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八百年陕西铜川黄堡南凹《和氏族谱》问世

黄堡书院 黄堡书院
2024-09-24











    先人的故事和 谷

我记事的时候,我大的曾祖父一辈人早已下世。那年月还没有照相技术,或者说照相技术还没有传到远离城市的黄土原上。我只知道祖坟里那个靠上首的土包里埋的是我大的曾祖父,坟上是经年不衰的索草,窄而细长的草叶象是老人家的头发或胡须,在季节变化中青了黄了白了,又青了黄了白了。半个世纪之后,祖坟里陆续多了我的曾祖父、祖父辈的男人们,和一辈子或半辈子厮守过他们的女人们。男人们在族人的说法中叫外前人,把女人们统称为屋里人。家有三尺男,女人不上前。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如此的族规家法,让男人们动过吆喝,也止不住女人们的唠叨,酸辣苦甜一世,享福受罪一世,就这么过去了。坟地里只有风声,树叶的响声和草梢的簌簌声。祖父给我说过,老辈人说,咱的祖坟是省城卧龙寺的一个叫一德的和尚看的,是二龙戏珠的穴,北梁和南峁是两条龙,正西的帽子山是一颗宝珠,坟地恰好在这三者的怀抱里。祖父是一根独苗,上世前请一德和尚拈拢过,说坟地西南角与百十里外天边的剑山相克,便在坟地畔立了七尺高的石塔,才有了祖父,没有断这根血脉。打从曾祖父起,留下了供后人服侍的像片,比列祖列宗的牌位多了记忆的影子。那些牌位平时是放在窑后曾祖父的备用棺材里的,文革中一把火烧了。曾祖父留下的像片,是让老姑请回家去了还是找不见了,反正没有敬奉的了。我大从柜底里找出曾祖父的像片底版,让我拿到省城印上一张带回去,我几乎跑遍了大街小巷的照相馆和冲洗部,没有一家会让曾祖父显出真相来。底版有书那么大,黑乎乎的,边缘发毛,布满了白色的斑点。孝顺的祖父为老人拍了这么豪华的一张底片,却在若干年后被跨国的照相术拒绝了。在照相馆小姐用两根涂红油的手指接过底片的一刹那,中电一样迅速递了过来,脸色也煞白了。是曾祖父的灵魂让她胆怯么,也许她是对朦胧中的丑陋的老人或是对陈旧的底片本身表示厌恶。我这做曾孙的顿时感到羞愧和无奈。又一想,曾祖父是我谋过面的最年长的先人,他老人家的影子是烙印在我的记忆中的,洗印一张像片也并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曾祖父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平生是凭下苦力过活的。爱吃旱烟,也就爱捶胸顿足地咳嗽。嗜好吃豆腐,还有油泼过的蒜泥。爱大声吆喝,很少慢条斯理地讲述过去了的事情。作为亲弟兄,曾祖父和二老爷完全是两种脾性的人,二老爷烟酒不沾,手艺多,能说会道,聊起前朝八辈子的古经津津有味。老弟兄在一个院落里过活了七八十年,你出我进,撞磕是难免的。多年在一个大锅里搅勺把,你稠了我稀了,你咸了我淡了,象锅碗瓢盆不碰是不可能的。老弟兄心里有个照应,有时候也背地里相互撂几名气话。老大说老二,净逞些不务正业的精,一天胡囔囔哩!老二说老大,连个子丑寅卯都弄不清,一辈子瞎活哩!老大又说了,你活得明白,连个香火也要我孙子顶哩!老二唉声叹息,瞎人有瞎福,老天爷你说公道吧也不公道,不公道吧也公道。曾祖父留下一独苗,独苗的祖父生了六七个男娃一个女娃,孙子辈又几十号人,要说热闹也热闹。也许正因为二老爷的命硬,落得个孤独一人,尽管衣着茶饭比曾祖父要享福得多,但身后香火不继,继孙只是一个形式,才缺啥想啥,百无聊赖地追究人世间的道理和家族延续的秘密,是天命的救赎,也是自个儿的唯一安慰。二老爷去世这么多年,在我的印象中,与我的曾祖父有着同等重要的份量。记得在二老爷住的窑里,墙上镜框中有我幼时和二老爷的照片。事过五十年,我打听到了这张照片的下落,乘车几十里,去了我的老姑家,得到了这张照片。老姑面容和善,个子矮小,她仰脸对我说,娃呀,你不过岁时,你妈抱着你来过一回老姑家,快五十年了,你都上哪儿去啦,也不来看一回老姑?你是取这张照片来的, 是你二老爷的在天之灵给你使的法儿,让你来看他的小女儿你的老姑的。你是你二老爷的好孙子,你看他抱着你那个疼爱劲儿,是把你当成了他的亲孙子。二老爷没有错爱你,他的在天之灵会为你高兴,会保佑你。老姑说这些话时,一直是笑着说的,没有一点点凄惶,笑着笑着笑出眼泪来了。

