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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丨妇科检查:隐秘的创伤,漫长的拉锯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4-04-09


“我躺在病床上,扩阴器一下子伸进我的下体。那时疼痛感已经很明显了,但护士并没有放轻动作的意思,我的腿都在发抖。”


尽管是一年前的事情,徐冬依然印象深刻。那是她在深圳一家三甲医院的一次妇科检查经历。检查结束后,回想起那“不被尊重”的几分钟,徐冬感到了莫大的羞耻。


没有人能说出耻感从何而起。同样有妇检心理阴影的王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妇检前,对妇科知识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妇科疾病和性疾病有什么区别,性疾病有哪些”。唯一的认知还是中学生物课上,老师用录像放映男女两性的生理构造。


有学术研究发现,69.1%的女性认为妇科检查麻烦或存在害怕心理, 对待妇科检查存在潜意识的回避, 这与她们妇科检查相关知识不健全, 认知有偏差有紧密关系。背后,疾病污名化、陈旧观念束缚、医学人文关怀缺失,是围困妇检诊疗的结构性问题,使得医患对抗疾病的过程,成为了一场漫长的拉锯。



1.“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由于下体发炎,徐冬决定挂号做一次妇科检查。


就诊当天,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几位中年女性,还有一两个陪同的男性家属。这让二十岁的徐冬感到有些格格不入,“担心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她低头玩手机,和朋友聊天缓解尴尬。


叫到徐冬了。眼看妇科诊室的门开了又关,患者们攥着报告单匆匆重返,几次下来,徐冬停下了想上前的脚步。等到进门说完个人信息和症状后,徐冬在“不了解整个流程”的情况下,被安排去检查。


检查室与问诊桌只隔了一层薄帘,徐冬伸手把帘子再拉好一些。


身后,护士不断催促她:“赶紧躺下,不要磨磨蹭蹭。”“把裤子脱了。”徐冬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脱下裤子后,她平躺在检查床,双腿放在腿托上,下身裸露。


没有任何预兆,扩阴器伸入体内的瞬间,徐冬感受到了剧痛,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声音颤抖,“我问护士能不能轻一点,但她没有给我丝毫回应”,护士继续用两根棉棒用力刮取样本。徐冬觉得,“自己很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检查流程结束,徐冬整理衣服时,再次被护士催促,“护士很着急要往外出去”。让徐冬更尴尬的是,她刚刚穿上裤子,下一位病人就闯进了诊室。


那次经历后,徐冬对妇科检查有了心理阴影。她加入了豆瓣上的“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小组。在这里,她和近两万七千名女性一起,分享自己在妇检过程中难以释怀的创伤——“为什么我们如此恐惧”“为什么我们感到羞耻”“为什么妇科医生说话不好听”“为什么突然在检查台上丧失了反抗的能力”。


类似的情况,48岁的王晶在二十年前就经历过。当时,她因为在一次游泳中误穿了别人未干的游泳衣,感染上霉菌性阴道炎。


接诊王晶的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医生。他用棉签从王晶阴道内取出化验样本,放在玻璃片上,在检查报告上刷刷写上“找霉菌”三个字后,将玻璃片甩给王晶,让她自己拿去化验。直到现在,王晶还清晰记得,检查单随之“啪”地甩过来的声音,以及医生“面露嫌弃”的神情。


用药后,王晶的症状没有消除,但她不愿再前往医院,“如果自己能坚持住,能不去就不去”。比起就医,她更倾向自己在网络上搜索治疗的办法。


这不是个例。《中国育龄女性生殖健康研究报告2022》显示,2224名出现妇科症状的女性中只有57.5%的女性选择就医,42.2%的女性选择不就医。出现不适的妇科症状后,选择自行用药的女性比例为39.3%,不处理的占比19.4%。


直到去到海外读书,王晶才鼓起勇气再次就医检查,拖了几年的病在一个星期内治好。有研究显示,霉菌性阴道炎是很常见的妇科疾病,约75%的女性一生中至少患过一次,还有40%~45%的女性经历过两次或以上的发作。

《中国育龄女性生殖健康研究报告2022》

各类妇科疾病分布

当王晶在豆瓣“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小组发帖分享自己的经历时,帖子获得了三百多的点赞量,被选为组内“精华”帖。不少人留言分享了她们的经历,其中最高赞的回复写道:“你完全可以确定,你曾经受到的伤害,是深刻而真实的。”


这出乎王晶的预料,“二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暴力妇检的问题还存在着?”



