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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我在路边救了一个人

陌上美国 2020-08-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同语轩 Author 甄理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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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理达

M.D.,Ph.D.

白求恩医大77级学生,毕业后在北京医院工作。92年获美国Roswell Park Cancer Institute 分子与细胞生物博士。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博士后。1997年在大巴尔的摩医院做临床内科规培。2001在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完成三年消化科专培。2005年加入南加州Beaver医疗集团,工作至今。


五年前的今天,我偶然遇到的一件事情,改变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也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的许多朋友还记得,总是催促我把后面的故事讲出来。今天,就讲讲这个故事和后续。

 


1、路边急救

 

南加州的五月,温和湿润,特别适合户外运动。

 

2015年5月22号,星期五。我跟朋友们约好去犹他州的布莱斯(Bryce)国家公园爬山并野营一个星期。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了,一大早醒来我就有抑制不住的兴奋。到医院看了几个病人,忙完之后,我等不及脱下手术服就跳到副驾驶的位置,由妻子开车马上出发,一刻也不想耽误。

 

兴冲冲开出去没有多远,抬头忽然看见几个人聚集在路边。仔细一看,一个女子正在给一个躺在地上人做心肺复苏(CPR)。我心头一紧,莫非是有人猝死?  在医院当住院医的时候,医院常常会有蓝色警告(code blue),一旦广播播出,医生们都是撂下手里的活儿,立刻跑步前去抢救。完成住院医训练后,这种下意识的反应也深植于心。

 

于是赶紧让妻子停车,我提上鞋子,边跑边系上刚刚换好的裤子。跑到近处,发现一个年轻健壮的亚裔青年男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脸色深紫,一动不动,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猝死的病人。那个年轻的女性在奋力地为病人做CPR,看上去力度有点不够。根据CPR课程要求,胸部下压深度必需足够,否则就无法达到促进血液循环的功效。大概是病人年轻体壮,难以按压的缘故。

 

我自告奋勇地说“我是医生,让我来吧”。我接手后,按平时训练的要求开始用力做CPR:深度超过5厘米,每分钟100次的速度,每按压30次做两次嘴对嘴呼吸。


美国很多医生都会被要求持有CPR证书,而且每两年要重新考试,证书需重新办理。

 


躺着的小伙子的肌肉很发达,胸部下压确实不容易。我用上身的重力一次次反复大幅度下压,眼看着他的肋骨在下陷,随时都有胸部骨折的可能。好在美国有《好人保护法》(相关阅读《好人法》保护怎样的好人?)在急救期间出现的并发症或不良后果都在法律的保护范围内。因此,我才可以放心大胆去抢救。如果说胸腔按压不容易,那么嘴对嘴呼吸就更困难了。一个陌生男子,嘴唇紫绀而冰冷,胡子拉碴的,口唇周边都是唾液和粘液。让人家姑娘给病人做嘴对嘴呼吸确实有点于心不忍的。

理论上讲,在脑缺氧5分钟之后,脑细胞死亡就开始出现,即使病人被救活,也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植物人。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植物人该有多可惜。

在这分秒必争的时刻,时间确实就是生命!
 
当时情况急迫,我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扒开他的嘴,右手捏紧他的鼻子,左手抬起他的脖子,我深吸一口气,对他那湿冷而扎人的嘴唇里狠狠地吹了两大口气,同时观察他的胸腔起落,确认气体进入他的肺脏。
 
当时只有一个信念:一定要把他救活,而且要避免脑损伤的后遗症。无论病人是活还是死,发生骨折都是次要的,骨折是可以慢慢恢复的,而脑损伤是不可逆的。  只要他能活过来,并且没有脑组织的不可逆损伤就是最大的胜利。
 

如此反反复复,胸腔按压和嘴对嘴呼吸,差不多做了8分钟左右的CPR。其间有另外一个姑娘替我做了一会胸外按压,我就在旁边做嘴对嘴呼吸。虽然我们是临时组织起来的抢救队伍,但是大家配合得很好。
 
真是漫长的8分钟!我满头大汗,胳膊开始发酸。
 
病人的面色有些改变,不那么青紫了,但仍然没有自主呼吸和心跳。
 
期间,我妻子忙着给911打电话和拍照记录现场。
 

10分钟后,鸣着警笛的救护车终于来了。我赶紧做了最后两次嘴对嘴呼吸,他的胸腔仿佛是有点反应,好像是在慢慢吐气。救援队的小伙子们接手抢救工作。他们第一件事就是给病人身体连上除颤器(AED)。  接上AED后,救援队员大声宣布:“病人有了自主心跳!”
 
