《南方文坛》2021年第1期上发文《路遥兄弟失和原因初探》,认为《时间》是“这方面的又一新成果”;尽管他指出航宇“有一些本来可以避免的漏洞”,但“根据就近观察据实写出,不存在作家亲属所说给天乐名誉抹黑的不良用意”,并且对笔者已经厘清的王天乐关于五千元钱用途的结论继续存疑。赵勇则对航宇在《时间》中描述路遥婚姻和兄弟关系的言论全部采信:“……从此开始,路遥对王天乐似再无好感,王天乐对路遥似也颇多成见,兄弟二人的情谊也就此终结在西安医院的病床上。”(赵勇:《路遥有其复杂性——遥望路遥之一》,《博览群书》2019年第12期)
2019年10月23日 纪念路遥诞辰70周年座谈会(涉论《路遥的时间》)
在《时间》的首发式上,高建群也说了一段不着边际的话:
(《时间》)具有文学史料的意义。路遥最后走的那几个月,路遥是怎样的状态,最后见了什么人,航宇是最权威的见证者。所以航宇把他的这种经历最后变成一本书,这也是给咱们当代文学研究、给读者的一种奉献。(见《航宇:我写出了真实的路遥》,“人民文学出版社”微信公众号,2019年7月31日)按说,从新资料中引申出新的话题是非常正常的学术行为,但滑稽的是,这些专家对此书不认真、详细地阅读,对其所依据资料的真伪不进行必要的辨识,对书中太多明显的漏洞视而不见,对作者的底细不进行探查,却反过来为写作伦理甚至写作资格都存在严重问题的作者吹喇叭。据笔者初步甄别,此书中的错讹内容至少有四五十处之多,具体表现为或明显不实,或自相矛盾,或令人生疑,甚至有拼接和虚构某些关键细节的行为。航宇打着“非虚构写作”的名头,以所谓亲历人的身份,采用小说的笔法,玩弄了一出杜撰故事的把戏,不但使许多人竖大拇指,而且连严肃的组织机构和著名的路遥研究专家也争相为之背书,这不能不说是当代出版界和学术界的一大悲哀或笑话。《时间》的爆料难以为据
按航宇的记述,“断交”时间大概在1992年9月23日或9月29日左右。之所以有两个时间,是因为航宇在1993年出版的《路遥在最后的日子》(以下简称《日子》)中提到的时间是9月23日(《日子》第125页),而到了2019年的《时间》中,则成为9月29日;背景是路遥妻子林达离开西安,他奉路遥之命从医院回作协落实其女儿找保姆的事情(《时间》第334-336页)。但王天乐提供的时间节点则是路遥逝世前二十多天,亦即1992年10月25日左右。
就在这二十多天里,路遥是十分痛恨我的。他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我离开了他,当他知道林达早已离开西安的实情后,立即让弟弟找我,此时,我知道他要向我说些什么。我让弟弟先回医院,两天后,我就赶来……但是晚了,就在准备起程时,路遥走了。(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见马一夫等编:《路遥纪念集》,第33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
也许,九娃(即王天笑——笔者注)还不知道,在他离开医院后,他的两个哥哥发生了非常不愉快的事,直至现在,他哥的病房里再没有出现过他四哥(即王天乐——笔者注)的身影。(《时间》第344页)
在这里,王天笑离开医院回老家的时间成为一个关键的参照点。正好远村对此有明确的记录:“10月18日,他的小弟王天笑回陕北老家给他寻些粮食去了。”(远村:《病中的路遥》,《喜剧世界》1993年第5期)从以上三人分别的描述所得到的互证,不难推导出路遥与王天乐兄弟所谓“断交”的时间是10月25日左右,而不是航宇所说的9月23日或9月29日,背景则是九娃回家,而不是林达去京。可问题是,航宇为了证明自己当时在场,却硬生生地把这个时间提前了一个月左右。这种做法显然是对事实的扭曲,也是对当事人与读者的不尊重。2、用移花接木的手法,拼接或虚构作者与路遥两人1992年11月14日在病房里整整谈话一天的故事。不会有同一天同一个时段,航宇陪路遥说话、远村陪路遥睡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而且关键是,这一天照顾路遥的是远村而不是航宇。可航宇却这样记述:我说,你输液也不输液,电视也没好节目,这一天在病房里做什么?总不能这样干坐着?路遥说,咱俩可以说一会儿话……(《时间》第346页)
路遥问我现在几点了?我说,快十一点了,现在吃饭还有点早,再等一会儿。路遥说,我给你把我的恋爱故事讲完再说吃饭的事情……(《时间》第364页)
路遥差不多已经跟我说了一上午的话,很快就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时间》第372页)
