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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界丨宝业路撤场:800米小街,20多年的宵夜回忆录

新闻学生 新闻学生 2024-04-09

晚上7点,暮色四合,宝业路上,接连十几家餐馆亮起招牌灯。店外,桌椅沿着街道成列铺排开。汽车鸣笛声、劝酒声、叫号声混杂在一起,背着吉他的年轻人流连在各餐桌间,为食客弹奏唱歌。


二十多年来,这是宝业路独有的景象,如今却成为了店主庄山的记忆。今年2月末,包括庄山在内的多家宝业路商户突然收到消息,运营物业将解除不定期租赁合同,他们要在一个月限期内退回所租商铺,以便街道改造升级。现在,相关改造路段已经被白色围挡围蔽。


不舍与遗憾刷屏朋友圈。800多米长的宝业路,是广州人心中的宵夜天堂。从入夜到天亮,长街整晚灯光通明,人们在这里碰杯喝酒、大声笑闹,甚至有人和老板从凌晨喝酒喝到早上九点,“太阳晒屁股了都还有人在”寄存着无数人深夜记忆的宝业路,在珠江南岸勾勒出人们最为放松的模样:背心短裤人字拖,吹水唱歌蒲天光。

(注:在粤语里,“吹水”指“闲聊”,“蒲天光”指“玩到天亮”。)


 “最后一顿宵夜” 
3月份,撤场前的宝业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热闹。潮汕餐馆生嘉记座无虚席,“像机器一样,超负荷运转,即将冒火”,店主庄山只好跑到队伍后排,介绍等位的食客到其他餐铺。许多食客从深圳、东莞、佛山等地区赶来,想在宝业路吃“最后一顿宵夜”。晚上10点,车辆在马路上排起长龙,鸣笛声不断。

3月12日,“蒲天光”门店外,食客们结伴而来,不乏情侣、家庭。

3月16日晚23时,九子跳跳蛙店前,一旁等位的食客最少会排到100号。

3月24日晚,背着吉他的音乐人穿梭在各个店铺,拿着二维码询问食客需不需要点歌。

3月,庄山经营的生嘉记人气爆满,每天盈利三四万元。

众多宵夜档的角落里,撤场公告被贴在不着眼的一处,仿佛暗示这是最后一月的狂欢。近年来,伴随宵夜街生意火爆,人车混流、环境脏乱等新问题日益凸显。因此,宝业路计划从今年4月1日至年底进行商铺改造及沿街品质提升。改造涉及片区覆盖70多家商户,其中包括超30家的餐饮商家。尽管五六年前,店家们已经传有宝业路升级改造的猜测,但没想到,刚熬过疫情三年,就来这“当头一棒”。

宵夜档的墙壁上,贴有《关于原<承包合同>之不定期租赁的解除函》。

一些老顾客专门前来告别。得知宝业路撤场消息后,黄成带着刚来广州一年的朋友到这吃宵夜。坐在最靠近马路的餐桌旁,他们点上两瓶酒、一盘河粉、一份菜心、几盘炒菜。几杯酒下肚,黄成聊起了宝业路疫情前的日子,有人现场点歌,有人花式喊麦,大家可以唱到早上六七点。

黄成和朋友聊到凌晨5点,举杯相饮。

“很多人知道要撤场了,过来逛街吃饭,这里是空前的繁华。”大四学生黄骏亨觉得,整条街好像“回光返照”。3月13日傍晚,他和妈妈、外婆一起来到宝业路,找了一家粤菜馆吃饭,重温旧日的时光。一个星期前,妈妈问他忙不忙,给他发了宝业路被清退的链接,黄骏亨才意识到,这条宵夜街可能要消失了。


幼儿园时,黄骏亨从家坐车去上学,经过宝业路,街上还是以杂货店为主,只有零星几家酒楼、潮汕菜馆和早餐店。随着宝业路所在的江南西商圈升级,越来越多商家入驻这条小街,宝业路逐渐成为广州宵夜界的“街霸”。


