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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 生存狂:从武汉到上海,那群“更有危机意识的普通人”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4-04-09

俗话说:“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意外不易被察觉。在发生之前,它就潜伏在日常之中。过去三年,新冠疫情作为一种全球性的重大灾害,再次凸显了人类社会的脆弱,也让“生存狂”这个群体又一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


不同于毫无准备的普通人,生存狂们数十年如一日地囤积物资、学习求生技能、制定应急计划。在俗常的社会生活之外,他们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去搭建自己的求生框架,希望能在意外中“把握”自己的生存。


疫情、地震、战争、气候异常、断电断气……如今,人们的生活逐步重回正轨,但在生存狂贴吧,为应对种种不可预料的危机而开展的讨论仍在继续。这群自救者相信,“生存狂”并非杞人忧天和悲观主义的代名词,它是一种有益的生活方式,也是每个普通人都应具备的基本素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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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时刻,有备无患

冷刀今年年近50岁,上海人,自己开公司。和人们印象中的商人形象有些不同,冷刀很少穿西装,通常是穿VTX、龙牙牌的战术服。他从不邀请别人去他家里,平常也极少出门,上一次陪孩子去看电影,还是五六年前。


商人之外,冷刀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生存狂”。这是一个起源于冷战时期的群体概念。二战后,出于对战争和核武器的恐惧,一些人开始挖凿地洞、建造地堡、准备武器、囤积粮食,随时为可能发生的战争或灾害做准备。这群人被称作“preparer(准备者)”,后来被中译为“生存狂”。


冷刀在农村长大,小时候村里烧稻草,他总喜欢在草堆上挖个洞钻进去。狭小的空间让冷刀有安全感。小学时,冷刀读《江湖奇侠传》,书中有个人物,喜欢住在倒过来的瓷缸里。冷刀觉得这种住处不错,还可以阻燃。因为想法异于常人,冷刀一度怀疑自己有心理问题。直到2005年,他通过户外爱好者的QQ群接触到“生存狂”的概念,才发觉自己并不奇怪。


十多年来,冷刀一直保持着生存狂的生活习惯。作为一名EDC生存狂(Every Day Carry,指每天在身上戴各种物件),冷刀从不穿短裤,常常是身着战术裤。这样的裤子,冷刀有一百条,每条裤子的两侧至少有四个口袋,每个都装满了东西。平常和朋友出去吃饭,冷刀会自备打火机、七八个开瓶器、至少两套以上的钛合金餐具。出远门时,冷刀则会根据天数准备救生毯、压缩干粮、打火石等。手电筒、狗哨是他外出必带的物品,“万一被压在废墟下面,救援犬比人要灵敏。”

冷刀的部分装备

“生存狂,就是很多老百姓认知里杞人忧天的人,没事总觉得世界会大乱,秩序会崩溃。”冷刀说。从2005年至今,冷刀在网上买了至少有几千样的装备,包括各类刀具、照明器具、救生毯、打火石、医用胶管等,存放在家里的各个角落。早些年,冷刀的家人看他买装备,总会问他价格:“买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有时,冷刀要把价格减掉两三个“零”,才跟家人讲。


刚成为生存狂时,冷刀还很热衷于推广生存狂的生活方式,遇上聚会的时候,他总会跟朋友介绍生存狂。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对此“不屑一顾”,有朋友反问冷刀:“有钱你还买不到什么东西?在大城市里你会缺吃的吗?”后来,冷刀不再主动分享,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专门用来发生存狂相关的内容,另一个则从来不发。


生存狂遭到冷遇,并非冷刀一个人的感受。41岁的海胖在2010年加入生存狂贴吧。他记得,2020年初,“生存狂吧”前吧主因疫情失业后,贴吧曾有一段时间没人管理,被人“爆吧”(一种网络暴力活动,指有人在贴吧不停发送无实质内容的辱骂贴、水贴等以扰乱贴吧秩序)。当时,很多陌生用户加入生存狂贴吧刷屏发帖:“你们为什么屯粮?是不是神经病?”