我大的曾祖父没有留下像片,没有了牌位,只在二龙戏珠穴位的祖坟里留下个墓堆。在祖坟里,旧坟是瘦小的,时月的沉淀让它浓缩了,而越是时间不长的新坟,越显得庞大而松软。大概在十九世纪末,我大的曾祖父,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的父亲,一个在旧家谱中叫俨的人,四十有五的年纪,顶不住光绪十八年年馑的饥饿,带着婆娘,牵着两个儿子离开家,朝着北边方向走去,指望寻到一条活路。大女儿出嫁到东坡张家,日子还算宽余,再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顾全不了了。小女远嫁了美原麻峪党门,没有了音讯。临出门时,大女儿来了,拿一些杂粮炒面说是带在路上吃,平时牲畜吃的东西这阵子已经是救命的吃食了。大女儿把父母弟弟送到沟畔上,大人小娃都哭得泪人一样,谁知道这一别还能再见上一面不。留着守家的是这位老儿的唯一的弟弟,名字叫价。在哥哥俨看来,小他十六岁的弟弟价的价值胜过自己的婆娘,宁可没了婆娘可以再续一房,没了弟弟就再也续不上了,父亲下世后长兄就得尽为父的天职。价也快三十的人了,娶了一房媳妇,未留下一男半女就病死了。这位老儿带着婆娘娃,沿路讨吃要喝,过了北山梢林,一直到了甘省界,上了安化县境的盘马原,在一姓崔的财东家的碾房里落了脚。吃人家的,喝人家的,等到过了春荒,自己婆娘成了崔家财东的婆娘,两个儿子也卖了,随了人家的姓。这位老儿也想明白了,与其让婆娘娃们一个个饿死冻死,还不如给一条活路。人活到这个份上,族规家训,仁义道德,能顶半碗米汤喝么?老天爷不让你好活,不该都是俨的罪过啊!是家土不养人了,还是俨没本事,就让五雷把俨轰了吧!有人快饿死了,连树皮也啃光了,连观音土也吃光了,就得人吃人。男人吃女人,大人吃小娃,自己不忍心吃自己的娃,就自己的娃换了旁人的娃吃,人已经变成虎狼了,也连虎狼都有不如,虎毒还不食子哩!县志上说的易子而食,结后十室九空,说的当是如此情景。这位老儿陆续安顿好娘们几个,虽说是卖给旁人却终究是自己的骨肉,想着过活好了再赎他们回来。在一个雨夜里,俨孤身一人,贼一样偷偷逃离了盘马原,赶清明节回到了黄土原上,跪在祖坟里大声哭号,我是羞先人哩!弟弟价闻声赶来,把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哥哥扶回了家。哥哥褡裢里的几个出卖骨肉的铜钱,让这个零落的家有了起死回生的指望。这一年也算风调雨顺,地里的谷子糜子豆子都成了。尽管能吃饱穿暖了,俨还是没有能力去赎回自己抛弃在甘省盘马原上的婆娘娃,再说,婆娘娃是人,愿卖愿买,红口白牙说了人话,白纸黑字写了契约,又不是当到当铺里的物件,你想赎就能赎得回来吗?又到了来年收罢麦,俨没想到卖给盘马原上的大娃跑回来了,一路上也是讨吃要喝,面如菜色,衣不遮体,抓住刚出笼的白蒸馍一连吃了十几个。这大娃没命,年馑中是饿死鬼里剩下的,没想到却让老家这冒热气的香得要命的白蒸馍给活活地胀死了。先是噎得打咯,后是伸长了脖子,翻了白眼,直挺挺地倒在了脚地里。俨把娃埋在了祖坟对岸的山梁上,因为不成家的男人是没有资格入祖坟的,那山梁上可以看见祖坟。从此,俨也不说去接回给旁人当了婆娘娃的骨肉了,如果见了娃他妈又怎么交代呢?说娃是吃白蒸馍撑死了,这比说娃给饿死了还让人难过。