2.被羞耻捆绑

在“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小组里,成员们讨论的话题涉及妇检过程中遇到的语言暴力、态度暴力和行为暴力。一位女性分享自己被医生呵斥的经历,“不是有过性生活吗,这有什么痛的?”还有不少女性,因为恐惧妇检,被伪装成病友的医托骗去“野鸡医院”,或宁愿耽误病情也不再就医。


小组发起的投票里,55%的女性表示自己曾遭受暴力妇检并留下阴影。

豆瓣小组的投票

罗丽秀在湖北一家公立医院当过三年的妇产科医师。她观察到,由于妇科检查的特殊性,医生常常需要用手、或窥阴器、棉棒等器械进行检查。“许多患者不了解妇检的流程,认为妇检一定是侵入性的动作,心理的预期会加剧她们的紧张。”


妇科成为了放大敏感和矛盾的空间。检查常需要患者将大腿放在腿托上,充分张开腿,放松耻骨。如果患者有紧张心理,可能会直接把小腿放在床上。“这样肌肉难以放松,检查会越扩越疼。我们会反复强调动作,但部分患者由于紧张,听不太懂指令,弄错摆位也很浪费时间。”罗丽秀说。


罗丽秀曾经为一位患者做人工流产,但还没有触碰到患者,患者就开始喊叫,一直到清宫完毕才停止。期间,罗丽秀放轻动作,询问原因,得到的答案是“其实一点都不疼,但就是想叫”。


在妇检过程中,更普遍的存在是人们对性的耻感。王晶最初出现下体瘙痒症状时,先被外婆带去看中医调理,一年无果后,才决定去做妇检,“碰到的还是男医生,我也不太好意思讲述症状,就好像觉得自己不检点”。在国外做妇检,浏览门诊页面时,王晶总是会下意识挑选女医生。


“代表月亮消灭妇检阴影”小组里,许多女性尝试自我剖析耻感的来源。有人曾因高中妇检医生恶意揣测而感到羞耻,上了大学才知道,很多妇科病与性无关,且性不可耻。也有女孩看到大家的分享后,第一次鼓起勇气就医,过去的她总觉得“自己得病很不正常,很脏”。组长固力果说:“就源头来说,逐渐消除整个社会的性别偏见,改善女性道德陈旧观念等等,才真正是‘治本’。”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描述了疾病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变成将责任置于患者身上的有力手段,“患者被告示是他们自己在不经意间造成了自己的疾病,这样好让他们感到自己活该得病”。在外界的有色眼镜下,妇科疾病常常与生活方式不洁、性生活混乱相联系,成为一种“道德评判”。


这样的环境中,隐瞒更是常有的事情。妇科副中医师黎远遇到过一位因大出血急诊的女孩,血浸透大半张床单,“不是一般的月经量,可能是由性生活或流产引起”。但黎远左问右问,女孩仍说是月经造成的。


罗丽秀的门诊里,曾有一位18岁的女孩患上恶性卵巢无性细胞瘤。由于病例罕见,罗丽秀整理了文献PPT,向女孩家长讲解发病机制,还推荐了专门的肿瘤医院,帮其联系医生。但不久后的某天,罗丽秀接到女孩母亲的电话,语气激烈,扬言要把罗丽秀告上法庭——“为什么要给孩子做侵入性检查?”