我们几个参与救援的人都立刻跳起来欢呼,相互击掌庆祝。随后救护车载着病人向着我所工作的医院急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病人走后,人群聚集起来。警察记录下来参加援救的人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参与抢救的两个姑娘和我高兴地在一起照相留念。一个看起来像是东南亚裔的小伙子眼里噙着泪花,感动地说:“你们这样抢救一个陌生人,做太好了”。
 


2. 山里电话
 
带着一种很复杂也很兴奋的心情,我驾着车子继续北上。中午到了拉斯维加斯附近一个休息站,吃午饭的时候,我把事情经过简单写写发在微信朋友圈里。然后,一路飞驰,在傍晚时分,到了营地跟朋友们会合。这时候才发现,所有的朋友竟然都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有朋友还写了一篇快报发表在文学城网页上,这件事就这么传播开了。社交媒体的传播速度确实令人咂舌。
 

布莱斯国家公园里,奇形怪石鸟兽般林立,红橘黄白的岩石,给了这片地貌披上了绚丽的外衣,在阳光下产生了一种透明的错像,奇特无比。跟朋友们一起,白天浏览群山风貌,晚上享受篝火晚餐,热闹而愉快。然而,我天天都在想着那个小伙子的情况。8分钟的抢救,我估计他康复的机率很低,十有八九是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也会有严重的脑神经后遗症等等。
 
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山区有信号的地方,我打了个电话给我医院的急诊室,查到了有关他的信息,得知这个病人被转到上级医院去了。我迫不及待地问急诊科医生“那个病人是否有自主心跳?”医生说:“有的,但转院的时候神志还是不清,已经气管插管了,而且心电图显示有心肌受损的迹象。”
 
这个消息给了我些许安慰,但我还是很担忧。我想起一个护士同事曾在那家医院工作过。于是我打电话给那个护士,求她帮忙打听该病人的情况。第二天该护士来了短信,说病人确实是在那家医院,但无法打听到其它任何事情。
 
美国HIPPA法律很严格地保护了病人的隐私,不容许他人窥视,凡违反者都要被重重地处罚。护士建议,可以把我的电话给病人家属,如果他们想,会主动联系的。
 
傍晚时分,一个叫芮娜的女子打电话给我,说她就是那个患者的妹妹。电话那头的芮娜一开口就激动地直哭,能听出来是刚刚经历过生活大起大落的那种哭泣。我第一次知道,病人的名字叫斯蒂夫(Steve)。芮娜跟我叙述了后来的事情。


 
3. 事件前后
 
斯蒂夫是一个体育爱好者,常常晨起跑步。出事那天早晨,他起来后没吃没喝就一口气跑了15公里。他身上带着的运动心率监护器显示他的心率达到了177次/分,接着在9点56分心跳完全停止。
 
后来他自己回忆说,当时感到有点头晕,就找个草坪躺了下来。他躺的那个地方正好是片低洼地,路人根本看不见。  也是他命大,一个遛狗经过的老头正好看见这一幕,但不知道该怎么办,就立刻挥舞双手求助。  老头的举动引起了一个路过的护士注意。她看到斯蒂夫面色青紫,马上开始了心肺复苏。接着,我加入了抢救的队伍。
 

在我们的社区医院里,他的心跳已经恢复到正常,头部CT扫描也没有见到任何异常。由于病人仍然处在昏迷中,而且心电图呈现心肌受损的状态,他立刻被送到附近的医学中心进行低温治疗。医院的记录显示,当时病人一度出现去大脑强直反应,意味着病人有着严重的大脑损伤,可能会造成长期后遗症。在医院里他的身体被降到33摄氏度,插着数个管子,维持着他呼吸、心跳和其他生命指征。
 
随行警察取了他的指纹,从数据库里发现了他信息,这才知道他名字和身份。原来他是一名在加州州政府服务的牙医。在加州,所有注册医生都要在信息系统里留有一套完整的指模。根据这些信息,警察找到了他的家人,但是他父母正好外出旅游,还在回家的飞机上。妹妹也是个牙医,刚巧在外地开会。得到消息后,妹妹第二天急急忙忙赶回来照顾哥哥。  幸运的是,父母在当晚就到达了。
 
斯蒂夫的身体很好,经过48小时的低温治疗,气管插管拔掉了,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开始的时候连妹妹都不认识,甚至将妹妹当成魔鬼,治疗也不合作,显得十分疲倦而忘性非常大。妹妹给他讲了许多次他过去的事情,他每次都很惊讶好像第一次才知道。估计这些都是是镇静药物的作用。
 