到了来年收罢麦,囤里有了粮,家具添了不少,牲畜有一牛一驴可以搭一犋犁了,俨就思谋着给过了三十岁的弟弟价问媳妇了。价问哥哥,大麦先熟还是小麦先熟?哥回答说,当然大麦先熟。价说,那就先给哥娶媳妇。哥说,哥早就娶过媳妇生过子女了,先给价续了媳妇,再说给哥续亲的事。秋后,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骑在骡子上,顶着盖头,穿着绣花红裙子,从五里外的后村嫁到了老槐树底下的一对光棍家,做了长她十岁的价的媳妇。当哥的俨从此享受到了长兄为父的尊严,弟媳妇做好了饭,哥哥不回来弟弟是不动筷子的,见哥哥掮犁牵牛从地里回来,忙迎上去掮过犁牵过牛,再一起坐下来吃饭。稍后,家道开始富足的俨续了邻村小他二十岁的女人为妻,五十岁之后又生了二子一女,二子是我的曾祖父和二老爷,一女是嫁到沟对岸的我的老老姑。价也陆续有了六七个儿女,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家大业大,儿女多了,俨价老弟兄俩在老宅旁另开一窑院,分开家单另过日子。多年后,两家人在一个晒场上扬麦,月亮很明,南风丝溜溜地吹,当哥的突然想起了早年年馑卖妻甘省盘马原的婆娘娃,不由得两股眼泪。当弟的说,哥,今年又是个好收成,你咋哭啦?哥说,没啥,灰弥的。弟弟觉得哥老了,念及幼年的凄惶日子,对哥说,哥,我思谋着,咱还是过到一起的好。哥一句话没说,觉得弟力成了,说的在理,只是操起木锨顺着风把黄澄澄的麦颗扬到了一起,两小堆麦成了一大堆麦。后来的东院西院的子孙们,相互之间无论发生了多少不愉快的事,老人们一说到这桩往事,都会化阴云为晴朗的天。我听曾祖父和二老爷说过,要上甘省盘马原去寻丢失了的先母和同父异母兄妹,临终了还是没有替父辈除却这桩多年的心病。祖父也说过这桩心愿,同样没变成现实。我大和三大又在说去甘省寻亲,看来也是不了了之。在我想来,那是一个过去了一个多世纪的故事,一个几辈子人做的迷失了的梦,非要考古一样追究到底,还不如让它留在族人的记忆里的好。

我说的祖坟,是民国十四年祖父的祖父去世时新修的坟茔,俨和价两弟兄在世时相敬如宾,死后却天各一方了。往上几辈是埋在老坟里,地处原上弯里的山峁下。再往上几辈又是在老陵底下,之前便是老陵了。在方圆不足三五里的地方,掩埋着几百年间的祖宗。自古以来,只要是有香火的陵墓,是没有人把它重新复原为耕地的。只有牛羊在沦为荒野的老坟里吃草,在残碑断碣中亲近着一岁一枯荣的大自然的生命。野兔在草丛里跑,老鸹在柏树林里叫,还有蛇盘在石碑下晒太阳。我小的时候,老陵里的荒野残碑是神秘的,也是恐怖的。祖父说,白天,是老陵里的先人们的黑夜,他们都睡了,睡得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说,是他们害怕太阳光吗?祖父说,不是的,活人的白天就是死人的夜里,他们要睡觉。你看,到了天黑以后,先人们就打着灯笼出来了。我真的有一回看到了老陵里的灯笼,星星点点的,数也数不清,在游荡着。后来我知道那不是先人们打的灯笼,是磷火。但这并没能消除我心里的疑惑,反而越是恐惧于它了。它是鬼吗?祖父说,人死了,也人变成神,瞎人就变成了鬼,神是保佑世上的好人的,鬼是和世上的瞎人一伙的。兔哇蛇哇老鸹哇,都是陵里的精灵,动不得的,谁动了就会招祸。老陵里最显眼的是那一尊石羊,祖父有一回把我推到高高的石羊背上,我是又高兴又害怕。祖父说,石羊是一只神羊,白天是石头的,到了夜里就还原成肉身,成了真的羊,拉着这一片陵地转够九九八十一圈,天就亮了。石羊立在这儿已经有五百多年了,是一个叫朱元璋的皇上给咱的一个老先人封了武略将军的大名,让神羊给老先人守陵哩!还有将军碑和不少大大小小的碑子,可惜那时候我是识不了几个字的。在我刚上村上小学的那一年,荒凉的老陵里插了红旗,几个村的人有好几百上千,有拿镢头拿锨的,有担笼的抬筐的,拉架子车的,几天功夫就平了老坟,把陵地变成了一块尘土飞扬的田地。我去看石羊,说是石羊陷入了一个墓道里,将军碑也不见了。再路过老陵里时,油绿的麦子掀起一阵阵绸缎一样的波浪,人说是先人们的骨头肥沃,变成绿油油的麦浪了。我问祖父,有那么多人动了老坟,除了麦子地,什么也没有了,大伙儿都得招祸不成?祖父吃着旱烟,一句也不吭,末了只说了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成了平坟运动的壮劳力,三年以上的坟堆都铲平了。一片没有了坟墓的原野,人们似乎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一样。