远村记述:
11月14日上午,路遥又开始不能进食,他要我给霍世仁挂电话,说让他来请中医科的一位大夫给他看看胃……路遥在这一天没有输液,上午睡得很香,醒来之后,问我他睡着了没,我说睡得鼾声震得房顶响,他说睡了多久,我说两个多小时,他就一脸轻松地说:“啊,舒服,睡美了,一满不要吊针多好。”(《病中的路遥》第56页)
特别是,航宇自称的他与路遥在这一天合影的照片,拼接痕迹明显。他这样记述这张照片的由来:
路遥那忧郁的心情,一下让这些女大学生渲染得烟消云散。可是病房里没有专业照相人员,我主动担当起了摄影师的角色,为路遥和女大学生们一一照了相。就在我给这些漂亮的女大学生照相的时候,路遥挥着手喊我,让我到跟前来。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赶紧走到他跟前。他拉住我的手说,咱俩也照一张,患难相处。就这样,我俩拍下了这一珍贵合影。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张珍贵的合影竟是我们永别的留念。(《时间》第382页)
照片的真实性可能问题不大,但拍摄时间绝非他强调的1992年11月14日下午7时,因为同时同地的其他照片中的背景、路遥的睡姿、口罩都与之不同。在总后女实习生以及九娃与路遥的合影中,都没有输液杆,但在床头柜上有一盆黄色的菊花,而且路遥未戴口罩,仰面躺在床上。航宇与路遥的合影中,床边有输液杆,且正在输液,无黄菊花,路遥还戴着口罩,并且是侧躺着。另外,航宇记述他拍九娃与路遥的合影时,路遥特意要王天笑搂着他的脖子,但实际的照片中,王天笑并非这个姿势,而是把手放在路遥的头边。
总后女实习生与路遥
天乐说,你不知道,路遥现在一满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是个疯子,刚才我去医院,还没顾得跟他说一句话,他就狗血淋头地把我臭骂了一顿,把他写小说的那些精彩语句全部用来挖苦我,说我背叛了他,他没我这个弟弟,以后再不想看到我,而且跟我断绝了关系……(《时间》第335-336页)
航宇自己说:
此时此刻,我的脑海翻江倒海一般,觉得天乐如此反常让我不得其解,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搞不清楚。应该说,九娃是你亲弟弟,在路遥痛苦的日子里,他承担了全部责任,甚至化解了兄弟之间的矛盾,你理应感激他。(《时间》第445-446页)
航宇明确指出,九娃在路遥活着时,就已经帮两位兄长化解了矛盾;也就是说,不存在“兄弟失和”的情形。但他又要把此事作为最大的爆料,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九娃说:其实我四哥做事也有点过分……一去医院就跑到洗手间洗手……好几次我哥在我跟前说,你看你四哥一满变得不像亲弟兄了,别的朋友来医院看他都不这样,就天乐一个人嫌他,好像他的病就传染给他了。(《时间》第387页)
但前文,航宇却描述他亲眼看到王天乐给路遥满头大汗按摩后背的情节:
我从病房门外走进去,看见王天乐正在床上给他哥的后背按摩,而且按摩得非常卖力,他的头上已经是汗水淋漓了。(《时间》第306页)
这种自相矛盾的描写,使我们不明白,航宇到底要借九娃的口传达什么?
5、有意篡改路遥从延安转院西安时搀扶者的姓名,想不到航宇早先的记录出卖了自己。这段话曾被李建军专门引来作为路遥“兄弟失和”的证据:路遥觉得天乐对他不像原来,怨气越来越大,而他的这种怨气和不满在西安火车站广场表现得尤为突出。就在从火车站的广场往停车场走的时候,他宁愿让林达去搀扶,也不让天乐靠近他身边,几次甩开天乐搀扶他的胳膊。(《时间》第304页)
但这个情景在航宇1993年2月出版的《日子》中,却是如此记述的:路遥由晓雷和王天乐搀扶着艰难地走下了火车,向来被称为大姐姐的李秀娥,看着疼痛而呻吟的小老弟路遥,止不住泪流满面,不停地重复:“他怎成了这样?”(《日子》第118页)
同样的场景到了2019年7月出版的《时间》一书中却变成:
那时多么刚强的一条汉子,可是现在突然变得弱不禁风,基本上连路也走不稳了,摇摇晃晃,一直由接他的晓雷和林达搀扶……此时的李秀娥泪流满面,她紧紧地跟在被她称为小老弟的路遥身后,看着消瘦且不停呻吟的路遥,不断重复着一句话,他怎成了这个样子?(《时间》第302页)
相同的内容却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为什么搀扶路遥的“晓雷和王天乐”要悄悄改为“晓雷和林达”?这不就是为李建军所引用的那段特意虚构的情节做铺垫吗!