从幼儿园到大学,宝业路陪伴了黄骏亨二十多年。从家到宝业路,步行只要20分钟。小时候逢年过节,家人都会带他来这里聚餐。学生时代,黄骏亨也常和朋友结伴到宝业路吃宵夜。一群人围坐一桌,点上砂锅粥或烧烤串,从喜欢的电影、歌曲聊到学校里的八卦趣事。如今,黄骏亨仍觉得这些场景历历在目,“走过一个饭店,就情不自禁想起曾经和朋友一起坐过的那个位置,聊过的话题。”


读中学时,黄骏亨常在放学后去一家潮汕砂锅粥店,每次都点上一盘粿条加一碗鸡肉粥。到后来,他一进店门,老板便打起招呼:“今天是不是还是那几样菜呀?”在黄骏亨看来,这条街代表着生活的归属感:“见到的、闻到的,或触碰到的,都给了我们一种家的感觉。”

3月13日晚,黄骏亨和家人到宝业路吃饭留念。(图源受访者黄骏亨)

  一纸撤场令 

对于许多宵夜档来说,这次撤场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2月27日下午4点,生嘉记的店员和以往一样到店,准备开工,却发现店门上贴着一张租赁解除函。得知消息后,庄山立刻取消原本的出差计划,赶往店铺。租赁解除函中指出:由于房地产公司的发展需要,将解除续租合约,店铺需在2023年3月31日前撤场。


“疫情最困难的时候大家都挺过来了,生活刚有好转,就让商户撤走?”庄山的第一感受是不甘心。


经营店铺4年多来,庄山背上了十多万元的贷款。店内有二十多名员工,每月发放工资需十多万元,再加上超二十万元的铺租,生嘉记自2018年开店以来就一直亏损,直到2019年下半年才有所好转。但随之而来的疫情打破了所有计划。2022年下半年,庄山常常独自坐在店铺门口喝茶,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周围半数的店都关了,一个人都没有”。偶尔有食客光顾,碰杯的声响都能够被清晰放大。

2022年下半年,新冠疫情间,庄山独自坐在店铺门口喝茶,看着“空无一人”的宝业路。(图源受访者庄山)

今年春节,宝业路的客流量才逐渐恢复,商家们开始看到希望。“今晚不错!”“大家都不错!”庄山和其他店主碰面,还会互相打招呼。但这样的光景未能持续两个月,撤场的消息突然传来,各种问题接踵而至。


只剩一个多月,留给商家们找新店面的时间并不宽裕。“就算找到铺,装修也要花上大概一到一个半月。”来往的食客前来询问庄山搬迁的情况,也有人主动保存店铺电话。为了熟客方便,庄山多在附近找新店面,找中介或朋友介绍,最多一天能看四五家店,忙到晚上11点多。在他看来,最好的结果是,和宝业路其他商家一起搬到新地方,“我们有一帮忠实的食客,不想和大家走散。”

3月24日晚,庄山站在门店前,思虑着未来的去向。

3月24日晚,水果店老板李宏达在店前忙活,生意大多面向吃宵夜的食客。听闻撤场消息,李宏达觉得“以后生意可能不好了”。

3月,许多档口用标粗的红字、黑字写上“搬走大平卖”“清完即走”“结业搬迁”。

3月底,商家们争取到半个月的缓冲期,多家档口在围挡下仍可营业但寻找落脚的新地方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庄山至今找不到合适的店铺,打算放慢节奏,考虑再扩大范围找新店面,“如果找不到也没办法了。”


宝业路上,已有两三家餐饮店找到了落脚处。九子跳跳蛙店在200米外的荔福路开了新店,面积200多平方米,门外红底花字的招牌没有变动,但在旁边特意标注了“宝业店”三个字。周大龙的龙虾店也找好了新的店面,现在已经完成装修,正筹备开业。


更多的餐饮店开始变卖设备。4月12日,庄山以3万多元的价格卖出店内设备,包括展示食材的透明水箱、空调、炉具等等,亏损了五六十万元。4月以来,生嘉记仍在围挡的围蔽下开了半个月,生意回到和疫情时期差不多的水平。营业时间内,店员比顾客数量还多,每天盈利减少了两三万元。

4月13日晚,在围挡围蔽下,宝业路部分店铺仍处于营业状态,来往顾客稀少。(图源受访者庄山)