在中国古往的皇帝里,族人最清楚的恐怕只有朱元璋了。好象朱元璋是咱的亲戚,一说起来总那么眉飞色舞。咱先人在明朝开国皇帝手里立过功勋,钦升肃州卫前所副千户,封武略将军。我后来为此查阅过辞书,所谓的副千户,是元朝到明朝时的一个官衔儿,可以统领千人之众。武略将军这个官名,在金朝时已经有了,为武职正六品。人说七品芝麻官,咱先人也就是个州官吧!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那个州官。老陵里的武略将军碑,一说陷入墓穴里了,当时有人掌灯壮着胆子下到墓穴里,一时半会儿就没了回应,等上边的人用绳子把他吊上来,他在三天后才又会说人话了。他说,里面是一个大石棺,石棺上卧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朝他喷出一股蓝焰,之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人们一时恐惧,匆忙用土填了墓穴,不再敢提及这桩阴森的事了。另一说是县上文物部门搬走了石碑,后来也没了下落。石碑上刻的文字,在清朝道光十二年续修家谱时被先辈记录下来,到现在已经有一百七十多个年头了。到上个世纪抗战时期,我的曾祖父的堂哥宣先生主持县志修订,请了省城的黎教授主笔,录入了家谱中武略将军的碑记。黎教授在省城是个大文豪,曾在京城任教时,结识过一个从湖南来的姓毛的年轻人。黎教授在图书馆查阅资料,姓毛的年轻人临时在图书馆打工,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姓毛的为他抄过不少稿子。黎教授坐在我家老宅的老槐树下,一边品茶,一边聊天,他说,你猜这湖南姓毛的年轻人是谁,就是现在在延安的共产党的头儿毛泽东。堂曾祖宣先生说,咱正在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与我先祖的事,如今又出来个毛泽东,中华民国岂不是有了两个太阳,这姓毛的太阳又是老师你的学生,这实在是千载难逢的趣事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的就是这个理儿。黎教授说,你宣先生也是一方文杰,说到掌故,我黎某人还要求教于你的。宣先生说,岂敢,区区穷秀才一个,别说先祖武略将军了,就是我的祖父雍先生我也是比不了的,家道衰落,一辈不如一辈啊!