罗丽秀一头雾水。针对有性生活的女性,医生通常会让病患进行宫颈癌筛查。后来她才知道,冲突的根源在于,女孩向妈妈隐瞒了自己的性生活史。



3.妇产科诊疗困境

跨越观念的障碍只是第一步。“不想被当成一个器官或一块肉看待”,是这些妇检体验感不佳的女性们,更为迫切的希望。


在海外公立医院就诊期间,王晶有着不同的检查体验。妇科医生一个上午最多看诊十人,通常确定患者准备好了后再进行检查,“检查期间也会跟你聊天,比如你从哪里来、小孩多大了,只要你有问题,他就不会走”。就连等待检查时坐的也是布面沙发,“不是冷冰冰的长椅”。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尹玲曾向媒体分享新加坡进修经历,发现当地医生在进行妇检之前,会先由护士用盖单将患者覆盖好,仅暴露阴道口。如果有实习生跟诊,也会提前征得患者同意。


罗丽秀也想过,自己有时是否因程序化的治疗,忽略了病人的感受。本科刚毕业时,带教主任医师经常对她说:“要对患者好一点,从患者的角度去体谅她们。”


但现实中,她往往要面对门诊量的压力。每天,罗丽秀需要从上午八点半工作到下午五点半,几乎没有时间喝水、上厕所。最忙的时候,一天的门诊量能达到一百多位。中午经常饭吃一半,又有新的病人推门而入。


广州某三甲医院妇科主任李贺告诉我们,其医院妇科一年有高达34万的门诊量,近4千场住院手术,却只有40名医生、131张床位。“40位医生包住院、门诊、急诊以及教学。这么大的工作量,资源肯定紧张。”


罗丽秀感受到一种恶性循环。一名经验丰富的产科医生,只需要一张手术台、一把剪刀和一把刀,不需要太多的器材。哪怕有器材需求,也往往可以和外科共用,这导致没有过多资源倾斜到妇产科,科室人手不足,“女性医生怕累,男性医生觉得要和女患者‘打交道’,也不愿意来”。


医生们长期处于高压环境。忙不过来时,罗丽秀还要麻烦其他医生加班帮她看诊,“对待一些常识性的问题,往往没有时间去解释”。

《疼痛难免》剧照

在这样的情况下,罗丽秀更倾向于认为,医生要作斗争的,首先是患者的疾病,“当工作达到一个强度时,只能用最冷静的态度处理。但在很多人眼中,也许就表现为不近人情”。


究竟妇科检查困境的出口在哪里?对于多数医生来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上海某医院妇产科副主任医师张子霖觉得,医患双方都在努力寻求理解,“问题实质上是长久以来两性关系、医患关系的矛盾”。现阶段的他,能做的就是打破沉默,在社交平台为患者科普妇科知识,减少彼此间的信息误差。


在做不到逐个沟通清楚的情况下,李贺也开始尝试做医疗科普。他在微信视频号上分享妇科常识,一个短视频几十秒,每周放5期,视频最高点赞量达到9.1万。


为提高就诊者妇检舒适度,部分医院正逐渐把人文关怀融入妇科检查。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重新粉刷妇产科门诊诊间、楼道,主打浅粉色色调。在北京同仁医院妇产科间,有护士专门协调病人候场和进入诊室,严格执行“一人一诊间”模式。江山市人民医院在硬件上还研发了一种妇科检查床用辅助装置,患者可躺着操作推杆控制活动板的遮挡区域,根据实际情况保护自己的隐私不被侵害,有效解决医生不关闭布帘所带来的困扰。


今年,王晶的女儿十四岁了。尽管过往经历过多次感受不佳的妇科检查,她还是希望女儿从小就能对此形成正确的认知。


“妇检医生查看隐私部位,就像眼睛有问题时,医生看你的眼睛一样,我们不需要对此感到羞耻或害怕。”她对女儿说。


参考资料:

[1]孙刚,张宇瑶.成年女性对妇科检查的认知情况研究[J].中国医药导报,2018,15(29):50-53.

[2]中国妇女报:良言+善举,让妇检不再尴尬

http://paper.cnwomen.com.cn/html/202203/24/nw.D110000zgfnb_20220324_6-4.htm

[3]毛丽燕. 一种妇科检查床用辅助装置[P]. 浙江省:CN213373441U,2021-06-08.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除尹玲外,皆为化名。朱辰暄对本文亦有贡献。)



张璇 庄泽铃 谢芷琳 张烨静采访

张璇 庄泽铃 谢芷琳 张烨静丨撰稿

张烨静 黄思韵丨责编

庄颖桐排版

吕玲丨一审

刘晓蕙 张建敏丨二审

刘涛丨三审

(封面图底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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