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丨“禁牙令”后,牙雕传艺路在何方
牙雕,以光洁如玉、质地细腻的象牙为原材料,运用浮雕、圆雕、镂雕等多种雕刻手法。广州牙雕更是独成一派,以精巧细腻、玲珑剔透的艺术特点闻名于世,并于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以象牙为原料的这门工艺,一路走来注定伴随诸多“禁令”。1989年,我国正式执行全面禁止非洲象牙及其制品国际贸易的条例,不再进口象牙。2018年起,我国全面禁止象牙制品交易,牙雕业再次经历“灭顶之灾”。延续了两千余年的牙雕艺术几经浮沉,“满脑子只有牙雕”的牙雕大师在专注于作品雕磨之外,也忧心于牙雕的出路……
每年创造百万美元的“俱乐部”
略显拥挤的小房间里,放着一个柜子、一张临窗的工作台。桌上摆满了各式用以“卓”(行话,一种牙球内层的网纹图案镂通技艺)的工具,和一副看上去使用已久的老花眼镜。窗台上的收音机在播放电台,夹杂在粤语节目中的是细微的工具雕磨声。
仇玉英的工作台,摆放着一个尚未完工的象牙球
牙雕大师仇玉英是这间工作室的主人,留着一头乌黑长发,身着朴素的黑色运动衫,看上去干净利落。她坐在午后的阳光中,目不转睛地看着黄色台灯下的牙球,拿起刻刀笔,开始工作了。
满是打磨痕迹的工作台
仇玉英在象牙球上“卓” 花
曾经面积庞大的老字号大新象牙厂,如今仅留旗下这间牙雕工作室。
作为上世纪牙雕行业的符号代表,广州大新象牙厂曾一度风光无垠。1955年2月,在政府的扶持下,工艺厂前身——广州第一象牙雕刻生产合作社正式成立,并在随后一年内通过积极发展新学徒、安排师傅带徒传艺等方式,将生产推向了小高潮,牙雕生产队伍愈加壮大。其后在“转厂过渡”的浪潮中,合作社正式升级为地方国营象牙工艺厂,厂地规模也从大新路419号扩充到205号、309-311号。广州牙雕技艺步入顶峰,象牙球、象牙龙凤船等南派牙雕代表作品屡次获奖。
张民辉清楚地记得,1972年8月18日,是他初进到大新厂的日子。在当时的对外贸易中,工艺美术制品由于“既绿色环保,又最好创造外汇”,每年在国家外汇收入占比高达70%至80%。大新象牙厂凭其纤细精美的牙雕产品,受到了诸多出口公司欢迎,是名副其实的“每年创汇百万美元的俱乐部”。
张民辉笑言,“自己算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被分配至大新象牙厂,在当时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
但张民辉的这股兴奋劲儿,很快就因对自己能力的怀疑而被冲散。进厂第一天,老师傅带他们参观了牙雕样品的展示厅,看到栩栩如生的象牙制品后,其余学徒激动不已的反应与自己形成了鲜明对比。张民辉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自己只能躲在一旁的角落,“被吓到发抖,腿都软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要到科研单位造原子弹”。
“这么巧夺天工的东西,我真的能做出来吗?”刚进厂时,这类“学不来”的想法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或许是被这种不可思议所震撼,他怀着对牙雕技艺的敬畏之心,刻苦钻研雕刻技巧。张民辉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组成了“业余学习小组”。每天五点半下班,回家吃完晚饭,六点半又回到工厂继续雕刻。雕刻是精细活,需要耐力、细心与高超技艺,同一个姿势维持几个小时是常有的情况。旁人眼中的牙雕技师,是“完全没有人生乐趣”的存在。但当面对完工的作品时,张民辉形容,那是“我们自己都能够得到的美的享受”。
张民辉(右一)与师傅李定荣、师妹师弟
于1977年的合影
1986年,张民辉雕刻其代表作《月是故乡明》
当“禁牙”逆境袭来
对于大新象牙厂和张民辉来说,1989年无疑是一个重大关口。
当年10月,第七届国际濒危野生动植物贸易协商大会通过了禁止象牙原料进出口贸易的决定——象牙不再进口。整个牙雕行业陷入 “无米之炊”的困境——没有生产原料,就没办法创作产品,行业没有了销售门路的依托,几代牙雕人的心血随时都有可能毁于一旦。
“牙雕的春天结束了。”这给风头无两的创汇大户大新象牙厂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国内外销售自此停滞不前。厂领导认为生路已绝,于是超前停产,损失惨重;不得不再仓促整顿,试改用其他原料,转产玉雕、角雕、瓷刻等工艺品,但成品不佳且销路打不开,最终皆不成功。
大新象牙厂挣扎于逆境,无奈之下只能出租部分厂区缓解经营负担。1992年,大新象牙厂久违地迎来了新学徒仇玉英——由于父亲退休,她“顶职”进厂。象牙工艺品早已不是“外国人争着抢着买”的香饽饽。当地方国营的大新象牙厂走向衰落后,工人们看不到希望,陆续选择离开以另谋生路。曾经六百多人的大厂,在它的低谷期只留下了八位师傅。