武略将军碑记上说,将军的母亲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生而聪慧,勤习女工,妙龄之年归于吾门,相夫教子,躬行妇道。她操持着一大家子的酒食衣着,从来没有一点怠慢,没有疾言厉色,闰门之间向来和蔼可亲,雍雍穆穆。衣着穿戴上,总是体体面面,即使打了补丁也不难看,从来不去眼羡旁人的绫缧绸缎。遇上要饭吃的,她总是有一碗水给一碗水,有一个馍给一个馍,说是积德行善哩!元代顺帝年间,将军问世于老祖庭的北原畔上,生性骁勇,母亲就说是一个做将军的苗儿。洪武初年,到现在有六百多年了,将军是怎样从一个耕读之家走出去,当了一名士兵,又出生入死,当上副千户的,实在是不得而知。将军征战过的曹镇、大宁、营州、郑州坝、广昌、蔚州在哪里?碑上的这些陌生的地名,也许没有一个后人读懂过。攻围的大同,是今天山西出煤的大同吗?济南大捷,浃河大战,西水寨突围,攻克金川门,这一连串的战役让人如读天书。只是落脚地的肃州,恐怕就是今天的酒泉那个地方了。六百多年后的一个云淡天高的晚秋,明代开国将军之一的若干代玄孙的我,迟迟寻访到了酒泉,他的先祖的驻防之地。这里是汉将霍去病的酒泉,那个被供奉的泉水酒一样绿,酒一样泛着光泽。明朝的副千户武略将军是否也在酒一样的泉水前投下了自己的面孔,他的面孔和我的面孔相似吗?它不是老家的窖水,那自古不曾改变的储蓄雨水的葫芦状的窖水。可我没能在肃州的史料中找到我的先人的踪影,这是早已料到了的。嘉峪关外,是茫茫的戈壁沙漠,是通向西域的古丝绸之路。防守在这里的我的先人,也曾如他的后人一样念及渭北原上的家山。武略将军碑上没有说碑主的生卒年月,没有寿数,也没有死于何地,是马革裹尸回到故地,还是告老还乡荣归故里,不知道。只知道他戎马倥偬,英雄了一辈子,落了个副千户武略将军而已。在他取得功名的洪武三十五年后的永乐二年,也就是整整六百年前,他的父亲也被钦赠予同样的功名,母亲冯氏与妻子李氏赠封宜人。过了两年,又赠他的高祖、曾祖和妻室张氏白氏同样的美名。这所谓的赠封三代,让这一片普通的土原多了千古流芳的脉气。碑子是三十年后的宣德八年立石的,最后几个字是“石匠马龙”。连不识字的老辈子族人,也只记住了这最后的四个字,是说诰命的勒石人叫马龙。也就是族里的读书人,也未必能完全读懂碑上的文字。从县志所录的墓志之后一段文字看,那块将军碑已经是立碑四百年后的碑石了。这段附言是道光二年记载的,是说武略公墓志已系残之片石,经年已久,文字不无湮没,不敢妄为涂改,故疑而录之。这样看来,曾经有过的将军碑不是一块,而是两块,但愿它们都已陷入了坍塌的墓洞里,交给后人去读,交给土地本身去消化。

道光年间续修的族谱,是重新开张的。往前推四百年,凭借的家族历史只能是这块碑石了。如果说武略公是家族先人的一个事实,上溯五代,就到了元代忽必烈至元年间,那已经是十三世纪的事了。续修族谱的先人,用白纸黑字说,生活在十三世纪权且当做始祖的人是埋在这片老陵里的,而且标明了方位,是在陵底十三亩挂角茔内。再往前呢?我的远祖的踪影在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也没有文字记载,这片土原也保持沉默了。家族的栖息地,可以从原上追究到凹里,再追究到北原畔上,追究到后堡子,也不过是千年的叹息。再之前,族人们只有一个说法,那就是山西老槐树底下。等我长大以后,能够识文断字了,便觉得这个说法是一个含糊的人云亦云的交代。满世界的中国人,一说到最早的祖宗,大都有会说是从山西老槐树底下迁居来的。而且煞有介事地伸出脚趾头,捉住小拇指说,这指甲盖是分岔的,是现两个瓣的,由此见证他是地道的汉人或中原人种。山西老槐树一般指洪桐县,有一出戏不是说洪桐县里没好人吗?这简直有点对老祖宗的不敬。那里的老槐树说有几千年历史了,我没有到实地看过,只是从一些图像资料见到过,多是残缺的老树干,论起树冠的大小,远不如我的凹地里的老家的老槐树那么绿冠如盖。老辈子人有个说法,一说凹里老家的老槐树是从北原畔迁居的路上捡的,还有一说,北原畔上也有棵老槐树,是从那儿孕出来的。再往前推,就是从山西老槐树那儿衍生出来的了。当初,明朝洪武年间,因战争连年,四处的壮丁都被杀光了,尤其是边地一带,十室九空,田园荒芜,便从人口稠密的山西一带向外移民。他们可能是被押送到老槐树底下,或者是把老槐树当作集散地,也许那里有不少老槐树,后人便记住了从老槐树底下来的。据说移民是按一定比例抽的,比如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留二、八口留三的说法,四散开来。这是皇帝下了诏书的事,违令者斩,这便是移民的事变成了抓丁一样的残暴之举,妻离子散,哭爹叫娘,那情景是可想而知的了。人说故土难离,骨肉难舍,老槐树底下便成了一个伤心地,一个让后人永远念叨的先祖们的断肠处。如果说是洪武年间有过一次山西大移民,我的先祖肯定不包括在内。洪武年间,我的先祖武略将军是在渭北的土原上出发,南征北战,最后到了河西走廊一带驻防的。那么还可以找到一个说法,元代初年也有过一次大移民,也是从中原一带移往周边地方的。这样,我可以得到先祖移自中原的结论了。没有,武略将军碑上没这么说,县志上也没这么说,我只是比较固执地认为,先祖是世居于此的,世居,是道光年间修谱的老先人的措辞。