改观发生在意外来临的时刻。2022年3月初,上海出现一例源头不明的新冠感染病例。最开始,人们还可以正常地出行、买菜。冷刀却立刻警惕起来,开始着手准备物资,网购了料理包、脱水蔬菜、罐头、面包等可以长期保存的食物,还囤了痛风药、干厕纸和烟酒等日常用品。3月2日之后,冷刀基本就不再出门。为了少和人接触,哪怕晚上不睡觉,冷刀也要第一个到小区楼下做核酸。


因为准备充分,冷刀不愁温饱,甚至一度因为吃不完政府发的新鲜蔬菜产生心理负担。相比之下,冷刀的朋友就没那么幸运。疫情爆发之初,冷刀曾几次提醒一位朋友提前储备物资,但对方没有放在心上。到了4月11日,这位朋友家里食物耗尽,因为住在老小区,无法参加团购,连鸡蛋和食用油都没有了,只能去嘉定的方舱当管理员。


经历过这次疫情,一些知道冷刀储备习惯的亲戚都开始夸冷刀“聪明”。一位朋友也开始了解生存狂,向冷刀询问买大容量冰柜的建议。一次,冷刀和几位朋友分享一种脱水万年青(蔬菜),一位住在北京朝阳区的朋友也来找他询问,买了几百块钱放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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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危机意识的普通人

“你无法想象那些一日三餐都在外面的人,这次疫情怎么过。”在海胖看来,人如果想要“更稳妥地活下去”,就应该具备基本的生存狂素质。“很多老年人都有囤积癖,小时候断水断电,靠的还是他们。”


海胖在上海长大,2021年7月成为生存狂吧吧主。久居都市,海胖始终对潜在危机保持着异常敏锐的嗅觉。


2017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海胖陪租客到奉贤区办租房证件,碰巧经过自己房子附近的夜市,发现那里一片漆黑。他当即判断,这是制造业萎缩的预兆——据以往经验,企业工人下班后会去租处附近的大排档吃饭。夜市的冷清,可能意味着租客流失,而这又关系到房地产行业的发展。这之后,海胖开始考虑出售部分房产,到别处投资。


海胖的危机意识,最初来源于家庭教育。海胖的父母是上山下乡知青,文革期间在云南边境地区插队落户,亲历了中越边境冲突。那时,海胖的父亲是民兵骨干,母亲则在修配连负责机械维修与照顾伤员,曾亲眼看见“成建制的年轻人到达,次日变成被卡车拉回来的尸体”。也因此,海胖一出生,母亲就为他准备了民兵基础知识、军事基础知识等一类读物,教他可以应用于战场的生存技能。


20世纪90年代,海胖已经熟习打背包、“五紧一松”等步兵常识,被家里“逼着”训练五公里越野。时值台海危机爆发,海胖考虑到自己已经到了服兵役的年纪,还曾到处搜集生存手册一类的书籍。2008年,海胖从网上了解到“生存狂”的概念,才发觉自己已经具备“生存狂”的特征:保持训练、有备无患。

海胖自己设计的铠甲

一篇由百度生存狂吧友共同完成的介绍文章指出,中国最早的“骨灰级生存狂”出现于六七十年代,是生产建设兵团或下乡插队者的后代。中苏论战、中越边境冲突等事件加剧了社会环境的不稳定性,同样为“生存狂”的出现提供可能。


无论是国内国外,战争、自然灾害、人为混乱等危机都是刺激人们为生存做积极准备的主要因素。


2008年汶川地震发生时,包大虽然远在山西,也能感受到楼体晃动,家具甚至出现移位。那段时间,包大老家的很多人怕再次地震,晚上也不敢回家。这场影响广泛的灾难给十多岁的包大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从那之后,包大开始有了储备应急物资的习惯。


2012年,“世界末日”的谣言愈演愈烈。互联网上关于末日问题的讨论热火朝天,时下被称为“末日准备者”的生存狂进入了包大的视线。因为从小喜欢探险,爱看“贝爷”的荒野求生节目,包大很快就融入了生存狂群体,开始购置刀具、喷雾、背包、防毒面具等生存装备,在家中准备地震应急包、灭火毯,学习紧急避难、急救处理等相关知识。


与冷刀不同,包大不会把自己划分为特定类型的生存狂,也很少购买昂贵的装备,更多是“需要什么就用什么”。平常囤货,包大很少买压缩干粮,主要还是买生活中常用的米面油盐,但会储备足够用三个月的量。高中住宿时,因为包大储备了很多零食、工具,哪怕遇上停电或食堂不开放,他和舍友也总能找到解决办法,还因此被其他同学夸“宿舍生活氛围最浓”。


在包大看来,生存狂并不是脱离生活的存在,而是希望通过提前准备,保证自己的生活不被破坏。新冠疫情爆发以来,更多人开始关注到生存狂。不少人加入生存狂吧,询问应对疫情、限电、战争等情况的方法。有人复盘疫情囤货指南,也有人提出想在疫情后回到农村。到2023年3月上旬,生存狂贴吧已经有超过42万人,比2020年初增长近30万。