自小耳濡目染、习得些许基础的仇玉英,担负着父亲和师傅们的深切期望。“厂(的情况)都不怎么乐观了你还进来,大新厂以后就要靠你了。”这是她听到过最多的话。虽然多少带着点玩笑的意味,但仇玉英却默默地把这份责任当了真。
“我很努力学的,我觉得我一定要学好牙雕。”仇玉英进厂后被分配去学习卓花。卓花即象牙球内部的雕花,雕刻出来的孔洞仅略大于针孔,极其考验工匠的耐心和稳定性。每天上班8小时接连不断雕刻,伤身伤神,但看着作品逐渐成型,仇玉英愈发能感受到那种成就感。不擅长卓花的她,慢慢练就了精湛的通雕卓花技艺,从学徒成为了卓花工匠。
卓花时所用的精细刻刀
2001年,仇玉英终于等到了政府下发的关于保护特种工艺的红头文件。等了十年的大新厂重振旗鼓,员工规模从仅剩的八人增加到三十多人;各个部门也逐渐恢复,招了新学徒,筹备新作品。现存于省博物馆的《五羊仙子贺八景》就是那时制作的作品。“那是我们自己加班加点去做的,当时真的很开心。”仇玉英说。
没想到的是,2017年,国家发布“禁牙令”,通知要求分期分批停止商业加工销售象牙及制品活动,至2018年1月1日开始,中国大陆已全面禁止现代象牙的生产及买卖。
一纸通知,让原就处于“生死一线间”的大新厂和牙雕业再次陷入前途未卜的境地。
原料短缺始终是悬在大新厂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师傅们只能用从千年冻土中挖掘出的猛犸象牙替代,或用旧的材料拼接成大的作品。但猛犸象牙属不可再生资源,“就像煤炭一样,挖完了就没了”;库存牙料亦有限,生产难以持久。
两三千块钱的低薪留不住人,二三十岁的学徒来了又走。仇玉英原有6个学徒,除了一个退休,其余五个在通知发布后,看不到行业复兴的希望,选择了离开。
2019年,大新象牙厂改制为广东省大新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公司主营三雕一彩一绣,经营范围变大,但属于牙雕部门的生产空间却日益萎缩。坚持六十多年的原厂址被废弃,曾经有关大新象牙厂的辉煌落幕,只剩下一个工作室,一张小方桌,一位传承人。
以骨传艺又一春
“我必须要创新,创新是主流。但是传统的东西你不能完全创新,要在传统的基础上才能创新。”张民辉深谙创新求变的要义。
1991年,张民辉下定了另寻新径的决心。“其实到底要走的时候还是很舍不得,再待半年,我就在厂里工作满20年了”。他选择在了8月18日离开,这个与他进厂同一天的日子。
离开前,张民辉为自己的“母亲”——大新厂画了两幅作品,作为自己遗憾与不舍的寄托。在从“无牙可雕”的大新厂离开后,张民辉和几名工友一同在西塱村创立了花城博雅工艺厂,这似乎是他对记忆中辉煌的大新象牙厂的复刻,但实际规模不及巅峰期的大新象牙厂的三十分之一。
广州西塱村 花城博雅工艺厂门口
受到前辈靳兆光的启发,张民辉将牙雕的手艺用到了牛骨材料上,走上了换原料以焕新生的新路径。牛骨在经过特殊处理后,其纤维、颜色、光泽可与象牙原料相仿,甚至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在牛骨上,牙雕的技艺得以传承。“不可能说禁牙后,就让这种传承从此断了。这种优秀的技艺,也可以用一种新的、合法的、绿色的方式去传承。”张民辉说。
张民辉介绍其作品《金玉满堂》
骨雕《财源广进》局部
猛犸牙雕《吉星高照》局部
“以骨代牙”让牙雕行业有所回春。材料的突破让牙雕作品得以回归市场,引来了新生。张民辉也成为了牙、骨雕行业的领军人物,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荣誉称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在仇玉英看来,“张大师已经算是转型得最成功的人了”。如今,张民辉仍深耕于以骨代牙,将这门手艺传授给更多年轻人。他的徒弟大多年轻,但数量也仅限于十几位。压在他身上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但他告诉自己,必须得有担当。
未来何去何从?牙雕技师仍在“似再难攀高峰”般落寞坚守,又或怀着“重启落幕辉煌”创新信念前行——他们都想尽自己所能把这门手艺留下来。
仇玉英说,“牙雕处于广东工艺美术半壁江山的地位,缺了牙雕就是没了灵魂。”如今牙雕并不涉及商业性加工销售,原料也是由国家下批。牙雕并不等于屠杀与血腥的艺术,动物和工艺二者都需保护。传承下来的牙雕技艺一旦断层,对于国家来说是损失,也是牙雕技师们一辈子的遗憾。
“能够熬下去,我们就会熬下去。”张民辉说。
就像他最喜欢的歌——《顺流逆流》中所唱的一样:“经过顺逆流,几多辛酸也未放手”。
张璇 姚楚翘 黄雯滟 庄泽铃丨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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