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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浪漫爱:异性恋女权主义者约炮“血泪”史

雅清 回声Huisheng 2021-05-07
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Clubhouse上出现了一个名为“女性如何安全地约炮”的讨论室,只限女性加入。当晚聊天室里涌进了上千人。
过程中,有参与者分享自己的感受,说自己现在“一点都不想和男人睡”,已经一两年没有性生活了。这句话瞬间引发了一连串的响应,大家激动地说:“我也是!”“我也是!”活动的组织者之一栗子后来回忆起这一幕:“还以为是在参与‘米兔’运动。”
Clubhouse房间主持人发布的微博
原本组织者们希望可以多聊一些关于女性性探索和性愉悦的话题,然而话题总是很快转向约炮过程中遭遇的性骚扰和性侵。一些参与者分享了她们的创伤。栗子对此的理解是,很多女性平时没有机会在安全的氛围下讲述自己的经历,所以一旦倾诉就停不下来,“女生太需要这样的空间了”。
栗子本人刚开始尝试约炮没多久,却对聊天室其他人的发言有着强烈的共鸣。她把这种感受总结为“直女的痛苦”:“我们都对性生活有一个理想状态,但是没法实现。”



“不是贤妻良母”



栗子和朋友冬青都在使用一个名字以T开头的约会软件(下文简称T)来约炮。冬青2015年就下载了T,但打开软件之后,她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始。“那个时候跟现在的社会环境还是很不一样,没有人会明目张胆地讨论约炮的事。”她身边的朋友很多也认为约炮是不道德的,要么做朋友,要么谈恋爱,“怎么可能还有第三种”。她有很多顾虑,苦于找不到人商量。
推动她迈出第一步的,是一次出国的经历。2019年,她去一个东南亚国家出差,经常和住在附近的年轻人一起玩。当地“民风比较奔放”,文化上对性的禁忌相对比较少。一次在聊天的时候,一位当地的男性朋友就直白地向她发出了邀请:“我们做爱吧。”见她没有回应,又补充说:“你不想也没有关系。”
冬青犹豫了一阵,确认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之后,就答应了。两人原本就是朋友,这点极大地消除了她的不安全感,她唯一的担心是“会不会搞完以后就很尴尬”,但这样的情况最终也没有发生。之后他们一直维持着性伴侣和朋友的关系,直到冬青回国。
她曾经问过对方怎么看待这种“炮友”关系。对方给出的答案是:性就是和吃饭一样正常的事情,两个人可以一起吃饭,为什么不能一起上床?
这段经历改变了冬青对性,乃至对人的看法。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非常直接地去表达自己的欲望”,而不是“遮遮掩掩,好像在犯什么罪一样”。对性的不安解除后,她觉得自己也可以用轻松和愉悦的方式享受单纯的约炮行为。
冬青和栗子交流约炮心得
栗子则是今年1月才开始用T。她在T上的自我介绍修改过好几回。最开始,因为发现很多同龄“30+”的男性目的是寻找“稳定伴侣”和结婚对象,为了节省时间,她在简介里注明了“不找对象”。这样写带来一个问题:很多人会问她“不找对象来这里干嘛”。栗子说明是想约炮之后,“话题就变得非常直接”。但她还是希望约之前能对对方多一些了解:“就像去商店买衣服,不是给你一件你就要。”
为了筛选掉潜在的危险对象,同时让体验不至于太差,栗子觉得,即使只是约炮,事先还是要花点时间聊一聊。她删掉了简介里直白的“不找对象”四个字,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不是贤妻良母。”
没想到,一些男性看了新的简介,似乎误以为和她说话“不需要注意礼貌或者界限”。有的人加了她之后直接问:“你不是贤妻良母,那你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了。”言下之意,只能是“荡妇”或者“妖艳贱货”。栗子感到对方对自己很不尊重,“他觉得女人就只有两种”。她回答:“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最后栗子决定不只写“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还要加上“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列完自己的基本信息后,她写:“喜欢笑起来好看、爱运动、废话比较少的男生”,又加上“对所有人都会很礼貌,但是有礼貌不代表对你有意思”。 
她对这个简介比较满意,觉得既没有那么直接,又可以让别人知道她“并不是来找对象的,也并不是缺爱”——这是真心话,她确实很享受独身生活,比起付出时间和精力来维持一段亲密关系,她更希望在通过约炮解决性需求的同时,保留自己的个人空间。