生存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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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义自己的生存”

在海胖看来,生存狂吧人数的暴增没有太大意义。大多数人只是“过客”,“能留下来,真正进入准备状态的并不多。”


接管生存狂贴吧后,海胖在“生存手册帖”里加了一句并非所有吧友都认可的话:“我们是一个需要社会接纳性的群体,是需要向社会普及,提高每个人生存能力的群体。”


生存狂内部流派众多,意见也多有不同。坚信“人心隔肚皮”的冷刀遵循“低调”“警惕”的准则,不允许别人进入自己的房间,也从不暴露自己的物资储备情况。


而包大接触过的类型就有不下三种:“仓鼠党”以囤积物资为主,主张准备地堡或宅基地用来防守;“菜刀党”是“末日狂徒”,在危难之时,靠抢劫他人为生;“海豚党”则掌握大量急救求生技能,乐于用自己的知识帮助他人。


不同于冷战时期核战争准备者的“阴谋论者”“社会边缘人”形象,在和平年代成长起来的“新派生存狂”,已经发展出更加丰富的类型,也更贴近日常。北美生存狂线上社群组织者约翰·拉米在2020年的采访中也曾提及,过去几年,人们对生存狂的印象正在转变。“现在的准备者大多数都是认真理性的人,而且人数越来越多,已经形成主流。”

冷战期间的生存狂建造地堡来保护自己

2020年初,武汉疫情爆发,因为早有储备,包大和朋友拿出多余的口罩,又额外采购一批捐给疫区。去年4月,海胖也曾帮自己店铺附近的居民采购物资。


然而,生存狂的准备并非总能万无一失。2022年3月,上海疫情爆发前,海胖在快递公司工作。因为熟知“加西亚法则”等情报搜集和预警方式,海胖很早就通过物流配送信息预判了疫情态势,提前储备好物资,住到自己的街边门店里。


但随着疫情形势恶化,海胖的物资储备也接近耗尽。周边没有营业的店铺,也没有新的渠道购入,为了减少储备物资的损耗,海胖甚至把生存刀改装成一把小投矛,准备上街去猎杀流浪狗,最终还是不忍心下手。有将近半个月,海胖每天到城管大队附近的垃圾桶捡别人吃剩的盒饭,再回家加热了吃。

海胖捡来的盒饭

同在上海,冷刀没有遇到物资短缺的情况,但还是觉得很多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以前,冷刀不太在意生活质量。不想出门买菜,他就每天吃脱水蔬菜。吃不惯罐头的口味,他就逼自己平常多吃,“养成对它的爱好和习惯”。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疫情,冷刀甚至想过,他可以关闭所有门窗,封住下水道,“不出门生存两个月”。


上海出现疫情以后,冷刀按照过往的生存经验,储存了很多高脂肪的罐头和料理包。但随着天气从冷转热,冷刀开始对这些食物感到腻味。封闭的日子里,冷刀喝酒时找不到下酒菜,只能炒鸡蛋吃。到后来,鸡蛋也快吃完了,冷刀只能吃料理包和香肠。在家无聊,冷刀喝咖啡的频次变高,泡咖啡用的牛奶也很快耗光。


“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差?”四月底的一天,又找不到下酒菜的冷刀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自己提了一个新的生存狂类型:“都市有质量的生存狂”。他在朋友圈写道,疫情之前,如果有人让他储备虾仁,他会觉得这个人不懂生存。但现在,他会开始调整方案,买一些虾仁放着。“人不能只是为了活着,还要为了活得更好。”


过去,包大常常觉得,像他们一样的生存狂会被认为是一帮不务正业、异想天开的疯子。2018年7月,包大开始拍摄生存狂的相关视频。在已发布的作品中,他介绍生存狂的生活理念和基础知识,也试图向观众说明:生存狂并非都是特别极端或神经兮兮的群体,“只不过比普通人更未雨绸缪。”他相信,生存没有定式,每个人都可以“定义自己的生存”。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感谢朱炜强对本文的帮助。参考资料:《什么是“准备者”?新冠疫情下生存主义概念为何重要》;《特别篇:中国生存狂》)



姚楚翘 周靖 谢耀鑫 王迪雅 | 采访

姚楚翘 周靖 谢耀鑫 王迪雅 | 撰文

林泽武 吴琳 卢楠 | 责编

陈依晨 | 排版

吕玲 | 一审

张建敏 刘晓蕙 | 二审

刘涛 | 三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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