突然有一天,我在省城博物馆游览,在幽暗而柔和的光线下,看到了有关姓氏来源和分布状况的文字。我的姓氏,连同我周围的常见或陌生的姓氏,在渭河北岸的辽阔的台原上,都纳入了渭北羌族。起码是在秦朝到汉朝,渭北一带的羌族部落就是我等的先祖。周代呢,周文王周武王也是羌人的外甥,姜羌不分,先祖的源头竟是皇室贵族。什么是羌?放羊的人。从渭北向西的广大原野,便是先祖们的栖息地了。从史料上看,羌族是中国西北部一个古老的民族,源于南方的三苗,早在舜时曾西迁到青海河曲赐支河首一带。到了大禹治水时期,曾征调一部分羌人参加治水,因治水有功,封了许多姜姓之国,留居在了黄河以南。以后,姜姓之国散布在河南山东陇西一带,成了夏商周时代的大姓,叫做羌伯的羌人首领好不威风。周族的先母也姓姜,有一天,她出外玩耍,在旷野上见到一个巨人的脚印,姜女好奇地踩了巨人的脚印,没想到回家以后竟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儿子,这就是后稷,姓姬氏,也就是周代的祖先。羌人应该说是周人的舅家,是后稷的舅家,那个在若干年之后的二十一世纪初成了农科城偶像的神农氏的舅家。姜姬之间的联姻延续不断,姜人富有野性和柔美的一代代女子,在周商国里当上了皇后娘娘。周武王伐纣时,老舅家的人马成了一支劲旅。秦国兴起后,迫使羌族部落向西迁徙,让他们回到草原戈壁滩上去放他们的羊。有一位羌族部落的首领叫无弋爰剑,被秦人拘为奴隶,因忍受不了秦人的奴役,便伺机逃跑了。爰剑在前边跑,秦兵在后边追,爰剑藏进了一个岩洞里,这才得以幸免。秦兵搜索不到爰剑,只好怏怏而归,爰剑这才从岩洞里爬出来,接着往远处跑。这时候,爰剑遇上了一个人,象是个女人,她的长发披在脸上,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目。原来这个女人的鼻子被人割去了,面目惨不忍睹,只好用长发掩遮了丑陋的脸。爰剑与这个被夺去了姣好容貌的女人一路同行,在患难与共中产生了爱情,成为夫妻。他们一直向西走,去寻找自己的故土,先祖的栖息地,在河湟一带住了下来。无弋爰剑与劓女远离了祖先在渭水平原上创造的稼穑,回归到了天苍苍野茫茫的地方,在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自然的怀抱里,生儿养女,繁衍后代。这一带的羌人,从此有了一个披发覆面的风俗,一颗爱美之心是不变的,无论美或丑,或者丢失了美容,都不能夺走爱美之心。羌人死后,燔而扬其灰的习俗也一直延续不断。在婚姻习惯上,父亲死了可以妻其后母,把自己的后妈变成自己的媳妇,兄长死了可以纳其嫂,让嫂子给自己当媳妇,这种习俗到了二十一世纪初的眼下也没有绝迹。到了汉朝,大量归降的羌人迁入内地,过着奴隶的日子。十六国时,有个羌人叫姚苌,在陇西长大,先是归降于后赵东晋,后建立了羌人自己的王国,国号为后秦。立国后,招抚流民,设立学校,提倡儒学,百姓生活安定。再说党项族也是古代羌族的一支,原居于川藏青海一带,到了隋唐时期,逐渐迁移到了甘肃东部和陕西北部。到了唐末宋初,这支党项族的首领李继迁在今天的银川一带与宋朝抗衡,建立了西夏王朝。在此之后二百多年,就到了旧家谱上所载的元代世祖忽必烈至元年间,即一二七六年左右,我的先祖武略将军的高祖生活的年代。在羌人北上西迁,又东进南下北上的漫长漫长的旅途中,一路上不免散失离走,种子遍布黄河以至于长江流域的山川大地。如今仍生活在滇西北的羌人,无疑是一群羌族部落的优秀子孙,他们也许在舜时的三苗时代之后就不曾远走过。从姓氏上看,他们和我的祖宗是一致的,成了失散几千年的骨血。这样说来,远祖在哪里,远祖的远祖在哪里,比日子悠长得多,比梦悠长得多。