他说:“你是不是性冷淡”



在线下,栗子是冬青少有的可以交流约炮经验的伙伴。而在线上,冬青通过一个叫“T奇妙风景线”的群找到了“组织”。群里都是T用户,大部分是女性。每次在约炮时遇到“很委屈”或者“感觉很不爽的事情”,冬青都会发到群里,从群友那里获得支持,“有一种抱团取暖的归属感”。
群的“前身”是群主龙酱去年在微博创建的一个话题,叫“T男性魅力时刻”,她把自己在T上碰到的骚扰、冒犯的男性言论统统“挂”上去。其他网友也贡献了不少素材。话题大受欢迎,于是她又创建了同主题的微信群,在微博问有没有人要加入,第一天就拉了近100个人。 
龙酱在微博的人设之一是“日常辱男,女拳出击”,在展示出的T聊天记录里,她也经常对前来搭话的男性“出言不逊”。但她回忆在约炮过程中和男性的互动,自己大部分时间的态度都并非如此。“我觉得我是变化成(微博上)那样。”
龙酱的微博
和冬青一样,龙酱也是在2015年左右注册T——她还记得,当时国内使用这个软件还需要vpn,有的男性会对她“居然会翻墙”这件事表示惊讶。一开始她只是寻找约会对象,没想在上面约炮,因为担心会在约炮时投入感情,给自己造成伤害。直到她实际约了之后才发现:“有些男的无法让你产生感情,不用担心。”
一些炮友会对龙酱说“觉得你很不错”,“想要跟你谈恋爱”,听起来就好像他们打算有更深入的发展。但她后来发现这是一种“奉承”。“他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很好,如果我想谈恋爱,我一定会选你。但是我不想。’”
其中一个这样说的人,最后似乎是认为龙酱“太过于依恋他”,拒绝再和她见面。龙酱说:“但其实我没有。”“他yang痿。”每次上床,这位男性都会说自己最近状态不好,“下次一定会更好”,结果下次“还是不行”。他还声称自己以前“上过40多个女的,从来没有这样过”。
龙酱用一句话总结自己的约炮体验:“我一直跟朋友说我是‘性爱圣母’,感觉在拯救别人似的。”有时她和对方见面后并没有欲望,但对方“很想做”,她又觉得不好拒绝,最后勉强答应,自己也没享受到。做到一半,她“脑子突然停下来”,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自己总是在做一样的事情,连过程都一样?
次数多了,她觉得自己有点“PTSD(注:创伤后应激障碍)”:即使聊天的时候感觉对方“还行”,她也不再期待之后的见面和联络了,因为“百分之九十会失望”。
去年年底,她邀请一个男生回家吃午饭。对方“一定要亲亲摸摸”,并且在她不太情愿的情况下,把她抱进了卧室,开始脱裤子。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半推半就”地答应,但或许是某种感受积累到了一定程度,这次她坚定地推开了对方。
被拒绝之后,男生看起来还很疑惑,问她是不是性冷淡。龙酱回答“是”。“他们不会觉得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龙酱发布在微博的聊天记录
冬青记得自己去年和男群友发生过一场争执,起因是她在群里提到自己约了一个阿拉伯黑人。大部分男性平时在群里面对女性的“吐槽”和抱怨,都选择默不作声,“夹着尾巴做人”,这下却纷纷开始“冒泡”,责问冬青“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理由是黑人“不干净”“不安全”。