无需再列举了。核心事件的描述尚且如此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甚至有篡改事实或虚构情节的故意,其他内容就更可想而知了。笔者不免奇怪,这样一本不合格的书,竟能得到顶级出版社的认可,甚至还要专门召开全国性的高级别研讨会为之推广,路遥研究专家们又确信不疑并大加赞赏,说什么作者是“权威的见证人”,取材和描写“客观公正”“真实”,是“研究路遥的第一手资料”,等等,这难道不滑稽吗?如果笔者再进一步指出,此书的作者曾发生过被路遥兄弟赶走的情形,估计很多人更要大跌眼镜了。航宇作为“亲历人”身份质疑
王天乐在《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一文中这样写道:
作家协会给路遥先安排了一个人看护,没想到路遥把我叫去,说这个人根本不行。他说此人太势利,根本不把他当人看,有一次把他从厕所里提得摔到床上。他说这个人看他不行了,没用了。他让我再不要离开他,看得把他送走……就在这时,我的另一个弟弟赶到医院里,把作协派的那个人赶走了。(《路遥纪念集》第337页)
我是文中路遥五弟王天笑的妻子,看到这篇文章后感到十分愤怒……以这个航宇为例,本是省作协派去照顾路遥的工作人员,在路遥病情恶化后懒散怠慢,而后被我丈夫赶走,却装作他是陪伴路遥最后的人。诸多事情我不一一列举,总之希望各位关注路遥的读者可以明辨是非,不要被这些人混淆视听。(摘自雷竹梅在李建军2019年8月28日《中华读书报》刊文下的留言)
除了老九还有一个文联的人陪护了很久,不记得真名,笔名叫航宇,好像是他写了《路遥最后的日子》;对,还有一个是远村。两人都是守在床前的,一个陪了一段时间他们不太满意,我记不很清,应该最后陪着的照顾他不错。我记得当时长期住在病房陪路遥的只有三个人,远村、航宇和老九。(录自笔者与康文臻的微信聊天记录)
我是在(19)92年10月2日开始每天去医院侍候路遥,一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只照顾她女儿的生活,每天只是抽时间去医院看看他。10月1日路遥打发航宇去陕北,一方面跑他的五卷本《路遥文集》的征订,另一方面去搞偏方。所以,路遥就要我去医院看护他。(《病中的路遥》,第54页)
路遥在西京医院最后的47天,是我和王天笑(九娃)两人侍候,路遥给我俩分工,晚上由九娃照看他,白天由我来照看,好让九娃去休息,吃饭……(远村:《路遥说:写作跟种地一样》,“远村诗书画”,2020年5月1日)
至此,我们可以确定,1992年9月30日之后,航宇已不在西京医院照顾路遥了,所以,他此后关于路遥在西京医院中的叙述,就只能是虚构或道听途说。不排除他偶尔去看望路遥的情形,但每天坚持陪护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因此,航宇根本谈不上是路遥最后日子的亲历人;换句话说,他连回忆的资格也不十分具备,因为他缺乏最基本的非虚构写作伦理——客观记录,朴素叙述。
路遥研究中的失范与当今学术的浮躁之风
单凭此书爆料“兄弟失和”事件存在造假的事实,以及航宇使用多种小儿科的伎俩有意误导读者这两点,任何稍有常识的普通读者都会对此书的写作伦理产生严重的怀疑。然而,蹊跷的是,那些著名的路遥研究专家、博士生导师,却对此书的内容完全采信。这不能不让我们感叹当今学术的浮躁。
二十一年前,王天乐在《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一文中所提到的陪护人被赶走的信息,路遥研究专家们不应该没有留心,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与《时间》产生必要的联想,并做进一步的探究?《时间》中无数叙述的前后矛盾,只要稍微细心就不难发现,但是却没有一个专家指出;相反,几位专家却把这些难以为据的资料或文学化的描写当作宝贝,以为找到了新的“学术增长点”。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打招呼”或“劳务费”,竟然让这些专家学者随意发出与事实严重不符的赞语,知识分子的气节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瞬间瓦解。“孤证不立”的学术信条无法阻挡专家学者兜售自己的不成熟观点,即使这些观点不值一驳,他们也不以为耻。不认真阅读全书,不对新资料进行必要的辨识就盲目轻信、引用,学者的基本素质荡然无存……这一切,太令人惊诧和悲哀!不能说学者们丧失了良知,也不是专家未受过严格的学术训练,而是他们抢占资料、争发文章、急出成果的功利欲望过分强烈。作为一个领域的专家,如果只是为了实现这种狭隘的功利目标,甘愿被一个业余作者不负责任的文字所愚弄,那就会有损学术研究的公正性,不只会贻笑大方,甚至会被外行讥嘲!作者自述
我仰慕高山,但从不惧怕权威。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坚信事实胜过雄辩。我尊重批评,但讨厌油滑。愿与诚恳者为友,接受所有公平的质疑之声。在学术研讨中,对事不对人,呼唤清正之气,弃绝浮躁作风,把“无一字无来处”当作自己为文的理想,与同道共行。
来源:(《文学自由谈》2021年第3期。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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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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