我也知道,时下人们对于家族遗传的意识是亲不过三代,没有直接感受过长辈抚摸的子孙们可能以为他们不过是传说而已。一是把先祖的故事只是当作一种闲聊的资料,二是那些和我一样追根问底的有心人,也只是在捡回唯恐被丢失的记忆,也谈不上是炫耀或者是卖排什么的。也许一切缺乏资料依据的推测,也只能是想像或判断,影响不了现有的生存状态,但无论如何是对精神处境产生作用的。三五十年之前,每逢大年初一,几百号族人的男人们都会如约集中到北原畔的老庄子的大院里,设好牌位和香案以及供品,敬香烧纸,叩头作揖,来祭奠先人的亡灵。再成群结队地挨家挨户去祭祀。长门的老户传人,负责祭祀活动,还要备几十桌的酒席招呼族人,当然不是白吃白喝,祖上早有规矩,每家每户是要交祭祖费用的。后来,人们的生活陷入困顿,交不了多少祭祖基金,那么就由长门传人量力而行,烧一大锅菜汤分而食之。等我记事时,跟随长辈到北原畔老庄子的长门传人院落里祭祖,连喝菜汤的份儿也没有了,各家各户所献的供品如糖果之类,甚至只是两个小白馍,归属长门传人的主祭人,算是一种回报了。到了清明节,也是几十号家族里的大大小小男人们,集聚到老陵里上坟。后来,集聚上坟的范围越来越小,近些年已经是各家上各家的坟,最多可以上溯到曾祖一辈甚至祖父辈。象是凹里老宅前的老槐树,主干当然只有一个,枝枝杈杈便有了若干条,叶片更是千千万万。叶片只知道叶柄,知道近处的小枝条,似乎根本的东西和枝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人是变得越来越生份了,血缘的蔓延所形成的远近亲疏,已经不能完全决定族人之间的亲近与疏远。有一个辞叫五服,家里老人去世,有一整套凶礼的讲究,这便是丧服的区别。先是粗麻布,后是细麻布,再是粗纱布、细纱布,最后是棉布,最亲近的人穿的是最粗糙的丧服,以此类推,是区分死者与族人之间亲疏关系的一个概念。五服容易被理解为五父,无非是子、父、祖父、曾祖父到高祖,其实,五服的服字是从孝服引伸出来的。是先父去世后要守服的那个服字的意思,它的含义是过了五辈人,这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从旧家谱推算,我已经是家族第十二代玄孙,是自清朝圣祖玄烨康熙二年为一世的,当时应该是十七世纪中叶。有据可依的家谱,已经过了两个半的五辈人。未入家谱的同姓族人,在老庄子的北原畔还有几支人的后裔,再早一点的后堡子又是一个同姓的大的部落。可见我所知道的家谱中的十几代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枝杈间的枝叶而已。方圆间的同姓后裔都是武略将军的子孙,八百年漫长漫长的年月,我辈该是第三十代子孙了。一个八百年,两个三个八百年前,是我的先祖渭北羌人的时代。周呢?舜呢?我辈也只是历史长河中视野之内的一段河流的见证者,在追思远梦中无奈地漂流而下。

《延河》2006年1期


和 谷
和谷,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黄堡书院院长。曾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及散文奖、2019中国好书奖。著作《和谷文集》14卷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高考试卷,译为英、法、俄文。
来源:黄堡书院友情提示:凡黄堡书院公众号原创文章,转发者请注明来源,违者视为侵权。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你右下角点一个小编工资涨五毛…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黄堡书院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