冬青觉得他们的言论“非常傻x”。“2020年了,真的还有那么蒙昧无知的的男性。”她意识到自己约会黑人这件事刺痛了他们的自尊心。最后群里的一个女生帮她骂了回去。“她说:‘你们连棕色皮肤的人跟黑色皮肤的人都分不清楚,连拉丁裔和美国籍的黑人、非洲的黑人跟欧洲的黑人都分不清楚,就在这里“不安全”“有艾滋”地乱讲一通。你什么都不懂,怎么就能够随随便便地去批评人家。’”
冬青和这个女生之前在T上就认识,还是她邀请对方进群的,之后她们也时常保持联系。这是她在T上发展出的一段“可爱的女性友谊”。冬青觉得这种女性伙伴之间的相互支持非常有帮助,因此在听说栗子开始约炮的事后,就把她也拉进了群。
栗子看见群友发自己和T上男性的聊天截图,一开始不太明白她们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回复对方的信息,“就算不约,也要去骂”。随着约炮失败次数的增加,她渐渐觉得能够理解:那些女生可能是“真的忍受不了了”。
对栗子来说,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话多的男人”,尤其是“嘘寒问暖型”的人——有的人每天不间断地给她发“早上好”“中午好”“吃了吗”“晚安”,却从不主动提出见面的邀约。栗子一般都会用比较礼貌的方式回复,结果对方越发越勤。
栗子觉得,这些人不会对自己的朋友做同样的事情,只会给陌生的女性不停发看似关切的信息,“其实是一种狩猎”。她形容,那些人的态度就好比“在路边看见一只小猫”,想通过这种方式博得对方好感,让它主动跟自己回去。
“用不让别人感到不舒适的方式提出性邀约”,需要很高的情商,要有边界感,还要很尊重对方。栗子认为这些人做不到,所以他们要不就直接发“约吗”,要不就采取另一种方式,“时间久了再向你提出来,你可能会不好意思拒绝”。她很讨厌这种做法,觉得一点都不真诚,“很怂”。
电影《无穷动》剧照
这样的情况不只在线上聊天时发生。栗子第一次约在T上认识的男生线下见面,到了酒店,对方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一直问栗子“为什么只想要单纯的性”,说他觉得这样“很机械”。他拖着栗子聊到了凌晨一点,最后在追问下才说自己“不想做”,只是误会了栗子的意思,以为她“需要有一个人陪着”。栗子很生气:“他绝对没有误会我的意思。”
回家之后,她在群里分享了这件事。群友们帮她分析:这个男性可能是面对栗子这样经验丰富又性开放的女性“没有安全感”,害怕自己被当成“工具人”,结果就是没办法勃起。“群友说他yang痿。”栗子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应该也不是生理原因,而是心理因素导致的。“他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只是单纯地想要性这种想法。”
另一位男性也对她说,自己并不只想要性,而是追求“色香味俱全”,希望多交流。这个人自称是女权主义者,但栗子根本没法和他聊女权的话题,“一聊就聊崩了”。“他想追求‘色香味俱全’,但是他没办法满足你的(标准)。”
她和这位男性聊起个人生活,对方说自己大部分时间都不喜欢和男性待在一起,只愿意和女性约会。栗子说:“那我们一样,都需要女人。”“我只能从男人那里得到性,但是你从女人这里得到的不仅是性,还是情感支持。”