 在宝业路“蒲到天光” 
过去,宝业路被人们视为城市可供放纵的一角。“在这里,吃着喝着哭了的,有很多人。隔壁两两桌互相不认识的,喝酒喝着喝着,也成一桌。”庄山见过成百上千位食客,有人穿西装,有人光膀子,“没有任何界限”。这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吸引着他,也吸引着每一个往来的食客。


80后郑九妹吃宵夜的第一站就是宝业路。初中毕业时,她经常和同学跑去前进路唱K,唱完就到宝业路吃宵夜。七八年前,在“蒲天光”老店里,郑九妹和一群球友看完球聚在二楼包间。聊到尽兴时,大家开始唱广州队的团歌,整层楼都是歌声,“排山倒海的,很壮阔的感觉。”


 “这个地方够自在,无论你喊多大声都可以,也许以后找不到这样一个敢放声唱歌的地方了。”郑九妹喜欢这种放松和随性。


去年,郑九妹和朋友郭泰几人来到宝业路聚餐,偶遇宝业路的灵魂人物“炒螺明”。年近六十岁的他,一头金发,身穿亮片衬衫,化着九十年代的演出妆容,走到他们桌前搭话喝酒,从口袋里掏出数码相机,和大家一起玩自拍。得知有人当天生日,“炒螺明”还伸手搂住这位三十多岁的“寿星仔”,亲了他一口。


“被明哥嘴左啖(亲了一口)喔。”郭泰笑着拍下这一幕。在宝业路,没人不认识这位草根网红。从午夜到天亮,“炒螺明”和人们吹水喝酒,划拳摇骰,一边卖螺一边唱歌,游走在食客之间。“红衣爆炸头”的他,为了生计,自上世纪80年代起男扮女装,模仿偶像梅艳芳唱歌,在宵夜档间叫卖,卖一份螺,送一首歌,后来逐渐成为了广州宵夜界的代表人物。很多人为了看他,专门到宝业路吃宵夜,远远望见就喊他“明哥”。

2023年3月17日,郭泰(左一)、郑九妹(左三)等人在听说撤场消息后,相约重聚宝业路。(图源受访者郭泰)

“炒螺明”,原名简伟明,住在番禺村里,每天坐渡轮骑单车来到海珠区卖螺。(图源纪录片《生活万岁》截图)

3月24日早上6点左右,九子跳跳蛙店门口,“炒螺明”和一桌食客聊天。

庄山评价“炒螺明”为“整条路最有敬业精神的人”——除了刮风下雨天,一年四季基本每天都在。十多年前,庄山从汕头来到广州工作,加班后常被同事们拉到宝业路玩,三五个人围坐一桌,聊天吃宵夜。街道上,食客若看到“炒螺明”,一百元可以换三首由他亲自演唱的流行金曲,版本任人挑选,可以是改编“咸水歌”(注:带粗口的歌),也可以是经典歌。有时“炒螺明”心情好,演唱结束后还追赠一首歌,俘获不少食客粉丝。


因为喜欢这条街包容的氛围,又正好有创业的念头,2018年,庄山在宝业路租下店面,开了生嘉记。在这里,庄山感觉食客和店家的关系就像邻居,见到熟客,拉家常也是常态——“最近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喝茶?”


黄成担心,这样专属于大排档的烟火气一去难返,“宝业路可能会成为另一个下渡路”。十几年前,下渡路是广州最大的宵夜街。升级改造后,人流量锐减,现在过了饭点基本就安静了。


早年间,广州还有“淘宝圣地”大笪地、“购物天堂”将军东、“学生潮流地”状元坊……曾经存在过的生活记忆,随着片区改造而变得模糊。郭泰高中读书三年必经的恩宁路,也改造建成了永庆坊。他开始习惯这种改造过程:宝业路的撤场,就和上下九步行街改造下再也找不到的冰室(注:卖雪糕和冷饮的地方)一样,是城市化的必经之路。


3月底的一天,经历一整晚的吹水喝酒后,“炒螺明”送走了最后一桌食客。晨光下,他推着车一歪一倒地往回走,车篮上放着几束玫瑰花。随着车流,他的身影渐渐消失。

3月24日早上6点,“炒螺明”推车离去。

“炒螺明”的自行车与鲜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除黄骏亨外,皆为化名。)



廖璜 张璇 卢秀颖 黄麒臻 张烨静 | 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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