芮娜后来把哥哥的事情做成了一本画册,详细地记载了哥哥出事的前前后后。言辞间,可以看出兄妹感情至深。
 


4. 回程医院拜访
 
一个星期后,我们结束了国家公园之旅,跟朋友们道别后踏上归途。到家匆匆忙忙梳洗完毕,我带着一束鲜花来到医院,去看望斯蒂夫。
 
在会客室,大概有10个人,都是斯蒂夫的亲属和朋友。人群中我一眼就认出了斯蒂夫。他身穿病号服,自由行走,红光满面,笑容可掬的样子,依然那么健壮。这跟一个星期前我见到躺在草地上面色青紫湿冷的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经介绍,斯蒂夫才认识了我这个陌生人。他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们两个男人紧紧地拥抱了很长时间,彼此的眼角都有些湿润。
 

接着我认识了芮娜和她的丈夫,还有斯蒂夫的父母。斯蒂夫的姓是Yee,他是第5代华裔移民,据查Yee应该是姓徐。他的祖先来自中国南方,1870年移民到美国夏威夷,在那里从事甘蔗田的苦力工作。斯蒂夫的母亲则来自于新加坡。斯蒂夫家是牙医世家,爸爸、妹妹及妹夫也都是牙医。
 
斯蒂夫跟我说他在医院里已经一个星期了,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包括心脏、大脑及其他脏器,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估计猝死的原因是没有喝水进食而过度锻炼造成的电解质紊乱。 
 
他的心脏科医生跟他说,这种心源性猝死在医院外被救活的几率小于5%! 
 
斯蒂夫的恢复快得出奇,他很快跟出事前没有什么不同,这大概跟他身体基础好有一定的关系。更神奇的是,没有查出有任何脑功能方面的后遗症,这跟他在路边被及时发现及时抢救,以及一系列低温治疗有关。
 
在心脏科医生的坚持下,斯蒂夫安了心脏起搏器,终于可以出院了。出院那天,他抱着我们送给他的鲜花在医院门前留影。从那以后,我们跟徐氏家庭结下了特殊的友谊。
 


5. 结婚生子
 
斯蒂夫当时是单身,但与一个越南裔的牙医美女热恋。她的名字叫克里斯蒂娜。据克里斯蒂娜讲他俩在2001年牙医学校已经就相识了,但只是一般的同学而已。 

在她的记忆中,牙医学校时的斯蒂夫脸上常挂着幸福微笑,除此之外,没有太多的印象。史蒂文却清楚地记得克里斯蒂娜是一个把自己心爱的小狗偷偷带到牙科实验室的漂亮亚裔女孩。
 
10年后,他们由克里斯蒂娜的妹妹介绍再次见面。一见面,斯蒂夫就开心地说他与一位美丽公主重逢了。之后,他们迅速堕入情网,彼此都是幸福满满的感觉。克里斯蒂娜觉得自己找到了称心如意的人生伴侣,满足了她对理想丈夫的所有要求。
 

当时斯蒂夫的突发猝死事件对克里斯蒂娜无疑是晴天霹雳。痛不欲生的她常常向上帝祈求保佑斯蒂夫恢复健康。她还跟闺蜜哭诉说,她很爱斯蒂夫,如果他能活下来,她就一定要嫁给他。 
 
冥冥之中,上帝答应了克里斯蒂娜的祈求,斯蒂夫完全恢复了健康。一年以后,这一对恋人终于在2016年6月结婚了。婚礼很隆重,遗憾的是,我因手伤回国没有参加。
 
然而,生活路途总是弯弯曲曲的。这对夫妇特别想要一个孩子,却不能如愿以偿。克里斯蒂娜经历了多次流产,未能成功怀孕。  


后来,他们决定做试管婴儿。医生取出了18个卵子,只有2个成功受精形成了胚胎,仅有1个是健康的胚胎。幸运的是,九个月后,他们爱情的结晶于2018年9月28日诞生了。他们给这个可爱的小男孩取名叫Zachary。一家三口乐融融。今年小Zachary已经快2周岁了。

结束语




斯蒂夫与我两个人的生活本是两条平行线,却在2015年5月22日意外地相交了,并成了终生的好朋友。我结识了他的全家人,也很幸运地成为了他们家的一部分。 


斯蒂夫非常聪明,从小到大对电器很精通,他也是一个户外活动的爱好者。我们在一起有很多共同的话题:潜水、射箭、打枪……参加了许多次他们家的聚会,在那里,我见到的大多数华裔都只会讲英文,因为都是早期移民后代。看着斯蒂夫和克里斯蒂娜一起走过的人生路程,我们都感慨万千,既感概人生的无常,也感慨命运的眷顾。 


每次见到斯蒂夫,我都会跟他说跑步前要吃早饭,要喝水,而且记得要刮胡子。 


衷心地祝愿他们永远健康和幸福。

转载自【同语轩】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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