对世界感到迷惘的“浪女”



栗子自嘲,像自己这样的异性恋女权主义者,既渴望和男人有性方面的联系,同时又非常地“厌男”,简称“渴diao厌男”。
她所说的“厌男”,不是对具体某个男性的厌恶,更多是对传统两性相处模式的否定:“我觉得可能出来找炮友的女的百分之八九十都很厌男,如果她们不厌男的话,早早就恋爱结婚去了,早就陷入浪漫爱里面去了。只有厌男,你才会对那些放弃幻想,但是又同时重视自己的欲望,承认自己的欲望是正当的、合理的。
但在约炮的过程中,她还是不断地感到失望。冬青形容女性约炮遇到的这种现象是“粪坑蝶泳”“屎上雕花”:再怎么奋力使劲,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在粪坑蝶泳破了世界记录,那也还是个粪坑。”
以约炮为主题的日剧《下辈子我再好好过》。栗子觉得这部剧最大的“bug”是女主角约到的男性都“太正常了”。
栗子觉得冬青在和炮友相处方面经验更丰富,经常会向她寻求一些建议。每次她碰见不喜欢的男性,又不知道该如何终止和对方的交流,冬青都会建议她“直接拉黑”。
冬青在约炮过程中目的非常明确,这点帮助她免受很多伤害和情感撕扯。一开始冬青觉得自己“这么处理很高明”,但到了后来就觉得没意思:“大家就心门紧闭,把生殖器弄出来,把心给锁起来。”她还是想要某种与他人真情实感的接触,“不一定是谈恋爱,但不要那么工具化”。
而很多男性似乎没有这样的困扰。冬青说她在炮友和群友那里增长了很多见识,尤其是关于“男性的阴暗”:有的男人对T上看到的女性一律“右划”(注:“右划”表示“喜欢”,左滑表示“不喜欢”,双方都“右划”则匹配成功),匹配到不喜欢的,“就用一个看不见脸的姿势去睡她”。她也问过一些男生,觉得约炮和“跟女朋友做”有没有区别。其中一个男生给她的答复是“没有”,“女朋友就是熟悉一点而已”。
“这种想法对于女生来说可能是很新的。”冬青觉得知道这些不是坏事。她很感谢这些人对她的坦诚,让她有机会用男性的思维看待他们在性和亲密关系上的选择,而不再是“用女生的眼光去想”。
栗子在T上认识的男性,加了微信之后发现疑似“杀猪盘”。
2月底的时候,栗子约到一个“照骗、爱说教且没有任何服务意识的奇葩男”,这让她产生了生理厌恶,以至于之前约到的“正常男性”对比之下“像天仙一样”。她在一个女权主义者群里抱怨女性约炮的艰难,许多人都表示深有共鸣。
不过,也有朋友提醒她:女性表达对男人的抱怨和绝望,这一长久存在的叙事,是一种“弱势者的自我镜像”。这意味着女性在和男性的关系中始终是弱者,没有能力为一段关系负责。但事实未必总是如此。
她建议栗子不要对包括约炮在内的任何一段关系怀抱浪漫化的期待。“从男人的角度看,女人也是很糟糕的,但这一点都不妨碍男人积极地寻求异性恋关系。他们不把关系好坏和自我的价值、世界的价值联系在一起。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是可以管理的。”
栗子对这番话思考了很久,也转发给了冬青。她重新对自己的期待进行反思:“约炮并不是康庄大道。对异性恋女性来说,如果对恋爱、婚姻幻想破灭,觉得只要足够勇敢,就可以通过约炮来获得自由生活,这也是一种幻想。女性在和男性的关系里,总是在受挫,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这可能是我要认清的现实。”
最近她开始读关于性解放的著作《道德浪女》,书中有一段话反映了她曾经的困惑:“对浪女而言,这个世界令我们微微地迷惘,你的妈妈、你的牧师、你的配偶与电视告诉你的每件事,可能都是错的……你不需要那些旧的迷思,但你有什么可以取而代之呢?
而这也正是冬青正在面对的问题。她觉得那些话语都离自己太过遥远:“懂很多女权主义的理论,不一定就能处理好实际的感情纠葛。”“还会因此痛恨自己不够女权、不够进步。”她和其他女性朋友们保持着对这些话题的讨论,同时相信彼此分享经验能够带来帮助:“比如女权主义不能告诉你刚才那个人是骗子,但经验可以。”
她和龙酱,以及群里其他一些同城的女生偶尔会在线下见面,一起吃饭、聊天。开始话题还是集中在约炮时的经历,慢慢她们也开始聊些别的,比如各自的工作、最近在做的事情。“如果整场都在聊男的也没啥意思。”
龙酱说,自己对男性的看法会随着接触到的人发生改变。因为她遇到的大部分男人都挺差的,碰见比较尊重女性意愿的人,就觉得对方非常优秀,对男性整体的看法都有了改观。但遇到那个纠缠她的男生之后,她又觉得似乎也不能太轻易地建立这种思维大体上还是不咋样的人居多
对此,她感到“一部分失望,一部分情理之中”。她认为自己之所以经常遭遇很差的男生,部分原因是“之前还没有这么地坚信自己”。现在她会提醒自己:不要过多考虑他人,以至于压制了内心感受,应该“更确信自己要不要”。
如何“正确地”追求性与爱,如何“恰当地”与他人建立联系,生活没有给“浪女”们确切的答案。而她们仍将一边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一边继续摸索。
(文中出现人物、微博话题、群聊名称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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